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拆掉临河的民房,断去河上木桥。”蔡思齐大喝,“来人!快去织造街,将住户作坊里的人统统赶出屋外,自河中汲水泼洒屋顶。”
弓兵冒着火势,以长矛驱赶沿河岸逃命的人群,勉强驱开纵深二十多丈的地面,以绳斧拽曳劈砍,住房拆毁,清出空地。不过清出一条街面,那火就烧至跟前了。这些年寒州织造不断扩展,已从织造街沿伸至河南,此处多屯丝绵,岂堪祝融之灾,自然连同房屋倒塌在火中,烧得漫天菲菲洋洋的灰烬。
“完了!”蔡思齐仰面,望着头顶上火星连成的一片红雾,长叹了一声。那新丝寒绢,华衣美锦燃成的壮丽火色飘摇在长风里,当在人们头顶掠过的时候,竟然是刻意般地缓慢。
“老爷!老爷!”
蔡思齐不知多久,才觉得有人在耳边大声呼唤,睁目才发现自己躺在平地上,跟着的小厮抱着他的肩膀,已唤得泪流满面。
“老爷昏死过去,从马上栽下来了。”
“织造街如何了?”蔡思齐双臂一挣,忍着晕眩爬起身来,向北方望去,而眼前除了炫目的火光,已看不清什么了。
那小厮道:“还未等火延烧过去,织造街就自己烧了起来。河对岸的百姓扑救不及的,已听从官差劝告,携了细软之物,往北城城门方向去了。”
“城门……”蔡思齐甩了甩脑袋,忽然惊醒,忍不住冷笑,“原来要的是寒州的四门!”
小厮急道:“老爷,再不走可要困在火中了。老爷文曲星下凡,自有神灵祝佑,可这里还有几百弓兵等着老爷定夺计议呢。”
“去西门。”蔡思齐摔脱小厮的手,爬上马去,这般登高远看,才知早已无路前往西门。
火墙将去路当先截断,滚烫的风吹在人们身上,不过片刻便烤得发梢卷曲,多有焦灼,脸上身上炮烙般疼痛;黑烟乘风过来呛得人不能呼吸,人人掩住口鼻,弯下腰痛咳不止。逃命的百姓都跳入河中,淌着岸边浅滩处的水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去,不时有浑身着火的人从火场里尖叫地冲出来,扑入河中,然后在水中大声嘶叫,扑腾挣扎。有好心的,尚会前去搭救,大多数人只顾自己逃命,推搡前面挡住去路的同城邻居。体弱的老者难堪水火之灾,多有当场死于河中者。因此一条小河中漂的都是死尸,许多已烧成焦炭一般,血肉模糊,恶臭熏人。有人抚尸痛哭,有人谩骂抱怨,更有失了孩儿的妇人,发了疯地在河中乱走,满地哭号之声催城裂垣。
小厮牵着蔡思齐的马,一样涉水逃命,尾随蔡思齐的弓兵也扑入河中,噼噼啪啪地在他鞍前溅着水,大声抱怨道:“再这么烧下去,这河水也要沸了。”
蔡思齐琢磨着这句话,忽然大笑起来。
“老爷笑什么?”小厮怕他得了失心疯,忙问。
蔡思齐笑道:“我少年得志,封疆为吏,再过上一百年,史书里少不得要记上我一笔,说起我最后,却是在寒州城的小河里与你们一同煮成了一碗人肉汤,岂不是惊世骇俗,流芳百世了?”
“呸呸呸。”那小厮啐道,“老爷长命百岁,哪里今夜就死?”
蔡思齐放声大笑:“今夜不死?那什么时候死啊?”
这段路竟走了有大半个时辰,待随着百姓上了岸,西门便已在望了。前方哭喊震天,人头攒动,厚达里许。身后便是延烧不尽的火城,而面前城门紧闭,百姓不由群情激愤,对着城头叫嚷。早有一干青年夺了枪械,与城头守军交恶,想要攻上城垣落锁,都被张竞领兵阻拦。
城头官兵多为寒州本城人,眼见城中惨状,早就军心溃散,这里勉强支应,更不敢伤及百姓性命,惹得民变。张竞见城头情势危急,扶着碟口大声嚷道:“乡亲稍安勿躁,不是我不开城门,只是城门狭窄,一旦开锁,大家蜂拥而出,必定踩踏伤亡,且安静片刻,相互整治个秩序出来,我便开城门容大家依次而出!”
他的声音固然响亮,但是稍远些的只闻亲友邻人的哭泣之声,哪里听得到他的央告。后面的百姓源源不断地涌来,更是壮了声势。张竞见这番拖延没有丝毫效用,更是急得跳脚,正忍不住要开口咒骂,却见人群之后一阵耸动,一马缓缓分众而来,却是蔡思齐到了。
张竞喜不自胜,大呼道:“布政使大人到了!安静!安静!”
蔡思齐左右人马待河中冲散,只剩两百来人,得蔡思齐的命令,齐声大叫:“安静!安静!”这番声势倒也足够,周围百姓见寒州一省之官长到来,都觉有了主心骨儿,霎那间都收住哭声,仰望他马上的身影,均不由自主让开道路容他经过。
蔡思齐提马直上城头,在张竞面前跃下马来,低声问道:“城外可有什么动静么?”
“还算太平。”
蔡思齐攀到城垣之上,遥望寒州城内,只见东南方向的天际染得血红,一线火墙依旧锲而不舍,卷袭向西门bi近。火光照耀之下,已瞧不清楚北城情势。他因此俯首问张竞道:“西北城中可有火势?”
“回大人的话。”张竞道,“小人小半个时辰前离开北门时尚不见火光。倒是街面上喧哗得厉害,守军回报说有人在街道里接仗。小人以为城中自有大人部署,因此未敢擅离城门前去打探。”
“大人!”城下忽有人高叫,只见百姓中推出一个老者,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们小老百姓,只想活命而已,求大人放我们百姓一条生路!”
“唉!”蔡思齐被这声音剜去心脏般,痛的浑身一颤,扶着城头弯下腰来,暗暗擦去面颊上的泪水。
那老者又央告:“官兵不自寒江中汲水救火,也就罢了,如何还要将我们生生困死在城中!”他见城头依旧无动于衷,说得愈发苦痛,咒道:“苍天有眼,你们这些狗官,定不得好死!”
城下刚刚惮压下去的哭声跟着这老者的啼哭又轰然而起,那火墙似乎被这哭声吸引了似的,向这边窜得更急了。
“开城门,让百姓出城。”蔡思齐慢慢道。
张竞怔了怔,“大人,若黑州人趁城门大开攻入城来,又如何是好?”
“此时再不开城门,城中百姓自乱,只怕黑州人混在百姓之中夺了城楼,情势更为不利。你命百姓结成队伍,顺序出城,城楼之上先确保不失。”
“是。”张竞得令即行,带着一部弓兵下了城垣,以长枪为界,督导百姓出城。
“落锁吧。”蔡思齐知道这一声令下之后,自己的命运就不知掌握在谁的手中了。若真如张竞所虑,开放城门引得东王兵马入城,自己定是万死莫赎。烈火烤出的风鞭子般抽在他的后背上,吊桥吱吱呀呀地放下,接触到护城河对岸时,蔡思齐甚至感到城垣也跟着颤抖着。
三百年盛世之都焕出的红光下,寒州城外的夜色更是深沉。一夜乱流疾火之后,城外黑暗里飘摇来的一点星火愈发显得孤寂。蔡思齐轻轻“咦”了一声,问左右道:“那可是一骑人马?”
“正是的。”
“弓箭手先伺候下。”蔡思齐的胃抽搐得难受,咬着牙道。
那人却不再走近,远远将手中的火把在头顶上甩了几个圈,放声高叫:“寒江平定!寒江平定!”
“是承运局的人!”蔡思齐按住身边的弓箭手,“且问他是不是吴十六。让他上来回话。”
左右依言从城头望下喊去,那人的声音自狂风里穿透而来,清清楚楚地道:“小人是承运局郭十三,承运局二当家李双实正督率承运局的船只**了寒江上的水道,命小人前来问蔡大人陆将军平安。此时百姓出城,小人一时无法入得城门,请蔡大人见谅。”
“蔡大人正在城楼上。”
郭十三道:“大人无恙就好。李二当家要小人转告大人,那些贼寇多半混在百姓中,大人还须关防小心。李二当家还让小人来问,贼人如何辨认,官兵与其是否接过仗了?”
蔡思齐文官出身,从未经得这种场面,更分不清人群中敌我有别,一时转脸看着左右的守城军士,众人都面面相觑。
郭十三见他们不答话,见百姓已从城门涌出,也不便久留,兜转马头向寒江方向转回,忽听城楼上女子的声音呼道:“十三哥留步!”却是吴采鳞纵马到了城垣上。
吴采鳞翩身从马上跃下,掠在碟口上,从鞍桥上摘下弓箭来,对准郭十三遥射了一只响箭。郭十三在马上抄手接住,从箭尾处摘下纸管,展开看了,点头道:“知道了,必回报二当家知道。”
蔡思齐目送郭十三飞马奔远,回头问吴采鳞道:“吴大小姐传了什么消息?”
吴采鳞从碟口掠下,拉住坐骑的缰绳,看着蔡思齐,低声道:“火起之后,承运局见城南火势猛烈,着实救之不得,想到北城是寒州粮仓所在,还有两处木器厂,若也被人一炬燃尽,寒州城便全城皆毁。民女只怕那些纵火的贼人也知道其中的干系,便带人前去索敌,路上遇见布政使衙门派去的官兵,便汇成一路,分守几处险要。果然擒获不少乱贼,身上搜出不少油火之物,因此现下几处要害都还太平。那些凶徒都是百姓的装扮,唯独衣襟一半白色,另一半却是鲜红的。这些人意在寒州关防,恐怕已混在这些出城的百姓中,为夺城做接应,这里不事声张,悄悄告知寒江上的承运局伙计,令他们在百姓中留意,一旦看见,就暗中处置。”
“暗中处置?”这样残酷的话从吴采鳞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也是端正而带清白之气,蔡思齐讶然笑了,“城中的官兵可知道了么?”
“俱已交代了。”吴采鳞道,“这会儿北城百姓也在出逃避火,街上已乱作一团。乱贼夹杂其中,一路上杀伤人命,官军与承运局沿途与之交战,正逐巷接仗,连同百姓,死伤已过千人。故城北虽然火势不大,却一样乱得紧,但凡百姓逃命的街道,官兵连脚都下不去,城北被焚也是迟早的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来,仿佛乱世清风般拂身而过,只是她鞍上所悬长刀已然赤红,她自城北快马奔到此处,那刀上血迹仍不曾干,正缓缓地将血珠滴落在她纤巧的足旁。
“多仗承运局鼎立维护局面。”蔡思齐拱手道,“承运局就在城东,不知可幸免了么?”
吴采鳞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来,淡淡道:“当焚尽了罢。”
蔡思齐吃了一惊,怔怔看着吴采鳞翻身上马,忽问:“令尊可知道了么?”
吴采鳞道:“家父现在何处,民女也不知道。待他回转寒州,民女再详细禀告。不过家父从来深明大义,定同民女一般,知道承运局这个宅子不过躯壳,对承运局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寒州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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