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消散,浓荫凋落,最初的一缕秋风冷了薄被。
杨娃娃拥紧被子,仍觉冷意入骨。远处的狼嗥撕扯着静谧的夜,令人毛骨悚然,在她听来,却是无比熟悉与安慰。拥被独眠的午夜,没有睡意,只有那针尖一般的思念细小而刺厉地扎入肌理,全身都痛,却又不知何处在痛。她知道,那是无处不在的思念,在啃噬着她,鞭笞着她。
这是北撤前的单于庭附近的一个小部落,回到匈奴,她便住在这里,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平淡而真实的日子。
春去秋来,很缓慢,慢得令人发狂,又似乎很快,白驹过隙,转眼秋阳熏人欲醉。她知道,禺疆忍受的煎熬会是何等惨烈与残酷,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那种思念,就像流水对卵石的侵蚀,一点一滴的腐蚀、渗透,一寸寸的凌迟。
她不是不想回到单于庭、回到他身边,而是不能回去。一旦出现在单于庭,未蓝天潜伏在单于庭的耳目一定会知晓,而以未蓝天的脾性,恐怕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届时,铁蹄踏响,烽烟千里,将是可以预见的一幕。
而更深入的,杨娃娃是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对他的背叛。无论是被逼的,还是无奈的,终究是背叛了他。他是那么孤傲、自负的一个人,容不得一丁点儿的背叛,容不得妻子的心里装有别的男人的影子。
因为曾经的背叛,她不晓得如何面对他,不晓得是坦诚相告、还是深深隐瞒……
心怯也好,残忍也罢,她也料想不到自己竟能狠下心来。然而,在见到呼衍揭儿的那一刻,她所有的伪装和坚持顷刻瓦解。
那是十日前。大雁飞过,斜阳已尽,最后的一抹灿光坠入无边的夜色;秋风横扫,草絮飘飞,薄雾瞑瞑,草原上一片迷蒙的光景。
宁静的部落突然震动起来,远远的,一队骑马闯进部落,纵马奔腾,掠起滚滚烟尘,惊起栖鸟呜咽乱飞。紧接着,黄狗疯狂吠叫,牛羊乱窜,骏马嘶鸣,整个部落,陷入混乱之中。
骑兵气焰嚣张,高声大叫着:今晚左谷蠡王借宿在此,大伙儿不许乱走乱窜,安分地待在帐里,听到没有?
杨娃娃正要回帐,猛然看见骑兵的前方有一个小女孩儿号啕大哭,被吓得定在当地只顾着抹泪。抢头的骑兵紧急勒马,惹得座下骏马长嘶不止。骑兵大怒,气急败坏地朝小女孩甩出一记马鞭,吼叫道:“妈的,哭什么哭,还不闪开!”
小女孩惊吓之下,哭得更加汹涌、凄惨。杨娃娃不由得怒气升腾,快步走过去,抱起邻居大婶的小女孩,狠狠地瞪他一眼,径直转身离去。
骑兵接触到柔弱女子冰冷迫人、轻蔑挑衅的目光,陡然大怒,凶恶喊道:“喂,你什么意思?自家的小孩不好好看着,让我的好马撞死了,活该!”
杨娃娃感觉到胸口的怒气一层层的上升,霍然转身,凝住眸中腾跃的怒火,一瞬不瞬地瞪着他,一言不发,锐利得仿佛要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马上骑兵从未见过一个女子有这等愤怒、冰冷的目光,不由得呆愣起来。另一个骑兵驱马上前,拍着兄弟的肩膀,戏谑道:“咋了?你居然会怕一个娘儿们!不容易啊!”他转脸看向挺立如树的柔弱女子,脸上慢慢浮起色迷迷的笑,“这娘儿们长得够味嘛,想不到这小小部落也有这等娘儿们,怪不得你都看傻了。就让大爷我消受消受……”
说着,骑兵跃下马、朝她走来,一脸*****的表情。
马上骑兵略有慌张,叫道:“喂,不好吧,左谷蠡王马上就到了,我们赶紧准备准备……”
杨娃娃放下小女孩,让她先行回家。骑兵不理会兄弟的劝说,窃笑着伸手摸向她的下巴:“你真美,住在这里的吗……啊……”
杨娃娃猝然捏住他的手腕,反向扭起他的胳膊,痛得他嗷嗷直叫:“给我老实一点!下次再让我看见,我扒了你的皮!”
骑兵没料到此等柔弱女子竟是手劲奇大,心下有些惊骇,却又不甘被一个女子教训,让兄弟们看笑话,便一言不发,只是弯腰强忍着胳膊上的疼痛。
杨娃娃手上加力,冷硬道:“怎么?不服气……”
“喂,你干什么?”
杨娃娃转首看去,但见十来骑骑兵并列在前,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便撒手放开眼前的骑兵,冷漠的目光扫过众等草原男儿,径直转身离开。
未走出三步,却有一声呼呼的鞭声自身后响起,裹挟着一股阴冷的劲风从背后袭来,她知道,定是方才的骑兵不甘羞辱,愤而甩鞭抽她。
她明澈双眸一紧,冷光乍泄,迅捷一闪,躲过劲道十足的一鞭,在他即将抽出一鞭之前,猝然转身、挥腿,朝他侧脸痛击一记,速度之快,力道之狠,让恼怒的骑兵防不胜防,让作壁上观的骑兵倒抽冷气,不由得心内赞叹!
那骑兵震怒,在兄弟面前被一个女子如此作践,焉能不怒不羞不忿?见她盈盈站立,藐视地瞪着自己、毫无畏惧之色,更加怒火中烧,黑着脸膛,握紧马鞭,扬手又要抽出一鞭——“住手!”一声断喝,远远地传来。
众等骑兵纷纷转首,脸色巨变,惊骇地驱马让出一方地儿。抽鞭的骑兵骤然收回马鞭,恭敬地耷拉着头,凶狠的表情消失不见,只余愤愤不平的余怒。
杨娃娃扬首望去,却在瞬间呆住。她很想转身离去,却迈不动步子,移不开身子,只是怔怔的定在当地。
一匹通身如雪的骏马缓缓策来,神骏非凡,马上男子一身黑袍,昂扬有度,俊朗之外略显苍硬,一双俊逸的眸子正紧紧望向她。
是她!真的是她!真的是朝思暮想的人儿!粗布衣裳掩不住香肌雪骨,散落长发遮不住清颜丹腮,身姿瘦削,莹莹楚楚;暮色四合,稀淡的天色之下,她的明眸一如湖水清澈照人;晚风劲吹,撩起她的墨染发丝,愈显孤洁清滟。
呼衍揭儿神迷目眩地跃身而下,缓缓朝她走去,仿佛走向墨黑天幕上一勾淡华纤细的弦月……
周边众等骑兵见左谷蠡王痴迷的样儿,大感惊讶,却不敢有所惊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
杨娃娃望着他不敢置信的眼神,淡笑徐徐:“好久不见,你怎会在这儿?”
“嗯,我去了南边一趟,正要回呼衍部,今晚在这儿歇息一晚。”呼衍揭儿竭力克制着语声中的激动与惊喜,陡然拉住她的手腕走向神骏白马,扶她上马,接着一跃而上,按辔执缰,在众等骑兵不可思议的注目中策马而去,消失于冥暗的天际,渺渺绝尘。
“就地扎营,半个时辰后回来!”策马之前,左谷蠡王抛下一句豪朗的命令。
晚风习习,夜色漠漠,广袤的草地青黄交接,零星的碧树渐老,枝叶飘黄,在秋风的拂荡下飘飞如蝶。
呼衍揭儿朗朗眉目之间皆是掩不住的欢欣:“见到你,真好……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在月氏吗?”
杨娃娃含笑道:“我逃出来了,回到草原……一直住在这里。”
呼衍揭儿惊讶道:“逃出来?那你怎么不回单于庭?你可知道,大单于……”
“我知道,”杨娃娃温婉地打断他,转身望向别处,心里酸涩如海,多日来已经平复的绞痛一浪浪的袭来,拍打着千疮百孔的心房。她幽幽道,“我不能回去,一回去,月氏王便会知道,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会是何种局面,相信你也能料想得到。”
呼衍揭儿轻叹一声,暗叹眼前的女子确是草原上绝无仅有的聪慧女子,心思缜密,柔弱而坚韧,为了匈奴、为了广大部民,孤身一人流浪在外,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
他与她并肩而站:“我明白……听闻,现今的月氏王是王子未蓝天,他……和老月氏王一样,不放你回匈奴吗?”
杨娃娃颔首:“此事说来话长……”
呼衍揭儿灿烂一笑,转首看她:“我们匈奴尊贵的大阏氏聪慧无双、仙姿玉骨,哪个男人见了,不是被迷得丢了魂儿?”
“哈,连你也取笑我……”杨娃娃横了他一眼,俏皮一笑。
呼衍揭儿握起她纤白细香的小手,暖暖揉着:“多年前,也有一个年轻人……第一次见你,便被你迷住了,无法自拔……你知道他为什么迷恋你吗?因为,他梦中的女子便是你这样的,看似柔弱,却胆识不凡;像湖水一样清澈,却让人捉摸不透;像蓝天一样澄净,又像冬日飞雪冰冷而绝烈……”
杨娃娃垂首静静听他低低絮语,嗓音哀沉,浸透了深而绵的情意,只觉他的目光如水如火……是呵,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儿,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历历在目,确是很突兀的。当时,与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他就要娶她,着实让人费解。此时听来他彼时彼地的心绪,令她心生恻然。
突然,他拿起她的左手,微微欠身,在手背上落下温润的一吻。
她抬首望着他,眉目饱含歉意,乞求道:“你不要……这样……”
呼衍揭儿仍是握着她的手,黯然道:“听我说完,好么?”见她终于点头,他继续道,“大单于很爱你,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爱你有多深,而我……和大单于一样,却不够坚定,不够‘不可理喻’,任凭你留在他身边,正因为如此,他得到你的心,让你甘愿留在他身边。”
“从此,我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后来,我终于认识到,即使你我早先相识,你也会爱上大单于,我……比不上他。后来,我娶了珑玲,妄想以她代替你,把你忘记,然而,我误了她一生,我给她一生的安定,却给不起她一生的幸福……因为,我无法爱上她。”
杨娃娃叹道:“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也害了珑玲……”
呼衍揭儿伤感地看着她,夜幕下,俊眸璀璨、似有晶莹的光色流动:“与你无关……你注定是我们匈奴的大阏氏,也只有大单于才配得上你!”
动情之后舍情,最是艰难与酸涩,那是忍痛割舍,那是连皮带肉的撕扯,那是伤筋动骨的诀别。
杨娃娃清眸冉冉流动,玉腮凝红,抹上一丝娇羞:“不要这样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只盼你能尽快回到单于庭,回到大单于身边,这样……我也放心了。”呼衍揭儿舒心一笑,心中多年的纠结顷刻间舒展,骤然轻松,清俊的脸孔顿时爽朗有如秋阳。
杨娃娃见他神清气爽,知道他已将多年的情感纠缠压下、深埋岁月深处,大感安慰,由衷道:“嗯,我会尽快回去,谢谢你。”
呼衍揭儿见她白衣悄然、清雅如斯,清婉眉目蕴着一缕轻愁,犹豫道:“月氏王未蓝天,是不是喜欢你?”
杨娃娃垂下眸光,轻轻颔首。
呼衍揭儿双眉微蹙,语音沁凉:“好,我知道了。”
“你先不要跟大单于说我在这里,好不好?”杨娃娃抬首,殷切地望着他,深瞳幽远,一如夜空、令人直想堕入其广阔的情怀。
“好!我先不跟他说!”呼衍揭儿按住她细弱双肩,轻轻一揽,将她拥入怀中,“我知道你心里苦,哭出来吧,会好受一些的。”
一瞬间,杨娃娃愣愣地哭不出来,须臾,便放肆地大哭起来,伏在他肩窝抽噎不止。是呵,多月来的隐忍、思念、痛楚、酸涩,顷刻间爆发,仿佛洪水决堤,气势汹涌。
他,是了解她的。
呼衍揭儿轻拍她的肩背,柔声安慰,口鼻中吸入她清冽的幽香,不由得深深的迷醉;他轻轻闭上眼睛,脑中慢慢浮现另一张熟悉的小脸,眨着灵俏水眸无邪地望着他,猛然,他惊醒过来,艰涩道:“瞳瞳很好,你不必担心,只是夜里会想妈妈……”
一听到天瞳,她迷蒙着双眼离开他的怀抱,渐渐止住哭声,心底却始终萦绕着乌丝说过的话,长大后,瞳瞳与呼衍揭儿会有什么交集呢?守护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杨娃娃自是无法预知女儿的未来,当天瞳十六岁的时候,已然是单于庭另一个杨深雪,酷似其母,俪影翩跹,深瞳点墨,眼波如醉,容色妍秀,灵婉动人,惹得单于庭众多男儿竞相爱慕。她却独独钟情于叔叔呼衍揭儿——单于庭第二任大单于,且如愿以偿地嫁给他,老夫少妻情深意重携手到老,成就一段永世流传的佳话。
当天瞳大礼之时,杨娃娃已经看不到了,早已与大单于长埋广袤的草原,长草萧萧,野花离离,以春夏秋冬的各色妍姿祝福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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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场纷纷扬扬的碎雪过后,大单于亲帅六万铁骑秘密开赴月氏,立志给予月氏狠狠痛击,以此夺回深雪阏氏的筹码。
苍穹高阔,银汉暗沉,尖啸的冷风肆无忌惮地鞭打着夜幕下一座座临时搭建的帐篷,帐顶呼啦啦作响,直欲随风而去。一夜冷风呜咽,一川荒草苍凉。
帅帐内,帐帘猎猎飘荡,冷风不时灌涌进来,冷了一帐暖火。烛火飘摇,辉照在各人的脸上,昏光影绰,面色却是无比坚毅。众人围着矮桌而坐,伦格尔,塞南,须卜隆奇,兰扣……
“大单于,时辰不早,今晚就到这儿吧!”伦格尔含笑道,饮尽杯中剩酒。
大单于微微一笑:“好,散了吧,各位都歇息吧!”
众人躬身退出帅帐,只余大单于背向帐口、负手而立,挺直的脊背凝定不动,仿似漫出一丝悲怆的意味。
雪,你还好吗?快了,我就要接你回家了!
帐外侍卫低声呼唤,说是急事禀报。侍卫掀帘进帐,禀道:“大单于,外面有一人求见大单于,说……只要大单于听到她说的两个字,便会见她。”
大单于精眸盯着他,奇道:“哦?哪两个字?”
侍卫心虚地颔首,低声吐出两个字:“……娃娃!”
瞬间,大单于震慑的呆住,只觉胸腔里的心被一把铁手揪住,死死不放,令他难以顺畅地调息。娃娃!娃娃!这是雪的小名儿,无人知晓,莫非,是雪回来了?怎么可能?莫非,是雪命人前来传递消息?
“大单于……”侍卫低低唤了一声。
大单于双目炯炯发光,急道:“快让她进来!”他目送侍卫转身出帐,竭力平复着心口的跳荡,垂在两侧的手指克制不住的发颤……不多时,一双纤纤素手缓缓挑开帘幕,一抹绰约黑影慢慢浮现……
大单于怔怔地看着静静站在帘口的娇小女子,却见她黑色头巾包住整个头部,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双眸清澈如雪、光华流转,悬着的泪珠莹然摇坠。
她解开黑色头巾,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风霜染鬓,露湿双唇,娴雅雪颜清减了几分,却是愈显潋滟如波,令人迷醉。
两人凝定不动,似乎不相信眼前之所见,似乎担心眼前之一切立即消失不见,似乎唯有四目相对方是永恒……四目相顾,目光胶着,再也无法分离,任凭帐外冷风呼啸,任凭夜冷侵衣,任凭沧海换了桑田。
那目光,平静而热切!湿润而辛涩!历久而弥新!恍然如梦而隔世永恒!
大单于握住她的手,嗓音低迷:“雪……”轻轻的一个字,已是梗塞难言。
杨娃娃设想过千万种相见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他那么宁静,只是默默凝视着她,俊豪黑脸流淌着幽暗的潮水,黑眸凄迷的蹙着、一汪深沉的水光粼粼晃动……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平静之中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抬手搂住他健壮的腰部,轻轻靠在他胸前,嗅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陡然,大单于狠狠地抱住她,铁臂箍紧,势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胸内,让她再也不能抽离。
一行热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顺着眼角、顺着鼻梁,滴落在地……
杨娃娃觉得快要窒息,上身骨头被他压得生疼,可是她不在乎——好久好久,她都没有这样被他抱着,紧窒的拥抱,真切的融为一体的感受,方能证明,她确实真真切切地回到他身边。
大单于手臂微颤,感受着她沁凉的娇躯蠕动在怀中的亲密与火热,捧住她清滟的脸庞,冷凝地注视着她,久久的,终于,哀恸开口:“雪,真的是你吗?告诉我,是不是你?”
骤闻他喑哑的嗓音、酸楚的语调,杨娃娃心中一痛,玉颊抹红,轻笑道:“是我,真的是我……”
大单于缓缓俯身,湿热双唇吻在她的前额,婉转而下,眉心,鼻尖,下颌,腮边,轻缓而有力,缠绵流连,仿佛隐忍着极大的悲痛与情火……见她雪腮一抹胭红,苍白双唇透出淡淡粉色,一如春天的娇红野花摇曳绿枝,他再也禁不住全身情潮奔涌,颤抖着吻了下去。
他双眸迷离,层层叠叠的、是揉断人肠的刻骨相思,*****了眼前威武、傲岸的草原男儿。她强忍着翻涌的凄痛,含住他温热的双唇,与他深入地缱绻,亦是全数倾泻多月来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昏火愈加暗沉,打在她白瓷似的脸颊上,晕红透肤,清滟中漫生出一丝妖娆。帐外长空寂寂,冷风裹挟着狼嗥远远的传来,悉数散入幽寂的天地,这个浓情的一刻,自是不关风与月。
他觉得怀中的人儿渐渐的娇软无力、温柔如水,星眸微敛,满目迷乱,一声轻淡的娇吟自她的灵魂深处低低漫出,仿似再也承受不住这浓郁的心火。
大单于满脸眷恋、满腔热火,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跨出穹庐大帐,走向只属于璧人的寝帐……
将她放在简易的床上,轻轻拨开她的黑衣,昏暗帐内,细香萦绕的清肌莹然生辉,微弱的红光细细流转,令他血脉贲张。情深意重,他将她裹进怀里:“雪,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杨娃娃见他一直患得患失、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禁不住鼻端酸涩,默默箍紧了他的背,哽咽了嗓音,细声呢喃:“是我,你的雪回来了,不要怀疑,真的回来了……”
他低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离开月氏了吗?”
她一惊,即使他陷于痴迷、仍不忘这个最让人惊心的疑虑。稍一犹豫,应答便慢了:“嗯,月氏王宫中有一位夫人见我可怜,帮助我逃出来……”
大单于迷乱的目光中皆是怜惜,声声低语仿佛从胸腔内挤出来:“茫茫大漠,千里风沙,一路上,一定很辛苦吧!最近才回到匈奴的吗?”
她凄苦地看着他,滞涩了气息;终是别开脸,不发一言。
他将她瞬间发冷的表情尽收眼底,一层愁烟涌上眉心:“我听闻,新的月氏王封你为‘雪夫人’……”
骤然,一张俊美如削的沉敛脸庞、一个丰神俊逸的朗傲男子、一种痴心绝对深情脉脉的眼神切入眼底,涨满心间,硬生生地揪住了她的心……那是未蓝天,无辜被她耍弄、伤害的孤寞男子。
还是夏季的时候,她听闻月氏王封匈奴阏氏为“雪夫人”,心下疑惑,自己逃出王宫了,怎会还有匈奴阏氏呢?如果消息无误,定是云夫人暗中安排好一切,她才能顺利回到匈奴。然而,未蓝天是甘心放她走,还是根本不知情?
诸多疑虑,却也是无可奈何。
杨娃娃满心苦涩,怔忪地望着眼前男子,哽咽着:“不要问了,好不好?不要问……”
如说早已回来,那为何不回单于庭——势必牵扯到她与未蓝天的纠缠;如说刚回来,她在月氏王宫滞留多月,难道两任月氏王就没有任何企图与不轨?他一定会猜疑、一定会吃味、一定会愤怒、一定会疯狂……
大单于见她恍然失神的神情,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心痛如海,勉强一笑:“好,我不问……你累了,好好歇息!”
他拉过毛毯盖在她身上,默默凝视她一会儿,眷恋地拍拍她的脸腮,绝然起身坐在床沿,整着衣袍。
杨娃娃知他心里猜疑、冷了心肠才不愿与自己同眠,心口抽痛,涩涩问道:“你去哪里?”
大单于转首看她一眼,笑得艰涩:“到外面巡视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眼见他起身欲走,她霍然起身,抱住他的身子,用尽全身气力抱住他,侧脸贴在他发热的后背上,恳求道:“不,不要走……你舍得留我一人吗?”
他僵直了脊背,任凭她的双臂箍紧自己的身子,轻叹一声:“雪,你累了,先歇息一晚,有事……明儿再说!”
他可以给她一晚的时间,让她仔细思量到底要不要将月氏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他只是要知道真相,只是想要知道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而且是她自愿告诉他。他不强迫她,而方才,她犹豫了,她迷惘了,那么,就给她时间好好想想。
“我不要你走,不要……你去哪里,我跟去哪里……”她耍赖道。
大单于僵硬的身子软了下来,语声含笑:“不要闹,我马上就回来……”
杨娃娃松开他,跌坐在床上,一字一顿坚决道:“不,只要你跨出这个寝帐,我立即从这里消失。大单于,你将永远找不到你的阏氏。”
他徐徐转身,眉峰微动,蕴满薄怒,眼底到底是春回大地、暖意横生:“雪,多月不见,倒是多了些小孩脾气,究竟是谁宠的?”
“谁宠的?”她侧坐在他大腿上,明澈眸子如痴如醉地凝视着他,“你说……还有谁?”素手轻抚他略蹙的剑眉,柔缓地摩挲着他紧抿双唇,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他喉间凸起,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撩拨着他原已躁动的心火,“你瘦了、老了,相思催人老,你想我的,是不是?草原深夜,帐外冷寒,你忍心让你我满腔相思任凭冷风吹散吗?”
但见他黑眸蹿起火苗,渐渐炽热;全身绷直,仿佛顷刻间就会绷断。她轻笑着慢慢拨开他的衣物,凑身轻吻他的侧颈,轻轻吐气在他耳畔,软语蛊惑:“我知道,你要我,我也……想要你……”
老了?她竟敢说他老!
大单于一手捏住她下颌,一手迅捷扒下她身上衣物,眸底清寒几许:“你说我老了?嗯?”
杨娃娃拍掉他的手,急速后退,俏皮一笑:“你就是老了,莫非大单于比我年轻?”
大单于疾手扯住她的身子,裹在身下,俯身罩住她全身……
天地间疾风劲吹,猎猎扫荡着草原浓重的夜色。低吟细细,喘息沉重,烛火低垂,袅袅青烟蔓延开来,与低迷、浓郁的暖意融汇,交融出一帐秋韵与春光。
……万籁俱静。大单于半靠半躺着,搂着慵懒的人儿,大手轻轻摩挲着她嫣红雪腮,轻咳一声,低沉开口:“如何?我老了吗?”
杨娃娃趴伏在他胸口,揪扯着他散垂的发丝,“噗哧”一声,含笑道:“大单于神勇非凡,怎么会老呢?”
大单于沉声朗笑,是满足与欣悦的笑声,仿佛弦月破云而出,再无一丝遮蔽。
她抬首望他,望进他神采奕奕的精眸:“我回来了,我们回单于庭,好不好?曼儿和瞳瞳想我了吗?有没有把妈妈忘了?”
是呵,她今夜来此的目的,便是让他撤兵,阻止匈奴与月氏的烽烟战火。前两日,她无意中听闻大单于亲率铁骑攻打月氏,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她被月氏掳去,他却隐忍至今,背负着巨大的痛楚,训练鸣镝亲卫队,惩戒犯上作乱的韩氏部落,收服兰氏部落等漠北大小六七个部落,基本上统一大漠南北,至此,单于庭成为匈奴唯一的统治中心,雄风再起,铁蹄再响,震慑邻邦诸国。
这样的大单于,让她安心,让她不由得万分敬佩。他真的变了,变了很多,沉稳英睿,霸气内敛……因何而变,她不知道,却是由衷开心。
“嗯,好,你回来了,也不需要让兄弟们死伤了!”大单于爽快应道,拿起一绺发丝轻嗅,“两个孩子很好,很乖,就是不想妈妈,每晚都缠着与爸爸睡。”
“哈,你骗我!”杨娃娃娇嗔一声,柔柔抚过他细毛均匀的胸口,倏然低沉了嗓音,“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更紧地搂着她,不发一言——他等着,等她自己开口告诉他,无论何种结果。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回避的问题,她轻叹一声,极其淡渺的叹息,融入漫漫长夜,几不可闻:“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大单于平静道:“你怎么说,我怎么听。”
“我……早于四月就回到匈奴了。”她审视的目光流连于他风平水静的的脸上,鼓起勇气,静声道,“月氏王宫中的‘雪夫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眉宇暗敛:“不是你?那就奇怪了,月氏王未蓝天为何声称是匈奴阏氏呢?他不知道你逃出来了吗?”
杨娃娃垂下眸光,低语如丝:“嗯,我也觉得很奇怪……”
大单于手臂略紧,声音陡然急促:“那你怎么不回单于庭?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心慌地打断他,语音却渐次低弱,“我担心……我一回到单于庭,一定会传遍草原,月氏王便会听闻……”
见她默默垂首、脸色尴尬、眸光不自在地流转,听她欲言又止的话语,他已然有所明了,月氏王未蓝天与他心爱的女子,怕是有着纠扯不清的牵绊。他懒懒道:“你担心未蓝天会发兵来袭?”
杨娃娃不得已轻轻颔首。
大单于勾起她的下颌,炯光迫视着她,语音沁凉:“未蓝天要你嫁给他?他……喜欢你?”
杨娃娃坐直身子:“是,是的……他还是王子时,我勾引他,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让他不得已逼迫老月氏王退位。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娶我,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逃出月氏……”
说着说着,鼻端一涩,泪水决堤……她也不晓得为何会哭,自然而然的,便哭了。
大单于抬起身子,痛惜地将她拥入怀中,软声安慰:“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知道的,都是我不好……”
她哭着呢喃:“是我自己不好,我背叛了你……我……”
他倏然吻住她的唇,将她冲口而出的话语悉数咽下:“不要说……不要说……”
“不,我要说,是我勾引他的,我对不起你,也伤害了他……”
见她哭得悲伤,他无言地拥紧她。她终于说了,他就知道,一定不是那么简单的,然而,心中一点一滴汇聚的,是怜惜与心痛,一寸一寸剥落的,是对她的猜疑与疏离……
杨娃娃伏在他胸前,语调悲切:“他吻过我……我背叛了你……”
大单于只是更紧地抱着她,埋首在她柔亮的凌乱青丝中,微闭眼睛,轻轻摩娑。亲吻?背叛?那又怎样呢?是呵,他的雪值得每个男人去爱,而拥有她的爱,他是何尝有幸!
一方烛影摇曳,一帐明灭斑驳,两腔心火纠缠,两具躯体相拥,却是萧瑟满怀,*****蚀骨。
她哽咽道:“我……我与他,只是……他没有强迫我……”她抬眸深深凝视他,眼眸水雾弥漫、含烟如波,“你相信我所说的吗?”
他轻轻抵着她的鼻端,眸中绵绵情意不经意间流泻而出,嘶哑道:“什么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我身边,不会再离开我……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是的,他不在乎,只要她回到自己身边,永远不再离开。
天色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帘幕投射在地上,抖落一帐旖旎秋光。简易床上,黑色发丝散落一枕,黝黑的面容坚毅如石,平缓的唇角勾出一抹几近于无的笑意。
他缓缓睁眼,眉梢拉出一丝惬然,移手一摸,悚然大惊,霍然翻身坐起,举目四望,旋即呆呆的失神……那么真实,那么深切,不可能是做梦,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雪已经回来了,回来了……
可是,为何不见人影?是梦,还是真实?
大单于一骨碌下床,胡乱披上衣袍,惶急地跨步出帐。冷不防,一只素手掀帘进帐,正巧与他撞个正着,单薄的身躯硬生生地反弹出去……
大单于及时勾搂住她的腰肢,急切地抱住她,温热的大手摩娑着她的肩背,揉搓着她黑亮的长发:“我以为只是一场梦,就像以往每次醒来,只有我一个人,只有空荡荡的寝帐……”
杨娃娃抱住他发颤的身躯,心知他的内心深处仍是患得患失,怕是他尝够了绝望的滋味,才会如此担惊受怕的吧!他霸道、甚至不可理喻,对她却是一腔赤子之情,坚如磐石,矢志不渝,不因岁月流光的侵蚀而减了半分。
她淡淡而笑,是幸福的笑靥:“不要担心,不要怀疑,我不会走,再也不会离开……”
他松开她,颊边浮起宠溺的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昨晚不累吗?”
提及昨晚——不止一次的颠鸾倒凤、极尽缠绵,她香白双颊顿生红晕、一如红梅吐蕊,惹人呵暖:“不要紧……”
“大单于……大单于……”
应声而来,是伦格尔焦急的脚步声。他不明情况地挑帘进帐,却看见一幕令他尴尬不已的情景:昂健的大单于搂抱着一个身姿倩然的女子,浓眉笼笑,柔情流溢,而他怀中的女子,如雪容颜散发幽幽暗香,红腮犹如苍茫雪原中一抹红影。
伦格尔一愣,惊喜道:“阏氏!阏氏回来了?”
杨娃娃抽出身子,拿开他的手臂,却被他一手揽到身侧,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她横他一眼:“你们谈正事吧,我先去……”
“无妨!”大单于打断她,揽着她的腰肢,朝伦格尔开怀笑道,“什么事?”
伦格尔一脸凝重,正色道:“月氏王未蓝天亲率大军,昨夜驻扎在边界,士气高昂。”
杨娃娃胸口蓦然一紧——此等形势,怕是一触即发了!她愣愣地看向身边的男子,但见大单于眉尖微蹙,黑眸凝聚出一束凌厉的冷光:“想不到未蓝天的消息如此之快!”
“妈的,单于庭一定埋伏有月氏的耳目。”伦格尔咒骂道。
大单于抚拍着她秀静、恬淡的脸蛋,温煦一笑:“乖乖地待在帐里等我回来,嗯?不要让我担心,好么?”
杨娃娃望着他略显不安的脸孔,纯静笑道:“别担心我,去吧!”
他大跨步而去,朗朗秋阳下,宽厚的肩背挺立、沉敛,从容不迫。她失神地望着他,玉容渐渐清冷,笑靥渐渐凝固、消散于冷意飒飒的秋风中。
回帐稍稍收拾,她牵过一匹白马,与一个侍卫低语几句,便绝尘而去。
抵达月氏营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她已经打定主意,即便他会生气、会猜疑,她也要见未蓝天一面,了断某些纠葛,阻止两方战火。然而,月氏守卫听不懂她的话,不耐烦地轰赶她,推推搡搡的。
恰时,她望见一抹熟悉的人影行走于帐篷之间,惊喜唤道:“秋霜!秋霜!”
远处一抹粉红身影转身望来,静静地望着,仿佛思考着什么似的。杨娃娃高高挥手,扯高嗓子叫了两声,她方才狐疑地走过来,蹙着眉望着杨娃娃:“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会说匈奴语?”
杨娃娃舒心一笑:“秋霜,你不认得我啦?”
秋霜瞪大眼睛,终于认出她的嗓音——她将头部包得严严实实,当然不易辨认。秋霜正要迎上去,却硬生生地止住脚步,转首朝守卫说了几句,便拉着她走出营地的范围,走了很远很远,来到一处广阔的草地上。秋霜亲昵地握住她的手腕,恳切道:“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阏氏。阏氏,你怎会来到这里,阏氏不该来的……”
秋霜的真心真意,杨娃娃尤为动容,展颜笑道:“我知道的,谢谢你,秋霜!但是,你怎么也跟着大军……”
“阏氏慢慢听我说来。”秋霜轻叹一声,眉心浮动着缕缕的愁绪,“云夫人早已安排好一切,帮阏氏逃出王宫,却带着另一个女子入宫,阏氏你知道吗?这个女子与阏氏的容貌一模一样,假如你们不开口说话,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杨娃娃惊愣的瞪大眼睛,心底却是一沉,这个世界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恐怕只有真正的燕国公主了。云夫人居然将她带进月氏王宫、代替自己,且将自己秘密暗杀、永绝后患,云夫人,当真心狠手辣。
“虽然雪夫人与阏氏长得一模一样,神智与脾性却只是一个小女孩,大王一见便知道事有蹊跷,派人暗中查访,终于查到是云夫人暗中帮忙阏氏,震怒之下,将云夫人遣送出宫,命其永远不得入宫。”
秋霜见杨娃娃面露愧疚之色,安慰道:“阏氏无需自责,云夫人说阏氏已经命丧大漠,大王不相信,派人秘密查访,却始终没有消息。大王担心走漏了消息,便封她为‘雪夫人’。”
杨娃娃感慨万千,艰难地问道:“那……大王待雪夫人如何?”
“雪夫人很乖巧,有时候像个小女孩开朗活泼,有时候很忧郁、很安静,却是真心喜欢大王的,大王……待雪夫人很好,跟她在一起时很是开心,秋霜觉得,大王也是有点喜欢雪夫人的吧,不过呢,大王对阏氏念念不忘……听闻匈奴大单于举兵侵犯,就亲自统兵迎战。”
杨娃娃颔首不语,忽而奇道:“那你怎么跟着来了?”
秋霜笑道:“大王担心雪夫人留在王宫会有不测,就带着雪夫人随行。”
杨娃娃“哦”了一声,默不作声,心中不免猜测,未蓝天此举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单从容貌看来,雪夫人就是匈奴大阏氏,是威胁大单于的唯一筹码,未蓝天怎会放过这个筹码呢?
秋霜注视着沉默的杨娃娃,开心道:“阏氏是来见大王的吗?秋霜可以帮阏氏通传一声,大王一定很开心的。”
杨娃娃望向遥远的天际,秋日蓝空,深深的蓝,蓝到深处,令人心醉神迷,仿佛情到深处、让人身不由己。她舒眉一笑:“好!你帮我通传一声,就说有一位女子要祈求他的原谅……他便知道了……我在这里等他。”
秋霜应下,转身离去。她轻叹一声,望着一行飞鸟自由自在的翱翔于晴空,搅动了一方天地的宁静与澄澈,不带走一丝云彩。她就像飞鸟,搅混了他平静的世界,陷他于不孝不忠的境地,惹他情意满怀,却又让他错付予人、付之流水。她多么可恶,不可原谅……
一阵马蹄撼天动地的踏响,由远及近的传来。杨娃娃凝眸望去,漫天烟尘之中,一抹黑影狂烈抽鞭,疾速地卷掠而来,仿佛裹挟着惊天动地的怒气。她的心口猛烈地跳动,虽是早已料到他会追赶过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追来了。
须臾之间,一队人马呼啸着赶至眼前,骑兵纷纷牵马远远的走开。那抹黑影缓缓踏步而来,披风下摆流荡于秋风中,翻卷如鹰;沉重的步伐重重地踏在地上,仿佛要踏碎一般;俊豪的脸孔肃穆如寒天,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大单于生硬地拥住她,心口莫名胀痛、起伏不定,深深凝视着怀中的人儿,眸心凝聚着天寒地冻般的怒气。
杨娃娃知他濒临爆发的边缘,轻轻一笑,竭力舒平心口的歉意与慌张,双手环上他的腰,偎在他胸前:“你来了……还不慢……”
陡的,大单于深深吸气,胸口高涨而起,缓缓呼气,平复了胸口堆叠的怨与怒:“我不是让你乖乖地待着吗?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杨娃娃轻轻道:“有些事,我想亲自了结。我不想因为我、匈奴和月氏烽火千里、战祸连绵,消弭战祸,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要跟月氏王见一面,你不会介意的,是不?”
“不,我介意!”大单于冷冷打断她,勾起她的脸庞,炯炯凝视她,眸底仍是深寒,却已拂上一丝无奈,“可是,我不会阻止你。我也不想我们匈奴的好男儿无辜死伤。”
杨娃娃心底一暖,呵呵直笑,忽然想起一事,娇俏一笑:“你知道吗?我离开月氏王宫后,有一个女子被带进宫,成为月氏王的‘雪夫人’,而且,这个雪夫人,与我同名,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月氏王知道这个雪夫人不是我,但待她很好,很是怜惜。”
大单于不可置信地双眸一眯,奇道:“哦?竟有这样的事?这世上竟有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杨娃娃别有深意地看他,语音轻凉:“如果我说,她才是真正的燕国深雪公主,你相信吗?”
大单于深深一怔,随即笑了,眸心掠起深深浅浅的温柔与坚定:“雪,在我眼底,你不是燕国公主,也不是南方邦国的人,我不管你是谁,你只是我的女人、我的阏氏,你只能是我们匈奴大单于的大阏氏!”
骤闻之下,杨娃娃无语望他,明眸深处渐渐发热,泪光摇曳,仿如一汪碧水滟滟如波。她心中甜蜜无比,扑在他的肩窝,低低喃喃:“我不是燕国公主,我也不是南方邦国的人,我……我来自两千年以后的一个世界,在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界,匈奴在这片广阔的草原上已经消失一千多年了。”
“你来自两千年后?”大单于震惊地重复着,僵硬的身躯微微发抖,嗓音慌乱而惨痛,“你是说,你我之间相隔两千年?”
杨娃娃抬首望他,眸中切切情丝自然流露,肯定地应了一声。
大单于陡然拥紧她,狠狠地、死死地抱着娇细的身骨,仿佛一瞬之间她便会消失不见一般:“不,我不让你走,你不能回去——”
杨娃娃略略皱眉:“你弄疼我了……”
大单于一双黑眸中闪耀着慑人怒色,唇齿之间一字一字地挤出凄痛的嗓音:“雪,我警告你,你不能回去,不能离开我——”
杨娃娃扬起眉睫,泪意翻涌,凄迷了眸色,哽咽着笑道:“傻瓜,我当然不会离开你,莫说我已经无法回去,要是能回到两千年后,我也不会回去的。”
大单于俯身在她的腮边,双唇轻触,沉声低诉:“我不相信你是两千年后的人,你只是我的女人……雪,你跟我说,你是我的女人、是我的阏氏……”
他的怒气与惶急,他的迷乱与痴心,无不让杨娃娃翻江倒海,惊涛拍岸的是汹涌的热泪与甜蜜……她情迷地软声悄语:“嗯,我是你的女人、你的阏氏,永远都是……”
******远远的,湛湛秋阳之下,站着一个丰神朗傲的男子,俊美如削、仿似不是世间凡人,挺眉紧蹙,坚毅的眼睛锁住前方深情相拥的一男一女,深邃的目光一如秋风冷入肌理、萧瑟落寞。
他是月氏王未蓝天!刹那间,他的心中纠缠着怒气与酸意,渐渐高涨,堵塞了他的胸口,令他无法透气。然而,他的眼中,始终只有那个纤瘦的女子,秋风撩起她黑亮的长发,飘逸如仙,白衣清冷、裙裾轻舒,仿如蓝天上白云出岫,见之令人心胸旷达、却又流连其间。
未蓝天终是跨步而去,该见的,始终要见,该了断的,始终要了断。
杨娃娃见未蓝天走来,示意大单于拿开手;大单于眯笑着毫不理会,兀自手挽她的腰肢,情味亲昵、情致缠绵。她亦是无奈,横他一眼,朝未蓝天谦恭道:“大王愿意见我一面,我万分感激。”
未蓝天眼见心心念念的女子被另一个男子搂在身侧,情意流转在两人的脸上、眉目之间,一时间,嫉妒的火苗突的蹿起,燃烧着整个心间,几乎将他焚烧殆尽。
他极力隐忍内心的酸火与愤怒,俊美深眸拉出一抹颠倒众生的淡笑:“深雪,好久不见,可有想我?”
杨娃娃倏然愣住,没料到他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极其暧昧的话。她看看未蓝天,又看看大单于,两个男子,四道目光,清凉之中蕴满炙热的气息,一如秋风冷暖交加,转眼即是瑟瑟寒冬一般透骨生凉。
大单于亦是没料到月氏王未蓝天如此俊美,兼有女子的俊秀清雅与男子的俊朗坚毅,冠绝人寰,更没料到他会说匈奴语,这个瞬间,他的内心不知不觉地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惶恐。然而,他面不改色地戏谑道:“大王,我的阏氏只会想我,雪,你说是不是?”
杨娃娃责备的扫他一眼,拿开他的手:“我与大王谈谈,你先到那边等我。”
大单于面有难色,耍赖道:“你们谈好了,我在边上坐着,就当我不在好了。”
未蓝天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讥讽道:“大单于似乎不相信自己的阏氏?真是有趣啊,原说大单于在旁也不是不可以……”
“走吧!去那边等我!”杨娃娃板起俏脸命令道,推着他赶紧走。
无奈,大单于缓缓离去,转身的刹那,瞪他一眼,凶狠犀利的眼神如利芒直直逼向优雅淡笑的月氏王。
杨娃娃闭了闭眼睛,一丝泪意凝出眼角,转身举步走去,朝着与大单于相反的方向走去……未蓝天提步跟上,默默跟在后侧。
她凝眸一望无际的草原,诚恳道:“大王,雪夫人才是真正的燕国公主,多年前,公主的王兄要将她嫁给赵国大王,公主不愿意,逃出王宫,一路逃亡,后来与护卫失散,孤身流浪,不知为何,神智有所损伤,宛如年幼的小女孩一般。云夫人不知怎么见到公主的,安排我出宫、安排公主进宫。大王,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
未蓝天望着高阔的蓝空,怅然若失地失神,须臾,感慨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是何人?为何跟她一模一样的容貌?”
杨娃娃沉吟道:“这世上,原本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无法解释。保护公主逃亡的几个护卫与公主失散,却阴错阳差地将我当作公主,此后,遇见大单于,就留在了匈奴。而公主,因为我的出现,历经艰辛,饱受沧桑,流浪到月氏……”
她转身正对着未蓝天:“大王,既然公主已是大王的‘雪夫人’,大王就好好怜惜她,让她一生无忧,也算是我求大王帮我好好照顾她,毕竟她是因为我而遭受了这么多年的磨难。”
未蓝天沉默着垂首,眉宇拢上几分凄伤:“是啊,她确实让人心生怜悯,可是……她不是你……我骗不了自己,她不是你,永远也不是你……”
杨娃娃望见他悲凉的失意,心中越加不安与痛楚:“大王,曾经的欺骗,皆是我的错,但凭大王处置,只要匈奴与月氏不起战祸,只要……大王可以消愁解恨!”
“任我处置?真的?”未蓝天犀利地盯着她,见她郑重其事的点头,俊眸中闪烁着明媚的阳光碎芒,猝然握住她的双手,“我的处置只有一个:我要你成为月氏国万人敬仰的王妃!”
杨娃娃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挣开他的手掌,脱离了那温凉相宜的润然,慢悠悠道:“大王,这个处置可以让大王消愁解恨,却会引起匈奴与月氏的战火。”
言外之意就是:大单于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举兵。
未蓝天了然地一笑,朗朗阳光下,笑容是那么悲凄:“那么,我是没有选择了?”
“大王可以选择匈奴与月氏战祸不断、生灵涂炭,也可以选择好好爱另一个女子。”杨娃娃一双清眸淡辉流转,却是无比坚定的辉华,“或许,过不了多久,大王便会忘记一个曾经欺骗过你的女子,会倾心爱上雪夫人。”
未蓝天心中揪痛,这样的杨深雪——坚韧,决绝,冷酷,令他非常陌生。或许,对于他来说,她一直是陌生的,他根本不了解她,过去,现在,他从未了解过她——她是如此陌生。
近在咫尺,却是那般遥远。他英朗的眉宇扬起一层层的怒气:“深雪,你是一个残忍的女人。”
“对,我是。只有残忍,匈奴和月氏才不会有战祸,两国边民才会安宁、富足。大王沉稳、英明,定然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置家国利益于不顾,也不会为了一个别国的女子背负千古罪名,那不是我认识的大王,更不是我心目中的大王!”
一席话,柔音铿锵,脸色淡定。
未蓝天不由得心生敬佩,自己看不透她,而她却看透了自己,如此女子,实是凡间绝品。他单手扣住她的细肩,目光森然:“你可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你的大单于便会命丧于此,而你,便会成为我的王妃!”
杨娃娃淡淡一笑,笑容仿若秋月皎洁:“自我决定来见大王,我便知道,大王不会这么做。”
“你如此笃定?”未蓝天奇道,俊美脸庞仿佛秋风横扫而过的草地、一片萧瑟。
杨娃娃拿下他的手臂,容色恳切:“大王,你真的愿意见到两国将士在一夜之间化为累累白骨,见到两国边民因为这场战争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吗?大王真要与匈奴一战的话,那么,我只有一死谢罪!”
话毕,她越过他的肩膀,望着远方大片大片的阳光,半空中流转,仿若琉璃;而她清澈双眸中凝聚的光华,冰冷而决然。
但见她晶莹而慑人的眼神,未蓝天觉得一柄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胸口,撕裂了他的心房,痛楚蔓延开来,无处不在,冰冷了他的手脚,冷彻了他的身骨。他竭力忍住身上流窜的痛楚,豪爽道:“阏氏不愧是匈奴大单于的大阏氏!阏氏能为月氏与匈奴着想,我岂能输了阏氏纠缠于儿女情长?”
杨娃娃微微一笑,没有忽略他眸中一掠而过的痛色与黯然。
未蓝天眉眼含笑,继续道:“你说任凭我处置,那么,我要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这,应该不会让你为难吧!”
杨娃娃一震,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处置”。她的女儿,天瞳,嫁给他的儿子?不,这不可以,她不可以擅自为女儿做主,女儿的婚姻与归宿,理当由女儿自己做主。作为母亲,她只能引导、点拨。
她凝重道:“大王,如果我现在同意了,长大后,假如他们两情相悦,那便很好;假如他们互相不喜欢、不满意,那么,岂不是误了他们的一生吗?”
未蓝天浅笑道:“阏氏见解果然与别人不一样,这么说,阏氏不同意?”
杨娃娃望见他眼底势在必得的冷光,略略沉吟:“这样吧,假如月氏未来的王子能获得我女儿的芳心,我当然很高兴;假如王子得不到,那我也没有办法,你说是不是?而且,我担心,月氏未来的王子看不上匈奴女子呢!”
“阏氏终究没有答应……”未蓝天怅惘道。
杨娃娃亦是无奈,无语望他。或许,他的这个“处置”,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吧。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牺牲女儿的终身幸福。
未蓝天脸色一暗,深眸中纠缠的悲愤夺人心魄:“阏氏所说也有道理,或许,是我强人所难了。”
他终究是输了,原本,他便没有与大单于争夺的机会,莫说她早已心有所属,即使是她心中无人,她也会倾心于大单于的吧。大单于神武睿智、霸气内敛,是广袤草原上无人能比的雄鹰,是大漠南北令人闻风丧胆的苍狼,只有他,才配得上眼前明朗如阳、智谋无双、胸怀广阔的女子!
杨娃娃心底有些欣慰,脸容略微松懈:“大王,雪夫人才是大王真正值得去呵护的女子,与她在一起,大王一定会很开心很快乐的,而雪夫人,也会一心一意对待大王,大王想要的,不就是一心一意吗?”
一心一意?是呵,他祈求眼前女子的一心一意,却是永远得不到。那么,是否转一个身子,便可以得到?雪夫人,毕竟与眼前女子一模一样,只是很单纯很单纯罢了。那又有何不好呢?单纯,原本就是最洁净的,纤尘不染。拥有她一生的单纯,是否就是意外的幸福?而不单单是上苍对他的补偿?
如此想着,未蓝天黯然一叹,俊眸中深情款款,情意无言地笼罩于她的明眸:“深雪,你曾经的欺骗,或许也是无可奈何,你方才所说的,并不能令我撤兵,然而,我终究被你说服了。也许,太过执着,幸福便会从执着的缝隙悄悄溜走!”
他如此说着,神色凝定、目光邃远;她如此听着,风姿楚楚、眼色湿润。
“但愿你记得我今日提出的要求,日后大力促成。”
话落,他微微一笑,陡然上前,俯身在她的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毅然转身离去,步履轻快而沉稳,背影萧索而明亮,明媚阳光之下,月氏王从容不迫地远去,俊美地睥睨一切,撒手的风度令人心生敬仰!
那只是一抹缥缈的吻、一个诀别的吻!
一滴泪珠悄悄滑落,顺着玉容滴落于透凉的秋风之中。杨娃娃轻轻笑了,她伤害了他,而他终究宽容地原谅了她,顺着她的意愿撤兵了。轻松、开心之余,她只觉酸涩不已。
多年以后,匈奴与月氏多次攻伐,她自是无法预知缘何战火蔓延。是她的儿子头曼大单于向月氏属地扩张,还是月氏不断挑衅,她无法猜测!
马蹄踏响,她的大单于向她伸出长臂,稳稳一拉,她便跃上马背,跨坐于他的胸前。秋风掠起,滑过脸庞,有些冰凉,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只因她的身后,一直有一个男子守护着她。从此,大漠狂沙,千里雪原,浩瀚冷风,皆有他陪伴着她,策马纵横,此情与共。
大单于俯首在她的耳畔,热唇吮吻着嫩肤:“我看见他吻你了,告诉我,他都答应你了吗?”
他的热气,激起她绵绵战栗,她娇笑道:“是的,他都答应了。大单于,我好想单于庭啊,何时拔营回去?”
大单于钳紧她的细腰:“你答应月氏王什么了吗?”
杨娃娃闪躲开他的热唇,细笑道:“大单于不愧是大单于!我答应他,大单于的女儿长大后,嫁给未来的月氏王子。”
“哦?”大单于哈哈狂笑,张狂、不羁的笑声飘荡于风中,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令人心情愉悦。
杨娃娃斜过身子,睨他一眼:“你笑什么?”
大单于扣紧她的腰,蓦然吻住她的嫣唇:“我等不及了,即时赶回单于庭,多生几个女儿,好让未来的月氏王子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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