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王握着杨娃娃的手,温和地看着她,眉目幽柔如浸了油的灯芯,温温地燃烧着,释放着恰到好处的热量。明火摇曳,晓映在她的盈白的脸上,醉人的红晕倏忽而过,惹得他更加怜爱。
然而,她的身子已经僵硬如磐石,镇静只是强装的;看着月氏王脸上涌现的异样神情,她焦急地猜度着他的企图,心中莫名的惊慌。如果他进行下一步动作,那该如何呢?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他,还是委以虚蛇、巧妙摆脱?
四目相对,眸光各异,暗暗流转。他拉近她的身子,张开双臂拢住她的肩背,悄悄用力……杨娃娃身躯僵直,紧锁着眉心,以微力抵抗着这个柔情四溢的时刻……
月氏王闪烁着的眸心涌动着孤独与落寞,有如被人遗弃的孤寡老人:“你不愿意吗?你真的喜欢蓝天?咳……你明白我说的吗?”
这一刻,她觉得,月氏王只是一个老人,无家可归,额头、眼角的皱纹镌刻着他孤独的心绪,脸上的疲劳之相呈现出他苍老的灵魂。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外面传进来一声仓皇的喊叫,一如惊雷,震慑了沉默以对的两个人。
月氏王的脸色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急变,抖动着双唇、转身开门,怒声道:“何事如此惊慌?快快报来。”
不好了?怎么回事?杨娃娃心中叽咕着,无意间瞥见月氏王下垂的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莫非,他自己也有所预感吗?
侍卫惊慌地跪到在地,禀报道:“大王,王子……王子带着一队人马,即刻赶到飞雪苑……”
一言惊起劲风狂扫,卷起波涛万顷,屋外冷风呼呼狂啸而过,犹如一列猛虎狂奔而过。杨娃娃惊得凝住了眼眸,呆呆地站在当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未蓝天,真的谋反了?真的谋反了!而他之所以谋逆,全是因为自己的引诱与挑唆!
“什么?他敢!”月氏王投在地上的高挺身影急促地抖动,眼睛立时一瞪,急促地命令道,“去,召集侍卫队,快去——”
杨娃娃听得出来,他森利的嗓音中,已经流露出些许的慌乱。
侍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大王,王子已经控制了整个王宫,也控制了侍卫队……大王赶紧逃吧,王子马上就要到了。”
月氏王仰起脸庞,双唇麻木,声色俱厉却流淌出一丝悲怆的意味:“逃?我乃月氏王,怎能逃跑?”突然,他朝侍卫怒吼道,“滚——”既而,他坚硬地转过身来,挺眉隐隐抽动,“未蓝天居然谋逆!你说好笑不好笑?这月氏,迟早是他的,他为何要谋逆?”
明灭的烛火辉映在他的脸上,仿佛泼上一层暗黑的血水,血腥可怖。杨娃娃听着他高扬而悲怆的话音,虽不知道是何意思,却也能感觉得到他的痛、他的悲、他的可怜之处。
倏然,他幡然醒悟一般,顿然森厉地看向她,气血奔涌,凌厉地叫道:“是你,他是为了你!”他奔过来,扯住她的手臂,右手扼住她的咽喉——想要抓她,没有那么容易,只不过,她并没有多作反抗,她只想留给他一个逃生的机会。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她的咽喉处,尖声惨笑:“他要你,没那么容易!”
与此同时,一列侍卫气势汹汹地闯进飞雪苑,全副武装,明火执仗,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一方屋宇,照亮了侍卫面无表情的脸孔,也照亮了那迎面扑来的杀气。为首之人,气宇轩昂,深目高鼻,薄唇紧抿如刀削,黄白的脸色在火光的辉耀下,销暗凝红,却全然不见一丝暖气。此人正是王子未蓝天。
未蓝天精目不寒而栗地一顿,朝杨娃娃安抚道:“深雪……别怕,我已经控制了整个王宫,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遂而转向月氏王,霸气凛凛地瞪着他的父王,以月氏语不容置疑道:“父王,放了她!”
看着儿子俨然一副取而代之的架势,月氏王体内的怒火瞬间高涨,手臂隐然而抖动,叱喝道:“哼!为了她,你居然胆敢谋逆,枉费我如此信任你!我的身子已经损耗太多,病痛不止,甚是疲乏,不多时日便把王位传予你,现今你举兵谋逆,王公权贵会饶过你吗?会拥戴你吗?即便你登上王位宝座,他们定然不服,恐怕你要坐稳王位,还需要花费一些精力。”
姜,还是老的辣,此番陈述,让人不得不稍加考虑。月氏王稳坐王位已经二十余载,一帮忠心不二的老臣犹如丧家之犬,一夕之间,权势不再稳固如山,定会犯难于新王。然而,未蓝天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吗?
未蓝天冷嗤一记,讥讽道:“父王不必费心。如果不是父王不顾父子之情,我又怎会如此心急呢?再假设一下,若不是我早有安排,今夜,不知我会抛尸何方。而父王一定会昭告月氏百姓:王子未蓝天,身患隐疾,不幸夭亡。”
“我说的对不对,父王?”未蓝天追加问了一句,语音冰冷,让人胆寒。
月氏王加大手劲,扣紧了她的喉咙:“对,你说得很对。”他心痛难抑,眼中略有失神,恍然而语,“自你母亲去世,我待你不薄,你竟然为了一个匈奴女人,不顾我们多年父子之情,你这般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颜面立足于我王室?”
未蓝天往前跨出三步,高声吼道:“是,你是待我不薄,但是,母亲是因你而死的,你可想过,母亲是怎么死的?死的时候她唯一的愿望是什么?她临死之际,还对你念念不忘,盼着与你见上最后一面。可是,你自此至终都没有出现。自从悠夫人进宫,你就把母亲冷落在旁,两三年从不过问,你知道母亲有多么伤心吗?可是母亲从来没有责怪过你……”
“原来你这般恨我……”月氏王的脸上漾满了悲伤与凄凉,眼神苍老如枯井,“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母亲,娶你母亲,是父王的旨意,我无法拒绝。后来,我见到了悠儿,我只喜欢她,她喜欢的却是别人,三年来一直忘不了那个男人。”他转脸看着杨娃娃,悲愤的泪水缓缓流下,“她也一样,喜欢的是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所爱的人,都不爱我?……”
未蓝天激狂地冷笑,黑色的袍子肃然抖动:“这是你的报应。父王想知道为什么吗?二十多年来,你蹂躏了多少清白女子?一个接着一个,随你高兴,一夜之间她们便成为你的女人之一,但是,仅仅是一夜,你便从不过问她们的生死。如今,宫中那么多夫人,你还嫌不够,非要到匈奴把单于的阏氏抓回来,不顾匈奴会不会举兵来犯,不顾我月氏国的国威与声誉……王公贵族早已多有微词,私下里议论纷纷,而城里城外,早已传遍了父王的荒唐举动。”
他收紧冷酷的瞳孔,嘲讽道:“父王,你已经没有资格坐在王座上!”
看来,月氏王大势已去……他会如何呢?月氏王面目冷沉,瞬间涌胀,腾起一股滚沸的热气,一如猛虎咆哮而出:“你有资格说我吗?我荒唐,你就不荒唐吗?半夜私会,抢夺我的女人,传出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父王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吗?”未蓝天目光如炬,顿时,杀意耀眼。
杨娃娃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觉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吼叫着,怒气如浪如涛。突然,一丝寒光骤然闪耀,急速划过她的眸心,瞬时,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冰凉入骨。
未蓝天伸手阻止,惊悚地跨出一步,吼叫道:“父王——”
月氏王面颊上的肌肉剧烈抽动,目露狰狞之色,喝道:“别过来!如何?要王位,还是要她?”
“放了她,父王可以安心住在宫中,没有人打扰,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未蓝天悠然地说出条件,神色转换之间,已不似方才的惊慌。
月氏王的眉心阴冷地抽动,厉色乍泄:“多少女人都可以吗?不,不需要那么多,我只要她,不知……”
“休想!”未蓝天赫然打断他,唇角凸现一抹狠厉的决裂:“你敢伤她一根毛发,父王,别怪我手下无情。”
杨娃娃感觉到父子俩越来越激动,火药味越来越浓,怕是一触即发了。此时此刻,如再不挣脱月氏王的挟持,恐怕受伤的会是自己。
从始至终,她在月氏王的威胁之下,一动不动,脖颈上的刀锋,似乎有所松动,并没有紧贴着肌肤,而月氏王的注意力集中在谈话之上,如果此时发难,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于是,她朝未蓝天使了一个眼色,便一手抓住月氏王握着匕首的手臂,一手反向揪住他肩膀上的衣服,猛然提力,迅速弯腰,一个利落、漂亮的过肩摔,把身材高大的月氏王重重地摔倒在地。
立时,五六个个侍卫们冲上来,架起月氏王,死死地制住他。
月氏王左右挣扎着,犹有余威,叫嚣道:“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大王,你们——你们都反了……”
未蓝天凝聚起眼中冷冽的寒光:“父王,别白费力气了,这些侍卫只会听从我的命令,父王的命令,他们听不见!”他狠下心肠,朝侍卫们命令道,“把父王请到寝宫,好好伺候着,不许丝毫懈怠,如有意外,要你们人头落地。”
众等侍卫领命退下,一时之间,飞雪苑冷清下来,只余数个侍卫把守苑门。
未蓝天站定在她面前,惊恐犹在,赞许道:“深雪,你好棒!想不到你居然会有这么一招,真是大出我意料啊!”
杨娃娃浅浅一笑:“王子谬赞了!”
从早上到夜晚,一个白天的时间,未蓝天仓促之间发动政变,而且是在大王的严密监控中扭转局势,可见,他早已在王宫中培植了诸多隐形势力,比如王宫的侍卫队,恐怕早已为其所用,他才能如此顺利。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真可怕。
朝夕之间,月氏王宫易主,王宫贵族会如何看待呢?王子又要如何面对那未知的汹涌与暗潮呢?月氏王的那帮老臣,会不会强烈抵触?
未蓝天抚摸着她的双肩,柔声问道:“在想什么?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害怕……”
“你打算如何处置你父王?”她举眸望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月氏王。如果月氏王真的因为她而丧命,她会内疚的,虽然她被掳到月氏,是月氏王的杰作。
未蓝天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他的笑容和煦如春风,却也含了一丝试探,她怎会体味不出?她故作恳切道:“王子怎么问起我来,我哪里懂得这么多。”
他牢牢锁住她的眸光,俊眸深沉:“我觉得,你是一个谜,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让人很是震撼。比如,刚才你那么一下,就把我父王摔倒在地,我从未见过此种招数,你从哪里学来的?你的身手好像很不错……”
杨娃娃心中一涩,不得不佩服他眼光毒辣、心思缜密;随而侧过身子,唇边抹了一丝笑意:“王子不是更让人佩服吗?我就这么一点事情,你便看得如此透彻,真是羞煞我了。”
“呵呵——”未蓝天呵呵低笑,眉心朗朗地舒展。
次日,月氏王颁下一道旨意:大王突发急病,暂由王子未蓝天摄国,处理政事。
又两日,再下一道旨意:大王病情加重,缠绵床榻,传位于王子未蓝天。
连下两道旨意,因由何在,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月氏王人心向背,王公贵族多有不满,听闻王子未蓝天朝夕之间架空大王所有的权势,并把大王软禁在王宫的冷僻之处,并未多加议论,反而,一半大臣力挺王子登位,开创月氏国的新气象。
杨娃娃听着秋霜的讲述,虽是平静,却也能感觉到这几日来他所遭遇的惊心动魄与如履薄冰,虽是胜券在握,仍是生死悬于一线,心惊胆寒。
三日后,未蓝天终于登上王位,成为新一任月氏王,开始其纵横月氏数十年的生涯。
这日便是登基大典。早晨,蓝澈的天空光芒万丈,道道金光灿烂地倾泻于王宫的华顶。整个王宫张灯结彩,布置一新,明亮、喜庆的色彩犹显气势恢弘;议事大殿更是红绸飘举,华盖遮天;大殿外,礼乐齐鸣,远远地传遍王宫、传向昭武城,隆隆震天;大殿内,两列群臣衣袍盛华,欢颜洋溢着兴奋之色,朝着高位上的新任月氏王齐身下拜,恭敬地高呼“贺喜大王,臣等恭祝大王……”
飞雪苑远离议事大殿,杨娃娃仍能听得到那震慑人心的礼乐之音。如今,虽是解除了来自月氏王的威胁,而来自新任月氏王的威胁,更加巨大。未蓝天已位极尊位,只怕比其父更加狠辣、更加难以对付。
从他的一言一行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爱上自己了,必须在他刚刚登位、政事繁乱的时候逃出王宫,否则,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如笼中之雀,再无翱翔天空的可能。那么,该如何逃出昭武城呢?
没有出行令牌,根本就不可能!
冥思苦想一整天,仍然没有任何可行的方法。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夜风乍起,凉飕飕的生凉。与秋霜共进晚膳之后,正想到处走走,不料未蓝天大跨步走进来,意气风发,毫无疲惫之感。
“参见大王!”站在院中,杨娃娃恭敬地跪了下去,秋霜早已恭敬地跪在地上,满心欢喜。
未蓝天抢先一步,连忙扶住她的手腕,眉眼温然而笑:“无需多礼!秋霜,先候着吧!”
秋霜的腮边抿着一抹开朗的笑,恭敬地退下了。
未蓝天挺傲的身躯撑起庄重的墨色王袍,盘踞咆哮的猛虎图案衍生出一股王者之风,不怒而威,袖口边缘、袍裾下摆以金黄丝线纹绣着日月星辰,华丽辉映,威仪华贵、气度尊崇,全身上下纵横着夺人心魄的君王气象。
“这几天,琐事繁多,无法抽空来看你,可怪了么?”未蓝天仍是握着她的手,温柔的眼神略有歉疚。
如此月氏王,如此用情,该如何了断?杨娃娃心中纠结,脸上浅笑:“大王不必如此挂心……大王用过晚膳了么?”
“嗯,用过了。”未蓝天锐利的眼睛逡巡着她柔美的脸庞,惹得她不自在地晕红了脸颊,生涩地抽出手,侧过身子,静静地看着苑中碧树沙沙地摇摆;他的眼眸突的一顿,怅然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可否跟我说说?这几天,你好像不甚开心……”
“没什么。”她捡起地上的一朵紫霄花,悠慢地把玩着,“自我来到王宫,一直得到大王的诸多照顾,我才得以逃脱你父王的……然而,你父王也因此……咳,都是我不好,大王的父王一定非常恨我……”
未蓝天从背后握住她的细肩,开解道:“深雪,这不关你的事。其实,近十年来,父王无心于政事,王宫贵族早已多有不满,我……我从中斡旋,间接取得他们的好感与信任。即便没有你,我也会劝父王禅位于我。这两年我已做好安排,时机早已成熟,只是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温热的气息漫卷而来,严密地包围着,杨娃娃心头一紧,却不敢稍有动弹,只怕他有所怀疑。如此说来,是自己让他下定决心?她诚恳赞道:“大王文韬武略,理应是开创月氏新气象的英明君王。由大王当国,是月氏的福祉。”
这话果然奏效,未蓝天受用地轻笑:“深雪果然见识不凡。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女子。”
杨娃娃转过身来,轻蹙秀眉,不解道:“嗯?我怎么了?”
未蓝天回忆道:“在匈奴的草原上,乌云满天,我们看到一队人马从我们的斜后方狂奔而去,我们觉得奇怪,就追了上去,没想到,居然如此凑巧。三千剽悍的骑兵当中,唯有你一个女子,青色骑装,身姿娇小,却是飒爽俊美,凛冽、豪毅的气度丝毫不让背后的任何一个骑兵。特别是你的眼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领袖风度,倨傲地俯视敌人,根本不把我的三万精锐骑兵放在眼里。”
“身为匈奴大单于的阏氏,你是应该拥有如此气度的,不过,你的脑子并不笨……你伶牙俐齿,口不饶人,浅笑之中便能扰我军心,如不是我使出强硬手段,只怕你不会如此爽快地跟我来到月氏。”
她心中苦涩,真的不想招惹别人,她只想招惹心中最爱的那个男子,禺疆……心中的那片海,只要加入一点点泪水,平静的海面便浮现出禺疆的脸庞,便开始波涛翻滚,涌动不息……
她瞥见他的眼中柔情荡漾,低声道:“大王见笑了!我并不没有大王说的那么好……”
“第一次相见,我……我便无法将你忘怀……”未蓝天握住她的手,拉近她的身躯,热切地问道,“深雪,你可懂得我的心意?”
杨娃娃脑子里一轰,心道:糟糕,真的引狼入室了,老天,谁来帮帮我?医官?秋霜?谁能拿得到出城的令牌?她手脚冰凉,轻轻挣开他的手,别开娇羞的脸庞:“大王……别……”
未蓝天轻叹一声,伸手抚摸着飘飞的柔香发丝,追问道:“深雪,你还在担心什么?”
她低下头,垂下眸光,避开他炽热的目光,看着纯白色的裙摆在风中孤零零地飘动:“我并没有担心什么。”
幽暗的俊脸快速闪过一抹痛色,他的音调骤然转冷:“你是否担心,我会像父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纳进多位夫人?”未等她回答,他扳正了她的身子,幽深的眸中晃荡着坚决的、炙烈的情意,“我未蓝天,从来不要女子环绕在周身,只需一个有胆识、有心智的女子长伴左右,我爱她,她也爱我,蓝天的一生便已知足。”
未蓝天痴痴地看着她,望进她的眼眸深处,缕缕情丝缠绕在深沉的眸心:“而这个女子,便是你,深雪。”
老天,他的用情已经如此深入,为了她竟然可以放弃整片树林。如果说第一次相见,他的动心是他一个人的事,后来发生的事情,便是她的招惹、她的不是了。咳……如今,怎么了结呢?如果她悄悄离开,他将会如何?是否发兵攻打匈奴?
杨娃娃胸中激荡如海,浪涛卷涌,脸上胶凝出郑重的忧色:“大王,不可,我配不上大王……王公贵族一定极力反对的。大王刚刚登基,实在不宜……”
“我知道,谢谢你为我考虑。我一定会让他们同意的,但是需要一些时日。”他着急地打断她,一双锐眸交织着内疚与决意,“深雪,对不起,现在我无法给你王妃的名分,但是,有一日,我一定会正式地娶你进宫,让你成为我月氏国万民敬仰的王妃。”
他热切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到,你给我一些时日,好不好?”
她愣在当地,惊凝着眸心,双唇微微一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低垂了娥眉,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未蓝天见她暗自流转的目光、深思的表情,担心她另有别想,不由得焦急道:“深雪,你不愿意吗?”
“好!三日后,我便颁下一道旨意,封你为王妃。”
听闻他决然的话语,杨娃娃抬眸迎上他热切的脸庞,心口突突的跳动,宁和道:“不,不行,我愿意,我……愿意等!”
未蓝天眉心舒展,爽朗地一笑,拉进她的身子,温热的双唇轻轻地吻上她的青娥……
她的心里开始哀叫,为何总是这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种背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啃噬着她的心,敲击着她的骨血;午夜梦回,总有禺疆悲伤的脸庞与忧郁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仿佛对她说:雪,你背叛我,背叛我,我不会放过你……
她凝眉细语:“这几日事情繁杂,大王甚为辛苦,还是早些时候回去休息吧!”
“好!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他爽快地答应着,眼中掠过一抹狡猾的光色,“不过,你要奖赏我一下。”
“奖赏?什么奖赏?”杨娃娃疑惑道。
未蓝天指指自己的脸颊,窃笑着看着她惊异的表情。她撑圆了眼睛,犹豫道:“大王……这……”
他冷哼一声,竟像小男孩一般撒娇道:“不奖赏,我就不回去。”
一个娇羞地低着头,一个窃笑着等待,沉默不语,惟有冷风呼呼而过,飘荡在他们的周身。她的心怦然而动,隆隆地响动,僵持了一会儿,只好无奈地叹气,快速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蜻蜓点水一般迅捷。
“这么快啊,真不过瘾。”他嘟囔着抗议。
杨娃娃不耐地催促道:“大王快些回宫吧!”
未蓝天摇摇头,长长一叹,一步一回首,眼中是满满的眷恋,终于,墨色的王袍慢慢消失在苑门之外。紧绷的身躯乍然松懈,高悬着的心落回原处,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仿佛历经一场战争,高度紧张之后、浑身疲惫。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不远处的一声叹息,缥缈地随着风声传来,异常诡异。方才松懈的心口,猛然揪住,杨娃娃惊问道:“是谁?”
从一处隐蔽的地方走来一个女子的身影,明黄色锦裙,黑色披风,高挑的身姿俏然地站着,微挑的眉目迸现一抹英气,正是月氏王的云夫人。她扬声喊道:“秋霜,过来一下!”
月氏王被软禁在冷僻之处,曾经的夫人们大多遣散,可留在王宫、也可出宫自谋出路。旨意一下,只有柔夫人自愿陪伴着月氏王,云夫人也留在宫中,仍是月氏王的夫人名分,不过,行动自由,出宫亦是自由,只因她的父亲掌握着月氏一半的军权。
一会儿,秋霜应声而来,站在旁侧,帮她们传递言语。
杨娃娃一边观察着她,一边思索着她是否看见了自己与大王未蓝天的“亲昵举动”。那晚无意中窥见她勾引未蓝天,知晓她对未蓝天到底怀有些许的情意,方才她看见了风情的一幕,不知道她作何感想?是挑衅、示威来着,还是……
她淡淡一笑:“夫人有何要事?夫人的父亲应该无碍了吧!”
“王妃费心了!”云夫人恭敬地笑道。
杨娃娃眉心一敛,莫非她已经看出端倪?于是故意问道:“王妃?夫人为何如此称呼我?”
云夫人的黑色披风飘荡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她一双美眸望向黑暗的天际,目光淡远:“虽然我不明白大王和你说些什么,然而,大王对待王妃如此与众不同,自然随和,轻松嬉笑,又是怜爱,又是痴情,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大王是真心对待王妃的。”
她收回目光,轻笑着看着杨娃娃:“王妃,我说的对不对?”
果然,云夫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的笑意很淡很淡,却是苦涩的,杨娃娃自是看得分明:“或许是吧,不过,我不是王妃。夫人还是不要叫我王妃……”
“王妃谦虚了!要不……我比你年长,就叫你妹妹吧,可好?”
杨娃娃点点头,犹豫着叫了一声:“姐姐……”
云夫人往前迈出两步,幽媚的眸光凝落在杨娃娃含笑的脸上,轻漫道:“妹妹一定在想,我今儿前来到底有何要事?或者在想,为何我不出宫,也不像柔夫人一样陪伴着大王的父王,是不是?”
看见杨娃娃瞬间惊愣的眼神,云夫人得意地笑了,风艳的脸庞凝聚着层层的情丝:“其实我也和妹妹一样,对大王心生仰慕之情,无奈大王对我不屑一顾,从来都不会多看一眼……”她柔媚的嗓音中弥漫着浓淡相宜的忧伤与无奈,“因此,劳烦妹妹在大王面前帮我说说好话,只要大王待我能有对待妹妹的一丁点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云夫人姿容美艳,身姿风流,心性高傲,此话说来,却是深深的无奈、浓浓的凄楚,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杨娃娃心中盘算着,应该试探一下比较稳妥:“姐姐说哪里话。大王刚刚登位,政事繁琐,自然无暇理会旁的事情,而我是大王父王的俘虏,姐姐是云夫人,大王即便有心,也要过阵子较为稳定了,才好有所封赏。”
“妹妹考虑的极是,看我,一点都不为大王着想。”云夫人尴尬道,眼睫不自在地眨着,眉梢凝结出深深的惭愧与内疚。
杨娃娃看在眼里,略知一二了;便落寞一笑,眼神凝出悲凉的水色,悠缓道:“姐姐……不怕告诉姐姐,大王把我带到月氏,即便他对我多有照顾,即便封我为王妃,我仍然是匈奴人……在匈奴,我有一双可爱的儿女,有一个爱我的夫君。多年的夫妻之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我想念匈奴,想念那辽阔的草原……”
云夫人一惊,反问道:“妹妹想要回匈奴?”
杨娃娃凄然一笑:“姐姐无需惊讶,姐姐想想,如果你被匈奴人抓到匈奴,远离家乡,姐姐会不会思念家人、思念那曾经熟悉的一切呢?”
“这个……应该会的。”
杨娃娃抓住她的手,哀求道:“那么,我斗胆劳烦姐姐帮我,帮我逃出昭武城,回到匈奴。”她殷切地看着云夫人,“姐姐再想,假若我离开了月氏,大王一定待姐姐更加贴心的。”
云夫人秀眉轻挑,沉思道:“如果大王知道是我帮你,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眼见云夫人饶有兴趣的眼神,杨娃娃知道此事已经成功了一半,便乘胜追击,劝说道:“所以,我们要秘密的行动,预先布置好一切,方可实施这个逃跑计划。只要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大王自然不会知道是姐姐暗中帮我。”
云夫人面有难色,凝眉细思:“这个……可是,即使妹妹逃出王宫,也无法逃出昭武城;即使出了昭武城,到达匈奴边界还有好几个关卡,需要令牌才能通行的。”
杨娃娃瞥了秋霜一眼,见秋霜面色平静无波,眼睛无澜,暗自思忖着秋霜会不会泄漏消息……她回转思绪,笑道:“这些……当然需要姐姐的大力帮忙了。只要我不在这里,以姐姐举国无双的才貌,大王一定会另眼相待的,即使大王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姐姐的好,相信以姐姐的聪慧,一定可以得到大王的宠爱。”
云夫人叹道:“大王会不会宠爱我,这会儿还不好说……”
杨娃娃激将道:“姐姐为何不相信自己?”
“不是不相信自己……罢了,”云夫人楚楚一笑,瞬间转换了忧戚的脸色,盯着杨娃娃,眸中光华幽影流转,“妹妹这事儿,事关重大,万一不成,妹妹逃不出去,大王一定加以惩戒……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当然,我是很愿意帮助妹妹的,毕竟,妹妹孤身一人远离匈奴,实在让人心怜!”
杨娃娃心中暗笑,唇角一牵:“是啊,假若姐姐帮我这个大忙,日后需要到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力帮忙。”
云夫人朗笑道:“嗯,那我先回去了,妹妹的事我一定仔细思量的。”
“姐姐慢走,妹妹就不远送了!”杨娃娃望着明黄色的背影轻松地走远了,那锦裙下摆翻飞如蝶,轻盈地翩翩扇动,好似如玉美人的轻快心绪。
她收回目光,转脸看着若有所思的秋霜,笑意盈盈,墨玉般的柔软发丝飘掠在风中,飘出尘寰。而那温润的目光,如刀似剑,直剌剌地逼迫着秋霜的神经。
秋霜被她盯得很不自在,涨红了脸颊,低垂着下颌,言语紧涩:“阏氏……有何吩咐?为何……如此看我?”
“秋霜,你想念家乡吗?”杨娃娃柔和的眸光,却是锐利迫人,让人无所逃遁。
乍闻之下,秋霜的脸庞变得怅惘,略略抬脸,无奈道:“家乡?秋霜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哪里都是家,无所谓家乡了。”
“你想回到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吗?”杨娃娃走上前,握住她发凉的手,“如果我能回到匈奴,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月氏吗?或者,你愿意跟我一起到匈奴吗?”
秋霜急切道:“愿意,秋霜当然愿意……”她流红着脸颊,迟疑道,“可是,如果秋霜跟阏氏一起走了,大王一定会怀疑的,为了阏氏能顺利地离开月氏,秋霜还是留在飞雪苑比较妥当。”
杨娃娃惊诧道:“秋霜……”
“秋霜明白,阏氏一定是担心秋霜会向大王禀告。阏氏放心吧,秋霜不是那样的人。连日来,阏氏真心对待秋霜,并没有把秋霜看作下贱的奴婢,而是姐妹一般对待,秋霜很感激,也很珍惜阏氏的心意。”秋霜语带哽咽,眉目凝结,泛起浓厚的愁绪。
杨娃娃动容道:“对不起,秋霜,我不该怀疑你……”
秋霜眼中莹光闪烁:“阏氏别这么说,阏氏也是为了顺利地回到匈奴。”
“也不知道云夫人会不会帮我……”杨娃娃感叹道,方才与云夫人的那番话,她能看出来,云夫人已经动心了,可到底会不会帮她,能否顺利地离开月氏,还是一个未知数。
杨娃娃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然而,三日后,云夫人秘密传话过来,后日城中有一个传统的春季闹会,各方商旅都会来到昭武城,热闹非常。她明白,云夫人已经答应了,并且计划在那一日帮她逃出昭武城。
做好了万全准备,春季集会的前夕,她跟大王未蓝天请求出宫游玩,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称自己多日待在王宫之中,心情郁结,身子不畅,出去走动走动,对身心都有所裨益。磨了好一会儿,未蓝天方才同意她出宫,并且派遣十名侍卫左右保护她。理所当然的,她欣然答应了。
未蓝天轻柔地拥着她,在她的娥眉上落下羽毛般的细吻,随即笑着转身回宫。她看着那个傲岸、俊伟的背影慢慢地溶入王宫的明媚与阴森之中,脑中浮现的是,乌云密布的草原上、那个威风凛凛的神勇将帅,那个灿烂春光下丰神朗傲的月氏王子,那个明火杀气中气宇轩昂、心狠手辣的谋逆之王,那个位及尊位、不怒自威的月氏君王……那个痴心绝对、深情脉脉的孤寞男子……
一滴珠泪,缓缓滑落……
最终,她背叛了禺疆,也伤害了未蓝天,为什么,她就不能拥有平淡的岁月呢?
顺利地出宫,在闹会上瞎逛,人潮汹涌,谁与谁擦肩而过?一瞬间的功夫,她与十名侍卫失散了,有一双强硬的手臂拖着她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此人正是云夫人安排的一队商旅的头儿,负责秘密地把她带出昭武城,带出月氏。
没有任何阻碍的,杨娃娃躺在商队货物的最下面,安全地一步步地走出了月氏。她不知道为何会如此顺利,为何侍卫没有寻找、追赶而来,为何各个关卡没有禁止通行,没有从王宫派遣出来的侍卫或者将领,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异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难道,大王真的没有发现她的失踪?太不可思议了……
来到月氏与匈奴的边界,商队的头儿突然发难,意欲杀她灭口,此时,她恍然大悟,这一切的安排,都是云夫人,云夫人,要她死,永绝后患。
这个女人,当真可怕!不过,云夫人根本就不知道,杨娃娃并不是柔弱的女子,而是以一挡十的好手。这些个商队的男子,手脚粗略,几个回合,便被她打趴在地,让他们惨叫不息。
杨娃娃牵着一匹肥膘的骏马、带着充足的水和干粮,走过荒漠、戈壁、草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熟悉的、一望无际的草原。
她根本就不知道,一个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真正的燕国深雪公主,被十名侍卫带进了王宫,取代了她的位置。此时的深雪公主,多年的流离失所与浪迹漂泊,丧失了全部的记忆,胆小如鼠,惊慌失措,宛如一个楚楚可怜的十岁小女孩,让人十分心痛。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