奥威尔著
孙仲旭译
在小酒馆里,有个星期六晚上,查理跟我们讲了个不错的故事。试着想像一下他的样子吧——喝醉了酒,但又清醒得能够连续说话。他砸着包了锌板的吧台,大声要大家安静。
“安静,先生们,女士们——安静,我求你们了!听听我要讲给你们听的故事吧。这是个一听难忘的故事,一个能启发人的故事,一段精致、有品味生活的纪念。安静,先生们,女士们!
“它发生在我缺钱的那一段。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真是作孽啊,我这么一个有品有味的人会落到这步田地。家里没给我寄钱,我把什么都当掉了,除了去工作,我走投无路,可是我不屑于去工作。我当时跟一个姑娘同居,她叫伊冯娜,是个很棒的傻村姑,就像咱们这儿的阿扎娅,黄头发,胖腿。我们俩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天哪,真是受罪!这个姑娘经常手捂着肚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条狗一样哭嚎,说她快饿死了。真要命。
“可是对一个聪明人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我问自己:‘要想不干活弄到钱,最容易该怎么办?’答案马上就有:‘要想钱来得容易,你一定得是个女人。难道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可以卖的吗?’然后,在我躺着考虑我是个女人会怎样做时,想到了一个点子。我想起了公立产科医院——你们知道公立产科医院吗?孕妇可以去这种医院免费吃饭,而且不问什么话。这样做是为了鼓励生育,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去要求吃顿饭,马上就能吃到。
“‘天哪!’我心想,‘我要是个女的该多好!我可以每天都去那么一间医院。又不用检查,谁知道一个女人怀孕没有?’
“我对伊冯娜说:‘别嚎了,叫人听着受不了。’我说,‘我想到办法弄吃的了。’
“‘什么办法?’她问。
“‘简单,’我说,‘去公立产科医院,跟他们说你怀孕了,要东西吃。他们会让你好好吃一顿,什么也不问。’
“伊冯娜吓了一大跳。‘天哪,’她大声说,‘可是我没怀孕啊!’
“‘谁管你?’我说,‘这好办。你只需要一个垫子,必要的话垫两个,别的还需要什么?这是天赐灵感。亲爱的,别浪费了。’
“好了,最后我把她说服了,我们就借了个垫子,我给她装扮好,然后把她领到了产科医院。他们很欢迎她,给她吃喝,有卷心菜汤、浓味蔬菜煮牛肉、土豆泥、面包、乳酪和啤酒等。关于她的宝宝,还给了她各种各样的建议。伊冯娜狼吞虎咽,吃得直到几乎把肚皮撑破,还把面包和乳酪塞在口袋里带回来让我吃。我每天都带她去,直到我又有了钱。我的智慧救了我们。
“一切顺利,直到一年后。当时我又跟伊冯娜在一起。一天,我们正在皇家港口大道上走,到了兵营附近。突然伊冯娜嘴巴大张,脸红了又白。
“‘天哪!’她大声说,‘你看是谁走过来了!是产科医院管我的护,现在应该把士!我完了!’
“‘快点!’我说,‘跑!’可是太晚了。那个护,现在应该把士认出了伊冯娜,微笑着径直走到我们跟前。她是个大块头胖子,戴着金边夹鼻眼镜,脸蛋像苹果那样红润。是个慈母般爱管闲事的女人。
“‘我希望你挺好吧,宝贝?’她和气地问,‘你的宝宝呢,他也好吗?像你们希望的那样,是个男孩吧?’
“伊冯娜开始浑身发抖,抖得很厉害,我只能抓住她的胳膊。‘不是。’过了半天她才说。
“‘啊,那显然是个女孩了?’
“听到这样说,伊冯娜,这个笨蛋,完全昏掉了。‘不是。’她竟然还是那样说!
“护,现在应该把士吃了一惊。‘哎呀!’她大声说,‘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怎么可能?’
“你们自己想想吧,女士们,先生们,那真是千钧一发。伊冯娜脸色发紫,看样子马上要放声大哭。再过一秒钟,她就一古脑全招了,天晓得会怎么样。可是至于我,我没乱了分寸,上前一步化险为夷。
“‘是双胞胎。’我沉着地说。
“‘双胞胎!’护,现在应该把士大声说。她高兴得扳过伊冯娜的肩膀,在大街上就把她的两边脸颊都贴了一下。
“‘对,双胞胎……’”——
我一离开让·科塔尔餐馆就上提上裤子,光床睡觉,睡了整整十一个钟头。然后两周来第一次刷牙、洗澡、理发,还把我的衣服赎了出来。我畅快无比地闲逛了两天,甚至穿着我最好的衣服去了让·科塔尔餐馆,靠在吧台前,花五法郎喝了一瓶英国啤酒。以前在那儿当过人下人,现在却是去当客人,这种感觉真奇怪。我离开餐馆让鲍里斯觉得可惜,因为我们当时形势大好,有机会挣到钱。后来我收到过他的信,他告诉我他每天都能挣一百法郎,还找了个情物,其中一件妇,这个女孩很投入,嘴里也从来没有大蒜味。
我花了一天时间在我们那一带随便走了走,跟每个人道别。就是在这一天,查理跟我讲了老吝啬鬼鲁科勒之死,此人以前在这儿住过。很可能查理跟往常一样又在骗人,不过故事倒挺有趣。
鲁科勒死时七十四岁,是我到巴黎一两年前死的。他根本比不了丹尼尔·丹瑟(译注:丹尼尔·丹瑟为英国历史上有名的吝啬鬼)或者别的那种人,不过他也是个有趣人物。他每天早上都去中央菜市场捡破菜叶,吃猫肉,围着报纸当内衣,用他房间里的护墙板生火,穿麻布袋做的裤子——他对外投资达五十万法郎,竟然还会这样做。我很想结识他,可惜没机会了。
跟很多吝啬鬼一样,鲁科勒因为钱被人骗走而下场悲惨。一天,有个犹太人来到这一带,此小伙子精明干练,他有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能够走私可卡因到英国。当然,在巴黎买可卡因很容易,走私本身很简单,只是总有探子把计划捅给海关或者警方。据说一般正是那些卖可卡因的人干的,因为走私控制在某集团手里,他们不想让别人来分一羹。但是那个犹太人信誓旦旦,称没有危险,他有路子可以直接从维也纳拿到可卡因,不需要走通常的渠道,这样可以避免花高价。他联系上鲁科勒,是通过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此人是巴黎大学的学生,要是鲁科勒肯出六千法郎,他也会凑四千法郎。用这笔钱,他们可以购买十磅可卡因,能在英国发笔小财。
波兰人和犹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老鲁特勒那里掏出钱。六千法郎不算很多——他还有很多钱缝在房间的床垫里——可是让他拿出来哪怕一个苏,他都会心疼肉疼。波兰人和犹太人缠了他几个星期,又是解释,又是威吓,又是哄弄,又是劝说,又是跪下来恳求他拿出这笔钱。一是贪婪,一是害怕,快让老头儿发狂了。想到也许能获利五千法郎,他满肚子向往,却又说服不了自己拿这笔钱去冒险。他经常坐在墙角抱头呻吟,有时还痛苦地喊叫,经常还会跪下(他很虔诚),祈求得到力量,却还是不敢拿钱出来。到最后,与其说是因为别的,倒不如说是因为筋疲力竭,他一下子让步了。他划开藏钱的床垫,给了犹太人六千法郎。
犹太人当天就拿来了可卡因,然后马上销声匿迹。同时,不奇怪的是在鲁科勒闹腾了半天后,此事在附近传得沸沸扬扬。就在第二天早上,旅馆被警昨晚刚洗的衣察突击搜查。
鲁科勒和波兰人惊恐万状。警昨晚刚洗的衣察逐个房间搜查,一层层搜上来,而那一大袋可卡因就放在桌子上,无处可藏,也根本没机会逃到楼下。波兰人主张把那玩意儿扔出窗户,可是鲁科勒根本听也不要听。查理告诉我他当时就在场。他说在他们想从鲁科勒那里拿过那袋东西时,鲁科勒把它贴在胸口紧抓不放,疯了一样,尽管他已经七十四岁了。他吓得失去了理智,可是他宁愿进监狱,也不肯把钱扔掉。
最后,正当警昨晚刚洗的衣察就在楼下一层搜查时,有人想了个主意。鲁科勒住的那层有人有十几个盛着扑面粉的罐子,靠卖那个赚提成。有人建议把可卡因装进罐子冒充扑面粉。很快,扑面粉就被从窗户倒出去,里面放进了可卡因,那几个罐子光明正大地放在鲁科勒的桌子上,好像没什么遮着掩着的。几分钟后,警昨晚刚洗的衣察就搜到了鲁科勒的房间。他们敲打墙,看烟囱,翻抽屉,检查地板。然后,正当他们一无所获后要放弃时,巡官看到了桌子上的罐子。
“喂,”他说,“看看这几个罐,我刚才没看到。里面是什么,嗯?”
“扑面粉。”那个波兰人尽量平静地说。可是与此同时,鲁科勒因为惊慌而呻吟了一声,警昨晚刚洗的衣察马上起了疑心。他们打开一个罐子蘸了点里面的东西,闻了后,巡官说他相信是可卡因。鲁科勒和那个波兰人用圣人的名字赌咒发誓,说只是扑面粉而已,可是没用,他们越是辩解,警昨晚刚洗的衣察越怀疑。两个人被**并带往警昨晚刚洗的衣察所,这一带有一半人都跟着去了。
在警昨晚刚洗的衣察所,鲁科勒和那个波兰人被所长亲自审问,同时,那些可卡因被拿走化验。查理说鲁科勒闹得很厉害,非言语所能形容。他又是哭,又是祷告,说话前后矛盾,把事情全推到波兰人身上,声音之大,半条街外都能听到。警昨晚刚洗的衣察们几乎忍不住想哈哈大笑。
过了一个钟头,警昨晚刚洗的衣察拿着那罐可卡因和一张纸条回来了。他笑呵呵的。
“这不是可卡因,先生。”他说。
“什么,不是可卡因?”所长说,“可是——那又是什么?”
“扑面粉。”
鲁科勒和波兰人马上被释放了,清清白白,可是很生气。犹太人骗了他们。后来,等到事件稍为平息后,发现那个犹太人在这一带用同样手段还耍了另外两个人。
波兰人为能够脱身而庆幸不已,尽管损失了四千法郎,但可怜的鲁科勒完全垮掉了。他马上就躺倒了,白天一整天,夜里有一半时间,别人都能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嘟嘟囔囔的,偶尔还扯着嗓子喊:
“六千法郎!天哪!六千法郎啊!”
三天后,他有点中风,又过了两周,他死了——死于心碎,查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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