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虽好,寺庙非久留的场所。
邓舍与王夫人相见,未及半个时辰便匆匆告辞。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寺外,终于不见。王夫人凭窗徘徊,留连难去。
大凡人之相恋,不管开始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热烈,随着时光的流逝,若长时间的不见,相思难免转淡。何况王夫人对邓舍,初时只是落难弱女子对英雄的仰慕,往深里追究,至多潜意识的一种依赖。
设若他两人双城一别之后,自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的话,或许王夫人的这种仰慕与依赖,早晚会被时间与距离消磨去热情。而偏偏就在此时,邓舍来到了益都,更带着新晋燕王的荣耀。日前宴席上的一次相见,他风采更胜往日。换句话说,他留在王夫人心中旧日的印象未去,新的更引人瞩目的印象又来。
再与王士诚一比,可谓英雄的更加英雄,草莽的越发草莽。也所以因此,王夫人的一颗心,至此算是彻底牵在了邓舍的身上。从开始尚且顾及王士诚的利益,变成现在一听说邓舍要有危险,即马上不带考虑的来通知他早做准备。
并且,其实就这件事而言,她完全可以通过任忠厚转告的,却一定要亲自前来,究其本意,也不外乎有渴望私下会面、以解相思的意思。固然陷入感情中的人,从来不是理智的,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她陷入之深了。
夏日的风吹动树梢,又惊动起叶间的群蝉,一阵阵的蝉鸣如沸如羹,传入她的耳中,便如她现在的心情,扰乱不休,纷纷难已。已经不再单纯的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无奈,隐约有了“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牢骚。
她的自怨自艾,邓舍自然不知。回到迎宾馆内,他立即召来罗国器、杨行健、潘贤二、王宗哲等人,商议此事,研讨对策。
“诚如颜之希所言,益都并非无人。因此田家烈能够发现主公的意图,且如此之快,并不奇怪。 只是,他能够当机立断,即刻一力劝说士诚擒杀主公,而不是采用别的应对办法,实在高明之士。”罗国器这样说道。
他话中的意思众人皆心知肚明,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从不是自大之辈,他也从来就没指望用一招“瞒天过海”便可以将益都上下全部哄住。海东图谋山东的意图,迟早会有人发现。对此他早就心中有数。如果说颜之希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么田家烈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田家烈居然如此的果决,放弃“采用别的应对方法”,单刀直入,直接劝说王士诚擒杀邓舍,委实就有点令人心惊。
须知,邓舍身后有辽东、海东两省,与山东间隔只有一个窄窄的海峡,且制海权亦在海东的手中。要换了中人之智、抑或性格不太决断的人,断难冒着迎接海东复仇、益都由此极可能陷入两线作战的危险(益都西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田丰),当即作出擒杀邓舍的决定。
说白了,令人心惊的不是田家烈之智,而是他果敢刚烈、破釜沉舟的决断。
“却是小觑了他。”
杨行健产生了与邓舍一样的感触,他沉吟片刻,问道:“事已至此,主公以为咱们该当如何?”
“此时若走,则前功尽弃,且必然惊动士诚的警惕,以后定难以再有类似的机会。是为其一。察罕觊觎山东已久,若是叫他拔了先筹,那么我海东从此便要面临南有察罕、西邻孛罗的严峻形势。是为其二。他田家烈敢破釜沉舟,我为何就不敢与之背水一战?”
邓舍从文殊庙回来的路上,就考虑清楚了,值此关头,万不能退后一步。他振袂而起,慷慨道:“纵然如履薄冰,诸公,亦当逆流而上。风云激荡,恰英雄奋武之时。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有一句诗,与诸位共勉:会当击水三千里,”
山东沿海,有海东的水师数千人。益都城内城外,有邓舍精挑细选的勇士五百人。李首生经营山东将近一年,通政司的触角已经深入益都的方方面面。设若真的有急,别的不说,自保的力量还是足够的。立足不败之地,邓舍怎能不自信?
众人凛然,齐声道:“主公待臣等恩重如山,无主公,无臣等。且主公千金之躯,尚且不顾危险。臣等岂敢居后?愿为主公戮力效死!”
“田家烈虽为士诚的智囊,依臣看来,并不足畏。”
邓舍转目,见说话的是潘贤二。潘贤二自献主投降以来,很长时间没得重用。这次随了邓舍来到益都干此大事,对他来讲,委实难得的机会,表现的非常积极。出谋划策,不遗余力。
邓舍笑道:“噢?潘公何出此言?有何见解,愿闻其详。”
“田家烈虽然果断刚烈,但他只是一个臣子。最终决策的人,不是他,而是士诚。士诚优柔,或许会因一时之怒而听从田家烈的建言,但只要有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以劝解,他肯定就会改变主意。
“刚才主公言道,这一次不就是这样么?姬宗周两三句话就劝得他回心转意。并且主公又有通政司的内线,时刻可得知他的详细动向。我海东知己知彼,就算他有两个田家烈,主公又有何忧呢?”
邓舍去见王夫人,只有毕千牛寥寥数人知晓,罗国器等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邓舍去见的,是李首生早先布在扫地王府的内线。
邓舍点了点头,摸着髭须,绕着室内转了会儿,沉思着说道:“姬宗周,……?王公,罗公,你们与他见过面,觉得此人如何?”
王宗哲与罗国器都见过姬宗周。王宗哲道:“此人也是伪元进士出身,说起来,算是臣的后辈。他这个人,……,话不多,很干练。”罗国器接口道:“不但干练,且很明智。臣曾与之说及天下大势,他讲了一句话很有深意。”
“什么话?”
“主公东迁,江南群雄三足鼎立。若无海东,北地豪杰纷争早定。”
“主公东迁”,讲的是小明王迁都安丰。不过,姬宗周这句话重点不是说小明王,而是在说朱元璋。汴梁一破,宋政权走向了衰微,同时朱元璋却接连扩地。小明王本来就对他没有多少的控制力,如今此消彼长之下,他更隐然有了自成一家的态势,与张士诚、陈友谅三家鼎足江南。
北地豪杰,最出众的有四家。察罕、孛罗、山东、海东。察罕兵威甚凶,孛罗拥众数万。要没有海东的异军突起,单凭山东一家,绝对难以支持。他的这个判断,与真实的历史倒是十分吻合。在原本的时空中,孛罗向北、察罕向东,一个收复了上都,一个不久后即轻松攻占了山东。
但是现在有了邓舍,有了海东,北地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姬宗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其实是在说山东不如海东,表面上看似赞誉,然而再往深层里分析,结合他昨天替邓舍说话、委婉劝住了王士诚欲杀邓舍的举动,他的这番赞誉中是否还会有着另一层的意思呢?
邓舍若有所思。
罗国器瞥了王宗哲一眼,往前一步,对邓舍附耳低语,道:“宗周本伪元旧官,降毛贵乃不得已之举。今毛贵死,与毛贵相比,王士诚的才干又远逊不如。臣以为,似乎可以在此人的身上做些文章。”
罗国器原本蒙元士子的出身,细说起来,与王宗哲降官的身份相差不大,从贼是为被迫,现而今却因海东的蒸蒸日上,而从不甘愿改作了俨然以嫡系自居,反而把王宗哲看作了外来之人。
邓舍凝神沉思,缓缓颔首,道:“可以一试。此事便交你去办。切记,需得谨慎,首要之务,先探清楚他究竟何意,若果然有争取的余地,然后方可拉拢。要快,但千万不可急躁。”
“是。”
他两人低声细语,别人听不清楚。杨行健顺着潘贤二的思路,接着说道:“我海东知己知彼,却还不够。既然田家烈有了警觉,臣以为,主公接下来的计划也应该随之做些稍微的改变。至少,加快推行的速度。”
“杨公此言不错。……,罗公,颜之希近日的活动情形如何?”
“每日早出暮归,频繁访友。尤其与益都三友里的国用安、李溢来往密切。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你等交接益都文臣、士子,进展如何?”
“益都的文臣、士子,大多数对臣等皆很是欢迎。特别臣往日在尼山学院的同窗,在益都的也有不少,特别有两三个交情莫逆。主公招揽他们的意思,臣只不过稍作透漏,他们即欣然接受。”
“甚好。”邓舍环顾众人,道,“图谋山东,分为三步。第一步已经基本完成,便如杨公的提议,第二步提前展开!”叫来毕千牛,邓舍取出一件随身信物,交付与他,命令,“即送去辽阳,吩咐洪、姚两位先生,即日派出使者往去孛罗、察罕、大都等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海东发展到现在,早已不能单纯的用军事来解决一切问题。欲图山东,首在谋略,其次外交。兵马未动,外交先行。纵横捭阖,方可获胜。
邓舍的命令传入海东,当天夜晚,数支扮作商人的使者队伍就出了辽阳,晓行夜宿,日夜兼程,赶赴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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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前四句的意思是:蝉栖身高处,虽然品性高雅,却风餐露宿,难以饱腹。即便终日鸣叫,也不过徒劳无功。夜深人静,它鸣叫得累了,声响渐渐不闻,可那一树的叶子,依然只管碧绿,无情的一声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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