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高潮迭起,歌舞渐歇,酒酣耳热,君臣、将士们酩酊大醉,调笑、嬉骂、疯行、狂语,丑态毕现;或仰天而躺,或俯身而卧,鼾声渐高;有的拿着酒杯东摇西摆,有的眯瞪着眼睛哭笑不止……王庭内外,火光闪耀,醉倒一片……从远处观之,靡丽纷乱,醉生梦死……
浓浓夜色的掩护之下,奔腾的铁蹄呼啸着、狂烈地扑向酒气冲天的楼烦王庭;因这庆功宴的举行,各个关卡早已松懈,铁蹄毫无阻碍地横冲直撞,直捣王庭中心,就像大漠无边的黑夜之中突然出现的狼群,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楼烦王以及将士们的面前。在他们反映过来之前,尖锐的箭镞已经贯穿他们的头颅、喉咙、胸膛,贯穿他们尚未清醒的意识。
楼烦王,就是如此可笑地死于乱箭之下,死于缤纷的美梦之中。他的头颅,被某个骑兵一刀砍下,挂在战马上,也仅仅是得到赏赐的战利品之一。
所向披靡的两万铁骑,就是禺疆统领的联盟骑兵。听闻消息,他立即下达命令:踏平王庭,扫荡楼烦。马不停蹄地狂奔一个白天,狂热的激情鼓舞着骑士们复仇的斗志,于夜幕掩护之下,快速地控制了整个楼烦王庭。
禺疆找遍了王庭的所有营帐,疯狂的举动、咬噬的表情让人心惊胆颤,足以摧毁一个正常人的神经,因为,他没有找到他的阏氏,他没有看到雪的影子……为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庭的金帐前面,不在意地抬起头,愕然地愣在当地,既而、全身血液翻涌不息,只余灼亮的眸底冰冷彻骨。那是他的阏氏,就站在他的前方,无所畏惧地望着他,唇边似乎噙着一溜儿淡淡的笑;而她的脖颈上,抵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两旁站着四个执刀的守卫,后面是一男两女。
这个男子,就是楼烦王子浩维。他瞪视着前方的禺疆,笑得俊雅风流:“单于果真是不同凡响,速度可真快!”
“可惜呀,不能和王子痛快地打上一仗,真是太不过瘾了!”禺疆轻蔑地一笑,鄙视的眼风冷冷地扫过浩维,转而凝定在杨娃娃的脸上。
禺疆的身后,一列骑士迅速排开,弯弓搭箭,泛着冷光的箭镞对准了前方劫持着阏氏的一行人,涨满的弓、蓄势待发,阵仗浩荡。
杨娃娃柔和地望着他,内心激荡,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她是懂得他的,如此紧迫的时刻,她的夫君,从容不迫,镇静潇洒,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关心则乱,是万万不可的!只见,他的眸光在火光的烧灼下,愈加冷冽、森然。
眼见禺疆一派镇定,目光藐然,浩维微有愠怒,手腕略加劲道,威胁道:“你的阏氏,我会好好招呼她的!”
禺疆轻笑道:“王子,你的父亲已经被我的兄弟砍下脑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你——”浩维脸上的傲色倏忽不见,横流着愤怒与悲伤,握着匕首的手,克制不住地发颤。
强敌在前,攻心为上,使其自乱阵脚。禺疆深谙此理,效果亦是不错。眸光一闪,他突然看到,浩维的斜后方,站着一个气韵高雅的中年女子,美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宁和的目光仿佛承受着过多的情绪,惊疑不定,躁动不安,洁净的脸容漫动着影影绰绰的意绪,纷乱不止……他甚觉奇怪,她是谁?为何如此激动地望着自己?
“爱宁儿,好久不见,原来你也在这里!”禺疆转开视线,悠闲地招呼道,就像跟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打招呼一样随意。他应该早就猜到,楼烦掳走他的雪,并不是无缘无故的,爱宁儿……很好,今夜,就让她明白,绝对没有下一次。
任何人都听得出来,这随意的腔调里,毫不隐藏的是铿然作响的怒气。爱宁儿自是听得出来,可是,她再也不是那个任性的小姑娘了,那个痴心地爱着禺疆叔叔的挛鞮爱宁儿已经死了,如今,她的心中、只有满腔的仇恨。没错,她要报仇,为阿妈、阿爸报仇,为自己报仇,因为他们,她才会流落在此,被迫喜欢她根在本就不喜欢的楼烦王子。
爱宁儿轻挑细眉,嘲讽道:“禺疆叔叔,我把你的阏氏请来楼烦玩几天,你也不需要如此紧张吧!”
楼烦王妃缓缓地举步上前,朝着禺疆走过来,婉媚的眸子雾气弥漫,晶亮的光影闪烁不定,震颤了嗓音:“你……真的是挛鞮禺疆吗?你的阿妈是……冰溶阏氏吗?”
“母亲不要过去,回来……”浩维惊呼出声,却没能止住母亲前进的步伐。
她是楼烦的王妃?她怎么会认识阿爸和冰溶阏氏?她到底是谁?禺疆疑惑地盯着她,猜想着她到底是谁,竟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
楼烦王妃又往前走了几步,眉头深锁,音调急促:“你怎么不回答我?你的右腿内侧,是不是有一小块红褐色的胎记?”
呃……这个很隐私的胎记,当然只有自己知道,楼烦王妃如何知道这个?杨娃娃平静的眸子猛地一颤,对了,怪不得第一次看见王妃,就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原来,禺疆和王妃的脸容,多少有一些神似的。呵,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一层呢?她应该就是禺疆的阿妈,只不过……她居然是楼烦王妃!
禺疆的震惊,并不亚于她。望着激动不已、极欲知晓答案的楼烦王妃,他亦是紧张得手心渗汗,一股猛烈的潮水拍打着他的胸膛,兴奋得暗哑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你……”
鸦雀无声。眼见楼烦王妃颤步靠近单于,后面众等弓箭手更是虎视眈眈,拉弓的撕裂声刺入耳膜,铿锵作响。
禺疆慢慢地收紧黑亮的瞳仁,又慢慢地放松,缓慢抬手,示意弓箭手不许妄动。
“孩子……”楼烦王妃哽咽着,泣不成声……她摇摇欲坠地踱步过来,停步在禺疆的前面,紧紧地扭结着眼角,闪亮的泪水冲决而出,“我的孩子……阿妈对不起你……”
禺疆深深动容,只是不敢置信会有这么一天……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他好想问问他的雪,他好想跟雪说:你看,她说她是我的阿妈,你说她真的是我阿妈吗?可是,雪还在敌人的手里,陷于危险之中,而如今,他被这突乎其来的真相镇住了,仅是讷讷地问道:“你……真的是我阿妈?”
“母亲,你干什么?快过来啊!”浩维气急败坏地叫唤,显然,他并没有听清楚母亲和敌人的对话,更加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激动。
楼烦王妃好似没有听见儿子的叫唤,只望着眼前让她朝思暮想的儿子,使劲地点着头,两行晶莹的清水悲伤了她的容颜。
禺疆开心地笑了,黝黑的脸庞绽开幸福的微笑,却突然地凝固在脸上……他猛地出手,扯住柔弱的楼烦王妃,左手制着她的肩膀,右手扼住她的咽喉,转开脸,不忍看她惊愕的表情,凛冽的目光射向惊慌的浩维,冷嗤道:“王子,如何?一人换一人,应该很公平吧?”
楼烦王妃颤抖着眉睫,眸中的激动转瞬化为悲伤,粼粼的泪水干涸于洁净的脸上,洇开为飘忽的冷静与从容……
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杨娃娃也没料到禺疆如此狠心,以王妃为人质来换取自己,思及此,又感动于他的深情与唯一;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才是他最在意的,旁人自是无法企及,亲生阿妈都不能。
浩维失去了唯一的筹码,脸上无波无澜,心里却是凉了半截,忍不住地、严厉地瞪了母亲一眼,遂而,俊洒的脸上扬起狠戾的冷笑:“我的母亲,你随便处置,不过,你的阏氏也随我处置吗?”
箭羽咻咻地呼啸,笔直地刺进胸口,“啊”的几声惨叫,楼烦的四个守卫应声倒下。
浩维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冷气从脚底直冲而上,漫延至手腕,骇然地抖动,似乎连匕首都握不住了。
阔天提刀走上前来,缓缓地靠近浩维,英伟的眉宇之间苍茫无色,看不出一丁点儿情绪的流动。浩维一阵激动,眸中精光闪耀,说道:“阔天你来得正好,保护爱宁儿!”
身侧的杨娃娃听闻他的呼吸骤然紧促,鼻息愈加火热……此时不把握机会,更待何时?她朝阔天使了一个眼色,锐利的锋芒顿涌,紧致了呼吸,胸口提上一口满满的气,冷不防地出击,迅速地挡开握住匕首的手臂,手肘狠狠地撞向他的胸口,趁他疼痛、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蹦开几步。值此之际,阔天的刀尖,架在他的脖颈上,折射出来的耀目寒光,照亮了他戾气横流的俊脸。
浩维惊怒交加,厉厉地瞪着阔天,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挖出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喝道:“阔天,你背叛我……”
话未说完,骑士们纷拥而上,制服住浩维和爱宁儿。一眨眼的功夫,楼烦王子功败垂成,落入敌手,生死悬于一线。
禺疆放开楼烦王妃,拉住杨娃娃的胳膊,一把扯到胸口,狂猛地拥住她的身躯,不管此刻有多少双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也不管她如何地推拒,只一味地抱紧,好似要勒断她的腰肢、她的呼吸。
禺疆的身子绷得僵硬,冷肃着脸孔,一丝笑意也无,生气地责备道:“以后不许你这么冒险了,万一他反应比你快,那你不就要受伤了?”
杨娃娃晓得他是情切心乱,担心自己出事,遂红透了脸腮,牵动唇瓣,眉眼弯曲,好笑道:“不会的,我有把握——”
他沉下脸色,黝暗如黑潮,仍旧不依不饶:“有把握也不可,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你非得要受伤了才知道男人的厉害是不是?”
这男人怎么这么啰嗦,不就是一件小事吗?这会儿绕在这事上喋喋不休,是他的作风吗?况,周围还这么多双眼睛呢,他是怎么了?她以双掌推开他的胸膛,着力地挣脱了他炙热的拥抱,轻声道:“好了,大家都看着呢!那个……楼烦王妃,我想,应该是你阿妈。”
杨娃娃不等禺疆答话,径直走过去扶住楼烦王妃,关切道:“王妃,你有没有受伤?”
楼烦王妃一脸怔忪,冷滞着眸心,木讷地看向前方,惨白的脸容茫然一片……
禺疆走过来,轻轻地扳住楼烦王妃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黑眸中跳跃着些许激越的芒色,激扬道:“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杨娃娃按住他的胳膊,劝慰道:“你冷静一点!”
楼烦王妃恢复了和暖的神色,却惶急地揪住眉眼,颤抖着唇瓣,焦急道:“求求你,不要杀他,不要……你放了浩维吧,他是你弟弟……”
“你说什么?你说清楚……”禺疆激动地喊道。
“我是你阿妈啊,冰溶阏氏没告诉你吗?”楼烦王妃水眸中的波光轻轻摇漾,泪水簌簌而落,嗓音沙哑,喃喃自语道,“可能,她没告诉你吧!是啊……她怎么会告诉你呢?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禺疆一语不发,但见扣住楼烦王妃的胳膊簌然地发颤,手背上的骨节突兀地滚动着,青筋暴胀,眼神愈发地倔强。
眼见如此,杨娃娃一抿芳唇,猜测道:“王妃,您说的是谁?是冰溶阏氏吗?您真的是禺疆的阿妈?那您怎么会在楼烦……”
楼烦王妃呵呵低笑,轻轻地阖上漾满水波的眸子,两行晶莹的泪水顺流而下,淌过光晕离散的脸庞,悄然滑落,隐忍的悲伤慢慢地散溢而出。她柔婉的语气淡如细雨,扬如清风:“想听故事吗?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禺疆挥手,示意众等骑士退下,只余数人押着浩维和爱宁儿。阔天站在侧旁,神情冷淡,并不关注旁人的事情,似乎眼前一切,并不在他的眼底。
楼烦王妃平展眉心,舒缓了悲伤的脸容,苍远的眸子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缓缓道:“多年以前,乔氏部落有一对双胞姐妹,姐姐娇美风娆,妹妹清丽婉媚,惹得周边多个部落的英雄竞相爱慕。十五岁那年,姐姐已有心上人,她们的阿爸却把姐姐嫁给挛鞮氏部落的酋长,纵使不情愿,姐姐仍是嫁过去了。不久,妹妹去探望姐姐,见到了神勇的姐夫。姐夫一直未能得到姐姐的真心对待,转而喜欢心思单纯的妹妹。多日相处,妹妹自是喜欢姐夫,并把最珍贵的自己献给了姐夫。姐夫向姐姐提出,要娶妹妹为阏氏,姐姐惊愕之下,并没有反对。”
杨娃娃心念一动,寻思道:她所说的,是冰溶阏氏和妹妹冰研的故事吗?她如此了解,难道,她就是冰研?她看着禺疆索眉沉思、一脸迷惑的神情,知他必定更加迷糊,遂而问道:“那么,妹妹嫁给姐夫了吗?”
倏忽滚涌而来的冷风掀动楼烦王妃的衣袂,风华独具的身姿清旷澄澈,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翻飞如蝶,眉目之间隐去了大悲大喜之色,犹显得清素无华。
她浅笑一声:“过了几日,姐姐跟酋长建议,大半年之后再迎娶妹妹,因为姐姐刚刚嫁过来,就急着迎娶妹妹,这有损于酋长的名声。酋长想想也是,就依从了姐姐的建议。大半年以后,姐姐把妹妹送回乔氏部落,酋长准备好一切迎娶妹妹,却一个人先行跑去乔氏部落探望妹妹。酋长没有料到,一到乔氏部落,就听见部民说妹妹即将嫁给沮渠氏部落的酋长,明日就举行大礼。酋长在部落里没有找到妹妹,却在一片海子边看见妹妹和一个男子激情相拥,酋长一怒之下,掉头火速回到部落,当即点兵,立誓扫荡沮渠氏部落。姐姐及时劝慰酋长,避免了这一场战争。”
明火闪耀,苍茫的夜空上,隐约有云海翻涌,万象雄浑。朗洁的月亮,隐藏在厚厚的云层背后,星星也隐去了莹亮的光芒,消失于夜空。冷风吹拂,散开了每个人乌黑的发丝,迎风飞扬。
禺疆暗沉的眸中腾烧着火红的光影,而目光冰冷得让人惊悚,激动地喊道:“这个酋长,是不是我阿爸,姐姐,是不是就是冰溶阏氏?是不是?是不是……”
杨娃娃拉住他的胳膊,以略微责备的眼神、强迫他冷静,让楼烦王妃继续说下去。
楼烦王妃对于他激动的追问不为所动,仍是娓娓道来:“酋长再次来到乔氏部落,质问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妹妹拒绝嫁给酋长,只说根本就不喜欢他,让他以后别再纠缠她。”
杨娃娃脱口问道:“为什么妹妹不嫁给酋长呢?她不是喜欢酋长的吗?”
“乔氏部落的酋长要把妹妹嫁到沮渠氏部落,虽然妹妹喜欢酋长,但是,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挑起两个部落的仇恨,况且,当时沮渠氏部落和挛鞮氏部落实力相当,挛鞮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再者,战争一起,受苦的就是两个部落的部民了。”
杨娃娃甚是奇怪,难道自己猜测有误?眼前的楼烦王妃不是妹妹冰研?如果嫁到沮渠氏了、又怎么会在楼烦?她转动着眸子,疑惑道:“那妹妹嫁到沮渠氏了吗?”
楼烦王妃媚然的眼眸迅疾地闪过一丝讽光,眉目间冷傲地一荡,唇边挂起泠泠的嘲讽之意:“其实,妹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姐姐的安排。姐姐是一个非常骄傲、自尊心强的人,即使她自始至终并不喜欢酋长,但也看不得酋长喜欢妹妹、而冷落了自己。她担心酋长的名声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拖延时日的方法,实际上,她非常讨厌、鄙视妹妹,根本就不会让妹妹嫁给酋长。暗地里,她操纵着一切,让阿爸把妹妹嫁到沮渠氏。沮渠氏酋长本来就非常喜欢妹妹,不过他很尊重妹妹的决定,并没有强迫妹妹嫁给他。挛鞮氏酋长看到妹妹和一个男子激情相拥,就是沮渠氏酋长,然而,他们只是在告别。”
“如果妹妹嫁给酋长,就会毁了姐姐的一生,而且,三个人将会更加痛苦。于是,妹妹宁愿忍痛离开,也不愿嫁给酋长。酋长被拒绝之后,伤心与愤怒之下,大病了一场,就在他生病的大半年里,妹妹为他生下一个小男孩,姐姐知道后,抢走了孩子,扬言酋长的孩子不能遗落在外。后来,妹妹偷偷地来到挛鞮氏部落,听闻姐姐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她的孩子,也就欣慰地离开了。妹妹没有料到,姐姐对酋长撒谎说:妹妹不能带着孩子嫁人,根本就不想要这孩子;妹妹更加没有料到,姐姐是要折磨孩子,把妒嫉和仇恨转嫁到孩子身上。”
杨娃娃完全确定,这孩子,就是禺疆,姐姐,就是冰溶阏氏,那么,妹妹……会是楼烦王妃吗?
跳跃的火光,给夜色笼上一层蒙蒙的红晕。禺疆布满血丝的眼睛遽然一亮,冲动地问道:“那……妹妹去哪里了?”
楼烦王妃望了望浩维,转而望着禺疆,目光平和,漫溢的柔情款款如缕:“妹妹离开了乔氏部落,离开了匈奴,独自生活在楼烦边界草原上的某个小部落。一日,妹妹在草原上放牧,碰到了楼烦王,楼烦王一见倾心,强迫妹妹跟他回王庭。妹妹一个柔弱女子,只能以死相威胁,然而,楼烦王以部落中所有牧民的生死威胁她,妹妹自然无法抗拒,跟他回到王庭。楼烦王伊车侯真心对待妹妹,封她为王妃,以自己永不疲倦的深情,默默地为她付出,希望得到她的爱。妹妹并不是无情之人,三年之后,终被楼烦王的深情所感动,为他生下一位王子。”
呀,楼烦王妃真的是冰溶阏氏的妹妹冰研?原来后面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如此,王子浩维和爱宁儿岂不是表兄妹?杨娃娃微微惊愕,无奈地想道:真是冤家不聚头,一家人都碰到一起了。
禺疆浑身绷得僵硬,挺拔的身形虚弱地颤抖着,英挺逼人的浓眉微微揪着,眼中晶亮的泪光闪耀如星辰,迟疑道:“阿妈?你真的是我阿妈,是不是?”
“孩子,当然是的。”楼烦王妃走上前,伸手抚触着禺疆的下颌,缓慢地往上,一一抚过他的脸颊、鬓边、额头,伤怀的泪水再次潸潸滚落,“阿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十八年前,我派人找到我的贴身婢女乌丝,让她帮我照看你、保护你,不曾料到,你已经不在挛鞮氏部落了。我的姐姐冰溶发现了乌丝,担心她跟酋长说出真相,就派人杀她。乌丝身受重伤,所幸的是,她得到天神的眷顾,赐予她通灵能力,许她以重大的任务,潜藏在挛鞮氏部落,等待一个神女的出现。同时,乌丝一直在找你,十几年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直到最近几年,才听闻你已经成为北地的大英雄。”
爱宁儿惊骇不已,不敢相信楼烦王妃所说的一切,不相信阿妈是一个如此狠毒的女人,奋力挣脱骑士的扣押,尖着嗓子叫道:“不许诬蔑我阿妈,我阿妈不是这样的……王妃,你胡说,胡说……”
“爱宁儿,你住口!”浩维厉声喝道,寒栗的目光笼罩在爱宁儿的脸上,逼得她硬生生地咽下已到嘴边的话。
听闻这个曲折的故事,浩维自是感动、愤怒,让他心痛的是,深深迫害母亲的人,居然就是他最喜欢的女子的阿妈,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接受……
禺疆猛地抱住楼烦王妃,涕泪纵横,挺阔的眉宇之间释放出浓重的感伤之色,哽咽着痛哭出声,嗓音混浊:“阿妈……”
楼烦王妃泪流满面,轻拍着他宽厚的脊背,柔声恳求道:“孩子,阿妈求求你,放了浩维吧,他是你弟弟啊!”
杨娃娃亦是动容,眼眶酸胀,有一种暖暖的波流沿着脸庞蜿蜒而下……
夜风凉爽,愈加萧瑟满怀,轻微的风声之中,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声响,锋刀扎入身体的声响,血肉撕裂的声响,于肃静的黑夜之下,清晰地跃动。
“孩子,放过你的弟弟吧……阿妈求你了……”楼烦王妃靠在禺疆怀中的身子猛地一顿,眸中的光彩遽然停滞,一抹清淡如风的轻笑凝固在皎洁的脸上,启唇微动:“大王去了……我自是不能苟活于人世,孩子……保重……不要为我难过……”
禺疆扳离她绵软的身躯,目光灼热,通红的眼睛似要喷出火焰,撕扯着嗓音叫道:“阿妈——”
楼烦王妃的手臂,从他的身上缓缓地下垂,耷拉在侧;脸上虚浮的笑影淡定、安宁,洁白如睡莲,笑忘尘世的纷纷扰扰……
“母亲——”浩维高亢的尖叫声破空而来,仿佛被困已久的猛兽一般,冲破了重重的束缚,狂冲过来,一把推开禺疆,揽住母亲瘫软的身躯,喃喃地痛哭,滚滚的热泪滴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母亲……为什么要离开孩儿……”
禺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黑亮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泽,直愣愣地看着刚刚相认的阿妈……他就是无法理解,为何刚刚得到的幸福,却又在转瞬之间消失在眼前,为何会这样,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楼烦王妃蠕动着雪白的双唇,断断续续地挤出声音:“好孩子……我要去见你父亲了……不要为你父亲报仇……他是你哥哥……听我的话……不要跟爱宁儿在一起……她不喜欢你……”她微微侧首,纤弱的目光移向禺疆,“孩子……答应……”
她美丽的眼睛,轻轻地阖上,再也不会睁开……唇边漂浮着一朵安详的笑纹,面容温然、平静。
“不……母亲,你醒醒……不要离开孩儿,孩儿都听母亲的……”浩维抱紧了母亲,热泪盈眶,失控地悲嚎,跪在地上的身躯,瑟瑟颤抖。
两行热辣的泪水,从眼眶倾落;禺疆呆坐在地上,任凭泪水横流。杨娃娃亦是泪流满面,悲伤难禁,悄悄地蹲下来,轻拍着他的肩膀,扶他起身,试图安慰他,给他一点支持的力量。
他只觉胸口空空荡荡的,比荒漠还要空旷、冰冷,满眼黄沙,满目荒凉,平展千里,却不知该往哪里行走,仿佛任一方向都是死路,无法突围……而自己,冰冷得一丝力气也无,虚弱得站立不住……他碰触到一双柔软的胳膊,一个温热的躯体,就像饥渴的大漠行人猛然看见一汪清澈的湖水,他激动地抓住这一抹清凉,紧紧地拥住眼前的依靠。
阔天肃然地看着这一切,在浓密夜色的掩映下,整个楼烦王庭静谧、惨淡,让人滋生恻隐之心;淡淡的血腥气息晕散开来,似乎那夜间的冷风也吹散不开。
他冷淡的眼眸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丰神俊朗,端正高远,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魄;相较之前,脸色黝暗,脸型孤硬,直爽、单纯的眼神已经不复存在,稳重、深沉,让人玩味。
这个熟悉的身影,并不看向阔天,而是望向爱宁儿。那一汪深黑的瞳孔深处,某种意蕴在不可抑制地激荡,只是那么一瞬间,激荡的火花即刻熄灭,仍旧是一汪无波无澜的幽深湖泊,淡定有神,视若无物。
阔天走上前,一拳过来,打在他的肩上:“兄弟,好久不见,没怪我扔下你跑了吧!”
此人正是洛桑。他温和一笑,抱拳朗声道:“说哪里话。想不到兄弟已经贵为楼烦将军,可喜可贺呀!”
“行了,兄弟又不是不知道我。”阔天扯脸一笑,遂而望向正自悲伤的几个人儿,不由得硬挺了粗黑浓眉,神情凝重。
“放开我!”爱宁儿尖锐地叫道,愤然举眸,怒气腾烧的灼烈目光扫向在场的众人,好似每个人都是她的仇人。
洛桑挥挥手,示意骑士们放开她,双唇紧抿,肃然道:“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居次所为;当初单于定要杀你,阏氏为你求情,你才能得以保住性命,想不到居次仍是不思悔改,挑唆楼烦和匈奴的战争——”
“住口!你凭什么教训我?”爱宁儿赫然打断洛桑义正严辞的说教,流媚的桃花眼迸射出森利的眸光,鄙视地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缓步走到浩维旁侧,影姿从容,气度傲然。
“王子,不要伤心了!”爱宁儿轻柔地安慰道,柔腻的小手搁在浩维的肩上,突地摇晃着他的身子,潮红的容颜冷冷而萧肃,硬声道:“王子,你父亲被他们杀死了,王妃也因为他们而自杀,你不能再这样悲伤,你不要忘了,这王庭是属于你的呀!你起来呀,起来呀——”
浩维侧首望向她,泪雨滂沱的脸庞冷酷地拧起,飘洒的眸中陡然翻转出痛恨的眼色:“滚,滚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滚——”
爱宁儿遽然一怔,完全没料到,如此温和、痴情、洒脱的楼烦王子,也有如此失控、可怖的一面;让她滚,是什么意思?不再喜欢她了吗?虽说她并不怎么喜欢他,可是,她是真心要跟着他的,只要她得以报仇,她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一生一世。而如今,她再次失去了唯一的他,可以托付终生的他,再次无依无靠,再次被逼得流落他方,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尊贵的单于和阏氏,她焉能不恨?她如何甘心?
她静悄悄地站起身,怒目相向,眸中红丝乍然而现;深吸一口气,倏然,她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刀,霍然奔向杨娃娃,高举刀尖,猛刺而下——然而,她高抬着的手臂,软绵绵地垂落,轻如风,淡如水,粉颜纠结地皱在一起,仿佛承受着巨大的苦痛一般,眉头一抽一抽的,目光惊颤着抖落下来……
落叶般的,她枯萎地瘫软在地上。
她的左侧肩背上,扎着一把银色的匕首,鲜血,汩汩地顺流而下。
浩维惊醒了似的,愕然地望着血液奔涌的爱宁儿,紧接着,缓缓地转开视线,望向一脸冷漠的洛桑。洛桑飞刀击中爱宁儿的过程,他只看到了一半,却晓得洛桑出手的毫不犹豫,快捷、狠辣、精准……
安静的楼烦王庭,再次泼上一层鲜红的水色,冷风的味道,似乎沾染了血腥之气,凝重地呜咽着。
洛桑缓缓收缩瞳孔,冷冷开口道:“把她抓起来,严密关押,不得有误!”
听闻,两个骑士带走了爱宁儿。浩维仍自抱着母亲,呆呆地望着爱宁儿消失的方向,脸如死灰,千里雪原一般的空荡、浩渺。
如此强硬、利落的行事作风,洛桑是第一回。杨娃娃心中一荡,好个厉害的洛桑!难道他忘了,他只是单于的护卫队长,这儿根本就没有他发号施令的资格?而他如此紧迫地发号施令,只怕是为了保下爱宁儿吧!
爱宁儿左肩上的伤,根本不足以致命。终究,洛桑不想让爱宁儿魂归西天。他对她的情意,爱宁儿永远也不会知道,也不会理解。
杨娃娃挥去纷乱的思绪,瞥眼看见禺疆的腿下滴滴嗒嗒地流血,心中蓦然一紧:他何时受伤的?为了赶来救她,他肯定没有仔细处理伤口。本已疲累不堪的躯体,再加上,三十年来始认阿妈、却又于骤然间失去,如此深重的打击,任是再硬朗的身心,也无法承受得住。此刻,平日里伟岸、神勇的他,已是虚弱、憔悴,仿佛一个小小男孩,毫无意识地紧靠在她的身上,汲取着温暖与庇护。
她扶着他虚浮的身子,坚定的目光扫向众人,铿锵道:“洛桑,传令下去,今夜就地休息,加强守夜,派人严加看守王子,不得有任何闪失。阔天,你好好安排王妃和爱宁儿。明日,听候单于号令!”
最后,她瞥了一眼精神颓靡、已无知觉的王子浩维,仿佛顷刻间他已苍老了十岁,却像幼童一般无依无靠。她无奈地叹息,此次受伤最深最重的,无疑是浩维了。
众人把禺疆单于扶到一顶华贵的帐中休息,处理好腿上伤口后一一退下。他靠躺在床上,见杨娃娃正要站起身,连忙抽手拉住她,扯到怀中,紧紧抱着,下巴摩挲着她的黑发,惶然地呢喃道:“不要走……”
杨娃娃静静地伏在他沉稳的胸前,黯然叹气。良久,方才抬首,抚过他刺痒的下巴、苍白的双唇,抚过他布满倦色的脸容,抚过他血丝跳动的眼睛……塞南肯定是派人快马加鞭去通报他,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迅捷地赶到。他一心一念全是自己的安危,深怕自己发生不测,算准了楼烦王肯定料想不到他会突然反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荡楼烦王庭;因此,他才会冒险地率领两万骑兵深入楼烦腹地,一招平定楼烦。
思及此,她顿觉心下怆然,喉间哽意滚涌而上,幽幽问道:“腿上受伤了,你也不好好处理,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假如——”
“没事,这点小伤,要不了我的命。”他漫不经心地安慰道,柔和的眸光突然一变,森利地看着她,“阏氏,你为了保护部民和骑兵,只身来到楼烦,勇气可嘉,胸襟广阔,本单于甚是钦佩,更感到安慰。”他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流动,然,他的声调陡然高扬,声色俱厉,“可是,雪,你竟然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你忘了吗?”
杨娃娃不在意地轻笑:“我没忘记,而且,我相信,我的单于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这不,你不是来了吗?比我料想的还要快。”
她没想到他如此在意,如此担心自己会悄然离开。在他的潜意识中,他知道自己爱着他,却一直担心自己会离开他,背着他离开他。他就这么没有安全感吗?这么不相信她吗?何时,他才会解开这个心结,完完全全地信任她?
其实,刚才她想说的是: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嘛,不就是几天吗?
禺疆的手臂倏然紧迫,压得她的骨骼咯吱咯吱响,艰难地、沉沉地开口道:“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孤身在楼烦,终究是凶险万分。万一你有何不测,你要让我抱憾终生吗?”
“难道单于忘了,我并不是一个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女子。”她调侃道,眉眼娇笑,眉梢浮现一抹浅浅的自信。
“是,你聪明冷静、身手高强,不过,面对众多英勇骑士,刀刃无眼,冷箭无情,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抵挡多少、能支撑多久?”禺疆捏着她的脸颊,冷硬了嗓音,切齿道,“假若他们真是犯你丝毫,我定会灭族灭种,叫他们从草原上永远消失。”
杨娃娃骇住,静静望着他狂热、嗜血的表情,嬉笑道:“那我不就成为千古罪人了吗?”
而心中,却是甜滋滋的。一股热意,顿时涌上眼部,模糊了视线。她慌张地低下头,掩藏起欣喜而又感动的心情,克制住潮涌的泪水。
“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灭族灭种又能如何,仍是无法保全你……”禺疆的浓眉冷硬如削,“所以,你给我牢牢记住,不许擅自离开我,离开挛鞮氏部落,知道吗?”
她仍是低着头,轻靠在他的肩侧,享受着他霸道而温柔的关怀、痴心而绝对的爱意,低低地辩解道:“可是……当时,确实情势危急,如果我不答应,五千骑士抵挡不住的,部民就会遭难,我是没有选择呀。”
他略加沉思,勾起她凝白的下颌,歉然地看着她,叹气道:“终究还是我的疏忽,我答应你,以后我出征在外,一定命人严加防范。”
杨娃娃点点头,小手攀上他的颈侧,岔开话题道:“以后呢,你也不能因为赶路而不处理伤口,我不想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有所损伤。”
禺疆点点头,埋首在她的发丝之中,陷入了沉思,平静的眉宇之间笼罩着层层叠叠的悲伤与无奈,那是一种亘古的寂静,一种冷峻的悲逝。
许是想着他的阿妈吧!她想道。他一定很苦恼,为何让他见到阿妈,却又让他瞬间失去呢?何不永远让他不知道,也就不需伤心了!是惩罚他,还是作弄他?他一定很悲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宁儿。如果不是爱宁儿,他也不会见到阿妈,更加不会逼得阿妈追随楼烦王而去。
而他的阿妈,楼烦王妃,得到楼烦王的深情挚爱,临终之前见到亲生儿子,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或许,谁都不能怪罪,只能感喟上天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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