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五月春华,芳草茵茵,叶儿抽芽,花儿吐蕊,一片姹紫嫣红的瑰丽景象。扑面而来的春风暖人心房,淡淡的花香流淌在风中,流散在花草丛中,熏醉了那一只只翩翩飞舞的蜻蜓、蝴蝶。
蓝澈的天空,丝丝棉絮般的流云,冉冉飘逸,蜻蜓点水一样轻触着蓝空的广袤胸怀。艳阳高照,一束束金灿的光芒洒耀在每个精锐亲卫的脸上,冷肃的黑脸膛金光闪闪,折射出一种冷骨无血的寒意。
这是单于庭三十里外的训练场。百名勇士跨立马背,分两列排开,各守一边,阵仗齐整、严明,气势夺人;与暖风、阳光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们严肃的面无表情,他们的眼睛中、只有手中握着的弓箭,只有大单于随时劲发而出的鸣嘀。
队列的正前方,一匹浑身乌黑的骏马悍然而立,马背上、玄黑色风氅深沉的下垂,霸气纵横,挺伟的身躯摄人心魄,面容沉谙,隐隐闪现着冷酷到骨子里的冷光。
正是,禺疆大单于!
他缓缓高举弓箭,风氅的下摆霍然一荡,力贯双臂,弯弓涨满有如半圆之月;“咻”的一声尖锐的啸声,响箭追星逐月般的飞射出去,劲猛地射向不远处悠然嚼草的骏马,高亢的啸声划过天际,久久不绝于耳,荡人心怀。
箭镞没入大腿,霎时,百支利箭追风而至,飞蝗一样涌向骏马,无一不中;骏马急促地怒蹬而起,仰天长嘶,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窒息了所有人的气息。骏马肥膘的躯体,仿佛箭靶、一根根箭镞坚挺地耸立着……一阵痛苦的痉挛,骏马扑倒在地,已然气绝。
此种演练,已经进行了两个月,各种飞禽走兽射杀无数,不射者,立即斩杀不怠,百名亲卫已经替换了二三十名;然而,大单于的鸣嘀只是瞄准了动物,深雪所说的宝马、阏氏、父亲,毕竟过于冷血。
大单于满意地笑了,刚毅的唇边轻轻一牵,流浮出一丝孤涩的笑意。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然而,心中最重要的那处柔软的地方是缺失的,心爱的女子不在眼前,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而这百名亲卫,能起到什么作用,能夺回他心爱的雪吗?
无论如何,夺妻之恨,他一定要讨回来,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训练结束,大单于命亲卫队回单于庭各司其职,孤身一人留在训练场上,席地而坐,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才能与心中的女子深情对话,或许他在自欺欺人,但是他无法遏制对雪狂热的思念……
大地在轻微的震动,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于耳际敲响,逐渐趋近,大单于转脸看去,俊奇的马上男子策马过来,脸上的光芒灿烂得接近于透明。
大单于冷然一笑,霍然起身,玄黑风氅悚然一抖:“兄弟,好久不见,今儿怎么有空来单于庭,也不打声招呼?莫非我单于庭的奶酒比你呼衍部的合你口味?”
呼衍揭儿搭着大单于的阔肩,天青色的袍子欣然而动:“大单于,我的儿子总是嚷着要跟瞳瞳一起玩,我被他闹得没办法,就带他们过来玩了。大单于不会不欢迎吧!”
“哦?兄弟一家子都过来了?”禺疆挑眉问道。
呼衍揭儿笑着点头,英眸一敛,迸现一丝锐光:“大单于,方才的训练,我都看见了,好像有点残忍……”
禺疆朗朗的目光遽然一沉:“如果我不残忍,各部首领将会比我更加残忍。”
呼衍揭儿怅然地点头,眸色立时凝重起来:“是啊,自单于庭北撤,各部首领蠢蠢欲动、叫嚣不止,不遵从单于庭的统一安排与大单于的号令,已经有三四个小部落依附于韩氏,假如再这样下去,后果严重……”
“匈奴的统一得来不易,我绝对不会轻易地让人破坏,谁都不行!”禺疆切齿道,语气绝冷如冰床,让人脊背生凉。
登时,呼衍揭儿不寒而栗,心中明了深雪为何会爱上眼前的霸气男子。大单于是大漠南北稀绝的苍狼、是匈奴草原上绝无仅有的苍鹰,注定由他来统一这片辽阔的草原。他骁勇善战、胆略过人、睿智残忍,他的眼中,只有匈奴辽阔的草原和天空,只有牛羊和马群,即使偶尔过于自信,然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匈奴的强大与牧民的丰盛生活。
深雪的眼光确实与众不同,怪不得看不上自己……
除了匈奴,大单于的心中,还有深雪;大单于一直不肯再娶阏氏,呼衍揭儿终于相信,大单于对深雪的情意、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撼动。
呼衍揭儿俊奇的眼睛坚毅无比:“大单于,呼衍部一定会听从单于庭的号令!”
“好!多年来,呼衍部一直默默地支持单于庭,兄弟,我该如何谢你?”禺疆暗眸如海,紧盯着呼衍揭儿,涌动着让人费解的光芒,“你自己说,我尽我所能!”
呼衍揭儿接触到大单于那迫人的锐光,心中一阵咯噔,笑着反问道:“大单于认为我呼衍揭儿是那种胸怀不阔的小人?”
“那倒不是,”禺疆哈哈大笑,有一瞬间,他确实是惭愧的,居然以自己的想法猜度别人的坦荡胸怀,确实不够光明磊落。他拍打着呼衍揭儿的肩膀:“兄弟,我很惭愧,这么说吧,我原本想呢,几年来你一直默默地支持我,是……因为深雪才这么帮我,不过,自从上次你把我打醒之后,我就完全明白,兄弟的支持,不只是因为深雪。”
“大单于明白就好。”呼衍揭儿朗声笑开,“不过,我也明白,由于我的存在,大单于一直担心着呢。其实这根本没有必要,阏氏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大单于最清楚,当初她选择了大单于,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禺疆受用地笑笑;提及深雪,他的脸上顿时冷沉下来,低下头,沉默的眼中深藏着凄痛。
呼衍揭儿轻叹一声,只要提到深雪,大单于就会缄默,不知道是自责、思念还是痛苦,或许兼而有之吧,深雪被掳,他遭受的痛楚,旁人无法体味。他不自在地问道:“还是没有消息吗?麦圣还没回来?”
“没有回来!”禺疆怅然道,悲苦的脸色渐渐散开一种冷酷的怒气,“月氏王,我一定会加倍讨回来。”
呼衍揭儿一惊,莫非他要举兵攻打月氏?如今匈奴的骑兵已不是春天之前的精锐之师了,数量锐减,雄风不再,军心涣散,最重要的是各部首领不服、不听从大单于的号令,大单于想要以武力夺回深雪,只怕是难上加难,至少年内绝对没有可能,而且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涩涩地问道:“大单于有何打算?”
禺疆自是看出他的忧虑,厉厉而语:“各部首领很不安分,我想,该是时候教训教训他们了!”
呼衍揭儿生涩地转开视线,望向金碧琉璃的天宇:“那……阏氏,大单于有何计策?”
“没有计策,麦圣回来了再说。”禺疆直接答道,也望向渺渺的天际。
呼衍揭儿诚恳道:“用得到我的地方,大单于一定要开口。”
******躁动的五月,呼衍部带了两千骑兵前来单于庭,陆续的,乔氏、当于氏、韩氏、栗籍氏、沮渠氏等几个部落带着数千骑兵赶来,气焰嚣张,飞扬跋扈,吆三喝五的样儿令人极度不爽。尤其是韩氏部落的酋长,俨然不将大单于放在眼里,仿佛他才是单于庭的主人与统帅者。
同往年一样,各项比赛热烈进行,歌舞酒宴在穹庐大帐前方的广场上摆开。火把烨烨燃烧,将整个酒宴照耀得明如白昼。
席间胡乐悠扬,缭绕于场中舞人散开的如云黑发之中、扬起的裙裾之间,与美酒一样醉人心脾。觥筹交错,美酒摇漾,各色烤肉吱吱飘香,座上众人言笑晏晏,恍若各部首领仍是听命于单于庭,恍若单于庭仍是昔日统摄漠南的展翅雄鹰、深夜苍狼,令人闻风丧胆。
禺疆大单于捏着酒杯,稍稍仰首饮酒,目光却是微垂,低低地扫向台阶下延展而去的酒桌:各部首领、随行人员依次排座,欢声笑语,神色如常……他心里清楚,席间暗潮涌动,某些人已然蠢蠢欲动,势必于今晚作殊死一搏。
想到此,鹰眸冷冷紧眯,眸底掠起一束冷酷的光环。
洛桑缓步走来,步履似乎有些凝重,俯身在大单于耳边,极力压低声音:“大单于,一切准备就绪。”
大单于颔首,斜勾唇角:“韩氏有何动静?”
“不出大单于所料,韩氏两千骑兵列队在穹庐大帐以外五里处,弓箭待发,除此之外,还有……”
大单于阴鹜的目光流射于各部首领竭力面不改色的言笑表情,轻蔑一笑:“还有哪个部落?说!”
洛桑手心渗汗,深知大单于已将一切了然于胸,遂而平稳道:“还有沮渠氏和须卜氏,两个部落骑兵暂时没有动静,待韩氏有所动作,必将起兵拥护!”
大单于不为所动,一杯烈酒入喉,灼热了心房,冷却了嗓音:“嗯,知道了。立即派人前往单于庭东北、北向、西北三个方向侦察,切记,一只野狼也不许放过,一有动静,立即禀报!”
洛桑一惊,眼中浮起不安的沉重之色:“大单于,难道……”
大单于轻松一笑,轻松的底下却是激流奔涌:“韩氏起兵谋逆,还没那个本事!去吧!万事谨慎!”
洛桑颔首,躬身退下,悄悄地隐于人群之中,随后悄无声息地没入草原茫茫的夜色……夜色浓重,天穹黑暗如墨,一勾弦月孤零零地悬浮,清冷的淡辉飘洒于一望无际的草原,愈加深沉。
穹庐大帐前的酒宴已至酣热,韩氏、沮渠氏、须卜氏首领三人的目光汇于一处,阴沉的光色笼罩在晕红的火光之下,弥散出血腥的气息。
韩氏酋长低低点头,旁边站立的部下吹响一声响亮而尖锐的口哨,立时,席间各部落人员错愕地愣住,或面面相觑,或惊慌张望,或窃窃私语,酒酣耳热遭遇冰雨似的立即冷凝,化作青烟袅袅升腾。
一片惊讶之中,唯有韩氏酋长低首啃着一大块熟肉,唯有禺疆大单于与呼衍揭儿遥相碰杯、举杯而尽,姿势悠闲、缓慢,眼前的惊乱似乎与己无关,仍自稳坐青山、镇定自若。
韩氏骑兵持弓背箭地蜂拥而出,团团围拢在广场四周,搭弓举箭,嗜血的箭镞瞄准穹庐大帐前方的单于庭统帅。骑兵涌现神速之快,惊慑了在场所有人等,可见早已埋伏在穹庐大帐附近。
火把依旧烈烈燃烧,胡乐戛然而止,舞人惊叫着仓皇逃散,一瞬间,广场中央空荡荡的,只余轻风拂摆。各部首领冷眼看着单于庭惊变,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惊得不知所措,或是坐收渔人之利。
韩氏酋长阴沉一笑,缓缓起身,面朝穹庐大帐的方向,扬声高喊:“各位兄弟,不要惊慌,兄弟我没有别的意思。”他隐在火光中的脸孔逐渐升起慷慨激昂的神色,“兄弟们都知道,我们尊贵的大单于神勇过人,是我们大漠多年难得一见的雄鹰。今岁三月,大单于统帅我们匈奴铁骑,南征赵国,那个痛快啊!可惜啊,没能把赵国李牧老儿打回老窝去。”
最后一句话,痛惜的语调,却是浓浓的讽刺意味。
“在大单于英明的指挥下,我们匈奴铁骑损失惨重,我们神圣的单于庭北撤五百里,驻扎在这个贫瘠的地儿。兄弟我知道,大伙儿都憋着一口气儿,很不顺畅,因为,南方的赵国、燕国等耻笑我们匈奴,东边的胡人邻居、西边的月氏也大加嘲笑,我们匈奴,颜面何存?雄风何在?我们匈奴,还是以往的匈奴吗?”
“我们漠南匈奴分散草原各处,大单于统一了漠南各部,这一点,我们要感激大单于为匈奴所作的努力。但是,雄鹰的翅膀已经折断了,无所不能的战神已经失去天神的佑护。为了我们匈奴,为了夺回失去的单于庭,为了重整雄风,为了各方友邻不再嘲笑我们匈奴,我们应该选举一个天神佑护的大单于来统领我们,大家说,是不是?”
四下鸦雀无声。惟有冰冷的箭镞凝定不动地瞄准!
大单于面无表情地看着韩氏酋长的高谈阔论,眸底似乎没有任何光色的流动,似乎这一切,皆是一幕可笑的丑剧。
窃窃私语渐次弥漫开来,席间各部三三两两地聚首低声议论,或有随声附和的、神色甚为激动。韩氏酋长平静的脸上杀机顿起:“尊贵的大单于,两个多月来,您为大阏氏折断了翅膀,而我们匈奴却不能为了大阏氏、为了您让邻邦耻笑。为了我们匈奴的统一和强大,请您仔细思量,这单于庭的主人,是不是让给在座更加神勇的雄鹰?”
大单于斜斜一扯,唇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不置可否。
韩氏酋长朝各部首领捂肩行礼,继续道:“我们尊贵的大单于没有异议,现今,就请各部酋长提出适合担任我们漠南匈奴大单于的人选。这个人选,必须武艺高强、骁勇善战、睿智英明,能够统一大漠南北,能够带领我们匈奴夺回失去的大片土地!”
附和声此起彼伏,议论渐趋热烈,席间不乏颔首赞同的部落首领。
呼衍揭儿霍然起身,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朗声道:“我呼衍部说两句话。哪个兄弟来统领我们匈奴,我呼衍揭儿自然没有异议,不过,哪个兄弟武艺高强?哪个兄弟骁勇善战?哪个兄弟睿智英明?各位兄弟,既然韩酋长都说了,我觉得,他完全有这个能力统领我们匈奴。”
附和声纷纷叫嚣。韩氏酋长微微一笑,故作谦虚道:“呼衍兄弟太看得起兄弟我了,各部也可提出心目中的人选。”
呼衍揭儿含笑道:“韩酋长无需过谦,我们尊贵的大单于骑射一流,想必韩酋长也是神勇不让。这样吧,韩酋长与大单于来一个简单的比试,如何?”
他不给韩氏酋长开口的机会,笑意深深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单于,递过一个阴冷的眼色,随而面向众等首领蛊惑道:“各部兄弟,韩酋长和大单于都是我们匈奴广阔蓝天上飞翔的雄鹰,此刻,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他们无人能敌的射技。”
突地,喝彩声连片震响,群情激昂。
大单于缓缓起身,墨色金色纹绣王袍用力一甩,身形挺立如山,果决的霸气令人不可直视:“好!韩酋长,你既然想要我这个大单于的位置,我也不是赖着不让。咱们就比试一下,好让各部兄弟见识见识韩兄弟的英勇,你这大单于,也会当得顺当一些。”
韩氏酋长眉头一皱,似有犹豫:“这……”
大单于淡然一笑,笑意澹澹的目光深不见底,激将道:“莫非韩酋长不敢与我比试?也罢,各部还是另选贤能吧,只要比我神勇的兄弟,我就让出大单于的宝座。”
“大单于果然爽快!”韩氏酋长由衷赞叹道。
呼衍揭儿眉眼含笑,却是极冷的笑:“好!既然要比试,就来带劲儿的。韩酋长与大单于互相射箭,只有一个机会,被射者,不能举刀,不能移身,只能闪躲。各部兄弟以为如何?”
瞬间,在座众人皆是僵住,万万没料到呼衍揭儿提出的比试如此残酷与血腥。却有一帮年轻兄弟高声叫嚣,吆喝韩氏酋长快点比试。
呼衍揭儿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抹冷冷的嘲笑:“韩酋长先来!可要瞄准了!”
韩氏酋长瞪他一眼,熟稔地弯弓搭箭,紧眯眼睛,尖锐的箭镞对准高高在上的大单于的胸口……他的脸上,一分分阴冷,晕红的火光斑驳如树影,弥漫着志在必得的嗜杀之色——登时,韩氏酋长的眼底,悄然涌现无数身影,严整地分立于大单于的两侧及身后,神色冷肃;而正中央的大单于,嵯峨站立,面色平静,颊边似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并无丝毫畏惧,凌厉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令他冷汗透衣,手指不自觉地发抖。
韩氏酋长吞咽着喉中唾液,稍稍镇定,掌上一松,利箭飞射出去,笔直地冲破层层叠叠的目光,朝着大单于的胸前劲疾而去——大单于自负一笑,于利箭当胸罩来之际,疾速向右弯腰,躲过劲风而来的利箭,弓起的上半身旋转一圈,复又从容站立,面不改色。
韩氏酋长一呆,愣愣地僵住……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呼衍揭儿挥手:“韩氏酋长已射过一箭,大单于侥幸躲过,接下来,轮到大单于!”
大单于缓缓举箭,三百石雕花硬弓绷得紧紧的,发出撕扯的声响;精目冷冷抽着,放射出苍狼吞噬黑夜的目光,杀气腾腾,穿透了整个苍穹。
韩氏酋长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一凛,顿感不妙。未及反应,咻的一声尖啸,锐利地刺破夜空,刺破所有人的耳鼓,刺破韩氏酋长的心胆……
鸣镝裹挟着一股强劲的罡风,乘风破浪一般劈向睁圆眼睛的韩氏酋长,朝着他的前额劲射——韩氏酋长迅捷一偏,只觉一股强劲的风从耳旁呼啸而过,荡起他的头发,惊散他的神智。
躲过这一支追命索魂的鸣镝,他揪紧的心口骤然松懈,背上、额上冷汗簌簌而落,却不曾想,他的身体将成为箭靶子——大单于身旁的百名亲卫在大单于放箭之后,毫不思索地举箭,冷漠地射出手中一箭,因为,不射中,斩杀不殆。
在座各部首领,只觉眼前、耳旁、头顶,皆是利箭疾驰而过的呼啸声,只觉箭雨的密集与冷酷。刹那间,活生生的韩氏酋长,挺立的身躯插满了一支支利箭,千疮百孔,死无完尸。
震慑!绝对的震慑!
各部首领震惊地看着眼前血腥、残酷的一幕,暗自庆幸没有跟随韩氏酋长明目张胆的挑衅大单于。
而韩氏部落的数百名骑兵,见酋长死于非命,心痛之下亦是惊慑,默然低首。
大单于无动于衷地坐下,漠然饮酒,仿佛方才残酷的一幕不曾发生过。呼衍揭儿冷冷喊道:“韩酋长犯上作乱,起兵谋逆,罪当诛杀。各部兄弟,切忌以韩酋长为诫,听命于大单于,衷心拥护单于庭的所有号令!谋逆者,如同韩酋长,听清楚了吗?”
各部首领急忙颔首,低声附和。
呼衍揭儿沉稳道:“韩氏部落所有骑兵,暂归单于庭统领,反抗者,杀无赦!”
大单于兀自饮酒,仿佛那飘香的美酒,才是他最关心的。
经此一幕,各部首领终于明白,大单于已然不是当初的大单于了,悠然的姿态,是残酷的杀戮!漠然的神色,是血腥的捍卫!
夜半,孤月清冷,银河凝暗。空旷的夜幕黑得纯粹、黑得澄净,包容万物,包容所有的悲喜与离合。
穹庐大帐,火光昏昏。一个孤傲的男子枯坐王座之上,微微阖目,面色沉静如水,离离摇曳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黯然而孤独。
自从深雪离去,他时常枯坐在穹庐大帐,不愿意只身安歇在曾经暖被*****的单于寝帐,一坐,便是整整一宿。那里,皆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皆是她的明眸靓影、皓肌雪肤,皆是……她的影子。一闭上眼,眼底皆是她,耳旁皆是声声凌迟,痛楚的凌迟。
他一再告诫自己,为了她,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振作!所以,他宁愿枯坐穹庐大帐,减轻折磨着她的心痛与想念。
他缓缓睁开眼睛,拿起案上的手枪,细细摩挲——她说,这是手枪,是一个奇人异士送给她的,枪中有两发子弹,射中胸部和脑部,一击毙命。
他俯唇,轻轻吻在冰凉的手枪上,仿佛这通体如墨的手枪,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女子的香腮与樱唇。他微阖的黑眸堆叠着层层叠叠的思念,仿若隆冬时节的漫天飞雪,潇潇簌簌,永不停歇地飞舞。
一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手枪上……顺着枪口滑落……
雪,你在月氏过得好么?安全么?他们欺负你了么?雪,我好想你……好想你……夏季过了,我便去接你,接你回家,你要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一抹人影冲破大帐帘幕直直地闯进来,激动地喊道:“大单于,大单于……”
大单于猛然抬首,黯然的黑眸自深处迅速腾起凌厉的怒气,毫不犹豫地射向闯进来的人,却在接触到来人的脸庞之时,骤然激动,平静的脸上风起云涌:“麦圣?麦圣!你回来了……太好了……”
麦圣单膝跪地,扬起憔悴的脸庞:“大单于,麦圣回来了……”
大单于一把拉起麦圣,手臂克制不住地发颤,眸底的*****思念瞬间转化为激动与热切:“可打探到什么消息?快说!”
“大单于……”麦圣满面风尘、满身风露,惭愧地低首,凄痛道,“晚了一步,我们去晚了一步……”
大单于一惊,冷汗微渗,心底反复思量着这“晚了一步”究竟是何意思。他颓然放手,脸如死灰,复又激动地揪住麦圣的衣领,鹰眸迸射出阴狠的红光:“什么晚了?什么意思?雪……雪,被月氏王杀了?”
麦圣摇摇头,因千里奔波而凹陷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闪动着:“月前,我们进入昭武城,听闻……听闻月氏王子未蓝天继位为王,半月后,未蓝天……娶匈奴阏氏为夫人,封号为‘雪夫人’……”
“‘雪夫人’?‘雪夫人’……”大单于喃喃自语,只觉脑子里一轰,浑身无力,猝然松开麦圣,踉跄地后退两步,几乎摔倒,幸而麦圣及时拉住。
大单于用劲甩开他的手,精眸熠熠,盯在麦圣瘦削的脸孔上,仿似要灼烧出一个窟窿:“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麦圣颔首,歉意道:“应该是真的,昭武城无人不晓。”
大单于徒然垂手,僵直了身子,呆呆地望着燃烧的火苗。暗沉如穹的眼底,但见一簇火舌幽幽燃烧,突地一晃,惊散了眸底浮动的青烟。
雪,你真的嫁给月氏王了么?是被逼的,是不是?你不是真心要嫁给他的,是不是?雪……你为什么要答应?你那么聪明……
麦圣继续道:“我想混进月氏王宫,希望能见到阏氏,寻机多日,始终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我怕大单于担心,就先行赶回来禀报,留下五人继续留意月氏王宫的动静和阏氏的消息。”他看见大单于的脸孔一分分地阴冷,惭愧地垂首,硬声道:“麦圣无能,但凭大单于处罚!”
大单于的目光凝于一处,兀自不动:“你先下去歇息。”
麦圣还想说什么,见大单于异乎寻常的冷静、完全不似以往疯狂、急躁的脾性,甚感惊异,转念一想,自统一漠南以来,大单于不再是以往的单于了,愈加睿智、愈加深沉,让人不可捉摸,神勇、英明之外,手段残酷,偶尔却是仁厚有加、抚恤各部或者下属。所谓恩威并施,便在于此。
麦圣轻叹一声,正要躬身退出穹庐大帐,却听见帐外一声高声呼叫,“大单于!”
应声而入的,正是略显焦急与激动的洛桑。洛桑甫一见到麦圣站在面前,大喜之下,径直询问:“麦圣,可有阏氏的消息?”
麦圣轻轻摇首,示意他别问太多;洛桑见他一脸的凝重,丰神如玉的脸庞霎时罩上一层霜冷,竟忘了禀报之事。
大单于不悦地瞪着他们,怒道:“快快禀报!”
洛桑欠身禀道:“兰氏一万骑兵驻扎在单于庭以北六百里处,极为隐蔽,这会儿已经有所动作,怕是天亮之前便会突袭单于庭。”
大单于眼底的那簇火苗凝聚成阴鹜之色:“兰扣既然想要与韩氏里应外合,我就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传令下去,即刻整队出发,我亲自会会兰扣。”
洛桑应下,立即转身出帐。宽阔的穹庐大帐,烛火暖和,麦圣却觉一股冷瑟的风挑起帘幕涌进来,眼前的大单于,亦如这股冷风,令人心惊胆寒。
大单于负手而立,语音不显喜怒:“麦圣,你做得很好,先歇息去吧!”
“麦圣惭愧!大单于……”麦圣欲言又止。
大单于知他藏不住话,轻笑一声:“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何我听到阏氏嫁给月氏王的消息,却这么冷静?”
麦圣面上有些尴尬,承认道:“大单于英明,麦圣是有一点儿……不解。”
大单于呵呵一笑:“不管阏氏到底有没有嫁给月氏王,我都要保护好单于庭,只要我们漠南匈奴没有分裂,只要单于庭在,阏氏就会放心,而我就有实力与月氏一搏。”
麦圣舒眉一笑,犹豫道:“若阏氏知道大单于这么想、这么冷静,一定十分高兴与……安慰。”
大单于眸光一肃:“你言外之意,我以往不够冷静?”
“那……不是,大单于英明神武,处事果断,行事往往出乎意料,自遇到阏氏……就有些不够冷静,不过,阏氏成为我们匈奴人人敬仰的大阏氏后,大单于又好像变了一个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所思所想,我们做下属的,一点儿也才不出来。”麦圣艰难地说着,手心里冷汗直冒。
如今,大单于已是草原的统治者,手握生杀大权,自是不能像以往那样言语了,出口之前必须察言观色、掂出分量,否则,便是莫名其妙的丢了身家。
大单于猛地一拍麦圣的阔肩,朗声一笑:“好小子,难得你把我观察得这么仔细,不愧跟在我身边多年。好了,你好好歇息,明儿一早,我们漠南单于庭就要统摄大漠南北,统一草原!”
麦圣高声应了,退下歇息。大单于望着他消失于帘幕外的背影,心下不由得承认,他说的很对,自从深雪闯进他三十年孤独的世界,他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变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知不觉的变化,与她无关,却是为她而改变。
铁血千里,缠绵数载;大漠狂沙吹不散她雪肌红颜,草原狼烟掩不住她聪慧机敏;铁蹄轰响,刀锋饮血,一路走来,总是她陪伴左右、生死不渝。草原尽头,黑夜即将迎来曙光,统一大业即将永世流传,而如今,她在何方?
大单于站在穹庐大帐外,凝眸遥远天际的一勾如霜冷月,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夜,愈加深沉。
一抹傲岸的黑影没入浓浓夜色,迎向六百里外的兰氏部落。
当大单于亲帅一万铁骑“迎接”兰氏部落之时,兰扣率领一万铁骑正要出发、突袭单于庭。
兰扣震惊地看着名震大漠南北的大单于缓缓策马而出,勒马在一万铁骑的正前方,身形挺立如漠北雪山,气度倨傲,耀眼火光之下,黝黑的脸膛似笑非笑,脸皮上映照着火红的光晕,却是一丝暖意也无。
大单于高声喊道:“兰扣,多年不见,别来无恙!此番前来漠南,怎的不提前告知一声,害得我夜半好梦之中仓促地前来迎接,兄弟,这太不够意思了吧!”
兰扣亦是三十多岁的汉子,听闻大单于调侃的语气,遂而扬声笑道:“单于,就是怕扰你美梦,兄弟我才挑了夜半时分前来拜会,单于不要见怪才好!”
“单于”这一称呼,很显然的,在兰扣眼里,他兰扣与漠南单于庭是平起平坐。
大单于哈哈一笑:“敢问一句,兰扣兄弟是来拜会我,还是韩氏酋长?如是拜会我,兄弟亲帅一万骑兵前来,不可不说是隆重啊!既然兄弟如此隆重,我当然不能有所怠慢,我身后的,就是我亲自带领的骑兵。”
兰扣大为震惊,额上冷汗直冒,心里不免猜测韩酋长是否已经遭遇不测?大单于此时前来,怕是韩酋长已经事败伏诛,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兰扣面色冷凝,嗓音僵硬:“单于一万亲兵,骁勇善战,横扫草原,无人能敌,兄弟我自叹不如啊。”
大单于冷冷一笑,犀利的目光穿透夜色与火光,直直逼向前方的兰扣:“兰扣兄弟过奖!要不这样吧,你来一趟也不容易,兄弟们的宝刀已经好久不见血光,我们两方兄弟正好可以切磋一下,你看可好?”
“单于这话说的……”兰扣眉峰紧抽,思量着他到底是何用意——骑兵实力相当,兰氏未必就输了他挛鞮氏,不过,拣不到便宜的事,何必损耗兵力于此呢?他笑道,“单于,我们身后的兄弟都是草原上的好男儿,刀箭无眼,何必为了‘切磋’而有所损伤呢?”
大单于很清楚兰扣的脾性:无利可图,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向来,兰扣只打有把握的仗。大单于脸色如冰,语声似笑非笑:“看来兰扣兄弟很体恤手下兄弟啊!既然如此,就到单于庭稍作歇息,明日一早再行启程,这大半夜的赶回去漠北,莫非兰扣兄弟已经知晓漠北老窝儿即将被踏平?”
兰扣大惊,胸中怒气骤然高涨,嘶吼道:“你什么意思?”
大单于抬首望天,仿似观星赏月那般的悠闲自在,清凉道:“我估摸着,这会儿呼衍部一万铁骑快要抵达你的老窝了吧。”
“你——”兰扣咬牙道,但见大单于看似悠闲却是炯炯逼人的目光定在自己的脸上,着实令人脊背生凉,“单于果然机智过人。”
大单于的眼底闪过一抹狡诈的阴光,威胁道:“兰扣兄弟,你大可放心,呼衍部不会伤害你的部民,至于你的家小,我就不敢保证了,不过我再三叮嘱他们,要好好招待兄弟的阏氏和孩子。”
兰扣骁勇善战、统领有方,心机、谋略上却是稍逊伦格尔一筹。只要抓住他这一点,便可牵着他的鼻子走。至于呼衍部挟持兰扣的家小,只是一个攻其弱点的心理战术而已,大单于早就料准,兰扣一定会乖乖就范的。
大单于笑眯眯道:“兰扣兄弟,我敬你是一条汉子,你若归附我漠南单于庭,自是不会亏待你,漠北,还是你的天下;兄弟若是执意分裂我们美丽的草原,那就勿怪我铁蹄无情。”
夜风扫荡而过,荡过鼻尖,生生的冷。兰扣胸口怒气化作丝丝凉意,消散于无形。原本想着,与韩氏里应外合,必能将单于庭一举歼灭,届时,兰扣就是单于庭新的主人,统摄大漠南北,兰扣的威名也将传遍整个草原。
如今,功败垂成,老窝危在旦夕,眼前,没有必胜的把握,该如何是好?远远的,禺疆大单于稳稳跨坐在战马上,威风凛凛,气度从容,仿佛天神、睥睨众生!
一刹那,兰扣目眩,竟是不知所措!
大单于精光一闪,黑眸微眯:“这事儿也急不得,这样吧,兰扣兄弟还是到单于庭暂作歇息,明日再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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