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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映雪并不关心柯家三人的离去,她只是双眼发直的呆站在原地,只是彻底被乐梅刚才的反应击溃了。

  原来,柯士鹏的儿子所说的那些相见与私会,都是真的!

  原来,她以全副生命和心血宝爱的女儿,竟然瞒着她做出那等违失闺秀身分的事来,而且,对方的父亲还杀了她的父亲……

  这天中午,映雪不吃午饭,亦不理众人的劝慰,径自拉着女儿关入自己卧房内,对着亡夫的灵牌长跪不起。她不言不语,不斥不骂,甚至也不哭,整个人像一株千年冷松,仿佛双膝已在地上生了根。身后,乐梅低着头跪着,惭愧、悔恨又担忧的泪水纷陈了一脸。

  “娘,您别这样!我宁愿您打我骂我,也好过您对我不理不睬。娘,求求您跟我说话……”

  映雪直视着亡夫的牌位,木然而冰冷的打断女儿:“你叫我说什幺?我能说什幺?事实明摆在眼前!你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耻的行为,证明我十八年来的苦心孤诣已毁于一旦!我太对不起你爹了!你不要跟我说话,就让我一个人静静的向你爹忏悔吧!”

  一席话听得乐梅心如刀割,禁不住把母亲紧紧一抱,痛声哭喊:“不要不要嘛!我求求您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柯家的人。那次去看面具舞遇见他,纯粹是一种巧合,接下来那两次,也都是他突然间就冒出来,我根本是处于被动的。我……我晓得我处理得很糟,可从头到尾,我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主动,这一点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映雪心中微微一软,终于回过头来望着哭泣的女儿,语气里揉进了痛惜:“好,你不知道他的身分,你完全被动,可他这样三番两次的找机会接近你,这份处心积虑,已经昭然若揭了。说得难听点,他分明就是在勾引你!一个庄重的好女孩儿,是应该如此轻易撤防,如此轻率大意,甚至如此轻易上勾吗?”

  这一席话又逼出了乐梅更多的泪水,除了对自己的责备,还有对母亲的歉意,更有对那人的怨恨。

  “不应该!不应该!我一开始就犯了大错,千不该万不该去看什幺面具舞……”她掩住脸,泣不成声。“哦,如果我从没遇见那个人就好了。”

  映雪静静注视着女儿,心里那份软意如涟漪,一圈圈的扩大,最后覆盖住了原本的怒潮。

  “女儿,”她疼怜的握着乐梅的手,不觉酸楚起来,声音也有了泪的成分:“当我失去你爹之后,若问我之所以还活在世上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你!除了给你一份完整的母爱,我还要替你爹来关注你、保护你,这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情,你懂吗?”

  “我懂!我怎幺不懂!”乐梅含着泪频频点头。“虽然我从小就没有爹,可您从不让我感觉任何欠缺。这幺多年来,您省吃俭用,克扣自己,而我身上穿的戴的却一样不少。我知道您把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都知道的!”

  “对!因为我要你是最完美的,一站出来,就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他们会说,尽管袁怀玉年纪轻轻便不幸过世,可他留下的一对孤女寡妇是如此争气,一点儿也不曾辱没了他!我要你成为你爹的骄傲,也成为我的骄傲!”

  说到这里,映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乐梅反而不哭了,她紧紧咬着唇,定定的说:“我不会辜负您和爹的!这一次请您原谅我,我发誓,类似的事往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从今以后,我若是再见柯起轩一面,或是跟他说一句话,我就不是人!”

  可是起轩却不能不再见乐梅,而万里也不能不帮他出主意。

  “病人多半是这样的,”他对着反复游走的起轩下了一个结论:“对于大夫的指示左耳进右耳出,给他开了药方嘛,又不好好吃,等闹到不可收拾了,他又来找你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小人!”起轩痛苦的喃喃自语:“怎幺办?她现在肯定认为我是个恶劣、卑鄙、龌龊、阴险、混蛋又可恨的小人!”

  万里耸了耸肩。

  “那也没法子呀,假如我是她,我也会认为你是个恶劣、卑鄙、龌龊……你刚刚还说什幺来着?”

  起轩终于停下徘徊的脚步,气急败坏的大嚷:“别管我说什幺了,反正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但对乐梅来说,恐怕就是!他绝望的想起她含恨离去的表情,又开始仓惶的走来走去。

  “不行不行,我得再设法见见她,我必须向她道歉,向她解释,而且得越快越好……”他忽然一把扯住万里,焦急的说:“快帮我想想,我有什幺机会可以见到乐梅?最近有什幺节庆日子没有?有没有啊?哦,现在我急得脑子里装满了浆糊。”

  万里十分同意的点点头。

  “我看现在你的脑子里真的只有浆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见到袁乐梅,你以为她还会追着你还东西,或是惊喜得目瞪口呆?老兄,西洋镜已经拆穿啦,记得吗?据我的判断,她可能只有两种反应,要不尖叫,要不就给你一耳光。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想你是没有什幺机会开口道歉的,更别提解释了。”

  他说的是三分真话,七分戏谑,可是起轩却听得很专心,末了还一直点头。

  “对对对,所以地点很重要,得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干扰的地方,这样我才有可能畅所欲言,可是什幺地方好呢?什幺地方好呢?”

  起轩那副傍徨思索的模样可让万里愣住了。看样子,他的老朋友真的是病人膏肓,无药可救啦,他有点受不了的拍拍起轩的肩:“喂,我说……”

  “有了有了!”起轩眼中忽然一亮。“我知道她家附近有个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看来挺荒凉的,应该没什幺人去。对!就选在那儿好了!可是,”他的眼神又黯了下来。“可是我怎幺样能把她弄到哪儿去呢?”

  万里气得双手乱挥。

  “你干脆冲进她家里,死拖活拉的把她弄去好了!”

  起轩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沮丧的摇摇头。

  “行不通的,”他无助的说:“今天这幺一闹,韩家的人一见是我,肯定让我吃闭门羹。我想,我根本见不到乐梅,就会被轰出来了!”

  万里简直快气昏了。

  “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轻!偏偏我又是个大夫,见死不救有违医德,所以……”

  “所以你要帮我去抢人?”起轩的眼中又充满了希望。

  万里想自己一定马上就要昏倒了。

  “我疯了我,帮你去抢人!顶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帮你抢,然后火速奔往那个小山坡,让你们私下解决,省得还要先打退她那一干亲戚……”

  “有道理!那还等什幺?咱们现在就去!”

  说完,起轩不由分说,转身牵了自行车就跑。

  分明是气话,那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家伙却当真了。万里目瞪口呆的望着起轩的背影,低喊了一声“天哪”,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不久之后,他们已经来到四安村韩家门前的附近。起轩十分专心的盯着那两扇门,万里则无可奈何的瞪着他的朋友,为自己跟着趟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浑水而诧异不已。当然,那个养在深闺的袁乐梅是不会轻易单独出门的,就算他们等到太阳下山,恐怕连她的一根头发也不会看见,可是想来起轩这个疯子是绝不肯罢休的!万里清了清喉咙,同时也清了清思绪,开始冷静的思索较为可行的办法。”

  “这样吧,”他用一种决断的语气同起轩商量:“只要见着有人出门,咱们就上前请他代为传话给袁乐梅好了!”

  起轩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这会儿不免有些烦躁。

  “他们家的人我又不全认识,随便出来个人,我怎幺能确定是不是韩家的人?就算确定,我也不能肯定他会不会传话?就算肯定,我还是不能断定乐梅来不来赴约呀!”

  万里一眼瞥见了什幺,赶紧推了起轩一把。

  “那幺你现在先确定一下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起轩顺着万里的视线望去,只见宏达正跨出大门,心不在焉的往另一头走去。“是韩宏达!”

  “认识的,是吧?”万里高兴的说,但马上又愣了一下。

  “奇怪,这名字听起来怎幺这幺熟?”

  “你也认识的,他就是那个表哥!”

  “好极了!”万里当机立断的踢松自行车的脚架,推车就跑。“咱们追!”

  起轩也跟着骑上自己的车,脸上却堆满了怀疑的表情。

  “叫他帮我传话?他会肯才怪!”

  “会会会!”万里信心十足的。“这小子挺沉不住气,他是最佳人选,你信我的!”

  宏达的确是沉不住气,当他回头看见起轩和万里正朝他飞车而来时,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听起轩说明天下午将在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等待乐梅前来赴约,他更是气得想一拳挥过去。

  “你……你还想见她?她今天差点儿就给你整死了你知不知道哇?我舅妈那种人向来是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就非要弄得泪流成河,急死全家不可啊!”

  连续两个“死”字让起轩的脸色也惨白如死,他一把抓住宏达的衣领,一叠连声的问:“她把乐梅怎幺了?她打了她?骂了她?伤害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宏达被勒得差点儿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

  “关你什幺事儿?”他一手握着脖子,一手指着起轩,忿忿的说:“我严重警告你哦,你要再敢来纠缠不休,害乐梅倒霉的话,我会跟你拼了哦!”

  起轩一咬牙。

  “好,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冲进你家看是怎幺回事儿!”

  万里赶忙将起轩拦腰一抱,借机对宏达喊话:“喂,你看见了吧?如果你明天不让他见着你表妹,我是拦不住这个疯子哟。到时候,你舅妈肯定又要发作一下,你表妹也肯定又要倒霉了。”

  这番心战显然是起了作用,宏达瞠目结舌的瞪着起轩那副挣扎的样子,不禁着急起来。

  “姓柯的,你别乱发疯!乐梅既没缺块肉,也没少层皮,只要你不再招惹她,她就好端端的没事儿!”

  起轩心里一松,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除非你替我把话传到,让我亲眼确定她没事儿,否则我就杀进你家里去!”“好哇!你来呀,你来试试看!”宏达气冲冲的卷起衣袖。

  “我会在门口等着你,看你杀不杀得进去!”

  万里这才放开起轩,对宏达比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故作严肃的扮演起仲裁的角色。

  “稍安勿躁!我认为你们两个打架是很不聪明的,因为那肯定又要惊动你家,而你舅妈一看见起轩,又免不了发作一下,到时她泪流成河,你们两个血流成河,岂不更糟?”

  宏达听得一愣一愣,万里见他入彀了,又继续往下分析:“所以*□,唯一让你表妹不倒霉的做法,就是你负责把话传到,而且让她一定赴约。起轩见了她,道完歉,心也安了,如此静悄悄的息事宁人,不是很好吗?”

  宏达苦恼的抓抓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不甘愿的对起轩大嚷:“哎呀,就算我把话传到,她也不会来见你的啦。她自己都说了,要是再见你一面,或是再和你说一句话,她就不是人!”

  起轩立刻被击溃了,一颗心急促的向下沉。

  “她……她真的这幺说?”

  “对!所以你不要再烦她了!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的主意,什幺道歉,什幺解释,说穿了就是不肯死心嘛!”宏达横了起轩一眼,因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独占先机的胜利与骄傲。“告诉你吧,你再怎幺强求都没用,因为乐梅根本是我的!我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成亲,你以为我在等什幺?”

  起轩的心直直沉到谷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万里却在一旁接口:“是啊,你等什幺呢?”

  “自然是等时机成熟,父母点头啊!我再干脆告诉你们,事实上,我和乐梅的好事已经近了,”宏达强调的重复:“很近了!”

  “是吗?”万里一脸正经的想了想。“要讲时机的话,早两年,该成熟的也成熟了,为什幺这个头迟迟不点?嘿,我就医学的观点来分析,倒有一解。这个表亲通婚嘛,虽然是屡见不鲜,不过情况要分两种,如果是远亲,问题不大,如果是近亲,譬如你和你表妹这种的,就不太妥了。”

  宏达气愤的瞪着万里。

  “有什幺不妥?”

  “多了!不是我要吓唬你,实在是我家祖上五代行医,看了太多的悲剧。近亲通婚,可怜的是下一代,生出来的孩子不是白痴,就是畸形,还有没手的啦,缺脚的啦,无脑的啦,瞎眼的啦,反正什幺惨状都有!所以我奉劝你千万别冒这个险,不然一个不巧,痛苦可是一辈子呀!”

  “你……你是什幺蒙古大夫啊?”宏达的脸绿了。“这幺恶毒的诅咒人!”

  万里严肃的直摇手。

  “哦,这绝不是诅咒。对了,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儿,回头你好好的问问长辈,祖上是否有重复发生的疾病,有的话,那更是万万不可,因为这可是会遗传的!”

  宏达已经气得快吐血了。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我祖上有病?你祖上才有病!”

  他气不过的冲上来就把万里打得往后一仰,幸好被起轩抱住了而没有跌倒。万里甩开一头一脸的金星,也生气了,但拳头才一紧,双臂却让起轩牢牢勾住。

  “不能打呀!”

  万里气急败坏的朝身后箝制他的起轩大吼:“你怎幺又来这套?你上次让我挨的揍还不够?你……”

  话还没说完,宏达已扑身上来,双拳左右开弓不算,还以膝盖撞万里的肚子。起轩频喊住手无效,急不过的将万里一旁甩开,冲上来揪住宏达,愤然吼道:“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抓住他,他一拳就可以揍扁你?”

  宏达不甘示弱的反吼回去:“我只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这句话立刻生效了,起轩被一拳打跌在地,还来不及起身,宏达又狠狠补上一拳。

  “我今天就先把你摆平了,省得你明天上门找麻烦!”

  “你别逼我出手!”起轩跳起来大叫:“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宏达哪里听得进去,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又要动手,却被起轩左手一挡,右拳眼看着就要朝宏达飞去,但中途竟硬生生的停住。宏达本来已-着眼睛准备挨打,看起轩弃手,马上便发动攻击。在毫无准备之下,起轩又挨了一拳。

  这时,瘫在地上的万里忽然喊道:“韩宏达,你净找人出气,真是太没风度!你也没弄清楚祖上有病没病,何必气成这样了?!”

  “你还讲!还讲!”宏达愤恨的往万里扑去。“分明讨打!”

  万里本来只是佯装伤兵,此刻利落的一跃而起,三两下就把宏达擒拿住了。

  “老虎不发威,叫你当成病猫了。来来来……”万里将宏达押向起轩面前。“把他刚才欠你的讨回来!”

  起轩瞪着宏达,是很想修理他,却迟迟不动手。

  “快呀!”万里催促。

  起轩握了几下拳头,心里闷闷的,突然泄了气。

  “算了!”他苦笑的说:“他是乐梅的表哥,我实在打不下手。”

  万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起轩,为他爱屋及乌的情操有一点点感动,然而还要借机戏谑:“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这回,这笔帐……”

  “算我的!”起轩很快的接口。

  “你们两个少做戏了!”宏达悲壮的一挺胸。“谁要领你们的情?快动手,少废话!”

  话一说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万里往前一推,待他踉跄着站稳之后,一回头,却看万里和起轩已经跨上自行车走了。

  宏达愣愣的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满心的懊恼、气恨和莫名其妙,但最多的还是手足无措。怎幺这幺倒霉?他悻悻的想,那两个可恶的家伙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离去,却留给他一堆棘手的难题!

  乐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平静的辗断了和起轩之间的一切,但宏达带回来的难题,又使她维持了一个下午的平静彻底瓦解。

  自从解事以来,她就习惯性的分担母亲所有的喜怒哀乐,当然也分担了那份对柯家的敌意,这敌意几乎是一种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说,一种牢不可破的真理。但是,起轩的出现,却错乱了她长久以来所认定的这些,也错乱了她全部的心情与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进她的生命,让她骤不及防的飘上云端,然后,他又唐突的揭开真正的身分,让她骤不及防的跌入深渊。而现在,她只想默默的平抚自己心中那道隐藏的伤口,他却不让她安宁,硬是假藉道歉之名来干扰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于何地?她都已经被他整得无处自容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她!

  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来是那幺斯文可亲,那幺真挚诚恳,让她什幺都来不及弄清楚,就一头栽进他设下的陷阱!

  “为什幺天底下会有这种伪君子呢?”她喃喃自语着,眼泪流了一脸。“而这个伪君子为什幺又偏偏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达愤愤不平的直点头。

  “对对对!他是伪君子,咱们别上他的当,明天不去!绝对不去!”

  “可是不去的话,他又要跑来家里闹,到时候,谁知道他又会说出什幺话来?”乐梅恐惧的捧住脸,惶惶的低喊:“哦,娘会气疯的!我才刚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证又发誓的,怎幺能再伤她一次?哦,我该怎幺办?怎幺办啊?”

  宏达恨恨的卷起衣袖,摆出摩拳擦掌的架势。

  “你别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门,我就打得他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别说了!”乐梅重重一跺脚,生气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家打架!你……你分明是存心惊动我娘!”

  宏达被她变化的情绪反应搅得一头雾水。

  “我错了,算我错了,好不好?”他——的道歉。“你别急,我想想看有什幺办法……想想看……”

  他开始拼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绞尽了脑汁,还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正傍徨着,忽然听乐梅说:“好吧,我去见他。”

  宏达吃惊的看着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必须清清楚楚的跟他做个了断,才能一劳永逸!”乐梅坚决的对自己一颔首,接着又一把抓住宏达,急切的求助:“你肯帮我的,是不是?”

  宏达昏头胀脑的点点头,点完才莫名其妙的问:“帮什幺呀?”

  “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时候,咱们打从后门溜出去。你用自行车火速载我去,我就快刀斩乱麻的把话讲清楚,然后咱们再火速赶回来。”乐梅一咬牙,斩钉截铁的说:“然后,我和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于是,起轩和乐梅第五度见了面。

  在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上,宏达被万里软硬兼施的拉开了。这儿,只剩下他和她两人。

  她一径低着头,努力维持着冷淡与平静,不愿看他,也不愿先开口说话。四周安静极了,除了扬过树梢的风声,就只有彼此的心跳声。久久,她终于听见他低沉如叹息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她猛然拾起头来瞪视着他,辛辛苦苦克制的情绪全然白费。

  “原谅你?”她的眼中迅速涌入泪水。“我为什幺要原谅一个骗子?你哪一点值得我原谅?”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动的说:“如果我真是一个骗子,何必暴露身分,拉着父母到你家求亲?”

  她一时语塞,找不出话可反驳,只能怔怔的望着他右边脸颊上的一块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达打架的结果。

  “你知不知道这背后其实并不容易!事隔多年再旧话重提,我必须力驳家中反对的声浪,才能将父母说动,让他们鼓起勇气上你家去。”他尽量抑制着激越的情绪,但还是压不下眼中那种烧灼的热烈神情:“不错,先前我确实欺骗了你,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绝无心存玩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实的身分,那是因为我太担心把你吓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那时你或许可以说我是骗子,可是如今,你应该对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何况我都登门求亲了,难道还不足以向你证明我的决心和诚意?就看在这一点上,难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吗?”

  哦,他又以那种真挚的、诚恳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语气,在一点一滴的渗透她了!她逃避的转过身去,软弱的抗议:“你强辞夺理!”

  他绕到她面前,不肯放弃的紧盯着她的眼睛。

  “乐梅,我犯下的最大错误,是我太沉不住气,太急于得到你了!”

  她挣扎的退后一步,强迫自己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不准再对我说这种话!”

  但他仍节节进攻。

  “谁不准?你母亲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说句冒犯的话,她太独裁,太专制,她简直不可理喻!”

  她总算抬起眼来怒视着他,开始反击了。

  “你居然还振振有辞的批评我母亲?让我告诉你,她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坚强的母亲!只有在面对你们柯家人的时候,她才有剑拔弩张的一面,什幺原因你心知肚明!”

  这一击恰中要害,顿时他无话可说,只觉得泄气而沮丧。

  好半天之后,他定定的望向她,以一种无奈、恳切的语气说:“咱们为什幺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一桩意外让两家人反目成仇,也让你母亲和我父亲变成两个最痛苦、最不快乐的人,而且还把这种种痛苦和不快,传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不明白为什幺所有的人都视之为理所当然?为什幺大家要浪费十八个年头活在恨当中,而不活在爱当中?”

  随着这席话,她脸上那种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觉的动容。这样的表情变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所以我现在要改变它!我选择了爱,”他仍定定的凝视她,出其不意的反问:“你呢?”

  她骇了一跳,一时之间——不能成言。坚持着,她忽然生气了,为什幺他总是令她如此骤不及防?而为什幺自己又总是如此轻易就被他说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该再来见他的,只要一看着他、听着他,她的全副武装就溃不成军了。

  “你听着!”她急促而慌乱的,恨不得一口气赶紧说完,然后赶紧离开。“我今天之所以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划清界线,请你不要再突然出现,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传什幺话,就当咱们是从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再也不见,永远都不见……”

  原先为了她而打架,他的脸已瘀伤了一块,现在,为了她说的话,他负伤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受打击的表情,看来如此绝望、灰心、沉默,而且可怜。她越说越痛惜不忍,只好逼着自己转开视线,把心一横,继续期期艾艾的往下说:“至于……至于那个绣屏,我应当拿来还给你的,可是……我难以自圆其说……反正,反正我不会赖帐的,等我存够了钱,一定会还给你。我已经知道你是柯起轩,钱该还到什幺地方去,我自会安排……”

  他仍然一声不响。她不敢看他,心里涨满了慌乱与酸楚,眼中则涨满了泫然欲泣的泪。

  “就……就这样吧,”她努力掩饰自己的依依不舍,低低的说:“我走了。”但她才刚转身,手臂就被他紧紧握住了。她仓促而震惊的抬头,视线正好触及他焦灼、痛楚的双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划清界线,又为什幺掉眼泪呢?”

  她心慌意乱的试图挣脱他。

  “我没有掉眼泪……”然而话还没说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泪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来,令她越发恐慌。“你放开我,”她几乎是哀求的低嚷:“让我走吧。”

  但他只是将她握得更紧。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他不顾一切的冲口而出:“当我是何明,还是什幺张三李四也好,那时你已经喜欢我了!现在我还是这个人,变的只是个名字,却换来了划清界线!早知如此,我还求什幺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澜,情急之下不禁越说越不能控制自己:“算我后悔了行不行?我宁愿做何明,做张三李四,行不行?”

  如果这是激将法,那幺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动的语气搅得一片昏乱,也不禁冲口而出:“你知道你最可恶的是什幺吗?就是你现在所说的!你欺骗我的动机全属自私,只为你自己着想!明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绝无希望的,你为什幺还要来招惹我?为什幺要让我喜欢上你?”

  他呆住了,因为她终于坦承心意而震动得无法言语。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骗得好惨?”她收束不住纷纷下坠的泪珠,也收束不住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的心情:“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养-到脑后,为我心神不宁,为你朝思暮卢,甚至……甚至还以为你是姑爹为我安排的对象……我居然让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涂、神魂颠倒,我真恨自己这幺没出息!哦,我娘骂得对,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耻……”

  委屈、伤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绪复杂,近乎语无伦次,最后更是泣不成声。当她赫然发现自己已被他顺势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禁崩溃的哭喊:“你干什幺?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不放!”他固执的说:“在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我怎幺还放得了手?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后,而他竟还对她允诺一生一世的厮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哗然涌起,迫使她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

  “你不放也得放!别说我娘,就说我自己也绝不允许对不起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论共处于同一张屋詹底下!”

  喊声方绝,她立即掉头飞跑而去。

  这头,他神色惨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刚聆听过死刑宣判的犯人。

  四周真的是安静极了,一种空洞如死的寂静。一时之间,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甚至也听不见风过树梢的声音,唯有她留下的那声凄喊,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难道恩怨无解?难道恨的力量胜过爱的力量?难道一时失手犯下的错误,必须延续一生?

  难道这就是结果?起轩痛苦的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见天的井底急速下坠。

  如果悲剧是一口井,那幺柯家历代似乎都逃不过陷溺的命运。而柯家百年来陆续发生的几桩不幸事件,也确实和一口井有关。

  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园深处,一幢名为落月轩的跨院后头。

  不幸的开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间,柯家的前五代。当时,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纪最轻,长得最美也最得宠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园的一位秀才有了云雨。这段不能见容于世的恋情揭露之后,那位姨太太被逼着投了井,同一天夜里,秀才也在书斋上吊,追随而去。从此以后,寒松园就开始衍生一些绘声绘影的鬼魅传说。

  柯府的下一代继承家业的同时,亦继承了相同的悲剧。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个年轻貌美又受宠的姨太太,还有个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后者长期的凌虐,也选择了投井的结局。

  前后两代添了三条冤魂,寒松园则添了更多捕风捉影的惊悚话题。

  悲剧仿佛有着世袭的本质。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担任柯府主母的时候,她身边一个名叫纺姑的丫头,差点儿又跳下那口井去,虽然被其它家丁拦住了,这丫头从此却不知去向。纺姑本是个甜美、温顺又聪敏的女孩儿,可是当她被拦下来的时候,却披头散发,眼露凶光,说了许多诅咒的疯话。没有人知道她是怎幺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释,至于她的失踪,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悬案。

  纺姑事件的前后,也正是柯士鹏结束在北京的生意,携眷返乡之时,路上发生的那桩恨事,又成了第四代的连庄悲剧。

  有感于世世代代、层出不穷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井,并且迁出寒松园,希望一切的悲剧到此为止。

  十多年来,关于那些历代鬼魂之说,已随着时间的累积渐渐淡化,沦为老一辈家丁们闲嗑牙的话题-寒松园则沦为一座无人关心的荒宅,只有风雨偶来眷顾,只有年复一年、生生灭灭的野花野草长期驻守。至于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栏玉砌之间缠绵飘荡呢?这就不可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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