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与卫青等四人,虽然没能上战场,却碰上了欺压百姓、横行乡里的灌氏子弟,他们狠狠地教训了这帮恶少们一番之后,觉得甚为快意。尤其是霍去病,他杀得性起,到了傍晚还不愿走,说要等灌家的援兵来到后,再过上一把瘾。东方朔料定灌家子弟不会再来了,硬是把这个干儿子逼着离开颍水旁。四人地方不熟,不敢在女阴一带投宿,生怕中了灌家的圈套。他们既知郭解去了峨眉,一时难以应承皇上之召,于是便想沿着颍水向西北方向返回。可卫青却想,这样恐给灌夫家人留下行踪,一旦灌家知道他们是长安来的,便会把不必要的麻烦带回京城。东方朔与卫青一合计,决定摆他个迷魂阵,径向东北方向奔去。一阵快马加鞭,四人驰出了一百余里,一直过了濉水之后,才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躺了下来。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无法找到任何吃的,只有卫青的身上还带些干粮,其他人已是腹中空空,手中更是空空。卫青想到霍去病年轻,饭量又大,便把干粮递给了他,没料到,这小子竟坐在墙边睡熟了。
东方朔一觉醒来,发现卫青已不在身边,两个年轻人还在呼呼地大睡。透过破旧的屋顶,他看到一片湛蓝的天空。出门一看,果然快到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回头一看,原来他们睡觉的地方是一个大墓地,那房子原为守陵人住的,眼下已破败得不成样子。
一缕青烟在房后缓缓升起,原来卫青正在那边点火烧饭。他不知从哪儿打到几只野兔子,放在火边烤着,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卫青自己却站在那儿,向西北远眺,手里还拿着那把桃棍儿。东方朔知道,他又在想汉军与匈奴在战场上的胜败之事,又在遗憾自己的武刚车没派上用场。这个人啊,想上战场就像疯了一样,殊不知,这次没让他去战场,说不定是躲过一次劫难呢。
东方朔不愿打扰他,径直走过去,拿起一块兔肉,回到房中,将兔肉放到霍去病的鼻子前。那小子还在熟睡,闻到了肉香后,口水马上从嘴角流了出来,可是鼻子里仍然鼾声不断。跟着东方朔进来的卫青见了,也不禁笑起来。东方朔摇了摇手,可已经晚了,边上的司马迁已经醒了过来。
“东方大人,卫将军,我们这是在哪里?”
东方朔也不回答,领他出了房子。司马迁抬起头来,只见烈日之下,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到处是野草和坟墓,除了偶有几只野狗和狐狸出没外,根本见不到人烟。回头再看看自己睡觉的地方,司马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过去楚汉相争的地方。接下来吴楚七国反叛,又在这儿打了几次恶仗,百姓早已流离失所。我小时候,兄长曾告诉我说,濉水以东,徐州之南,已成为千里无人的荒野。那时我还不大相信。今天见了,才知道是如此荒凉。”东方朔感慨地说。司马迁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竹简来,用刀笔在上记了些什么。
卫青叫醒睡梦中的霍去病,四人胡乱吃了点兔肉,然后沿着一条小道,向远处有着一抹山痕的地方进发。两个时辰以后,他们才到那个渐渐隆起的山包前,却又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这河的水,清澈见底,水流也不算急。四人这时才觉得口渴得要命,于是都跳下马来,趴在河边,喝了个够。
“东方兄长,您说,这该是什么河?”卫青问道。
东方朔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这河的名字。
“东方大人,卫将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是汴水。”一向不抢着说话的司马迁却开口了。
“汴水?那我们快到鲁国了?”卫青吃惊地说。
“差不多。”司马迁点头说。“家父曾给我看过一捆写山海与河流的书简,上面说,颍水向东百里,是濉水;濉水再向东百里,是汴水。汴水遇山,当是下邳所在地。”
“那前边不远的城池,便是下邳郡了?”东方朔问。
“应该是,我是按照竹简上说的猜想出来的,一会儿碰见人,还是问问吧。”司马迁谦恭地说。四人又上马前行,马还没来得及奔跑,便到了山前。霍去病眼睛好用,说道:“干爹,舅舅,前面山坡上有个茶棚,我们弄点茶饭,填填肚子,再打听路吧!”
东方朔和卫青异口同声地答道:“好!”
四人下马,来到茶棚里面。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在此卖茶。见有人来,忙将斗笠放得低一些,上来与众人拴马。他一声不吭,先给四人送上茶水,又给马送去水和草料。
霍去病:“这茶好香啊!卖茶的,再来两碗!”
霍去病抢着说:“有没有饭,也来上几碗!”卖茶人仍不吭声,又送上一壶茶。霍去病小声道:“干爹,照我看,八成他是个哑巴。”卫青忙止住:“快喝水,少说话。”然后他向那卖茶的问道:“请问先生,这里是下邳郡吗?”卖茶人点点头,仍不说话。司马迁见那人证实了这地方就是下邳,心里有点高兴。加之一杯热茶下肚,他觉得舒服多了,便和东方朔聊起了天:“东方大人,你看这山水景色,很美呢!”
卖茶人听到“东方大人”一语,不禁一怔,看了东方朔一眼。
东方朔好生奇怪,他也看了卖茶人一眼,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这是何人。他细心地向寮棚里面看去,几捆竹简映入眼帘。
东方朔会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注意地观察卖茶人。渐渐地,他的脑海中浮出了霸陵歪脖子树下的赵绾形象。两个形象在脑海中对比着,愈觉得他就是赵绾。他不禁失声地说:
“就是他!”
卫青和司马迁都吃了一惊:“谁?”
卖茶人更是一哆嗦,手中的一个茶碗掉到了地上。
其他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东方朔却又大叫道:“嗬,我这茶碗里有个绿虫子呢!”
霍去病忙凑过来,“哪里?哪里?我来看看!”
东方朔推开他,“你看有什么用?卖茶的,过来!
卖茶人只好过来,俯下身子,向碗中探视。东方朔一把将他的帽子摘下。“哪里有虫子?让我看看,你是谁?”
卖茶人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开始说话了,而且是长安的口音:“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小人朱买臣给你请安啦!”
“朱买臣?”东方朔也吃了一惊。“你姓赵,别以为我不认识!”
卖茶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小人在那歪脖子树下,遇到大难,蒙你相救,小人三生不忘。只是小人不姓赵,小人叫朱买臣哇。”
东方朔明白了,赵绾名义上早死了,连皇上和太皇太后都下旨安葬了的,今天当然不能再活着。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果然是那歪脖子树下赵……赵……照镜子的朱买臣?”
卖茶人忙答道:“是,小人是那个朱买臣。东方大人,能再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卫青看出了点门道:“东方兄,你遇到故旧啦?”
东方朔笑了。“可不是嘛!七年前,他和另外一个人逃难到霸陵,差点死于非命。是我救了他们。当时,卫兄弟刚到长安,你们两个还小不懂事呢!”
卫青等三人如看哑谜一般。
卫青说:“既是东方兄长的故旧,何不坐下一叙?”
东方朔也说:“是啊?你跪什么?快起来,坐下!”
那个自称叫朱买臣的卖茶人,见卫青和另两个年轻人确实不认识自己,也就说了声“谢了”,在东方朔对面坐了下来,可脸上仍是忐忑不安的神情。
东方朔好奇地问:“老兄,这几个都不是外人,你就直说罢,是怎么到这里的,为什么要叫朱买臣呢?”
卖茶人叹了口气,然后慢慢说道:“东方大人,当年我们两个蒙你搭救,夜晚才敢跑出森林。当夜,我俩在渭水边上找了条小船,沿着大河,往下漂流。风高月黑的,船撞到了暗礁上,碎了。我二人各抱着一块船板逃生。”
“后来呢?”
“后来,我被这里的一个卖猪的,也是姓朱的船家,给救起来。”
东方朔追问:“那王……姓王的呢?”
“听船上的人后来说,他被一个卖珠宝的大船救走了。”
东方朔一笑:“他倒走运!那你怎么叫起朱买臣?”
卖茶人苦笑了一下。“小人到了船上,总是昏迷不醒,口中总是胡说‘臣、臣’的,醒来后,那船上长者问我,为什么老说‘陈、陈’的?你姓陈么?我看了看身边的猪,就胡说道:‘臣、臣……臣买猪。’那老者说:什么陈买猪?多难听的名字!我没儿子,你就随我姓朱,叫‘朱买臣’吧!于是小的就叫朱买臣啦。”
早有几个农夫和砍柴的小孩围过来,看热闹。
听了他这段故事,东方朔乐了。“哈哈哈哈!朱买臣,这名字好,好!怎么你在此卖茶?”
朱买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上一口,然后慢慢说道:“小人被那运猪的老人带回家,认作义子,还把他的女儿嫁给了小人,只好在此为家了。”
东方朔赞道:“嗬!不错啊!又娶了个老婆!”
朱买臣不好意思是说:“也是无奈啊!那女子自小随她父亲贩猪杀猪,生性泼辣,一般人都不敢娶她。小人不会干活,更害怕杀猪,她动不动就给小人玩杀猪刀。小人斗不过她,只好躲到山上,以打柴卖茶过日子。”
旁边的一个小孩儿听到这里,却开了腔:“朱买臣,把你老婆将你休了的事,也说一说哇?”
朱买臣红了脸:“去!去!没你的事!”
东方朔知道这里头还有文章,就笑着说:“老兄,没关系,老婆凶怕什么?我也是个怕老婆的呢!”
朱买臣不好意思地说:“小人闲着没事,就想读书,她就更看不上眼啦,说我吃的都挣不来,还要假斯文。小人和她争执,她就下了一纸休书,真的将小人给休了。”
东方朔一拍腿:“奇事,奇事!天下只有丈夫休老婆的,我还第一次听说老婆休了丈夫的呢!”
他这一说,连周围的小孩子们都笑了。
朱买臣解释着:“好男不跟女斗。东方大人,你说,我这种身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还能跟她闹开了?”
东方朔说:“那,救你命的老者呢?”
“他如今已年迈多病,不能杀猪了。小人每过几天,送他一些柴草,也算是谢恩吧。”
东方朔这才点明了他:“我说老兄,你真是生在深山中,不知世上事。太皇太后已经驾崩多时,你再也不用隐姓埋名啦!”
朱买臣大喜过望,眼睛里放出光芒,一会儿,又充满了泪水。“东方大人,这是真的?”
东方朔一抬身:“那还有假?你得以重见天日啦!”
朱买臣知道东方朔是玩笑大王,以为这是骗他。东方朔也急了:“那还有错?不信你问卫青兄弟,还有司马公子,他的父亲是太史公司马谈,你可是认识的啊!”
司马迁点点头:“太皇太后去年驾崩,如今已是元光元年。”
朱买臣确信消息是真的了,激动地泪如雨下。可是一转念,他又沮丧地说:“东方大人,那我们当初也是蒙蔽了皇上,皇上会饶过我们?”
东方朔见他悲悲切切,就大包大揽地说:“此事包在我东方朔身上,保你不被问罪。”
朱买臣急着问:“那我能用真名实姓么?”
这下东方朔也没能马上回答。“这,让我想想。……可能不行。”
“为什么?”
“要是你用了真名实姓,那就说明七年前那事是假的;皇上和皇太后的抚恤诏也就错了,你我都有欺君之罪。而且,皇上如再用你,皇上也要背着大不孝之名呢!”
朱买臣点点头:“可不是嘛!我想也不能这么简单。东方大人,你是否知道,我在长安的夫人,有没有改嫁?”
东方朔这下来了精神:“哪能?不用说皇上优抚她们,就我东方朔,怎么也不会让她们改嫁呀?”
朱买臣高兴地又跪下来,“那我朱买臣就给大人您磕头了!”
东方朔拉起他,正色地说:“朱大人!六、七年不见,别的本事你没见长,倒是学会了磕头!以后千万不要如此。回到长安后,东方朔要劝皇上,再度重用你。那时,你别忘恩负义就行啦!”
朱买臣指天发誓:“我朱买臣要是那样,还算人吗?”
围在周围听他们说话的,还有几个樵夫。其中有一个是懂事的,忙对同伴们说:“乖乖,怪不得他认字呢,原来是朝廷中贬下来的。快走,快去告诉那杀猪婆一声吧”!
卫青和司马迁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这时卫青才问东方朔:“兄长,他到底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啊,还要朱大人自己给你们慢慢地说。”他转向朱买臣:“朱大人,现在,可得把你的故事,说给他们几个听听啦!不然,他们还在云里雾中,明白不过来呢!”
朱买臣点点头:“说说也好。不过……”他看了司马迁一眼,又迟疑了。
东方朔明白,他是顾忌事情传出去。东方朔拍了一下司马迁的肩膀:“司马公子,如果你将来当了太史令,可不准把这段事,写入正史噢?”
司马迁好像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奥妙:“在下谨守承诺。”
于是,东方朔和朱买臣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将七年前那场风波和霸陵歪脖子树下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卫青、司马迁和霍去病听得入迷,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开怀大笑。
天色渐晚,五个人吃了些东西,朱买臣收拾了行李,要和东方朔等一道,返回长安。
他们先到集市上买了一匹马,让朱买臣骑上。朱买臣说,再给那位救他命的老人留点钱,告别一下。众人觉得他有情有意,也就一同跟着,向猪市走来。
猪市口上,一个近四十岁的农妇,手持杀猪刀,虎视眈眈地在路口等待着。这就是朱买臣的老婆,外号——猪头母夜叉。
朱买臣见到她就害怕。“东方大人,你看,那就是我娶的老婆,名字叫猪头母夜叉。虽说是她把我休了的,可是她今天可能要犯猪头脾气,我怎么办呢?”
东方朔说:“她请人写的休书,你带上了吗?”
“带上了。”
“这就是你的护身符嘛!别怕,你骑在马上,不要下来,看她能把你怎样。”
东方朔一使眼色,这四个都是随过圣驾的,还不知怎么办么?霍去病走到前面,卫青断后, 东方朔在左,司马迁居右,四个人把朱买臣围在中间。
休了朱买臣的那女人见此情景,挥舞着杀猪刀,大叫道:“朱买臣,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不能就这样,撇下我,撇下救过你命的老爹,就走了哇!”
众人向她身后一看,果然见一个老人,坐在一个木床上,眼睛里流露出期待的神情,但不能说话。
东方朔跳下马来,取出一大包钱,交给老人。“老人家,你救了朱买臣,是个好人哪!这是一千贯钱,给你养老用的。”
老人哭了,忙给他作揖。在一旁围观的人们见了,说:“这叫做好人有好报啊。”
那妇人见到此状,自动地扔下了刀。她冲向前去,抱住朱买臣的马脖子,大叫:“相公,你要走,也把我带走吧,我是你老婆呀,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别说我们夫妻三年多呢!”
朱买臣转过头,不理她。可她抱住马的脖子,不让马走。东方朔转过去,到朱买臣的另一边,向他要那份休书。朱买臣从贴身的衣服中取出那张帛书,交给东方朔。东方朔拉过那女人,手提休书的一角,展开来,让她看。“喂,喂,这是你请人写的吗?”
那妇人看了看,没话可说。她一转脸,迅速用手抹了点口水在眼上,假哭道:“那是俺一时糊涂哇。”她又窜过去,抱住朱买臣的马脖子。“相公,带我一起走吧,我是你老婆呀!”
东方朔走到路边,将路边一个卖猪肉的案边的红红的一盆洗刀水端了过来。他再次拉过猪头母夜叉。“你这个女人,敢休你的丈夫,便是女中豪杰。我们都佩服,将来还会青史留名呢。可你,现在这么一闹,不是把你一世英名,闹没了吗?”
“俺不稀罕你说的那些,俺要跟他走。”那妇人,倒是止住了缠闹。
“过来,过来,你看这盆水。”
“这是洗杀猪刀用的水,俺整天见到。”
“你看清了!”东方朔将这盆血水全部泼在马头前。“你要是能将这盆泼出去的水,给我收回来,我就让朱买臣,把你娶回去!”
猪头母夜叉瞪大了眼睛,傻了。她坐下去,试图用手捧起水来,可那水,早顺地流淌,收不起来了。
东方朔一跃上马。“收不回了吧?你还怨谁?那你们就下辈子再见吧!”说完,一声鞭响,五马启程。
猪头母夜叉愣了一下神,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索性躺在地上的水中,挥动四肢,大叫:“朱买臣,你这个天杀的,你不得好死啊!”
所有在路边看热闹的人,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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