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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圣张良》第04章 暗流涌动沧海

  在逆境中挣扎,在困顿中求索,他始终搏动着一颗不屈的心。当漫漫长途上成群的戍卒和囚徒,被牛马般驱赶去服沉重的徭役时,他却在不屈不挠地寻觅着那震惊天下的复仇。

  公元前221年,年仅三十九岁的秦始皇,在继位二十六年之后,用了整整十年的时光,终于完成了统一六国的大业。

  隆冬时节,朔风凛冽,暗黑的大海怒涛翻滚,啸声阵阵。

  仓海君那间往日高朋满座、豪气干云的望海楼上静寂无人,连主人气宇轩昂的身影也消失了。唯有阵阵寒气叩击窗棂,摇晃着楼台发出嘎嘎的呻吟。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只见管家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卖炭翁,挑着一挑上等木炭爬上楼来,然后穿过厅堂来到后面的一个房间。管家首先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道:“轻一点,不要弄出声,主人在安息!”然后撩起厚厚的门帘,让他挑了进去。

  室内没有火炉,只有一盆燃得正旺的木炭火盆,无烟无火苗,却燃得透红,在暗黑的屋里特别鲜明,火盆周围映出一圈红色的亮光。

  火盆边有一张宽大的躺椅,上面铺着一张斑斓的虎皮,主人正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卖炭翁将担子轻轻放下,一点也没有声响,然后将手腕粗的黑色木炭,一根一根拣出来堆放在火盆旁边。也许是为了怕惊醒主人,他的动作很慢很慢,看起来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放到了最后一根时,见主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安息,就故意失手让木炭落下,木炭撞击发出金属般清脆的噹噹声。

  主人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管家见主人惊醒,生怕他怪罪,便斥责卖炭翁说:“叫你轻一点,快跟我下楼取钱!”

  主人不但没有动怒,还说了句:“不关事,从今日起,你能每日给我送一担上等的木炭来么?从碰击的声音都听得出来,这木炭一定很好!”

  令人怪异的是,这位卖炭翁既没有收拾他的箩筐,也没有回答主人的问话,而是站起身来,揭下了戴的低低的斗笠,奇迹般伸手往脸一抹,突然之间不见了满嘴的胡须:

  “仓海君,别来无恙否?”

  仓海君一跃而起,抽出身旁宝剑,但因身患疾病站立不稳,又往后一倒,幸好管家上前扶住,才没有倒下。

  “你是谁?何人派你前来?你们真的不放过我么?”仓海君气喘吁吁地问道。

  “兄长勿惊,十年前与兄长一别就不认识了么?”

  好熟悉的声音!他是谁呢?仓海君猛然醒悟,喜出望外,大呼了一声:“姬公子!为兄苦苦等了你十载,音讯杳无呀!”

  “小弟已国破家亡,浪迹江湖,有何面目来见兄长!”

  二人抱头痛哭起来,诉不尽别后的渴慕与忧愤。

  管家赶紧上前劝住:“二位老爷,外面有秦军日夜监视,卖炭翁进庄久久不出,恐遭怀疑!”

  姬公子摸出假胡须对管家说;“这样,你让一家僮带上假须和我的蓑衣斗笠沿路出去,保管安全无虞!”

  仓海君激动地吩咐:“掌灯,拿酒来!”

  室内红烛高烧,炉中炭火正旺。二人促膝而坐,把酒话流年,一扫山庄半年多来的抑郁悲凉之气。仓海君的病,也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好像不治而愈了。

  仓海君豪饮纵谈,急公好义,扶危济困,胆识过人。好纳天下名士,山庄宾客盈门,有齐国信陵君之称。

  秦始皇灭六国之后,先是邀请他到咸阳相见,他借病推辞;后又命他举家迁徙咸阳,他仍推诿拖延。于是秦始皇以保护为名,派兵将庄园围困,对来访之人严加盘查,稍有怀疑,便加捕杀。数月之后,山庄宾朋绝迹,门可罗雀。一夜之间众门客都作鸟兽散,整个一座庄园如无人之境,开始变得冷落荒芜,落叶满阶,尘土不扫。

  姬公子先是来到离庄园十里的镇上住了下来,细细探听到了仓海君目前的困境,寻觅着前去探视他的办法和途径。

  眼看严冬已至,一日他正穿着厚厚的皮衣在街市信步游逛,见到一个浑身瑟索的卖炭翁挑着一担木炭在沿街叫卖。

  这时有个家院模样的人,叫住了卖炭翁,讲好价钱之后又问他:“再添你一半的价钱,把木炭送到十里外仓海山庄去如何?要是愿意,我明天还要。”

  卖炭翁满口答应,挑起担子来跟着他走了。

  第二天一早,公子换上一身破旧的短褂来到街上,正好碰上卖炭翁又挑着一担木炭走来,公子把他叫到僻静处对他说:

  “我用昨天三倍的价钱,连你的箩筐扁担一起买了,你就可以早早回家,愿不愿意?”

  卖炭前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愣了半天才问道:“你拿扁担箩筐来有何用处?”

  公子见他乐意,一边付钱一边对他说:“这你就不必过问了,拿了钱只管回去吧!”

  等他把老汉打发走了以后,挑起木炭来到大街上,就迎面碰了那位管家,他便上前对他说:“我大哥病了,叫我来给庄上送炭来了。”

  说罢便挑起木炭,跟在管家的后面来到山庄,进门时军卒见他是个卖炭翁,搜了搜身上,见什么也没有便放他进了山庄。

  “兄长得的是什么病?为何不请一位良医诊视?”

  仓海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这病起于忧愤,再加上急火攻心,非药物所能治得了的!”

  公子劝慰他说:“兄长虽身陷困境,需睥睨暴政,静观以待变,谋长策以解危,急有何益?”

  “公子不知,人命关天,安得不急?”

  “兄长指的是什么?”

  “公子不知道,我有一件十分为难之事……”

  “兄长有难,小弟同当。有什么危难的事尽可吩咐小弟,弟当万死不辞,不辱使命,以报兄长的知遇之恩!”

  就在镇上住着一位姓田名仲的人,以屠狗为业。此人身材高大,力能扛鼎,可敌万人,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猛将之才。他已而立之年尚未娶妻,专心专意侍奉着自己多病的老母,哪儿也不能去,只得开了一间卖狗肉的铺面谋生。

  三年前,他体弱的老母,染上一种不治之症,求遍了镇上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后来打听到仓海君的山庄里有一位门客,技超扁鹊,有起死回生之术,便上门求助。仓海君见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为这位屠狗者的孝心所感动,便立刻请一位叫司马无忌的医师去为田仲母亲诊病。医师去后没有多久就回来了,见了仓海君什么也没有说,只仰天长叹曰:

  “天亡我,命也!”

  仓海君忙问其中的缘故,医师才以实相告:“这位屠狗者的母亲,虽然身居贫困,却患了一种富贵病。这种病需用一种稀有的东海之珠为药引,而且一剂只能保活三年,到期无药,依然是死,这不是命中注定该死么?”

  仓海君听罢不但没有忧戚,反而高兴的大笑起来:“天不绝无路之人,这种珍珠幸好前年重金购得两颗。先拿一颗去救了命再说,三年以后的事暂不要告诉他母子,到时我自有安排。”

  第一颗珍珠,果然救了田仲母亲之命,母子自然千恩万谢。没想到两年以后,风云骤变,仓海君自己也身陷困境,众叛亲离,唯恐避之不及。

  一天深夜,田仲冒死潜入山庄,他告诉仓海君,他已在西边的乌鹫岭的深山,觅得一间猎人的木屋,无人知晓,他已先将母亲安置在此,托一猎户女儿照料。他劝仓海君趁暴风雨之夜赶快出逃,他愿以死相护。

  仓海君也深知,秦始皇迟早要杀掉他,早想潜身江湖,怎奈缺少一位股肱心腹之人相伴,如今见田仲冒死前来相救,感激不尽,立刻带上早已打点好的行囊准备出走。

  正在这时,家院火速前来报告,说山庄大门外已火把通明。原来有一位昔日的门客,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不知从什么地方探得屠狗者田仲今夜来山庄营救仓海君,报了官府领兵前来,谎称盗贼潜入山庄,为保护仓海君的身家性命而来。

  仓海君轻轻撩起帷幔向外一望,只见庄园周围火把通明,光焰熊熊,大有踏平山庄之势。他镇静地回过身来,对田仲说:

  “蒙义士舍身相救,怎奈事已败露,不忍连累义士,请先从暗道出去,暂且到你母亲处栖身,待形势稍缓再作计议。”

  “仓海君,让我护送你从暗道逃走,你若不走恐性命难保!”

  “既然有人告密,想官府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若二人同时被捕,那才必死无疑。只要你能走脱,他们拿不到凭据,还暂时不敢对我贸然下手。事不宜迟,还是快走!管家,你去打开大!”

  管家匆匆离去,仓海君按动开关、地面上立即现出一个通道,田仲立刻跳了下去。此刻,走廊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火花映红窗棂……

  从此山庄日夜有官兵监视,仓海君如蛟龙困卧沙洲。

  他每日孤独地坐在望海楼上,望潮起潮落,听阵阵涛声。忧愤成疾,孤独地面对沧海弹铗长啸。

  日落他在独坐中猛然记起,三年前用东海明珠为田仲母亲配制的救命之药,眼看期限将到,他已经找出处方,请人配好了一剂新的药物。但目前田仲已亡命深山,到哪里找得到他?万一他老母旧病复发,岂不误了大事?

  公子为仓海君济世仁爱之心深深感动,便自告奋勇地说:“请兄长将药物交给小弟,我即刻便动身赴乌鹫岭,踏遍青山我也一定要把那位义士寻到。”

  “谁能解忧,唯有公子!”

  仓海君闻言大喜,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他也觉得,公子是一位讲求信义堪当重托的完全可以信赖的人,便将药物交给了他,准备停当之后,便送他从暗道出去了,一个压在心上的沉重包袱,才总算卸了下来,即使今后有什么不测,也无所牵挂,死而无憾了。

  公子在暗道中摸索着,不知走了多久,才从一个亮光处走了出去。在这山脚下的荆莽丛中,杳无人迹。回身眺望山庄,已相隔有好几里地,只见山庄孤零零地耸立在远山之上,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公子凝望良久,然后择定西去的道路,顾不得多想,救人命要紧,大踏步地走去。

  走了二十来里路的样子,已开始进入山中,人烟越来越稀少,山路越来越陡峭,树林也越来越浓密。山泉瀑布高高跌落,在巨大的磐石上粉身碎骨,扬起雾状的飞沫。喧声震荡,山谷雷鸣,顿时给人一种寒气逼人的感觉,外面的世界一下子被推得很远很远。

  他沿着崎岖蜿蜒的山道,向深山密林走去。这里再也看不到山居人家,牧童炊烟;雾气愈来愈大,寒气愈来愈重,他的身旁不时有野兽奔突,头上不断有林鸟惊飞。

  他用哨棒拔开荆刺与乱草,来到一个山头上,找了一块光秃的磐石坐了下来,一边歇息一边眺望。只见重重青山,层层云雾,道道飞泉,深深峡谷,到哪里去找猎人的茅屋?他心中不禁浮起了一层迷雾。

  他不觉站立起来,放开喉咙作猛兽般长啸,凄厉之声在山谷回应:

  “呵嗬嗬……呵……哎……嘿嘿……哈哈……”

  他感到在这无人之处,独自面对天地,无拘无束地长啸几声,使得十年来那胸中积压的郁闷和忧愤,得到宣泄和排解,浑身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突然间只见山摇地动,林涛吼叫,雾气飘散,云海翻滚。西边的天际,像在一瞬间被一只巨手撕去一幅,顿时开出一扇蓝色的天窗,几束血色的残阳射向山间,使得先前的水墨山水,一下子被染成金碧,公子忘情于天地造化如此神奇的画图。

  正当他面对如此美景,将一切都忘却的时候,那片拉开的帷幕又不知不觉地合上了。这深山野林时近黄昏,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这时他才开始发慌了,此处前不近村,后不靠店,而那位猎人的茅屋又还杳无踪影,不知在何处?眼看暮色将至,今夜如何是好?还是赶快往前走吧,力争天黑之前找到那座茅屋。

  于是他跳下磐石,大踏步地往前赶路。刚翻过山坳,见前面密林深处,好像有一座茅屋,屋顶正升起缕缕炊烟。他高兴地刚一抬腿迈步,口中说道:“不好!”已身不由己地跌进了一个深坑之中,被密密麻麻的藤箩缠绕,还不知被什么尖利之物将腿刺破,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从深坑里仰望天空,只见空中乱云飞舞,山雨欲来。

  这时他听见一阵朗朗大笑,在深坑的边缘上,高高地站立着一个猎人模样的壮汉,对他说道:

  “你们那晚在山庄没有将我捉到,如今又找到这深山密林来了,不是自寻死路么?”

  “壮士救命!”

  “要我救命你先得告诉我,山下还有多少官兵?”

  “壮士搞错了,只有我一个人!”

  “你别想骗我,你先前不是在山头向山下呼叫么?”

  “壮士,快救我起来,我有要事相告!”

  “你不说实话,就让山下的官兵,明日上山来为你收尸吧!”

  说完转身便走了,本想一刀结束了他,但他心想,今夜即使不冻死,也要被野兽吃掉,还是让他多遭一点罪。

  走了几步,他突然听到坑中的人在呐喊:“田仲,你不想救你母亲的性命吗?是仓海君让我送药来了!”

  他急忙跑到坑边,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为他撕开藤箩,又从他腿上取下那根尖利的竹刺,只见他腿上血流如注,便撕下一幅衣衫来为他紧紧扎住,才将他背上坑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往茅屋奔去。他将这人安放在床,又赶紧去拿止血药。

  这时,公子看见在松明子点燃的微弱的灯光下,对面一张床上,躺着一位银发的老妇人,双目紧闭,正发出微弱的呻吟。

  公子见田仲上前为他敷药,便猛推他一把,大声喊道:“你好糊涂,还不先救你母亲!药藏在我束发的头巾里,快帮我取下来。”

  田仲才赶忙去替他解头巾,但他太激动了,抖动的双手不听使唤,解了好一阵才取出一个小包,打开来一包是粉红色发光的粉末,另一包是其它药丸,与三年前救活他母亲的药一模一样。他端起一只碗来,从火炉上的陶罐里倒出开水来将药溶化调匀,端到床前扶起昏迷不醒的母亲,一口一口地慢慢灌到嘴里,让它浸了下去,好一阵子才将药喂完了。

  等到将母亲放来躺下,他再过来照料送药之人时,只见他已经痛得昏迷过去。他先将伤口清洗干净,再敷上止血和止痛的草药,便坐在床前,端详着这位面目清秀、长得有几分女人模样的送药人。

  没有一会儿功夫,只见他睁开了双眼。田仲高兴地一下子拜倒在床前:“蒙义士冒死送药,解救我母亲性命,田仲我将终生感激不尽!”

  公子挣扎着要起身搀扶,田仲连忙起身按着他,两人手把手地叙话。

  他母亲三年前的旧疾复发,已经昏迷了三个昼夜。他并不知道,这种病三年后要复发。即使知道,如今仓海君和他自己都身陷绝境,哪里还能弄得到这名贵的东海珍珠?他陷入了绝望之中,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就这样离他而去。他终于在后山遇见了一位老猎人,告诉了他几样特别有效的草药,但母亲服用之后,虽能延缓性命,却不能苏醒过来。

  今天下午,他正在山中打猎和寻找草药。忽然看见有一个人爬上山来。他断定是官府在追踪捉拿他,于是他便在暗中监视这个闯进深山的人。当他看见这个人站在山坳上高声呼喊,向山下的伏兵传递信号时,他做好了一场血战的准备。要不是母亲昏迷在床,不能脱身,在这茫茫林海里,他料定官兵人马再多,也奈何他不得。当他看见这个最前面的趟路者,掉进了他捕兽的陷阱时,他抱起了百多斤重的一块石头,准备砸下去结束了这小子的性命。刚举过头顶又放了下来,这样未免太便宜他了,还是让他在这坑里受够了罪,然后才慢慢地死去吧……

  “快看,你母亲睁开眼睛来了!”

  田仲母亲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润,眼里射出了炯炯的光芒,似乎她刚才只是舒适地睡了一觉。

  “仲儿,快扶我坐起来!”

  田仲将母亲扶起:“母亲,幸亏有义士冒死送药,母亲才得以复生。今天儿捕到一只野鸡,让儿熬汤来为母亲补补身子。”

  她突然发现对面床上躺着一个人,便惊诧地问道:“仲儿,这位义士是谁?”

  田仲说:“母亲,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仓海君,第二次托人给母亲送救命药来了!”

  “快让我下床拜谢这位义士吧!”

  田仲按住她说:“母亲大病未愈,儿已经替母亲拜谢过了。”

  这边床上,公子也欠身双手抱拳:“伯母大人,小侄腿伤不能下地叩拜,失礼了!”

  老人问道:“请问义士贵姓?”

  公子答道:“小人姓姬,韩国人氏。”

  田仲闻言大惊:“原来你就是韩国姬相国的公子?早听仓海君说过,失礼了!”

  田母感激不尽地说:“公子出身显贵,却甘愿为一屠狗者之母送药,真委屈公子了!”

  “伯母千万别如此讲。”公子感到十分惶愧不安,“如今国破家亡,沦落江湖,还有何显贵可言?田仲兄虽出身贱微,却是一位深明大义、光明磊落的义士,路见不平,舍命相助,而且又极有孝心,实在令人敬重,这都是伯母教子有方。”

  田仲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全是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为世人所罕见。他又取出珍藏好的美酒,与公子尽兴而饮,一醉方休。

  一觉醒来,公子感到世界从未有过如此的静寂。昨日的惊险劳顿,经美酒洗尘,一夜酣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腿上的创伤早已不流血和不痛了,只是感到有些麻木。睁开眼来,浑身感到无比舒爽,为了不惊醒熟睡中的老人,他悄悄下床开门出来,一下子惊喜得说不话来!

  一轮金灿灿的红日正衔山而出,蓝天光洁如洗,座座青山和层层茂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的光辉。山谷间乳白色的晨雾如轻纱般浮动,蓝色的远山如仙境般清晰地飘浮在天地云海间。百鸟啁啾,晨风拂面,令人沉醉。

  他正沉浸在这人间天堂般美好的晨光中,猛然听得一声撼天动地的厉声呼喊:

  “嘿!杀——”

  公子不觉一惊,寻声穿越密林,沿着幽曲的林间小路前行,来到一处向阳的开阔地带。公子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观望。只见田仲迎着朝阳,上身赤裸,正将一块巨石,高高举过头顶,岿然屹立,如铜铸一般,然后“嘿”地一声,将巨石投向深谷,在空谷中激起一阵深沉地轰响声。

  “真神人也!”

  公子从密林中走出,田仲穿上衣服走上前来:“公子腿上有伤,为何不多睡一会儿,好好保养。”

  “不妨事,你的止血药真神奇,伤口早已不痛了!”

  “韩亡之后十载,公子在干什么?”

  “说来十分愧疚,亡命十载,浪迹江湖,寻访力士以报亡国之仇,可惜如今家财散尽,也仍然未能报仇雪恨!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先人……”

  说到此不禁热泪滂沱,悲声大放。

  “公子,若不是老母尚在,我定将效命于君,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兄长乃仁孝之人,对母之孝动地感天,何敢有求于公子?我已受仓海君嘱托,三年之后,一定将伯母所需之药配好,按时送来,万死不辞。请兄长放心,你之母即为我之母,一定尽到人子之孝!”

  田仲异常感动:“公子如果不弃,愿与公子结为兄弟。公子之仇,即为我之仇,田仲也同样万死不辞!”

  二人对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对着莽莽青山,庄严鸣誓: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同仇!

  信誓旦旦,在山谷间撞击出金石之声。

  三天之后,兄弟俩在山头挥泪而别,相约三年为期在此重逢……

  一天,在一家铁匠铺里,老铁匠正在从白炽的炭炉中,夹起一大块烧成赤黄色的铁块,放在铁砧上,和徒弟一起抡起铁锤有节奏地叮叮噹噹地敲打,顿时金星飞溅。翻来覆去敲打之后,老铁匠又夹着已经成形的铁件,放进木桶的清水中淬火,“哧”的一声,升起一团白烟,将老铁匠和他的徒弟,一齐吞没了。

  正在这时,他没有看见,有人走进了铁匠铺。

  进来的是一主一仆模样的人,主人一副商人打扮,他向老铁匠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位盐商,准备凿井烧盐,请老铁匠为他打制一个百多斤重的大铁锥。

  老铁匠用手指指嘴又摇摇头,表示自己是哑巴。他的徒弟有些为难地说:“承老板看得上,活路我们当然愿意做,只是如今朝廷已将天下兵器收缴到京都咸阳,铸成了十二铜人立于皇宫门前。现在民间钢铁难寻,这一百多斤……”

  商人听了一笑说:“小师傅不必操心,所需的铁我派人送来便是了。只是有一事相求,请师傅打制这一铁锥时,尽量不要让人知道,以免招惹麻烦,酬金一定加倍赏付。”

  老铁匠眯缝着双眼,似有所悟地盯了这位像商人又不像商人的人许久,庄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这个活儿他接了。徒弟见师傅已经答应,便承诺说:

  “请老板尽管放心,保管不会出事,到时来取就是了。”

  三月之后,一个身着破烂衣衫的人来到铁匠铺门口,肩上扛着一床又脏又旧的被子。老铁匠仔细一瞧,原来正是那位订制铁锥的气宇轩昂的商贾。

  他一语不发的带领着订货人来到后院,搬开柴薪,一只百多斤重的大铁锥躺在地上,真不知这位能干的工匠,是如何才将它打制成的。

  这位商人打开破被,将铁锥包好,用绳子捆得牢牢的,然后背在背上,重金酬谢了老铁匠转身便走,徒弟叫住他:

  “义士留步!”

  “小师傅何以义士相称?我本一商贾,谋才货利,闻此声呼十分汗颜!”

  “非图大举者不用此椎,请善自珍摄!义士酬金过重,受之有愧,只收一半足矣!”

  他坚决退还了一半。

  订椎之人姬公子辞别老铁匠师徒俩,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心中深深明白,此铁匠决非凡俗之人,定然是潜藏民间的智勇双全的勇士。

  三年之后,公子重新踏上了去乌鹫岭的悠悠山路。

  对于大自然来说,三年时光只是太短暂的一瞬,犹如眨眼功夫,很难看出沧桑变化的痕迹。他背着沉重的铁锥,没有翻过几座山,就已经走得热汗淋漓了。青山依旧,三年前的造访恍如昨天。当他又踏在那山坳巨大的磐石上远眺时,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涌起。岁月如流,从当年秦灭韩开始流亡算起,十二三个年头已经过去,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干出一件稍微象样的事来。既不能独善其身,更未能兼济天下,不亦怨乎?人生苦短,难如青山不老,他又忍不住发出郁愤凄厉的啸声,如悲风,如鹤唳……

  这啸声在山谷间回荡着、回荡着,怎么突然间变成了痛哭之声?

  公子止住了长啸,侧耳倾听。只听见一男子悲痛的号哭,动地感天,令人摧肝裂胆。

  他听着听着,似有所悟,急步向山上走去。走近茅屋时,只见林中飘散着燃烧的青烟。他穿过丛林,来到那天早晨他与田仲盟誓的那块山岩边的空地上,只见一座垒得高高的坟头,墓前帛钱在燃烧,田仲正跪在母亲墓前号啕痛哭。

  公子上前猛然跪下,扶起田仲问道:“母亲大人什么时候病逝的?”

  田仲擦干泪水说:“三年前兄弟下山不久,母亲年迈气衰,无疾而终。我已在山上守孝三年,今日与母亲辞别,将下山来寻兄弟,共谋大计,帮助兄弟完成复仇壮举!”

  公子说:“眼看又是三年,我已早早将药配好,没有想到母亲已经仙逝……”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叩拜完备,他打开被盖卷,将铁椎双手抱起,送到田仲面前说:“这是小弟专门请铁匠为兄打制的铁椎,只有兄长这种力可撼山的壮士,才配操此重器。”

  田仲双手接过铁椎,像把玩一件珍品般审视良久。他久久渴望着有一件自己称心如意的利器,终于好梦成真,他激动得大吼了一声:“兄弟闪开!”

  只见他抡着大臂,把铁锥挥舞得不见了影子,飞转得水泼不进。突然听得“嘿”的一声怒吼,铁锥“刷”地一声飞了出去,击中一棵大树。在轰然一声巨响之后,只听见“嘎、嘎、嘎、嘎”的一阵断裂的响声之后,大树慢慢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山木抖动,野兽奔窜。

  公子惊叹道:“真神力也!”

  田仲突然不无担忧地问道:“兄弟知道仓海君的近况吗?”

  公子沉默了,眼眶里转动着莹莹泪光。

  田仲急了,双手摇晃着公子说:“你快说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在沉痛中醒过来,告诉田仲,仓海君因困卧山庄,终于在抑郁中死去,已经一年多了。

  田仲怒火中烧,一把拉着公子说:“走,我兄弟俩立即下山去,将那些狗官杀它个人仰马翻、尸横遍野!”

  公子告诉他,在他上山之前,正从关中传来一个消息,秦始皇即将出函谷关,开始他的二次东巡。他便急忙赶上山来送药,然后下山西去,寻找行刺的机会。

  “如今,老母已经归天,三年守孝期也满了,我愿做兄弟的随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不行,更待何时?”

  二人下得山来,晓行夜住,不敢稍停,迎向东巡的秦王。

  正行至阳武地界,就看见驰道上飞马巡逻的兵卒越来越多。他们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下来,过了两天就听说,明天秦始皇的銮驾将经过此地。二人计议了一番,天刚黑就睡下了。夜半时分,月黑风高,他俩悄悄起床,不声不响地从旅店后墙翻了出去,沿着杳无人迹的驰道往西行。来到一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在夜色中四下观望。只见这一带地方冈峦起伏,虽无连绵大山,但也便于隐身。特别是有一条蜿蜒小河,穿过驰道向南流去,这样驰道之下便筑有一遭暗拱。再加上驰道都高出地面,苍松夹道,藏身在下面的暗拱中,难于被人发现。

  于是,他们商议确定,天亮之后便藏在拱洞中,待到秦始皇路过,便贴身在驰道下边隐秘处,看准銮舆,便将铁锥猛砸过去,不信那秦始皇的銮舆,会比一棵大树更坚不可摧!并且约定,行刺之后便沿着河道逃命,公子向北,田仲向南。

  眼见天将拂晓,驰道西边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们赶紧躲入拱洞。河道虽已干枯,但仍有涓涓细流,冷浸潮湿,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公子凝神屏息,倾听着头顶上驰道的动静。不时听见清脆的马蹄声从头上响过,这些声音清楚的告诉他们,当今天子的御驾,已离这里愈来愈近,一件在青史上将留下记载的大事即将发生。

  他清楚地听得见,自己的胸膛那颗心在猛烈地撞击。他反复地叩问自己,当那震古烁今的一刻到来时,自己是山崩于前不变色的英雄,还是如秦舞阳一般色变颤栗的懦夫?如果能令秦始皇丧命,自己敢于振臂一呼,号令天下么?如果事败被擒,枭首示众,自己能坦然无惧,慷慨就义么?

  此刻,他的心沉静了下来,像那水波不兴、皓月初升的大海。对于他来说,这是十多载梦寐以求的壮举,成也罢,败也罢,已无懊悔与畏缩的余地,即使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了。

  马蹄声越来越密,说明御驾也越来越近了。

  “我先出去察看一下。”公子说。

  “要格外小心!”田仲叮嘱他。

  公子小心地探身出外,洞口正有一丛茂密矮小的树丛,他进树丛隐蔽起来,轻轻拂开枝叶,窥视着驰道上的动静。没有一会儿功夫,只见远处尘埃四起,黄尘中有黑色的旗旗在飘动……

  终于把这一刻等到了!此刻他狂跳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急忙回到洞内,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田仲,田仲提上铁锥,二人又来至杂树丛中隐伏。马蹄声、脚步声正向他们拥来。二人凝神屏息,把心提到嗓子眼,眼睛也不敢眨动一下,直盯着这支浩浩荡荡的御林军。

  现在,已经望得见上面禁军的盔甲和戈矛,马蹄、缨络、铁甲、刀剑、旗节……一一在眼前闪过。

  这时,马蹄声夹着车轮声,銮舆和副车过来了。

  宽大的气魄非凡、装饰豪华的銮舆刚一出现在他们头顶,公子叫了声:“上!”,只见田仲猛然跃起,同时手中的铁推已经“刷”地飞了过去,只听得“哗啦”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轰鸣,顿时喧声四起!

  二人飞一般跳入深深的河沟,一北一南的飞跑而去,很快消失在一片岗峦之间。

  久久梦想和等待了十二年的复仇壮举,终于在一瞬间过去了。

  这就是发生在公元前218年的博浪沙刺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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