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拢着摇曳的火头走到门前,将烛台交给太监拿着,出来掩上了门。
“姑娘这边走。”台阶下六名宦官侧了侧身,留出中间的空地给她。
明珠走在太监们高举的灯火中间,一路辉煌行去,短短行程的尽头却是黯淡的宫舍,太后端坐在帐中,向她阴郁微笑。
“来,睡我身边来。”
周围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退了出去,太后自己撩开帐子。明珠躺在她的身边,能感觉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安详气息,明珠觉着这应该就是母亲的气息,但却无从验证。
“有没有吓到你?”太后问,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
明珠回道:“没有,女儿躲得好好的。”
太后替她掖好肩上的轻衾,叹了口气,“明珠,我问你,皇帝和成亲王哪个更好?”
“都很好。”明珠笑道。
太后道:“若要你从里面选一个嫁,你会选谁?”
明珠没有一点犹豫,飞快地道:“女儿不愿嫁人,所以无从比较。”
太后终于死了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合上眼睛。明珠侧面看着她,发现她确实是美得过分,这样的女人,一辈子又要遭多少罪,经多少事?明珠无从想象,故而疑惑着,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有资格来评价她的是非。
“还不睡?”太后微笑,“今晚在外面忙了半天,不累么?”
“还好。”明珠也笑。
太后将她揽在怀里,道:“不要搭理那些臭男人,把终身大事放心交给做娘的。我定会给你招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明珠噗哧一笑,“母亲说什么呢?女儿真的谁也不嫁。”
“胡说,”太后道,“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要做我儿媳妇的,你岂不比皇帝现在的三宫六院强得太多了?”
“母亲!”明珠不由叫道。
太后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可要闭上眼睛乖乖地睡。”
明珠一夜多梦,清早被晨曦拂醒,便再也无法入睡,好在太后起来得总是很早,服侍她梳洗之后,便是明珠自己能静静绣花的时间,她回屋安抚了子葙半晌,又没有听说宫中搜出刺客,才放宽了心,独自向居养院去。
白天看居养院,更觉物是人非,青草和白色细小的野花从石砖的缝里挤出来,一院凄凄芳菲,大树的影子投在西厢的门上,看起来象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明珠拾阶而上,用指甲轻轻刮划木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里面的动静。
明珠默默抽回了手,她能听到沈飞飞压抑的呼吸,却知道沈飞飞已然走了,不管他要去的是夸州还是什么别的地方,回得来或是回不来,都和自己毫无关系,为什么在此之前的一刻,她却想到应该阻止他离开?
明珠转身走入阳光里,以袖障目向湛蓝的天空眺望,白云从狭小的蓝天里飞掠而过,明白得就象她现在的心境。
闰六月十日,杜闵与马林弃船登陆。伴当在岸边收拾马匹的时候,有人落叶一般轻巧地越在船舷上,敲了敲杜闵的窗。
杜闵微微颔首,向马林示意屏退,雷奇峰便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有点恍惚地扫视过整间屋子,最后才将朦朦胧胧的目光停在杜闵脸上,“世子爷。”
这是个不速之客,杜闵见他不请自来,心中已有些诧异,而雷奇峰竟不寻常地向前走了一步,杜闵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身。
雷奇峰抬起手指,止住杜闵,低声道:“世子稍安。我此行不为买卖。”他俯下身,更凑近了杜闵身边,道:“太后遭人行刺,现下十分震怒,此事终需有个交代,已有人自离都尾随世子南下,府上更须小心。此人武功并不在我之下,我虽不能替世子办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愿送世子平安回黑州,也算我报答世子往日善待之恩。且”
杜闵吸了口冷气,尚来不及说话,雷奇峰却已抽身退出舱外,在船外依旧没有半星声响,转瞬已去得远了。
马林推开舱门进来,望了望杜闵冷汗淋漓的面庞,问道:“世子爷未曾召唤,雷奇峰来做什么?”
“没什么。”杜闵笑了笑。
他二人登岸,快马行了一整天,到十一日,便回到黑州东王辖地。黑水县是东王屯驻水军之所,海岸边上战舰百只;便是骑兵,在此也有三万五千人之多。这些都是杜闵平日带惯的兵,见他隔了大半个月又回来,都很欣喜。帐下大将皆来问安,心腹人等待众将退出,急急问杜闵此行结果。
“想要兵不血刃出寒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杜闵道,“但朝廷在北新败,过不几日中原之内都会人心惶惶,朝廷在东边屯军不多,只要我们现在布兵,占领险要,就有九成的胜算。”
“世子爷说的是。”众人点头称是。
杜闵道:“今日我也乏了,暂不议事。待明日一早升帐,各营各将均有差遣。”
马林在外报名,分开人群进来,众人知他所参与的,俱是最机密的差事,忙行礼告退,容杜闵与他密谈。
马林见人走远了,才道:“世子爷,王府里自己人过来了。”
“哦?”杜闵站起身来,又四处看了看,才问,“怎么样?那几个,还安分么?”
马林摇了摇头,“小斕王爷上月奉王爷钧旨领兵海上去了,如今已过壶山岛,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了。只是王妃娘娘却眼看就不行了,侧妃们都急着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王妃送终,定了嫡出的名分,方便日后夺嗣。”
杜桓多子,杜闵使女所出,东王素来不喜;三子杜斕的外祖父是黑州地方的乡绅,其母卢氏美而惠,可惜早亡,而杜斕聪慧孝顺,实是诸子中最贴心的一个,无奈舅家没有什么势力,杜桓不敢擅以王位相传。而其他王子的舅家无不显赫,加之东王早谋大位,这东王嗣子的身份,比从前更加炙手可热。
杜闵的眼角跳了跳,“父王怎么说?”
“老王爷千真万确地亲口答应了潘妃,还说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让世子爷知晓。”
杜闵气得眼前一黑,向马林摆了摆手,“不要说了。”
“是。”马林道,“不过老王爷听说世子爷回来了,定会飞传世子爷回去,王妃还惦记着见世子爷最后一面呐。”
——杜桓并非那种会善意安排他们母子最后相见的父亲,此时急召,无非是担心潘妃之子正了嫡出的名分,杜闵在外拥兵,必出变故。杜闵知道得清楚,叹气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此时另有主张,不要劝我了。”
马林只得点头。
杜闵问:“银两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黑水大营,就在后天交易。”马林道,“这两年因朝廷征粮,本就紧,今年为了军饷,更象从石头里攥出水来似的,凑齐就不容易了。世子爷千万别嫌他们办事拖沓。”
“怎么会?”杜闵道,“能凑齐这五十万两白银,已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过你要知道,从前每年给倭寇五十万两,不过为了求个太平;这次却关系到我军后方安危,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马林道,“世子爷动兵之前确实要谨慎考虑倭患。”
“他们是强盗。”杜闵笑道,“贪图的就是个钱字。我看这回你就亲自押送银两去一趟,能将他们哄回海上去,就最好不过了。”
马林想到辛苦一趟回来还没有见到家里人,又被指派出去,不由气闷。杜闵似乎看出他的不乐意,对他笑道:“不过就是两三天的功夫,我等在黑水,等你办妥了这件事,就一起回黑州去。那时,你可不止是王府长史的身份了。”
马林陪笑道:“世子爷能在王爷面前替臣美言,臣感激不尽。”
“也不必定要和王爷讲,”杜闵笑得阴沉沉的,“我说了就算。”
马林知道东王杜桓的脾气,那是一个把自己权威呵护得极小心的老人,因此杜闵的话让他疑惑了一路。
这趟差事用了二十辆大车装载银两,押运的是八百士卒,走在官道上尚觉浩浩荡荡,此时撂在绵延海岸,只是可怜巴巴的一小撮。正是涨潮的时候,天气不是很好,怒涛翻滚着扑上礁石,隆隆声摧枯拉朽地洗涤着人的心魄,所见的水天一色,竟是苍白的,四处遥望,更觉孤绝无援。
“看到船了么?”马林忍不住问。
押运官回道:“这种天气,想必停在避风的地方。长史不必着急,这里离约会的地点还有两三里路呢。”
“是么?”马林道,“前面已看见信旗了,应是到了吧?”
“的确是红旗。”押运官笑道,“倭人贪财,急着过来了。”
说好以红旗为号,礁石上站的人袒出右臂,luo着膝盖,在狂风中不住挥舞旗帜。
“过去。”将官喝令。
众人都指望早点交差,忙将车赶下沙滩,持枪的步卒跟着车,在松软的沙地上跌跌撞撞地一溜小跑。
礁石高处的倭人笑得正欢,扔下旗摇起胳膊,叫道:“这里、这里。”
马林看了看左右,道:“怎么半天就他一个,还瞧见别人没有?”
那押运官正要答话,却忽听自己队伍里一阵大笑,原来那倭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唉呦”了一声,跌倒礁石后面去了。
押运官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高叫:“小心了,小心了。”猛然咽喉一痛,被冷箭射落马下。
周围的人吓得怔住,未及察看,便听狂风中一片尖啸,漫天利箭当头罩来,噼噼噗噗地将人打翻在地。
“倭寇造反了!”主将已死,东王士卒大乱,一边叫,一边扔下同袍的死尸,躲在银车之后。
马林拽住缰绳,在人群中打转,“不要慌,不要慌,拿弓箭出来。”话音未落就觉背心剧痛,他扑倒在沙土里,海水和着细纱呛入口鼻,几乎立即窒息。他勉强支起身子,模糊的视野里尽是汪洋般的刀光,头顶上的惨叫声被海风吹得似远又近,一条断臂砸在他的头上,反倒让他放心地昏了过去。
“不要留一个活口。”
说话的却是中原人,马林被这句话吓得清醒,身子微微一怔。周围的呼叫还未息止,却有人开始赶动银车。
“大老板取多少银两,请自便。”这人舌头捋不直似的,带着倭人奇怪的强调。
那中原人笑道:“将军客气了,虽说我意在银子,将军意在中原疆土,不过这买卖之前就谈好了价钱,我仍取三十万两不变。”
倭人道:“大老板是个讲信用的人。”
“呵呵,承蒙夸奖,在下是个生意人罢了。”中原人道,“今年收不到银子,想必贵国朝廷再不会阻扰将军兴兵,剩下的二十万两也够大将军向杜桓开战的军饷。”
“正是。今后还要靠大老板多方关照。”
“彼此彼此。”那中原人大笑,“将军请先行,在下还有点小小事要办。”
周围开始安静下来,只有一人在旁边不住踱步的声音,那人最后停在马林的面前,有点吃力地蹲下圆滚滚的身子,“马长史,”他拍了拍马林的脸,“装死可就不好了。”
马林一个寒战,更牵动了伤口,剧痛之下shenyin不已。
“痛吧?”那人道,“只要马长史将东王布兵之计和盘托出,不但xing命有救,这车上的银两也由马长史取之自便。”
“xing命?”马林侧过身子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却被“别动”的一声喝住,踩住肩膀不能动弹,马林摇头苦笑,“就是我逃得xing命又如何?我的家眷儿女都在黑州,一旦东王知道我的消息,他们又能苟活几日?就算东王事败,朝廷怎能容得我?我想来想去,现在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结局。”
那人叹了口气,“难怪东王器重长史,果然是聪明又识时务的人。”他向身边人招了招手,一柄雪亮的利刃“沙”地cha在马林眼前的沙砾中。
“来吧来吧。”马林叫道,“我的梦做醒了,不知他们的皇帝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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