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老刘走了。”
“什么时候?”
“昨夜过了我军的防区。因没得大人的命令,我防区驻军不敢阻拦。”
演武场中,潘诚丢掉手中亮银枪。虽然他早知沙刘二要走,但事情真的来了,他猛然间有点意外。大冷的天,他赤着上身,草草擦过汗水,他问道:“全军撤走?”
“三千人上下,看规模像个下万户。大约头一批吧。”
潘诚手臂绕到脑后,挠了挠头,道:“***说走就走,一点儿大局不顾,他走了辽东咋办?岂有此理!老关一死,没人管得住他了?”他非常不满,发了阵牢骚,问道,“……,咱派去与他商量接手辽西的使者,有没有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传来。老刘没理会咱的使者,束之高阁。”
“这叫甚么人?这叫甚么脾气?”潘诚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展开手臂,由两个侍女为他穿戴盔甲。
“有件事需得禀告大人。那使者回报,说老刘与小邓近日间信使来往频繁。”幕僚说道,他面带忧色,“大人,不可不防。”
“来往频繁?”潘诚皱了眉头,琢磨片刻,当此关键时刻,沙刘二与邓舍信使来往频繁,会有什么内情?邓舍给沙刘二让道,答应沙刘二要粮给粮,要人给人,他为何如此大方?潘诚惊醒,喃喃道,“莫不成?”
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道:“小邓才得盖州,接着得辽阳,他才多少人马?不会有余力插手辽西的,除非他嫌活得命长了。”潘诚既做到辽东三平章的高位,见识眼光还是有一些的,也尝听幕僚讲解过几本兵法,晓得贪则亡的道理。
那幕僚道:“话是如此说。可是大人,小邓不像您,您老成持重,小邓年轻,年轻人急功好利也是有的。大人请想,短短旬月,他开疆数百里,辽左、辽阳尽入其手。卑职以为,他难免骄功自满,自以为是,看不清楚本身的实力。”
“小邓这个人,本帅见过。”潘诚沉吟不决,道,“内敛,有城府,不似无谋之辈。再说了,他若真的骄功自满,岂会因老关的一封捏造圣旨,便入了辽阳?以本帅看,他很有自知之明。”
“这说明他能忍,贪而且忍,更加可怕。”幕僚引经据典,道,“贪则无信,忍则无亲。贪婪的人不讲信义,过于忍耐就铁石心肠。小邓忍,所以老关没借口杀他;小邓贪而且忍,所以他杀了老关。”
潘诚思来想去,难下决定。
他道:“即便如此,小邓想要辽西,对我军来说有何不可?省了我直接面对辽西鞑子的压力,同时分散了他的实力。”他越想越对,终于下定决心,道,“他想要,就给他。哈哈,好事儿啊,得辽阳又多几分胜算。”
幕僚道:“大人高瞻远瞩,卑职钦佩。让辽西给小邓,方便我军趁虚攻打辽阳固为上策。可大人,辽阳高城深池,小邓连日来调集多路军马入城,防备甚紧。老关降军被他打乱重编,我军难以用上,不比小邓当时有内应,要打辽阳,非全军出动不可。
“万一我军连于城下,无所施其功,……?”他咳嗽了声,提醒潘诚,道:“蛮子、搠思监的探马赤军,又往前推进了十里。”蛮子,即探马赤军的统帅囊加歹,囊加歹是蒙古话,翻译过来就是蛮子的意思。
这些话,他几天前就给潘诚讲过,潘诚接防辽西的决定,也正是因此做出来的。打辽阳,他得全军出动。接辽西,只守不攻的话,有沙刘二打下的基础,万人足够。两下相比,孰优孰劣,一眼可辨之。
潘诚又犹豫起来,他提出个问题,道:“接辽西好办,问题是接了辽西,我广宁就空虚了。如果囊加歹、搠思监趁虚而入,该怎么办?”
这个疑问潘诚也问过。
那幕僚好脾气,不厌其烦重复一遍当时的回答,道:“搠思监来辽东,本就不情愿。他要强硬主战,不会劳师糜饷拖延至今,大人连克重镇,焚毁上都,早吓破了他的狗胆。他既无斗志,顶多虚张声势。守辽西与打辽阳不同,万人足够,只要我广宁城中留有足够的军马,他绝对不敢来犯。”
“那,……就接了辽西防区?”
潘诚转了几步,委实难下决定。
他眼前一亮,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他道:“你说的不错,搠思监的确没有斗志。既然他没有斗志,咱就叫小邓去接辽西,然后咱去打辽阳,你怕搠思监偷袭,对吧?咱大可以留下点人马在广宁虚张声势,唱个空城计,反正他没斗志,他不一定敢来吧?”
有道理,搠思监也许不敢来。也许而已。
幕僚急了,道:“大人不接,小邓必接。被小邓接了,他就会紧邻我广宁西侧。大人,东有辽阳,西有辽西,南有辽左,广宁危矣!”
潘诚悚然,道:“接!接辽西。”
那幕僚拜倒在地,称颂道:“大人英明。”爬起来,他问,“老刘不见大人的使者,大人可有良策相对?他的头批军马既已撤出,他全军拔营的日子可就近了,咱需得早做预防,不可落在小邓之后。”
沙刘二的那点心思,潘诚岂会不知。他道:“既不见本帅的使者,又不撵他走,老刘无非想得些好处罢了,哼,吃了小邓又吃俺,如意算盘打的不错。”他没放在心上,道,“问他想要些甚么,能给就给。”
说话间,他束甲已毕,接过侍卫递来的铜镜,揽镜自照。他模样英俊,诚为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受别人赞誉极多,向来注意修饰的。
他对幕僚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可仓促。待与沙刘二说定,张居敬、搠思监,包括辽阳小邓那边,都要多派些探马、细作探查,确保无异,然后方可徐徐接防。”
……
搠思监,出身怯烈氏。
怯烈氏即怯烈部。怯烈部,蒙古最强盛的部落之一,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曾经与怯烈部当时的族长王罕结拜。也速该死,铁木真拜王罕为父,有了王罕的护庇,他才有了聚拢生养的机会,最终成就一番伟业。
搠思监的祖上降蒙以后,铁木真待之特异于它族,命为必阇赤长,朝会宴飨,使居上列。必阇赤原为元廷掌管文书的机构,在此基础上,后来演变成了中书省,大名鼎鼎的耶律楚材,先任必阇赤长,后任中书令。
故此,怯烈氏实为蒙元的名门望族,有大根脚。必阇赤改为中书省后,其家族世袭必阇赤怯薛官一职。
怯薛,番值宿卫的意思,即元帝的御林军,由蒙古人的高官子弟组成,数量不足的可用色目人,除非事情许可范围内,排斥汉人。他们一如西汉的郎官,负责殿内警卫,充当巡行游猎的扈从,有天子侍从私兵的性质。
也正如西汉后期名将多出郎官一样,有元一代的高官显宦,也大部分出自怯薛,反过来说,没有大的根脚,你也就根本进不了怯薛。
怯薛的最高长官为四大怯薛长,除了四大怯薛长之外,另有专责内廷饮食、弓矢、冠服、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等事的怯薛官。
必阇赤怯薛官,就是其中掌管文书的怯薛官。
这些怯薛官,皆为世守,由某个家族世代承袭。往往外调,出任政府官职,“贵盛之极”。他们从入仕起,起官的品级就很高,多从三、五品起,特别贵盛的,也有二、三品,最后多能跻身一到三品。
怯烈氏既为望族,有大根脚,世袭必阇赤怯薛官。其家族子弟,历朝多有高官,四世为丞相者七人。名副其实的世臣之家,鲜于比盛。
只搠思监的父祖来说,他的祖父做过世祖朝太子真金的师傅,文宗朝追赠太傅、恒阳王,他的父亲亦怜真也被追赠为太傅,武昌王。
泰定初年,他承袭祖职,接任了必阇赤怯薛官,至顺年间,除专管起草诏书等事宜的内八府宰相。元统初,放出为官,任福建宣慰使都元帅,居三年,通达政治,威惠甚著。
自此以后,他一路高升,历任过许多官职,凡所任职,无不为重要之位,而皆有成就,名重一时。曾督办海运,措置有方,所运漕米三百余万石,悉达京师,无所折耗。这非常了不起。
至正十二年,脱脱平徐州芝麻李,他从而有功。至正十四年,他讨淮南红巾,身先士卒,面中流矢不为动。至正十五年,他有一天入侍宫中,元帝见着了他脸上的箭瘢,深为之叹。次年四月,遂拜中书左丞相,明年五月,进右丞相。
蒙元的中书省主官为中书令,常由太子兼领,右丞相实际上就是最高的长官。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做高官的日子久了,就如过去许多的权臣也似,年轻时锐意进取,勤勉明果的踏实,慢慢蜕化变色。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他半生辛苦,兢兢业业,伪善也好,少年的热血也罢,不就为的权势么?他成功了,几十岁的人也该享受,为子孙谋。他当了一年多的右丞相,对天下之弥乱,府库之空虚,无所匡救,反而公受贿赂,贪声著闻。
去年冬天,监察御史弹劾他用私人朵列及妾弟印造伪钞。堂堂上国丞相,贪婪到如此的地步,不顾国家之危急,罔顾物价之飞涨,雪上加霜,印制伪钞,简直令人闻之不可信,见之犹生疑。
一经暴露,朝野喧然。他令朵列自杀,然后自请谢罪。
论罪,杀了他不以为过。但元帝犹自记得他面上的箭瘢,怜悯他的忠诚。加上他出身显贵,朝中朋党比连,又有奇氏以为内援,给元帝吹枕头风,最终“诏止收其印绶”,没有杀他。
不久,关铎火烧了上都,辽东红巾势张,惊动内廷。
如果说上都远在塞外,危险还比较远,那么年后四月,邓舍破永平,兵锋直指腹里,危机就变得严重了。给元帝的震动不小,叫他想起了两年前刘福通的北伐。
当时,北伐的东路军,山东毛贵部一度攻克蓟州,先锋抵达柳林,距离大都不过三四十里之遥。前车之鉴,不可轻意。遂起屡有战功的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命其往入辽东,便宜行事。
搠思监有心不去,元帝破天荒的下诏斥责,无奈之下,他只得随囊加歹等人一同前来。
来是来了,既然“便宜行事”,那就权力很大。
说实话,他与囊加歹等驻足不前,一仗不接,绝非因为怯战。辽东红巾最盛时,显赫数十万,明知道不行,硬着头皮往上冲,不是送死是甚么?辽东这鬼地方,以为他搠思监乐意待么?时机不到也。
天寒何以暖身?唯酒也。
眼见辽东变乱,战局大有转机,没准儿功成就在即日,他近来心情不错。
他端起案上的葡萄酒,水晶杯盛,来自西番。他轻轻晃动,观看成色,小口饮下,细细品味,笑道:“花开杷榄芙蓉淡,酒法葡萄琥珀浓。要论这葡萄酒,还是哈剌火州的回回们造的好。”
他所吟诵的诗歌,为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西征至中亚一带时所作,中亚多信伊斯兰教,俗称回回。 元代最有名的葡萄酒产地,叫做哈剌火州,即新疆的吐鲁番,大大有名,素为上进宫廷的贡品。
坐在他下首的别里虎台逢迎凑趣,道:“回回们造的酒好不好,卑职不知。今闻相爷评点,才叫做蓬荜生辉。”他两人都用的蒙古话对谈,蓬荜生辉四个字,却说的汉话。
搠思监哈哈大笑,道:“你这回回!好生可笑。蓬荜生辉岂可用在此处?”蒙古高官多不会汉话,别里虎台不通文字也没甚奇怪。
他不觉得尴尬,仍用蒙古话,说道:“是,是。相爷学富五车,自非卑职可比肩。”
搠思监笑了阵,望望帐外天色,时当薄暮,远山皑皑。营内风卷黄旗,飒飒作响。
他慢慢收了笑声,道:“兴州张居敬送来信说,沙刘二近日颇有异动,前数日更遣了支人马往盖州而去。看来,小邓对你说的尚算属实,辽西红贼确有乘船浮海,全军撤走的打算。”
他问道:“你与小邓见过面,对此人印象如何?”
“年少持重,话不多,虽得辽阳,不见有自矜神色。面见卑职,不卑不亢;提及相爷,恭谨有礼,风闻有雅量,度量宽宏。卑职入辽阳,观其部曲,勒令有序,井井有条。惜乎未见他的左右谋臣武将,不过,夜间出城时,有闻城上戍卒讲及有叫做杨万虎的,破辽阳城,他第一个入的城。”
“杨万虎,本相知道。还有个陈虎,干过几次屠城的勾当。”
若没有邓舍打下永平,搠思监或许根本就不用来辽东,因此,他对邓舍印象深刻。早先,邓舍远在高丽,他打探不着;后来邓舍得了盖州,他就抓紧机会,派出许多细作,安插盖州、辽阳等地,对邓舍军中文武略有所知。
他问道:“他的谋臣中,有个叫洪继勋的,极为得力,据说为高丽洪茶丘的后人?”
“似乎是。”
搠思监冷笑,道:“食君禄,事反贼,这样的人最为可恨。叛臣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待本相探查清楚,必要上奏圣上,斩了他洪氏在大都的满门。”
“是。”
搠思监捏着杯子,心想:“汉儿就没个好东西!”他转回正题,说道:“沙刘二既走,小邓答应的事,得催促落实。你明日派人往辽阳去,探探他的意思;同时洒出斥候,务必探明小邓有无军马出城,来辽西接防。”
“请大人放心,卑职立即着手。”
搠思监赞赏一笑,道:“说起辽西接防,这件事你办的不错。”
“卑职还怕相爷责怪俺自作主张,擅自答应了小邓呢。话说回来,大人,如果小邓接了防,却不让给咱们,又该怎办。”
“本相就没指望他让给咱,让也不要。试想,他如果接防了辽西,兵力肯定分散,辽阳就此虚弱。本相自可挑拨其中,促使潘诚寻他的晦气,只要他两厢开战,平定辽东,不过反掌之间。”
搠思监来辽东几个月了,朝廷的催促日益紧迫,眼看撑不下去。但要让他独自进军,他深知探马赤军的战斗力,面对潘诚的主力,沙刘二的侧翼,关铎的支援,恐怕难以功成,没准儿落个全军覆灭,故此迟迟不敢开战。
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时候,他有过考虑,要不要趁机攻打广宁。谁知道潘诚、沙刘二面对辽阳的困局,竟然都按兵不动。他犹豫间,关铎大破纳哈出二十万大军,他的胆子顿时缩了回去。
二十万大军尚且如此,关铎数万而破之。他部下勉强十万,真要对阵潘诚加上沙刘二,胜算可知。要非有纳哈出、张居敬等顶在左右,莫说三十里,他早退兵百里。但是朝廷的催促,他又不能不理,待罪之身,本就理亏。
左右为难间,忽闻邓舍打下了辽阳,并且二度派来信使与他会面。
他经过考虑,索性便借了奇氏的牵线罢。当下派出别里虎台去试探邓舍,原本打算倘若邓舍同意了放高家奴回盖州,他便会下定决心,与邓舍联合,剿灭潘诚、沙刘二。
别里虎台回来一说沙刘二要走,他深思熟虑,修正了原来的计划。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不急着与邓舍联合,用巧言厚利笼络之,看他究竟会不会接防辽西。
联合邓舍剿灭潘诚与独力平定辽东,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真要功成,他重登相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别里虎台道:“潘诚志大才疏,相爷不理他,他也不趁左倚沙刘二为其悍蔽,后有关铎为其倚仗之良机来寻相爷决战,终至坐失良机。如今关铎死,沙刘二走,前有相爷百万雄师,他有胆子攻打辽阳么?”
搠思监冷笑,他出身高门,历任显宦,看不起潘诚这等草莽反贼,道:“志大才疏?你高看他了,鼠辈而已。你却没有看明白,他不来寻本相决战,并非胆怯,乃正因了关铎、沙刘二。
“在你的眼中,关铎为其倚仗,沙刘二为其悍蔽。可在他的眼中,关铎诚为身后之蛇,沙刘二可谓侧畔之狼,他不来寻本相决战,防的正是关铎、沙刘二。关铎死,沙刘二走,对他来讲,不是失去了后援、悍蔽,而是恰好天高任鸟飞。”
“相爷剖析清楚,对潘诚了如指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这场仗咱们有八成胜算了。只是,万一小邓不去接防辽西呢?他若只是做出个样子给咱们看,实际上他并不想接防,又该如何是好?”
“一山岂容二虎?小邓不接辽西,潘诚必接。不管他两个谁人接了,难免最后一战。我军坐观便可。”
“却还有一个可能,即便小邓真的接了辽西,那潘诚会不会不去找辽阳内讧,反来寻相爷决战?”别里虎台转着绿眼珠,继续装糊涂,故作不解地问道。
“唉呀你,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来找本相,有甚么好处?本相除了兵马,什么也没。辽阳可就不同,辽东之腹心,城坚而富。待其时,本相稍退数十里,偃旗息鼓,示我军毫无斗志,不愿与他接战,他岂会不顾辽阳而心动?”
“相爷英明。”别里虎台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拜倒在地。
帐外的侍卫匆匆跑进来,别里虎台起身,斥责道:“何事惊慌?不见相爷正与俺等话事?”
“回相爷,回大人,辕门外来了天使。”
搠思监一愣,问道:“谁人?”
“也先忽都。”
天使者,朝廷的使者。也先忽都,当朝中书省左丞相太平之子。太平,本汉人,名贺惟一,父辈显赫,师从赵孟頫。
说起来,太平与搠思监虽然政见不合,却有些香火情。搠思监伪钞案发,刑部欲逮搠思监,他为之力解,说:“堂堂宰相怎么会有这种事?定然他的家仆所为。逮宰相入牢狱,四海闻之,若国体何?”
总而言之,他不管为的国家体面,还是为的交好朝中蒙古名门,帮过搠思监的忙。
不过,搠思监感激不感激,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太平与搠思监不同,搠思监交好奇氏,当朝皇太子为奇氏的儿子,故此他可算后党,也可算皇太子党。而太平忠诚元帝,是为帝党。
他的儿子来了,又是天使,搠思监亲自迎出帐外。也先忽都不托大,见了面,先摆下香案,念过圣旨,话中意思,无非催促诸将不得再多做滞留,即刻出军,速速击溃红贼,班师回朝。
这等圣旨,搠思监接过好几回,不过传旨的人,也先忽都的官位最高,——知枢密院事兼太子詹事,由此也可见朝廷快要忍无可忍。
“见过天使,问圣安。”
“圣安。”简短的寒暄,也先忽都问道,“王爷及诸位大人呢?”军中只有一个王爷,国王囊加歹。
“王爷及诸位大人巡营去了。”
“噢。”也先忽都点了点头,既然正主不在,圣旨暂且收下不念。
为什么说正主不在呢?
这支军队的指挥权,其实并不在搠思监的手里,而在国王囊加歹的手中。元帝记得搠思监面上的箭瘢,他才有了参与军机的权力,事实上来说,做为辽东行省左丞相的他有的仅是协调、补充给养之责。
不过因他做过中书省右丞相,加上囊加歹等人也皆不想开战,所以他静待时机的意见才得到认可。
搠思监一边打发人前去寻找囊加歹等人,一边请也先忽都坐下,闲谈叙话。搠思监拉了也先忽都的手,笑道:“辽东天寒地僻,贤侄怎的来了?丞相也就舍得?传送圣旨何需贤侄亲来呢?”
也先忽都汉名贺均,年近四十。他避而不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俺今来,不止有传旨之职,且有催促大人进军之责哩。”
“圣上?”
“皇上很忧心辽东,常问左右,辽东有五投下之军,为何至今不见有寸功?内廷的火者说,连快造成的木船都给砸了。大人,辽东战事不可不急了。”
元帝好木工,有“鲁班天子”的美誉,若非恼怒十分,不会砸了亲手造出的木船。
搠思监心头一跳,道:“正要与贤侄说起,辽东红贼火并。”他细细将诸事一一讲来,道,“本相拟定的计划便是如此,贤侄看,可行与否?”
枢密院为管军的最高机构,也先忽都身为知枢密院事,少也好学,有俊才之名,之前还任过兵部尚书等职,对行军打仗,本不应该陌生。可惜他从未曾经历战阵,得官由来全凭祖荫。
他朝大都方向拱了拱手,道:“不瞒大人,圣上有交代,一月为期,至迟下月此时,捷报若还不入京,大人与俺的脑袋,就悬乎了。”
他记性好,圣旨中的话记得清楚,念了一句:“体谅圣心的做臣子的该有,懈怠呵不中,限你每一个月呵,交付辽东地面里将校、士卒每听闻,休教定斩了不赦。”
蒙元圣旨多不用文言,从蒙古话硬译过来的,语法有些古怪,这圣旨意思在说做臣子的该体谅圣心,不可懈怠。限囊加歹、搠思监一个月内,督促军卒,剿灭红巾,否则定斩不赦。
搠思监烦躁。
这叫什么事儿,事机才有转变,来个催命鬼。一个月谈何容易。与邓舍的约期,还有十七八天才至。即便万事遂意,沙刘二顺利撤走,邓舍接了辽西,潘诚趁虚打了辽阳,待他俩拼出个死活,半月的时间岂会够用?
他道:“贤侄,丞相大人何意?”
问太平什么意见。
也先忽都心想:“不可实说。”
就如搠思监刚才所问,为何太平舍得派了儿子来辽东这苦寒乱战之地?一言概之,他见关铎等数年来自晋、冀、历上都,兵常无留行,游动作战,得了辽阳,想来他们也不能守。
而且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消息传的很快,由辽西张居敬、世家宝而奏入大都。纳哈出固然败了,可也损了辽阳的实力,正为天赐良机。当即奏请元帝用也先忽都为天使,兼督军促战,来捞取功劳。
他道:“家父认为,圣上的焦急不无道理。大人应当知道,天下久乱,府库空虚已久,南来的漕粮甚难运入大都,军饷筹措不易。大人在辽东,尽管有从当地征取,也有塞外、河北等地的拨给,但给朝廷造成的压力依然极大。”
搠思监频频点头,道:“丞相大人心忧国事,为圣上分忧,实乃国之柱石。”
也先忽都道:“家父着眼在国库之空虚。临阵对战,还得大人随机决策。俺临行前,家父特意嘱咐。叫俺来了辽东,不得妄言军务,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先说了圣旨,再说了太平的意见,然后把决定权交给搠思监。
这番话连贯下来,看似谦逊,实则用意明显。
搠思监轻拈胡须,面色不变,道:“贤侄远来劳累,且先请去沐浴歇息,待王爷以及诸将回来,宣示过圣旨,然后再议如何?”
“也好。”
——
1,怯薛。
宿卫之士称怯薛歹,华言为番士,幸福、幸运的意思。成吉思汗征乃蛮时所创,初共五百五十人。负责皇帝安全,由怯薛长掌管,直隶天子,唯天子所指,是亲军中的亲军。掌管宫城和皇帝大帐的防卫等事,一般不出外作战。
怯薛地位很高,成吉思汗称其为福神。番士的地位高于蒙古千户长,其随行人员高于百夫长。“备宿卫者,浸长其属,则以自贵,不以外官为达。”
怯薛歹又按根脚大小,分不等阶层。皇帝视怯薛为家臣,即使位至卿相,仍须到怯薛轮值。昼出治事,夜入宿卫。
番士只用蒙古人,定数不够可用色目人,除事情所许之范围外排斥汉人,更无论南人。不过还是有汉人担任,数量应该不多。因为蒙元曾经数次裁汰怯薛中的汉人(高丽、契丹),谓:“冒入者还其原籍。尊旧制,存蒙古、色目之有阀阅者,余皆革去。”
因为“言出中禁,中书奉行置敕而已”,所以外臣、大商贾、僧道等在朝廷徇私舞弊,多是勾结怯薛歹进行。元朝中后期,怯薛军纪败坏,时人张宪有首《怯薛行》,这样写道:
“怯薛儿郎年十八,手中弓箭无虚发。黄昏偷出齐化门,大王庄前行劫夺。通州到城四十里,飞马归来门未启。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违寸晷。两厢巡警不敢疑,留守亲戚尚书儿。官军但追马上贼,星夜又差都指挥。都指挥,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
2,四大怯薛长。
名义上来讲,由成吉思汗的四杰功臣: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四人的后代承袭。
第一怯薛长,本博尔忽所领,博尔忽早绝,太祖以别速部代之,因非四杰功臣,故此成吉思汗以自名领之。所以又叫也可怯薛,是大怯薛的意思。
第二怯薛长,博尔术子孙领之。第三怯薛长,木华黎子孙领之。
第四怯薛长,本赤老温领之,赤老温早绝,不知何故,其后未能世袭。博尔忽的子孙,倒是担任过此怯薛的怯薛长。
3,年年去射策。
陈高《感兴》:
客从北方来,少年美容颜。绣衣白玉带,骏马黄金鞍。捧鞭揖豪右,意气轻丘山。自云金张胄,祖父皆朱旛。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市人共咨嗟,夹道纷骈观。如何穷巷士,埋首书卷间。年年去射策,年老犹儒冠。
4,内八府宰相。
元朝的宫廷怯薛执事官中,有一批从必阇赤中分化出来、负责草原地区的诸王驸马朝觐贡献等事务,并参与翻译诏敕、起草圣旨的显贵子弟,称为“内八府宰相”。
“内八府宰相,掌诸王朝觐傧介之事。遇有诏令,则与蒙古翰林院官同译写而润色之。谓之宰相云者,其贵似侍中,其近似门下。虽有是命,而无授受宣命,品秩则视二品焉。”
“皇朝设内八府宰相,八员,悉以勋贵子弟为之,禄秩章服并同二品。例不受宣,唯奉照会礼上,寄位于翰林院官埽邻(即宫门外会集处也)。所职视草制词,如诏赦之文,又非所掌。院中选法杂行,公事则不与也。”
5,太平。
元代,中书省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要职,向为国姓(蒙古人)居之,偶有色目人担任,汉人无分问津。至正六年,元帝拜他为御史大夫,他因没有先例而坚辞。元帝很变通,诏特赐姓而改其名,赐他蒙古姓氏,改叫太平。
6,太平请用也先忽都为天使,督促作战。
有两种说法。
“冬,诏太平子也先忽都以知枢密院事率师往讨。太平以其年少,数请改命,不允。”
“贺太平当相位,奏用其子也先忽都总兵取辽阳。太平意谓关先生等自晋、冀、西京历上都,兵常无留行,其破辽阳,必不能守,可以成功。”
第一条出自《元史》,第二条出自《庚申外史》。
庚申帝,即元顺帝,因生于元仁宗庚申年,故名。
作者权衡,字以制,江西吉安人,至正二十二年后,曾任历城县主簿。至正二十六年,随扩阔帖木儿由山东而到河南,隐居彰德黄华山(今河南林县),隐居的原因不可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的军队进入河南,他逃回山东,后从山东回到南方。
该书约著成於洪武初年。
洪武三年续修《元史》时,史馆徵得该书,作为撰写顺帝本纪及元末一些大臣、大将列传的素材。《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庚申外史》“所言多与《元史》合”,大约便是因此。不过,在有关也先忽都的这一则上,两者并没有相合。
6,五投下之军。
兀鲁、忙兀、弘吉剌、亦乞列思,这四家封地邻近木华黎家族嫩土,和木华黎家族的封地一起称为五投下。五投下部族军世由木华黎家统帅,共拥有十六千户。
五投下探马赤军,是从五部主力中抽调部分人马组成的,以担任先锋和镇戍为主要任务。忽必烈继位,以之成立蒙古探马赤军总管府,后又更名右都威卫司,使之成为了中央宿卫军,木华黎家族不再有指挥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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