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娃娃三人赶到失火现场的时候,禺疆和伦格尔已经赶到,脸色凝重的黯沉着。
这是一个部民的毡帐,熊熊燃烧的火舌吞噬了帐内所有东西,汇聚成一簇磅礴的火焰,腾腾地冲向天际,映红了围观人群不可思议的脸庞,烤热了窃窃私语底下焦慌的心情。浓烟滚滚,源源不断地袅腾着直冲云霄,染黑了湛蓝的天空,午后长空,顿时黯淡下来,覆盖上一层层诡异的萧索之意。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草地上,东倒西歪地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呼天抢地,哀叹上天的不公、生活的困苦,凄惨的腔调回荡在耳膜中、烈火的哔啵声中,闻之,恻隐之心悄然而生。
一大一小两个小孩,跟着阿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叫着,可怜、柔弱,让人唏嘘不已。
呛鼻的烟味直灌喉咙,围观人群忍不住地轻轻咳嗽。杨娃娃最闻不得异味,心潮起伏,酸流翻滚,在真儿的搀扶下避开人群,辛苦地干呕着……
禺疆眉目松朗,心里却揪紧了,思忖着这场大火是意外还是蓄谋为之,如果是蓄谋为之,那么,是冲着自己来的吗?哈青都,鲁权,还是伦格尔?不过——就让大火烧得更旺一些吧!
不自觉地,他的下颚抽出狂邪的冷气。
『怎么会突然着火呢?太奇怪了!』
『秋天嘛,到处都很干燥,稍微有一点点火星,风一吹,不就烧着了吗?』
『这个季节是比较干燥,可也不会烧到毡帐,最多就是草垛着火而已。』
『幸好没有人呆在帐里,要不然——可怜的孩子哟,两年前才死了阿爸,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可怎么活啊!』
听见大伙儿的议论,伦格尔小眼眯瞪,挥手招来一个人,濯濯的目光隐含怒气,梗着嗓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着火?』
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男子点头哈腰,面含愧色,『还没查出着火的原因!伦格尔大人请放心,我会尽快查出着火的原因!』
『吩咐下去,准备一个毡帐,安排他们先住下;还有,等火灭了,把这里清理干净!』伦格尔瞥了一眼一身轻松的禺疆,威严下令道。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一声声石破天惊的喊叫,从远至近的逼迫而来。
又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男子,跑到伦格尔跟前,脸色焦急得发白,急促地喘着粗气,想要说话却因呼吸不畅而说不出来,干瞪着白眼。
伦格尔不耐烦道,『到底什么事?快说!』
他咽下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那边,着火了,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部民家的草垛,一个是牛圈!火势很大,牛圈里的牛,都烧死好几头了!』
伦格尔的脸色登时一沉,目光铁青如匕首的光,『什么?牛圈着火了?』
禺疆心下震惊,牛圈里蓄养着上百头牛,是过冬的必需牲口,大火一烧,那么,严寒饥饿的冬天,就更加残酷无情了!他脸孔紧绷,暗黑如海,硬声道,『马上去救火!』
伦格尔点点头,面向部民,扯高喉咙,呼喝道,『牛圈着火了,大伙儿一起去救火!马上去,大伙儿跟我走!』
禺疆转首,黑瞳下垂,低低地射出灼灼的厉芒,对洛桑沉声道,『照顾好阏氏!暗地里查明着火原因,回头报告给我!』
伦格尔和禺疆开路,威武飒飒地快步走在前面;围观的部民紧跟着纷涌而上,浪潮一般卷向火势冲天的牛圈。
杨娃娃望着汹涌而去的人潮,刚想迈开步伐,真儿扯住她的胳膊,双目含笑、灵动如珠,劝道,『阏氏不要去了,还是回帐休息吧,啊!』
她点点头,举眸望向嘭嘭燃烧的毡帐——毡帐已经烧成灰烬,火势渐小,阵阵黑烟狰狞着扶摇直上,荡漫于渐趋灰暗的天色,黑郁郁的让人沉重到底。微风轻扫,焦呛的气味不时地窜进鼻孔,她抬袖挡住嘴鼻,只见,冷风卷起细屑的灰烬,洋洋洒洒的飘洒于半空中;一片黯淡之中,中年妇女仍自嘤嘤啜泣,两个小孩呆滞地坐在地上,疲倦得傻愣着,几个部民唉声叹气地忧愁着……
光色沉沉的越发悲哀,荒凉的景象之外,或许有人正在得意的奸笑。
这天之后,每天的黄昏时分、都会上演一两场火灾,不是草垛,就是部民的牛圈羊圈马槽,六七天下来,部民们损失惨重,部落里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满天飞,火热喧嚣中、暗流潜涌,有的说肯定是天神发怒了,有的说应该是有人故意纵火,还有的说,禺疆一回来,冰溶阏氏和左大将萨北就双双死去,他是我们部落的灾难,冰溶阏氏说的没错,我们不能让他留在这里,一定要把他赶走!
更多的部民,每天清晨、跪在草地上,面向东方,朝着冉冉升起的太阳虔诚地朝拜;每天晚上、趴在星空下,对着光华如清流的月亮恭敬如神。他们祈求天神、太阳神、月亮神的宽恕和佑护,恳切地祷告着上苍:让他们安全地度过严寒的冬天。
已经是第七天了。禺疆独自站在一棵树下,负手而立,巍峨的身躯,在娇红的霞光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孤傲得沁凉,似乎渗出一种让人莫名心疼的单薄萧瑟之感。
凉瑟的风,掠开他的中长黑发,隐隐闪烁的,是夕阳的最后一流灿光。古铜色脸孔上的斑斓红光,却让人不可亲近,恍惚竟是可怕的、残忍的血红。黑眸中的笑意、霜寒似的凝于天际无穷处,偶有飞鸟剪风而过,那冰霜、匝匝地掉落在地。
身后不远处,传来脚踩草地的碎裂声,沉稳的步伐,不急不缓,悠然自得。禺疆并不回头,知道是他,只有他的脚步是如此的遒劲爽直。
『禺疆兄弟,明天是第八天了,你的忍耐真是让我惊讶!』伦格尔与他并肩站立,遥望他所遥望的,目光一如凉瑟的秋风,冷意潇潇。
伦格尔站在远方、观察禺疆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让他惊诧的是,禺疆的威烈凛风与霸气纵横,竟然让他产生一种心服的错觉。
一生中,他没有敬服过谁,他心中的英雄,只有自己。而旁边的、与自己实力相当的男人,与他同龄的男人,挛鞮氏部落老酋长的小儿子,他承认,禺疆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然而,也只是英雄而已,具备足够的资格——和自己争夺酋长大位。
『伦格尔兄弟,让你惊讶的事情,应该不止这一件吧!』音调平静,目光深远得辽阔,禺疆的眸中,乾坤暗卷。
『对,十八年没见,禺疆兄弟确实让我非常震惊!还有一件事情,我做兄弟的,却是羡慕得很!』伦格尔惊羡地笑了笑,少年的玩耍情谊,已经暗淡久远了;脑中激荡的,是一张纯净玉致的脸庞,一种琼洁而铿锵的智慧,一袭柔弱而磅礴的气度。
见他无甚反应,伦格尔眼色惘然,接着道,『禺疆兄弟拥有一个聪慧可人的女子,可惜——我已有一位阏氏,却是远远不及她!』
听闻他语气中的失落,禺疆胸中一顿,忽然转首,凛然地瞪着他,忽而,脸上扬起一圈清淡的笑意,冷静如斯,『原来,伦格尔兄弟也是怜惜女子之人!不错,拥有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幸福!』
伦格尔呵呵干笑两声,胸中铿铿作响,『既然是最大的幸福,禺疆兄弟为何要让她身陷危险之地呢?』
禺疆转身,精眸熠熠,脸孔沉沉地敛住,『或许,对于她,危险并不可怕!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伦格尔兄弟不知道,她脖子上的小小脑袋,有的时候,抵得上你的三千铁骑!』
伦格尔挑高浓眉,眉峰抽动,『哦?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你最好不要好奇,她已经是我的阏氏!』禺疆的脸色阴郁了三分。
伦格尔瞥见他脸上的怒意,朗阔的脸庞豪爽的扯动起来,『哈哈哈……做兄弟的,我还会跟你抢阏氏不成?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禺疆拔高眉心,唇角弯弯地戏谑着,『兄弟找我,只为好奇我的阏氏吗?』
伦格尔已然知晓,禺疆非常在乎那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他越是竭力掩饰脸上的紧张,眼睛的光色,越是黑夜似的沉郁;他那么紧张她,是否,她的那颗脑袋,真能抵得上三千铁骑?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奇女子?再怎么智慧的女子,恐怕,也只是抵得上三十铁骑吧!
如此想着,伦格尔更加好奇了!
伦格尔温和的笑着,斜射在脸上的霞光,暗沉沉的红,『禺疆兄弟如此精明,想来应该知道我找你的目的!』
暮色蒙蒙,空气清冷。一对大雕嘶叫着翱翔而来,叫声愈加清脆尖厉,黑色的翅膀拍打着隆重地招摇而过,褐灰色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它们已经飞过。
『我们已经让大火烧了这么多天了,应该是时候了!』禺疆的眸色,在暗灰的暮霭中,若隐若现,更加阴沉得让人发寒。
『禺疆兄弟说的对,再这样烧下去,今年的冬天,我们就要天天去打猎、剽掠了!』伦格尔抽动右边唇角,调侃道,『哈青都还以为叫人放火、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我们早就识破他的诡计,他那点心思,肯定比不上禺疆兄弟想得深远!』
禺疆不置可否,冷冷的板住脸部线条。
伦格尔小眼撑开,锐气涌泻而出,『如果大伙儿知道是他让人放的火,你说会怎么样?』
禺疆咬牙道,『哈青都必死无疑!只是,他的两千骑兵——』
『这个不难,按照规矩来办!』伦格尔目光炯炯,逼视着他,『对了,那天晚上,黑色陌是你安排的吗?』
禺疆黑瞳一颤,眸中戾色轻微一闪,复又眼色如常,『我只是去看望看望他,毕竟,十八年没见了!阿爸对我很好,黑色陌也算是我的长辈,回来了理当去看望一下!兄弟好像在怀疑什么?』
伦格尔抬眼望向徐徐下降的夜幕,脸上扬起一种意味不明的淡笑,『你到底是不是老酋长的儿子,跟我无关!』
禺疆眯紧黑眸,声调铮铮,冷硬如铁,『对,跟你无关!无论如何,挛鞮氏部落的酋长大位,你和我,是争定了!』
『好!各凭本事!』伦格尔拍打着他的肩膀,笑得豪气干云,『即使我败在兄弟手里,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我赢了,你的阏氏,我绝对不会碰她一根头发!』
禺疆爽朗地笑开,举起右臂——右手和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青筋凸暴而起,近乎裂开。两缎清扬的黑发,颤颤抖动,暗魅横生。
『居次,我们先出去了,你慢慢等!』杨娃娃睥睨着站在毡床前面的爱宁儿,眉目流盼,笑影婉转,好似春日下姹紫嫣红的花颜。
爱宁儿全身上下只着一袭嫣红软锦披风,松松的覆住娇嫩的少女春光;双眸中清澈的波光含情脉脉,娇羞的有点慌张,她咬住下唇,轻轻地点点头。
盈盈玉体,雪色逼人,凌然风姿的确不可方物;俏丽的桃花眼斜斜的魅惑着,勾住所有的视线和心魄;额边发丝散漫下垂,平添几许柔美;如此惹人爱怜的妩媚女子,能够抵挡得住的,凤毛麟角吧!杨娃娃疏淡地浅笑,转身之际,睇了真儿一眼,举步跨出寝帐。
真儿忿忿地瞪了爱宁儿一眼,鄙视的目光、恨不得在她脸上拉出两道血痕;跺脚转身,紧跟着阏氏出帐,心中似有一束草尖儿,隐隐地撩动着、刺疼着。
杨娃娃转眸瞟了一眼,知道真儿在为自己着急,不由得感动于她的一片真心;她眉心舒展,脸上发出幽幽的璨光,『真儿,干吗板着个脸呢?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让爱宁儿接近酋长!』
『是的,阏氏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一酋长——』真儿猛然住口,生生咽下心中翻腾的那句话,脸上红艳艳的清纯。
杨娃娃眸色一滞,眼角的笑意流溢出来,却是一圈圈的发凉,『真儿也不相信酋长吗?那我当然地——更要试探一下了!』
真儿惊呼出声,『阏氏要试探酋长?』
其实,她原也不想试探他、考验他,既然决定接受他的爱、接受他这个人,并且自己也在一点一滴的付出,就应该信任他,可是,可是,她就是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怀疑——他到底爱她多少、多深,她是他漫长一生的唯一吗?
如此卓越的一个男人,一旦成为一方草原的统帅之王,必定美人环伺、佳丽如云,千娇百媚任他选择……说到底,她要的是他专一的对待,要的是“纵是姹紫嫣红、惟却一枝独秀”的爱情,要的是“懂得而深情而慈悲”的患难与共、生死相随,只要一生,就够了!而此时此刻,她无法确定他、确定未来,或者说,她无法确定的是:自己能否满足他作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全部需求!那么,就利用一下爱宁儿,考验考验他的定力,满足一下她的私心吧!
其实,她也是一个无法免俗的女人,对爱情期望甚高,却在爱情面前恶俗、自私的女人。
『真儿,你说,酋长会不会想到我在试探他呢?』她腮边凝红,温和地看着真儿,双眸清亮如星辰。
真儿直觉喉咙干涩,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语气愈加平常的轻柔,『真儿觉得,酋长应该不会想到的!』她知道,阏氏的似笑非笑最为可怕,犹如春水中的冰凌,锥心刺骨。阏氏的反问,是在警告自己,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报告给酋长!
回到寝帐,乍然看到茕茕站立、莹如白云、红若流霞的爱宁儿,禺疆呆愣当地。
两人之间相隔一段不近的距离,互相凝望着,空气静止,清冷的宛如死去了一般。爱宁儿心跳如鹿,却不得不竭力抑制住狂跳的心,展现出最最妩媚的容颜,最最轻柔的笑意。
她明白,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男人,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他喜欢肌肤雪白的女子,喜欢明装素洁的清颜,此时的爱宁儿,没有庸俗脂粉,没有华丽裙衫,没有娇艳媚态,在幽幽暗黄的火光照耀下,明若秋水,风姿楚楚,神态莞莞。
那个瘦小的贴身护卫,当真是不简单。他说,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你的禺疆叔叔一定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的!
瞧他那个目不转睛的痴傻样儿,不正是惊讶得傻掉了吗?
禺疆紧抿嘴唇,深深地呼入一口冷气,再缓缓地呼出,胸口随之高低起伏,额际沟壑纵横,粗嘎着嗓子,『你在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爱宁儿心里一震,感受到他平静话语中的强大怒气,却不明白他为何生气。难道是怪她事先没跟他说吗?还是他不喜欢这样的惊喜?不过,那个护卫应该不会弄错的!
已然转过几多心思,红润的脸上却不动声色,怯怯的淡笑着;双手轻轻一扯,软锦披风随手滑落,精雕细琢的芬芳玉体展露无遗,清光流离,冰润雪消;一双冰清玉洁的俏乳,轻盈耸立,兀自寂寞地惊凉,仿佛间青涩地不胜一握。
禺疆荡胸生层云,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眸中冰寒深处,怒涛狂卷,拍岸呼啸,碎裂成屑。
他捡起地上的披风,披在她冷得瑟抖的身上,眼中无色、空空如也,『我是你叔叔!再有下次,不要怪我刀下无情!滚!』
爱宁儿心胆俱颤,娇脆的脸上羞忿得顿生潮红,辣辣地火烧火燎;她咬紧下唇,眸中清波荡漾,睫毛上凝结着一颗大大的泪珠儿,盈然傲立,屈辱地犹自坚忍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还不滚?』狮子般的低沉怒吼,震得粉泪应声而落,洪水决堤般,冲刷而出。
爱宁儿抓紧披风,揪紧双眸、凄楚地望他一眼——至冰至寒的河流冰床,坚硬得让她心痛;低头啜泣着,她狂奔而出。
禺疆在矮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奶酒,仰起脖子,迅速的一饮而尽……接连三杯,火辣、烈性的酒意在胸中翻腾,已经燃烧得旺盛的怒火,猛窜到嗓子眼,即将喷涌而出。该死的,她到底想干什么?
帐外的护卫,绝对不会让爱宁儿进来的,除非——她让爱宁儿进来,而自己却离开了,独独留下爱宁儿一个人,他一回来,帐内只有他和爱宁儿——
握住酒杯的大手,愈发用劲,手背上青筋突突奔跳;他的脸孔犹如苍茫暮色中的原野、寒烟四起,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洛桑!』他朝帐外叫道。
洛桑掀帘进来,惊见酋长的怒气、浩瀚如沙海,即刻稳住心神、颔首而立,恭敬的神色中犹带着不卑不亢,『酋长有事吩咐?』
禺疆目光清炯,脸色稍霁,仿似几缕阳光从厚厚云层中穿透而出,『阏氏什么时候出去的?』
洛桑稳声道,『阏氏刚刚出去不久,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禺疆横了他一眼,兀自倒酒,心中一动,豪迈道,『坐下来,陪我喝两杯吧!』
洛桑略一沉思,拉开矮凳坐下来。虽说夜天明和林咏是被酋长活活地折磨死的,他理当为兄弟报仇,然而,酋长已经是公主的夫君,报仇,已经没有必要!他也看得出来,酋长深爱公主,爱得残暴冷酷,爱得深入骨髓,爱得——似乎已经穷尽一个男人的极限。
更为重要的是,他敬佩酋长光明磊落、豪气纵横的气度,以酋长之统帅才能与深谋远虑,绝不输于燕赵秦之王侯将相,不久的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我知道你和深雪是南方邦国的人,我也看得出来,你以自己的性命保护着她,而且,非常尊敬她!』禺疆一边说一边倒满一杯奶酒,置放在他面前,举杯豪饮。
洛桑已经习惯奶酒的烈性,毫不犹豫地灌下喉咙,『酋长说的不错,洛桑非常敬服阏氏。阏氏身份尊贵,容貌倾国倾城,心思聪慧毓敏,行事从容不迫,气质澄澈清华,气度威冽高凌!在洛桑心目中,保护阏氏,是洛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洛桑看向别处,目光宁淡得虚无,仿佛已经穿透毡帐,飘向草原,荡向无穷远的黯黯天际。
禺疆挑起一丝疏朗笑意,心中却是汹涌澎湃,惊诧于他对深雪的赞美,感动于他对深雪的忠诚,『听你说来,你似乎打算一生追随阏氏了?』
洛桑坚定地点点头,目光淡定得有如落日熔金下的幽暗湖水,『是的,洛桑誓死保护公主!』
『公主?公主是什么意思?』禺疆诧异道,浓眉挺阔。
洛桑一惊,清凉的眸光中似有水草轻轻摇曳,眼睛中含了浓淡相宜的诧异,『酋长不知道?酋长不是会说南方邦国的语言吗?』
『嗯,我会说一些,却不知道这个“公主”是什么意思!』禺疆疏豪一笑,眸中一片水明天净,慢慢地、拢聚着一束灼人的光芒,『我想,深雪肯定不是普通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洛桑,你一定要告诉我!』
洛桑的鼻翼滑过一丝淡远的意味,『这一片辽阔的草原,朝向南方、主要有三个邦国,秦国,赵国,燕国,公主和洛桑,就是燕国人。公主是燕国盛名已久的倾城绝色,她的兄长,正是燕国大王——燕王喜。在我们南方邦国,大王之女,尊称为公主!』
公主并非寻常女子,如果酋长知道她的身份,应该只会更加疼爱她,或者,也有点忌惮她高贵的身份。只是,洛桑不知道,公主为何没有对他说起!
禺疆的心中、万马奔腾,战鼓似的马蹄踏起弥天漫地的烟尘,喃喃自语道,『深雪,竟然是燕国大王的女儿!』
然而,她贵为燕国公主,为何被追杀,为何流落加斯部落,既而为自己劫回寒漠部落?想来,深雪的心中一定颇为辛苦吧!他深吸一口气,展眸处、疼惜的丝丝情意淙淙流过,摇漾。此刻,禺疆想起她弹奏琵琶时唱的那首歌,心湖,仿有一缕沁凉紧瑟的秋风,急速掠过。
洛桑见他拧眉不语、双眸深沉,心知他必定还有疑惑,便敛容道,『酋长一定在想,公主如此身份,为何流落在外;洛桑不敢胡乱言说,酋长可以亲自问问公主!』
禺疆赞许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起身跨步出帐。夜幕低垂,星空灿烂,绸缎般厚重、滑腻的黑幕上,镶嵌着密密匝匝的星辰,光华璀璨,耀目辉辉,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随意地、就可摘下一手星光;又似乎旷远得如在亿万光年之外,一切只是一个幻觉。
同一片琉璃星空下,杨娃娃遇上了一个男子,右大将伦格尔。
伦格尔定神看着两个女子,一个婢女打扮,灵俏乖敏;一个护卫打扮,左侧脸颊上一抹微红斑块,却是明眸皓齿,梨雪清滟,一双黑瞳、凝烟若雪、涵碧如水,低浅的流转。她静静纤立的丝缕光芒,纵有这漫天星辰的灼目光辉,似也被衬得黯淡了。
『阏氏面色苍白,是不是还没适应我部落的生活?』伦格尔狭小的眼睛熠熠夺目,与璀璨星辉遥遥呼应。
即使早就知道有心人必定会识破,却仍然微微一惊!杨娃娃淡然浅笑,抿唇道,『大人好眼力!』
纤婉玲珑的身姿,当真不可方物!伦格尔略略敛眸,心中却是一生的遗憾,如果——早于禺疆那小子遇见如此绝色美人,必定虏获美人芳心,一生足矣!
惊见他上下游移的目光,她稍稍隐去眼中的些许怒气和慌乱,清脆道,『大人气度恢弘,心思缜密,必定会有大人统帅草原十万铁骑的一天!』
『十万铁骑?阏氏何以见得?』伦格尔朗阔的脸上,腾起一抹诧色,语气中却故意流露出不相信的玩味之意。
她心下明了,神采淡定、逆光飞扬,『大人生活在阴山脚下三十年,应该相当了解,草原牧民逐水草而居,生活艰苦,纷争不断。各个部落分散而居,为了生活、为了水草,厮杀劫掠、征战频繁,然而,因为征战,部民的生活更加辛苦,草原也更加贫瘠。大人,我说的对吗?』
他的脸部线条、逐渐敛紧,刀削斧刻一般严正,锐小眼睛中平静无波——她知道,他的心中肯定有所惊讶的吧!于是,接着道,『而只要越过这座大山、这座城墙,是另一片广阔的天地!那里水草丰美,气候温和,阳光灿烂,粮食丰盈,是一个生活的好地方,不知大人去过没有?』
『阏氏所说,应该是林胡地界,这十几年,伦格尔经常去,不过每一次都没有好好看看那里的风景,只是匆忙来去,下一次,一定好好看看!』伦格尔扬起浓眉,扬起一种豪壮的得意之色。
她明白他的意思,匆忙来去——匈奴族民南下剽掠,视为正常之事!金白相间的辉芒撒落脸庞,疏淡地轻轻摇曳,与她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锐芒融为一体,竟是高洁得仿佛远在千里之外。
『再如何的“好好看看”,终究是匆匆一眼,毕竟不是自家地方。如果是自家的地界,大人跑马射箭,打猎玩耍,再宽广的天地,都不会觉得宽广的!大人有没有想过,林胡和我们匈奴一样,牧羊唱歌,跑马劫掠,射箭杀敌,为什么他们可以拥有城墙以南肥美之地,而我们匈奴必须在阴山以北苦熬日子?』
杨娃娃圆睁眼眸,浅笑离离。
伦格尔的心中惊涛骇浪,如此娇弱女子,竟有此等抱负与霸气,男子中能及她者,已经绝少!他眯紧小眼,锐气迸现,『那该如何?』
『立脱酋长是部落联盟的单于,统帅骑兵七万,然而,要争夺肥美之地、征服林胡一族,必须兵强马壮,七万——远远不够!这片草原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匈奴族大大小小、总共多少部落,大人可以说出一个大概吗?如果,挛鞮氏部落统一了这片草原,统一匈奴,匈奴族,将成为草原上凶狠的苍狼,铁骑长驱南下,横扫千军,必定凶猛不可阻挡,踏平林胡、楼烦,轻而易举,甚至可以和赵国、秦国相抗衡!』
她脖子上的小小脑袋,有的时候,抵得上你的三千铁骑!
此刻,伦格尔想起禺疆说的话,惊慑不已!她平静的话语,铿锵的声调,肃静的神态,仿佛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耀眼的晨光涤荡着他不甚明亮的心堂。是的,几年来,他哀叹立脱酋长的懦弱与平和,他轻蔑哈青都的跋扈与张狂,他要的,不只是部落联盟,而是巍峨城墙以南那一片肥美的土地。
他没有想到的是,统一匈奴后,再行挥师南下!毕竟,以部落联盟七万的兵力,根本无法抗衡林胡骁勇善战的十万铁骑,再者,须卜部落、丘林部落未必同意南下征战……这一点,他自愧不如!他竟然没有想到——她的胸襟,她的智慧……此等女子,何止三千铁骑!
杨娃娃瞥见他滞瑟而惊悚的神情,莞然的窃笑从眉梢不着意的流淌而过,匀淡无声。『统一匈奴,是一个漫长、艰苦的过程,你也很清楚,立脱酋长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那么,哪一个人,可以做到?』
真儿静立一旁,凝神倾听两人的对话,卷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萦绕着的支离星光,跳跃着洒落在眼睫下的嫩白肌肤之上。虽然她不明白阏氏所说的林胡、赵国所指什么,统一匈奴倒是明白的。然而,她连想都没想过,也没有听别人说过,阏氏的想法真是太奇特了!
心想着,真儿更加敬佩阏氏了!
伦格尔轩高眼眉,温和问道,『阏氏认为,哪个人担当得起这个重任?或许,阏氏心中应该已有人选!』
杨娃娃低眉浅笑,眸色尽显谦让与清平,『大人说笑了!我所知有限,只知道挛鞮氏部落将会统一匈奴,缔造草原帝国,统帅万千铁骑,与南方邦国对峙数百年。而那个统一草原的千古英雄,到底是哪一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大人必定胸怀整个草原,应该有此远大抱负!伦格尔大人,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伦格尔不发一言,轩昂的身躯挺直地耸立着,偶尔眨动的眼睛、沉默得让人无法窥探。
『如果大人当上酋长、部落联盟的单于,我和禺疆必会协助大人完成统一大业!』她的微笑低调无华,被浓黑夜色淹没的眸光、不时掠过狡猾的光色。
伦格尔暗黑的脸上一片疏狂之色,微露讶异,『哦?阏氏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当上酋长、甚至当上单于?阏氏应该很清楚,禺疆兄弟并不会轻易让我坐上酋长大位,而且,阏氏不帮禺疆兄弟,反而帮我,似乎说不过去!』
『论身手、才能和智谋,大人和禺疆实力相当,论心思缜密、谋算人心,禺疆不一定比得上大人。大人,可否问你一个问题?』杨娃娃板起脸容,见他点头,故作神秘道,『这几天大火蔓延,大人应该已经查清楚纵火之人是谁咯?』
伦格尔心中一阵咯噔,眉峰微动,直觉她的微笑背后,高深莫测的神情、必定有所锋芒。转瞬之间,他轻松道,『刚才我还跟禺疆兄弟谈到这个问题呢,想是哈青都或者鲁权所为吧!阏氏聪慧,可否说说想法?』
杨娃娃浅浅含笑,凝视着他,『哈青都嚣张、狂妄,不过他不会这么蠢;鲁权极其阴险,更加不会这么快就有所行动。』
『照阏氏这么说,哈青都和鲁权都不是纵火之人,而是另有其人?』伦格尔似乎来了兴趣,目光炯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急欲知道真相!
她轻轻点头,目光清冽,『是的,所有人都认为是哈青都做的,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栽赃陷害的阴谋,纵火之人就是要借几场大火,除掉哈青都!』
伦格尔眼睛一亮,心神陡地一震,声调中根本听不出颤抖之音,『那么,会是谁呢?』
真儿的心,吊得高高的!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放火的,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是谁!
『我说出来,大人可不要生气!』杨娃娃唇角漫扬,慢条斯理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好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伦格尔脸孔一抽,眼睛一瞪,震惊的神色霎时凝固;胸膛中像有一只乌黑的利爪,使劲地抓挠着。
匆忙转换之际,他神色从容有度,眼角的笑意似有似无,『这个晚上,阏氏让我非常震惊!没错,是我让人放火的!而阏氏居然可以查到我,可见,阏氏的心思已经在我之上,实在佩服!而禺疆兄弟有阏氏相助,必定能够夺得酋长大位!』
『大人不用如此谦虚!单单凭这一点,禺疆就无法与大人抗衡!而且,大人以为,一个男人可以容忍他的阏氏比他聪明、比他厉害,甚至盖过他的光芒吗?敢问一句,大人容忍得了吗?』
说着,她的声调瞬间萎顿下来,娇柔而凄苦,隐隐渗出几许无奈!
伦格尔容色抽动,温言安慰道,『禺疆兄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以我观察,禺疆兄弟的心中,阏氏胜于一切!』
杨娃娃轻叹冷气,嗤之以鼻地说,『是吗?女人终归是女人,再怎么强,也强不过男人,因为,只要女人一动感情,就会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男人,从来不为自己打算。而男人,除了女人,还有外面广阔的天地!禺疆,也不例外!』
此刻,她亦扪心自问,自己是那种为情奋不顾身的女子吗?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现在,可以吗?以后,会不会为了他而牺牲自我?
伦格尔定睛看她,眸中的星光微微转动,心中惊诧得冷意悚悚:这个女子,太过聪慧,洞悉世事如此透彻,竟让人心生可怕!跟她比拼心思,只怕自己未必斗得过她!
『阏氏似乎看透了世间所有事情!我很好奇,阏氏是不是也会把自己所有奉献给禺疆兄弟?』
『大人放心!』杨娃娃收敛起感慨的神色,冷静道,『大人是我们匈奴的大英雄,只要记得我今日所说之话,往后必定暗中相助!』
伦格尔瞥了一眼真儿,心中咯咯颤动,这个婢女应该不会乱说话吧!同时,对于她所说的一大堆话,非常不解。她没有理由帮助自己,她到底用意何在?他常常自诩善于洞察人心,在她面前,却总是略处下风。她当真要帮助自己?不,不可能,她应该知道,只要她全力帮助禺疆,禺疆的胜算非常大。那么——
不动声色之间,他悄然笑道,『阏氏似乎看准了伦格尔就是那个统一匈奴的千古英雄!』
『大人乃统帅之才,统领的三千铁骑骁勇善战,战斗力最强,只有禺疆的五千铁骑可以稍微抗衡,不过,现在远在寒漠部落,大人无需担心。』她答非所问,粲然而笑。
避重就轻!他知道,寒漠部落的五千铁骑,凶悍、疯狂,在北寒之地所向披靡,是一群让人闻风丧胆的草原苍狼。既然她已提到,必定有所用意……
伦格尔心中已有计较,沉稳道,『阏氏今晚所说的话,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不是阏氏心目中统一匈奴的大英雄,我心中非常清楚!而且,我可以告诉阏氏,伦格尔一定不负阏氏的信任和期望!』
『好!大人豪爽!』杨娃娃眉心舒展,急速地冲口而出,冷不防、一阵汹涌的酸流涌上喉咙,即将冲口而出——她赶紧背过身,弯腰呕吐,酸流冲口而下,总算有点舒服,却并不停止……
『阏氏觉得怎么样?』真儿扶着她,焦急地问着,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部。
这阵反应来得急促而且凶猛,杨娃娃支撑不住,纤薄的身躯簌簌抖动、晃了两晃,幸好伦格尔快步上前,及时撑住她下坠的身躯。
伦格尔脸色遽然一变,看向真儿,惊慌道,『你们阏氏生病了吗?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这样吧,我背你们阏氏回去!』
杨娃娃抬手轻摆,却说不出一个字!
『伦格尔,我的阏氏,不用你麻烦!』不远处,传来一道沉厚的响声,肃然的嗓音积雪般森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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