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国兴,数十、百年间,多次西征。他们最鼎盛的时期,就像是一股飓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的马蹄甚而远至多瑙河畔。
诚如李首生所说,但以疆域而论,自有中华以来,虽汉唐之盛世,幅员之广,亦远不及蒙元。
纵观成吉思汗的一生,“灭国四十”。他的本质是屠戮、破坏,可从一定的意义上讲,他通过恶的、野蛮的破坏,也的确产生了一点好的作用。虽然,这个好相比他的恶,只不过是一个附带品,绝非他的本意。
比如,他通过战争,清除了东西交通大道上的此疆彼界,将昔日阻塞未通之道途,尽开辟之,间接地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各民族的融合。
尽管,这个交流与这个融合,它不是缓慢的,更不是和平的。
对当时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以为这是融合。他们的眼中所看到的,只有血淋淋的,是无数的尸体、无数的鲜血、垂死的挣扎。他们的耳中所听到的,只有孩子的啼哭、妇女的悲号,是火炮的轰鸣。他们感受到的,是如暴雨也似的箭矢,完成这一切的代价,是上千万死去的人们,是无数盘旋在天空不肯消散的死去者的幽灵。
可它毕竟,是起到了间接融合的作用。
就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战争,不但有很多的汉人、突厥人、蒙古人、契丹人等随军迁往了中亚、西亚;大量居住葱岭以西的回回人、钦察人、康里人、斡罗思人等等人种,也开始络绎不绝地迁往中土。
东迁的西域人,被中土人统称为“色目”。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并非因为他们的眼睛五颜六色,而是取“诸色目人”之意,即“各色名目”的简称。意思就是说,与汉人不同的,各种其它种类的民族。
他们这些色目人,是外来的民族。
然而,在他们来到中土之后,地位反而高居土生土长的汉人之上,在蒙元的四等民族政策中,仅次蒙古人。蒙古人信任他们,远甚信任汉人。可以说,他们已经被蒙元视为了统治汉地的一个可依赖的基础力量。
一方面,他们依附蒙古人,攫取权力,从忽必烈起,历朝不乏色目高官、权臣。另一方面,蒙古人也依靠他们,从而弥补本民族人口的不足,或者任之为官,治理汉地;或者征其入军,镇压汉人,以之来更好地维持其统治。
色目人的势力大到什么程度?
就在三年前,至正十七年,泉州等地的西域、回回人,在波斯商人赛甫丁的带领下,组织军队,杀戮汉人,打起穆斯林宗派的旗帜,掀起了一场异族的叛乱。号称天下无二,蒙元最繁华的泉州海港,如今早已处在了他们的控制之下,兵火蔓延及福州等地,杀掠无禁,至今未曾平息,俨然各地割据势力中的一员了,至有打造一个独立王国的趋向。
可想而知,当汉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之后,他们这些色目人,下场会是怎样。
何况,留居中土的色目人,除了当官、从军的之外,多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大地主。义军一起,他们首先就是被专政的对象。只不过,有钱的色目人,多居住大都、江南,海东基本没有,山东也不多。
毛贵入山东,曾杀了一拨,正如事无绝对,总有漏网之鱼。
李首生来的这家酒肆,便是一个色目人所开。
这人名叫玛乐格,象鼻、猫睛,标准的回回长相,至于来自西域何国,却是不为人知了。色目人,有好有坏,汉化深的,如前朝的散曲大家贯云石,跻身士大夫阶层,更多的经商之徒,出了名的不知廉耻。
此人也不例外。
毛贵一来,他见机得早,不等人来没收,主动献上家产,连带好几个养在家中的色目美女,巴结到了一个主管没收的万户官儿,厚颜无耻,保住了一条小命。后来又把女儿献上,得了意外之喜,那万户官儿法外容情,大笔一挥,拨回给他了一座酒肆,就是现在的这一座。
李首生曾与他见过几面,有过交谈,在他唯唯诺诺的表面之下,隐约可以感觉到内在里对山东政权的不满。李首生以为,这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毕竟,色目人遍布天下,消息灵通,如果拉拢得住一个,借助其族人的力量,运用得当的话,情报来源可以开拓很多。
因而,有事没事,他都会来转一转,请客吃饭,也常常来此。
“李官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俺说怎么昨夜灯火爆,今早喜鹊叫!果然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哎,哎,李官人慢点走,二月天干,地上才洒了水,小心湿了袍角。小彼得,小彼得,你这小崽子,跑哪儿去了?快点过来!帮李官人撩起袍子。”
一个绿眼睛的癞头小子,麻溜溜地跑过来,遵照玛乐格的吩咐,一弯腰,尊尊敬敬地撩起了李首生的袍角。
玛乐格前边引路,一边儿不住口地说道:“……,啧啧,看这袍子,一看就是南边来的缎子,要是俺没看错,绝对的,杭州七彩缎!价值千金,价值千金呀!……,也只有这料子,这衣服,才配得上李大官人。您什么身份?金贵!”
他来中土几十年,汉话说的极其顺流,他来益都前,在大都待过几年,带了点官话的味儿,听起来,非常舒服。
李首生笑道:“掌柜的,你这话说的,咱就一做买卖的,有甚么金贵不金贵?”
“诶,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做买卖的怎么了?做买卖的也有高下之分。说句不好听的,能到阿合马那一角,怎么着?皇帝也得看他三分脸面!再比如说,俺斗胆,俺也是个做买卖的呀,可与您老人家一比,提鞋都没资格!”
“哈哈,你这老儿,牙尖嘴利。”
“话说到底吧,还真是人要衣配,李官人您这一身儿,顶呱呱,没的说!……,哎哟,瞧您腰上的这坠子,玛瑙红?不愧南边大地方来的,这么好的成色,俺多少年没见过了!对不住,实在见猎心喜,借俺看上两眼行么?”
李首生大大方方,摘下坠子,递给了他。
玛乐格举在眼前,透过光儿,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赞不绝口,道:“小彼得,教你一个乖,记住了,这玩意儿,全靠中间这一点红。没这点红,分文不值;有了这点红,听说过‘价值连城’么?……李官人,俺小地方人物,眼光肯定不及您,您说,俺说的对么?”
奉承人有讲究,不是一味的溜须拍马,要能讲出个好来,大帽子带人头上,迷汤灌下去,滋味就另一回事儿了,这就是真真正正地拍到马**上了。
李首生虽晓得他在奉承,难免高兴,笑了笑,点头称是,说道:“掌柜的眼光不错,说的很对。”
“承您夸奖,赶明儿俺出门,有的吹了。东门外卖小首饰的李老头,总不服气俺。 他再敢给俺吹胡子瞪眼,俺就告诉他,李官人都这么夸俺!说俺眼光好,你比得上李官人么?哈哈,叫俺也狐假虎威一回。……,好嘞,这坠子还给您呐,俺粗手粗脚,弄出个毛病,一座酒肆都赔不起!”
李首生将坠子重新戴在身上,玛乐格上下打量,连声叹气。
李首生奇怪,问道:“怎么?”
“配,太配了!这坠子一挂,简直就是个画龙点睛。看这衣服,看这坠子,再看您这人,真不知道,到底衣服配了人呢?还是人衬了衣服?前几天,俺听人说三分,有一句话,‘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李官人,您老人家就是人中吕布。”
听着个黄头发、绿眼睛、花白胡须的色目人满口汉话,大拍马屁,感觉自然不同。李首生笑吟吟,随着他上到二楼。玛乐格停在一处雅间外,躬了身,道:“您老人家的贵客,就在这里边了。等了好一会儿了。您老忙着,俺下去给您招呼酒菜。……,还是老三样?”
“菜不变,酒就不必了。”
“好嘞,海螺丝、河西肺、撒速汤,各一份儿,再来两碗香喷喷、十分足的马乞面。……,您老请入座,稍等即来。”西域人好食牛、羊肉,这几样菜都是西域菜,风味不错,李首生每次来,必点的。
玛乐格踹了小彼得一脚,拱着手倒着身子退了两步,转身自下楼去了。
待他们身影消失楼梯口,李首生掀起帘子,推开门,步入室内。雅间内,坐了一人,看他进来,起身迎接。只见这人,布袍子,软头巾,也是一副市井商人的打扮,一坐一起之间,一股子精悍之气扑面而来。
“见过李官人。”
“不必多礼,坐吧。”
李首生与他调整了下座位,一个正对雅间的门,一个侧对后边的窗。李首生先往窗外、帘外张了张,然后方才坐下,不等那人开口,低声说道:“时间仓促,先说正事。交代你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一点儿不错,这个人,正是李首生带来山东的一个手下,名叫燕三。他从军前,原本就是益都人,目前负责益都本地的情报工作。
燕三答道:“官人放心,所有的事儿,都办的妥妥当当。总共十四个人,除了那一位,还有六个铁匠,四个木工,三个陶匠。下午,小人就送他们出城,至迟明天晚上,就能坐上去平壤的船。”
“去平壤的船,联系好了么?”
“船只,向来由小九负责。有平壤方面的支援,不成问题。”
“你记得了,万一遇到预料之外的麻烦,那些个铁匠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但那个人,必须安全送到!”
“小的明白。”燕三顿了顿,按捺不住,问道,“官人,那个人不就是个老农么?咱海东缺匠人不假,可老农不缺呀,至于把他看的这么重么?小的以为,那几个铁匠师傅,就要比他重要的多。”
“糊涂!忘了大将军当初怎么说的了?”
“不敢。”
“怎么说的?”
“百业匠人,擅农、有一技之长者,第一优先;知火药、擅军械者,第二优先;铁匠、木匠等第三优先。可小的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一技之长呀?”
“他精通植棉之术!这就是难得的一技之长。不妨告诉你,不但益都,整个的山东各地,这两个月来,送去海东的匠人里,擅长农者,十之三四都是精擅种植棉花的。海东与咱内地,气候不同、土地不同,去年,大将军引了棉籽儿进入海东,可至今,不能大规模推广种植,这就非得有经验丰富的好手协助不可。”
“原来如此。”
“知道就好!”李首生提醒,道:“今次送去海东的这一位,益都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小六挖到他,你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么?得他的同意很不容易,甚至在规定的赐予田亩之外,多许了他百亩之地。你谨慎了!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
“是。小的亲自送他们到海边去。”
门外传来阵脚步,两人打住话头,等了片刻,不见人进来,却不是上菜的小二,而是新来了客人。李首生从早上起,马不停蹄到现在,有些累了,他停了一下,饮了半杯茶水,稍解口渴,接着又问道:“另一件事呢?进行的如何了?”
燕三既为本地人,虽然离乡好几年了,熟人还是有的,地方的情况比较熟悉。他伪造了一个衣锦还乡的身份,为便于同李首生来往,也开了个小小的商铺。由此为掩护,实际暗中进行拢合益都恶少年的任务。
所谓恶少年,正与良家子对应,古称游侠,又叫市井豪客,说白了,也就是无业游民、街头混混儿、亡命徒。初来乍到,要想无中生有的打造出一个情报网络,他们是最好的选择。城狐社鼠,最是擅长钻营消息的。
类似他们,似乎为人不齿,但权贵交往游侠,自古有之。往远了说,战国四公子,门下客三千。哪儿来的客三千?很不少都是鸡鸣狗盗之徒。
到了汉初,游侠的势力,更是发展到了上达天听,凭一己之力,能救诸侯性命的地步。其中赫赫有名者,如朱家、郭解之辈,太史公做《史记》,专为之独立成传,写了一篇《游侠列传》,称之为:权行州里,力折公卿。
每逢天下大乱,他们中更有许多人会趁乱而起,成就一番威名。早在春秋战国,墨子的《城守篇》,就着重指出,城市防守,务必不可轻视城内豪侠,要特别结交,专门看守。
放到现在,当年芝麻李、赵君用起事,中有一员猛将名叫彭二,本为樵夫,勇悍,有胆略。赵君用引他入伙儿时,他问了一句:“有芝麻李乎?”听说有,当即答应。这芝麻李、彭二,彼此闻名,也都可以说是徐州当地有名的豪侠了。他们以泼天之胆,凭借区区八个人,一夜拿下重镇徐州,借助往日的名声,旬日间,得众十万。
由此可见,他们力量绝不容小觑。
燕三答道:“益都城内,按照坊区的不同,各有市井豪客。小人或以钱钞结交,或以武会之,有小三、小四他们的帮忙,城西一块儿,目前已经处在掌握之中。不过,要统合全城,估计还得两个来月。”
“两个来月?太慢。给你一个月,必须搞定!咱们通政司来山东、河南两个多月了,除了时不时送些匠人、流民回去,一条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其中固然有俺的责任,交往上层有些难度。可你,也不能懈怠!”
“是。”
两人絮絮谈了些细节,没一会儿,玛乐格亲手端了菜盒上来。
李首生拍了拍燕三的肩膀,笑道:“燕官人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件事儿咱们就算说定了。不就二三十匹缎子么?小菜一碟。这么着,哪怕俺铺子里的货不够,也先紧着供应你!这可总行了吧?”
燕三拱了拱手,道:“那可多谢李官人了。”
玛乐格放下菜盘,谄笑,说道:“没打扰两位大官人说话吧?……,来,来,来,李官人,俺给你说句悄悄话。”
李首生附耳过去,玛乐格贼眉鼠眼,小声说道:“好叫李官人知晓,俺刚走关系,从大都搞来了两个波斯美女。一个送给了刘万户,还剩下一个,就在俺的店里,不但陪酒,还陪说话、陪睡觉。李官人要有兴趣?嘿嘿,……,熟客,给你打个八折。”
“这,……,扫地王府上,王爷娘子的生辰快要到了,最近要办喜事,订了几样绸缎,俺下午得给送过去,请王府管事儿的挑拣。没时间,改日,改日可好?”
“啊哟,扫地王府上?恭喜李官人,贺喜李官人。您这才来几个月呀?买卖做到扫地王府上了都?了不起,了不起!其实,俺早就瞧出来,您不是寻常人,人中吕布!……,扫地王?他老人家在咱益都城里,可是这个。”
玛乐格翘起大拇指,看向李首生的眼神,大不一样了。扫地王,就是王士诚,他才称王不久,当之无愧的山东实权人物,难怪玛乐格这般举动。
“掌柜的,折杀我也。你知道,俺与小陈将军老乡,借他的势,走通的这条线,算不得咱的本事。再说了,你的买卖都做到大都去了,俺和你,没的比,没的比。”
话虽如此说,玛乐格何等样人?他存心巴结,干脆八折也省了,执意送了那波斯美女上来,请李首生先给过过目。见他盛情难却,李首生推辞不得,热热闹闹半晌,总算饭菜吃完,他与燕三好容易会钞而去。
两个人出了酒肆,分道扬镳。
李首生回去铺面,先不去看挑选出来、准备送与王士诚府上的缎子,转入后室,打发走下人,提起笔来,将今日在何必聚处听来的一些情报用密码书写纸上。他犹豫了下,王夫人快生日的消息,也写将了上去。
给海东传送密报,他自有绝密的通道,不必赘叙。
当日下午,燕三送了匠人们出城,次日晚间,到的海边,眼见了匠人们上船,趁着夜色,扬帆远去,他方才折回。一天后,海船到了平壤,有专人接待。傍晚前后,匠人们下的船来,放目远望,港口上白帆片片,停泊了数十艘的大小船只。
有人注意到,有两艘刚刚靠岸的,与他们相仿,也是有专门的官员接应。那两艘船只甚大,甲板上密密麻麻,站了许多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容,目光投注,尽是好奇、惶恐的神色。
“他们是?”
接待匠人的官员笑容满面,倒是不吝回答,和蔼地说道:“与老乡们差不多,不过不是匠人,都是从南边来的流民。”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那些人中,有流民,不全是流民。都是通过早先张士诚派来的那姓曹的使者,自江南各地买了送过来,换取高丽女子的。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批了。每批人数不多,千人上下,看起来不多,挡不住积少成多。而且,那姓曹的已经基本打通了关节,路子一趟开,往后只会越做越顺,规模越来越大,粗略估算,一年下来,至少能运到海东五万人。
“看那边!……,那几个人,穿着好生古怪。请问老爷,他们也是南边送来的么?”
这个官员转头瞧了眼,道:“他们却不是南边来的,从东边来的。”
“东边?”
“倭人。”
“倭人也要?”
官员笑了笑,没有回答。海东的招徕流民政策,只要汉人,其它人种一律不要。那几个远来的倭人,有另一个身份: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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