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銮驾北进的军报自重关飞传而出,六月十二日送至离都时,成亲王景仪正拈着棋子看着一池莲花出神。对弈的霍炎落了一子,抬头道:“王爷。”
“啊,知道了。”成亲王道,“你可别介意。”
“怎么会?”霍炎道,“王爷定是惦念着皇上呢。”
“皇上在北边栉风沐雨,我们为臣的在此弈棋对饮,如何心安?想到这里,心就乱了。”
霍炎笑道:“有王爷这句话,无论别人说什么,皇上都会欣慰。”
成亲王的笑容藏在浓密的树阴里,幽幽地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我的苦心呐……”
“京里谁不知道自皇上亲征以后,就是王爷殚精竭虑,皇上凯旋之际,百姓必铭记王爷的功劳。”
成亲王微笑。“想必军报是到了。”他抬眼看着赵师爷匆匆走近,随手将棋盘拂乱。
赵师爷请了个安,将一摞折子放在棋案上,笑道:“宫里传过来的。”
霍炎仔细盯着成亲王翻动的折子,见其中不伦不类夹杂着一封信件。成亲王的手指抚着那信封的一角,最后还是先拿起北伐的军报。
“皇上已进兵出云了。”成亲王看得极快,合上军报,对霍炎道,“距大破匈奴又近了一步。皇上凯旋指日可待。”
“可喜可贺。”霍炎向北拱了拱手,“愿皇上尽早回京。有皇上在京中一日,才有我等人臣吉祥快活的一日。”
成亲王笑道:“说了半天,还是你自己的吉祥快活。去吧,我看折子了。”
两人静静看着霍炎走远,成亲王才将那封信从折子里捡出来。
“咚!”
――是蛙儿从莲叶间跃入寒潭的声音,成亲王的心跟着颤了颤,将素白的信笺拿到树阴下,眯起眼睛看。
“他们已自寒江上来了,这便要过桐州。”成亲王对赵师爷笑道,“该准备了,总不成让人住在王府里吧。”
“王爷不必cao心,东边来的人自有地方住。只是于大人呢?”
“安置在驿站里,他是朝廷命官,不必偷偷摸摸的,稍安静些的地方就好了。”
“是。”赵师爷晃亮了火折子,凑到成亲王面前。
成亲王将那秀媚到骨子里的字迹又看了一遍,才在火折子上点着了书信,投在香炉里慢慢烧去。
这一夜竟然没怎么睡着,浑浑噩噩到了佑国殿,一屋子阁臣作揖拱手,老气横秋、慢条斯理的样子更是让成亲王恹恹欲睡。霍炎打了个冰凉的手巾,递到成亲王面前,笑道:“王爷看折子真是快。一会儿就是五六件。”
“看的什么都忘了。”成亲王低声笑道,“我们办差的,和皇上不同。请安折子自不必看了,诸事也是捡自己能办的办,能批的批。比之皇上日理万机,不可同日而语。”
他接过手巾擦了脸,觉得精神一振,回头问跟来的王府小厮道:“晌午饭递进来了么?”
“递进来了。”
“摆在东边吧。探花也一起来。”
“是。”那太监笑道,“递来的时候就预备下了探花爷爱吃的酿百花海参和烤樱桃。”
所谓烤樱桃就是只取田鸡两只后腿,上了清汤、糖色,温火烤制,直至腿肉向上缩成一团,露出一段骨头,很像带梗子的樱桃。
霍炎因而笑道:“上回说了一句,王府里倒记得了。两只樱桃,一条生灵,罪过。”
那太监道:“就是探花爷说:朝拨碧水莲蓬绿,夜点绛唇樱桃红。奴婢们才记得。”
“那还是我的错了。”霍炎大笑。
一时将赐给阁臣们的饭也在西暖阁里摆好了,成亲王才携霍炎用饭。大热天的,成亲王也只用些清淡饮食,最后上来点心,是冰镇的银耳羹。那太监将冰盒子捧到成亲王面前打开,成亲王看清了盒盖子里赵师爷写的一句话,微微蹙眉,将里面透了明的白瓷碗接了过去。那小厮蘸了冰上的水,将字迹抹去,悄悄擦了手,才将另一碗奉与霍炎吃。
成亲王下午坐卧不宁,敷衍了一会儿,便称天热头晕,交待了霍炎几件事,匆匆回府去了。赵师爷迎在门前,躬身施礼。
“怎么回事?”成亲王甩去朝服,拿着手巾擦脸,“怎么到了双龙口就不走了?”
“这里是于大人的密信。”赵师爷从怀里摸出信交给成亲王。
成亲王展开,按一四七、三六九的顺序在各行中取字,最后读出来的竟是:“去耳目,杀霍炎”六字。
“王爷,”赵师爷凑上前,“于大人怎么说?”
成亲王道:“东边的人要我拔清皇上的耳目,才肯过京。”
“所谓耳目,指的是霍炎无疑。”赵师爷道,“王爷当如何处置?”
“霍炎杀不得。”成亲王道,“所谓欲盖弥彰,不过如此。”
“那么弄到京城外面去如何?”
“京城外?”成亲王道,“那只有让他回寒州了。不过皇上正在前方开战,要他回去省亲,必遭人非议,他定不会从命出京。”
一时说得赵师爷也十分为难,想到霍炎从未领过正经差事,要派他外省办事,只怕阁臣嫌他年轻不让去。
两人一筹莫展,正商量间,王府小厮来问:“王爷,说好了明儿个要去上江,是坐船还是骑马?”
“骑马去。”成亲王觉得头痛不已,“事情都赶在一块儿了。去宫里,把北边随驾太监递来的折子拿过来,明日带给太后看。”他回头又对赵师爷道,“一个霍炎,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们盯着这个不放,是存心给我下绊子。你叫步之告诉东边来使,我这里正想别的蔽人耳目的法子,务必劝动他们继续西进。”
“是。”
成亲王夜里不住思量,难以入眠,披上衣服起身,身边的侧妃迷迷糊糊也醒了,问道:“王爷哪里去?叫人进来么?”
“不必。你睡你的。”
成亲王走到外屋,值夜的小厮已爬起身。
“请赵师爷过来说话。”成亲王道,“我在园子里等他。”
小厮们忙匆匆地去将亭子的碧纱支起来,先熏香赶尽了蚊子,才请成亲王入座。
“把新酿得的梅酒用冰镇一镇。”成亲王赏了座位给赵师爷,吩咐道。
这时候月儿已近圆了,辉光如水,远远的能闻蛙鸣阵阵。甜滋滋的冰酒入喉,成亲王摇着扇子,惬意地吁了口气。
“说起来还是霍炎的事。”成亲王道,“东边的人为什么盯着他不放,存心给我出难题?”
“以学生所见,”赵师爷微笑,“其意并不在霍炎。”
似乎说到了成亲王的心意上,年轻的亲王扬起面庞,呵呵地笑了起来,“师爷也觉得?”
“当是为了试探王爷。”赵师爷道,“此事于两家都是干系重大,利益无穷。王爷若不由分说将霍炎杀了,便知王爷急不可耐。对他们来说,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大了。”
“我急?”成亲王冷笑,“急的是杜桓父子吧。”
“正是的。皇上北伐,朝廷空虚,正是他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几个月他们与于大人来往频频,已露浮躁之相。王爷稳坐京师,是他们求上门来,王爷何必迁就他们。”
“说得好。”成亲王道,“今天要你写的信可发出去了么?”
“尚未。学生觉得有待商榷,正要次日再问王爷呢。”
“那就这么写,”成亲王道,“霍炎我是绝对不会杀的,要拔除皇帝的耳目,固然不错,但是皇帝的耳目何其之多,除之不尽。倘若东王心有顾忌,不敢西顾,那便请回。我这里虽京师一隅,却自有逍遥自在的好处。就算想成大事,也须和有魄力为之的英雄共襄共举。请东王来使自己看着办吧。”
“就是如此。”赵师爷抚掌大笑,“学生这就修书。”
“夜着实深了。”成亲王透过纱橱,望着朦胧的天色,“明天吧。”
因这一晚长谈,成亲王次日再没有精神骑马,命人备下轻车,睡了一路。到了上江行宫,已精神抖擞,跪拜大礼行得潇洒漂亮。
太后指着他对洪司言笑道:“看看,准是遇上高兴事了。”
“虽然不算大喜事,但也差不多。”成亲王笑道,“皇上大兵北进了。儿臣听着极是振奋。”
“你自然是振奋了。想想你哥哥又在吃什么苦。”太后嗔道,“吉祥的折子带过来了么?”
“带过来了。”成亲王自怀中取出黄皮折子奉给太后。
太后看了一遍,叹道:“样样都好,就是睡得晚。京里的折子节略加上军报,总要批到深夜呢。”
“那是太辛苦了。”洪司言也叹了口气,“皇上眼前都是些什么人哪?怎么没有人分忧?”
成亲王心中一动,道:“皇上极依赖的不过就是一个辟邪,其他带过去的人,只得两个中书舍人。平时京里办差就忙不过来了,人手似乎是少了些。”
“那再多加两个人。”太后把折子放在茶几上,“有谁是皇上用惯的,就遣过去。虽说是文臣,这个时候却都要效力,不拘是谁,都可以。”
“是。”成亲王笑道,“母后给个懿旨吧。儿子调动人手到军前,皇帝哥哥会说我擅做主张。”
“说的在理。”太后道,“就说是我的口谕。”
“是。”成亲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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