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这些天心里很不安。
东方朔负责建造公主新府,将地方选在自己的宅子旁边,卫青的家便成了建筑指挥所。东方朔是他的兄长,卫青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加之平阳公主又是自己的恩人,别说用自己的家当建筑基地,就是让卫青把宅子迁了,全让给新的公主府,他也没有二话。可卫青不知东方朔又要搞什么鬼,他拿来了周亚夫将军府的建筑图作参考,叫工匠们照将军府来建造;而且将卫青的房子建在了新建筑的中心地带。卫青心里很急,兄长啊,小弟刚刚凑点钱,建个新家,你这不是要将小弟弄得无家可归么?
可东方朔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只是让他负责监工。有一天,卫青看到画着建筑图的白绢布又有修改,他卫青现在的居所,竟然被改成了平阳公主的卧室!卫青连连叫苦。他再也忍不住了,就拿着绢图去找东方朔。
东方朔正在家中睡觉,看到卫青红着脸来找他,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示意卫青到床边坐下,眼睛惺松地说:“兄弟,建造府第的事全靠你为兄长代劳,辛苦你了。道儿,来,吩咐阿香多准备些酒菜,今天,我要与卫青兄弟畅饮几杯,为他除去劳累!”
卫青心想:我有什么劳累?我累在心里,你哪里会知道?
东方朔何尝是不知?他要看看卫青到底是什么反应。他拍了拍卫青的肩膀,“你把绢图拿来了?有建房的事与我商量?好,让他们弄酒弄菜,我们来商量商量!”
卫青把绢图摊开,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兄长,你这样做,不是让小弟……小弟连住处都、都没了吗?兄长你最知道,小弟建造此宅,至今还欠不少钱呢!包括欠兄长您的钱啊 !”
东方朔笑了。他笑卫青太老实,现在还不知道我东方朔的用意。他板着脸说:“兄弟,这图可不是我改的,是皇上御笔批改的,我有什么办法?”
“皇上改的?那您为何不提醒皇上,卫青总该有个住处啊?”
“你的住处?皇上会考虑的。也许公主想一直住在皇太后身边,那你就先住那里,先替公主看管一下府第,难道就不成?”
“兄长,我如今已是朝廷命官,皇上随臣,怎可还做奴仆之事?”
“噢!原来是这样。对啦,我卫青兄弟如今是建章宫侍郎了,不能再为公主看守宅院了。”东方朔故意说。
“非也,非也!兄长,小弟为平阳侯和公主终生犬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只是……”
“只是你已经当官了,又是卫夫人的哥哥,不能再做下人的事啦。”东方朔欲擒故纵。
“咳!兄长,您不是在装糊涂,成心戏弄小弟吧!”
“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您难道真不明白?过去平阳侯在世时,卫青作为曹家奴仆,住在曹府自然无妨。如今平阳侯不幸亡故,卫青一个独身男人,要住在公主府中,而且将我的卧室改作公主内室,让我在此看守,难道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么?”卫青说着,有点急了,眼睛瞪得好大。
东方朔本想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可他不愿伤害这位纯朴善良的兄弟。他也知道,硬要他接受这门亲事,卫青肯定不干。不如把难题先封住,等待时机成熟了,再顺水推舟不迟。
于是他说:“公主府要这么建,是皇上的意思,圣意难违,这你是明白的。再说,别人都没去想你和公主之间有孤男寡女之嫌,怎么你就想起来了?今天这话,先给兄长我说了,还没关系,若是皇上或者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以为呢?”
“这……”卫青竟不知如何回答为好,语塞了。
“好啦,兄弟!实在不行,到时候,你再回哥哥家来住,还不成?”
卫青并不回答,他的眼睛,直勾勾向东方朔向后墙上看。
东方朔回过头来,见他卫青两眼盯住的,是自己挂在墙上的阴阳八卦图。
东方朔自幼特别喜欢伏羲的八卦,从师学艺时还专门讨教这里的学问。他用自己家里的桃树枝,做成一大把齐崭崭的小棍,再将其中的一小部分断为三截,八卦中的长短卦象也就全齐了。十二、三岁时,他和神头村里的小伙伴们一道下五子棋,一两年后,村中的大人也玩不过他。后来他迷上了八卦,整天用桃枝儿摆啊,摆的,谁都不知道他能摆出什么名堂。有一次嫂嫂让他去割一筐草来喂牛,结果他在草地里摆了半天的八卦枝,把回家吃中饭也全忘了。哥哥回来后,见没了弟弟,惊得满世界地找。等到东方朔听到哥哥的呼唤声,他的篮子还空空的呢!怎么办?快割草呗!还没割几把,哥哥就来到了跟前!东方朔怕哥哥说自己懒,急中生智,用那些小桃棍儿往篮子边上一插,再把那几把草往上一摊,好像一篮子都满满的。望着急得眼睛都要红肿了的哥哥,东方朔一边羞愧地走路,一边还要装着吃力背草的样子。想到这儿,东方朔不禁笑出了声来。
听到东方朔在笑,卫青有点不太自然。“兄长不要见笑,小弟觉得这八卦,虽然只有一长一短两种小棍,却能演出八八六十四种卦象来,真是奇特万分。小弟终日琢磨,就是琢磨不透。既然兄长精于此道,何不教我?”
东方朔说:“你先告诉我,你想用八卦做什么?”
“不瞒兄长,小弟近日自己制造了一种车,名叫武刚车,前后都可用马牵引。小弟试着把车帮子加高,里面能装得下几千斤粮草辎重。我想将来和匈奴打仗,它既可运粮,又可用来阻挡匈奴的快马。可是,一排武刚车作用不大,说不定匈奴的铁骑一跃便可跨过。小弟又想用几排武刚车来挡住,但车子形成几层之后,行走甚为不便。刚才看到你这小棍儿做的八卦阵,心里便一热。兄长,如果我那武刚车,能像你这八卦一样,岂不就方便使用了吗?”
“哈哈!兄弟,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半个月前,我看到你做的武刚车,也觉得它用处很大,但还没有到极致。于是我就回来,找出八卦这玩意儿,反复演练,弄成了这么一张八卦图。你来看!”东方朔一边说,一边拿起桃棍儿,在墙上的那张“图”上演练起来。“你的武刚车,平时用马拉着士兵,一辆一辆的急走如飞;可打起仗来,将马放开,它就是天然的战阵,用士兵推着它们走,就是游动的战阵。你看,你的一辆车,就是我的一只短棍。三辆车一连,就是一根长棍。三车锁成一体,不就是这八卦中的‘阳’么?而两个单车相配,中间有个空隙,不就是这八卦中的‘阴’么?九车三排相叠,便是八卦中的乾卦,匈奴兵马再凶猛,也不可能越过!而两车成阴,其中最为玄妙。如果我军撤退,退到车后,你可以让所有的车都空出位来,都是三阴相叠,便是坤卦,那么你的士兵便可自由地退回武刚车阵之后;敌军追来,你的武刚车合而为阳,或阴阳相间,敌军纵然无数,也要被你这三重车阵来回变幻,搞得头昏眼花。你的士兵,弓箭手,躲在车后,近者可用长钩钩敌于马下,远者可用弓箭射敌于混乱之中。这就叫阴阳八卦车。兄弟,你以为这样如何?”
卫青的嘴张得好大,半天合不起来,不知他是喜是惊,反正说不出话来!
东方朔以为他没听明白,又把那些桃棍儿拿出,放在地上,准备摆开。卫青这时才上前阻拦:“兄长,你不用再演练了,小弟全然明白!兄长,你这‘阴阳八卦车’,就是伏羲再世,姜太公重生,也未必想得出来!”
东方朔乐了。“卫青,你也会奉承人了?”
“兄长,不是小弟奉承你,恐怕是让皇上看了,让写兵书的孙子孙膑看了,也会对你称颂三五十遍!小弟原来只想到用武刚车阻挡敌军,没想到兄长将他们排成三列,有开有合,便演绎出了千变万化,而且让这武刚车成了我军的通道,敌军的墓道,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兄长,您将这些桃棍儿借给小弟,让小弟在家中,多多演练几番!”卫青眼里充满着希望的光芒。
东方朔也为卫青的聪明和悟性所震动。过去他搞八卦,一般的人要三天五天才弄得懂,而卫青一介武夫,没有读多少诗书,居然一经演练,全然明白。“看来,我这‘阴阳八卦图’就是为你而设的。兄弟,既然你一看就懂,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拿回去演练去吧,不过要小心点,别让他人学了去,传到匈奴,他们也演练起来,这些玄妙,可就没用了!”
“兄长放心,小弟定会独自一人,闭门苦练。不过,到演成战阵之时,能让别人看么?”卫青到这关口,就有所不解了。
“演练成阵时,由你指挥着动。指挥者心明如镜,走阵者眼花缭乱。驾车者能够因时而变,穿阵者能够顺利跨越,便要全副精力都用在其中,明白者,只能是你一人!”
“谢谢兄长!武刚车将来如能破敌,兄长便是第一大功!”卫青露出了由衷的钦佩。
“好了,好了,你先别想这么远。战场之上,从无定势。战阵更要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你除了将这种阵法熟记于心外,还要读懂太公、孙子、孙膑兵法。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而心之灵动,厚积薄发。兵书不熟,不能为将啊。”东方朔语重心长。
卫青慢慢地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捆竹简:“兄长,我已能将孙子兵法背诵大半,这几章再能背出,便全部熟记于心了。小弟觉得,重在根据战场情况,善于应变。”
东方朔看着他,微笑地点了点头。
早朝刚退,武帝留住东方朔,问他平阳公主新府修造之事。东方朔将进展顺利之事略作禀报,便将卫青的想法告诉了武帝。
这些天来,武帝越想越觉得卫青是她姐夫的最佳人选。他为人厚道又正直,年纪正好比姐姐大三岁,与姐姐又很熟悉,对她一片忠心。尤其是武帝在宠幸卫子夫之时,就更会多了一种想法:“我幸了你可爱的妹妹,就该让你娶我可怜的姐姐。亲上加亲,岂不妙哉!”愈有这种念头,他就愈觉得东方朔对平阳公主新府第的选择是绝妙之事。他甚至想,一旦府第建成,朕就命他们两个成亲。可今日听到东方朔之言,他的心中却平添了一层疑惑。“若是卫青犯起牛脾气,不愿娶我姐姐怎么办?”他向东方朔问道。
“卫青为人耿直,尤其讲究大体。因卫夫人宠幸于皇上,他就再三表白,不愿接受皇上的额外恩赐,要以自己的勇武取得地位。皇上如果强令她与平阳公主成婚,万一他以仆不御主的仁孝之道回绝,也很难办呢。”东方朔在武帝的疑虑之上,又加一槌。
“那你说怎么办?东方爱卿,这是你的主意,朕也以为绝佳,如果促不成此等美事,不仅是朕的遗憾,恐怕也是爱卿你的难堪呢。”不料武帝把责任推到了东方朔的身上。
东方朔心中暗暗好笑,“皇上,没见有人教您踢鞠,您怎么踢得出这样漂亮的好球?”
武帝也笑了起来。“东方爱卿,朕这球,只能往你那里踢了,别的人,能接得住吗?”
东方朔正色说道:“陛下,臣以为,卫青武艺超群,又胸怀大志,皇上既要振我大汉武威,就要重用他,让他建立功名才是。他的抱负能够施展,又能让世人知道,他不是靠妹妹才得到皇上赏赐的,而是靠自己的勇武获得功名,别说是娶了公主,就是当上汉家大将军,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不然,皇上不仅不能让他娶了公主,可能还会误了汉家一员武将呢!”
武帝心头一震:“爱卿说得极是!只是眼下如何做,才能振我武威,助他功名?”
“臣东方朔得知:近日西北边关吃紧,匈奴正在屯兵积粮,准备大举犯我边境。我汉朝屡行和亲,恐美人之身,难饱饿狼之躯。匈奴大举犯汉之心,愈来愈烈。再行无为而治,西北国土,大有为匈奴所占之虞。皇上应遣亲近之人,广募死战之士,演练兵阵,及早准备。而卫青乃招募勇士和演练兵阵的最佳人选。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好!极好!东方爱卿,传朕旨意,命卫青为御林军侍卫统领,再招三千勇武,于上林苑中演练兵阵。所招之人,必为敢死之士,朕要用时,定要一以当十!募军费用,先从修缮上林的费用中支出,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免得太皇太后不安!”
“臣领旨,也为陛下圣明而欣慰。”
“那我们先说的那件事?”
“陛下放心,全包在臣东方朔身上!”
“哈哈哈哈!”武帝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东方朔与武帝一同大笑不止。
在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卫青最为繁忙。他与公孙敖一道,先从京畿军士中选拔了二千精壮勇武之士,编成五个方阵进行演练。京畿的军队本来就是汉家的精锐部队,御林军更是精锐中的精华,所以调教起来,非常容易。卫青又让公孙敖等人到陇西、关东一带招募了一千壮士,编入阵中。这后来的一千猛士,要么是侠义独行之人,要么有家传武功绝活,还有一些是楚汉相争时名将之后。这些人平时大都抱怨没能生在秦末汉初,没有机会征战沙场。此番招募,自是个个争先,全以不怕死、不要命的面目出现。卫青将皇上给的一笔钱,先行送到他们家中,并与他们立誓,只要将来扫荡匈奴,立了军功,卫青当与他们同分皇上的赏赐。那些勇武之士人人奋勇当先,个个争露奇才,在上林苑中,摆开了战阵。他又悄悄地做了十八辆车,自己背着公孙敖,领着近百名亲兵,按照东方朔给他的“阴阳八卦图”,在一边暗暗地演练。卫青这人做事不爱张扬,不许众勇士高声叫嚷,全体演练时让马衔上东西,再把嚼口带上。这样,人们只知道上林苑中动静颇大,既像众人围猎,又像修建亭台,倒没惹起太皇太后的耳目们太大的注意。
其实,太皇太后终日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确是朝不保夕了。许昌也是年逾花甲,武帝把朝中大小事情全推到他的肩上,再是无为而治,也要处理各地公文,应付诸位藩王的事情。太皇太后那儿,他仍要一日一次探视,累得他喘不过气来,小老儿的腿都跑细了。他知道,过不了几天,就将是皇上亲政的时候了,于是他也开始向武帝靠拢,首先是和窦婴的关系密切起来,朝政的中心开始向窦婴转移。而另一个赋闲在家的大臣、武帝的舅舅田鼢, 此时更加活跃起来。虽然他和皇太后不是一个父亲,但毕竟是一个娘胎中出来的姐弟,加之 他的弟弟田胜也入朝为官,许多在许昌那里不得势、又为窦婴所不愿接纳的人,都开始往田 家这棵大树下聚集,于是那里又形成了朝廷中的第二个热点。
所以,此时此刻,并没有人过分地盯着上林苑中到底是在做什么。尽管如此,卫青还是小心翼翼地训练他的兵马。只是到了晚上,当他回家之际,看到他的住宅一天一天地向平阳公主的府第发展,心里才有些忧郁。他知道,自己说不过东方朔,就由着他去吧,公主搬来时,自己也许就上了战场,男儿为立功名,四海皆可为家,说不定自己的家,将来就建立在与匈奴对峙的大漠之上呢!一想到能与匈奴作战,一想到自己发明的武刚车,还有心中愈来愈有底的“阴阳八卦图”,他的心里就激动不已,难以入睡,于是就拿过那把小桃棍儿来摆弄,再拿孙子兵法来阅读。这一竹一木两个捆儿,成了他的床上伴侣,最近几个月,他几乎是抱着竹简和桃棍儿睡觉的,难怪东方朔开玩笑地说:卫青有了“竹夫人”和“桃枕头”,就更不想要老婆了。
让卫青心里挂念的,还有他的外甥霍去病。自从卫青奉旨招募死士、训练兵勇以来,霍去病就没离开过舅舅。十四岁的男孩子,由于这几年吃的充足,已经成为大人了。五大三粗的个头上,顶着个娃娃脸,看上去非常可爱。这小子有的是力气,可以一个人将一头壮牛摔倒。他的武艺也是愈来愈高强,有时居然能和卫青打个平手。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头脑一点也不笨,卫青给他讲兵书,他不仅能听得懂,不时还能变着法儿,想出一些兵书里没有的招数来。然而这孩子爱逞强,一心只想当英雄,练武时专拣强手挑,什么时候把对手打败了,什么时候才满意。有些勇士看着卫青的面子,一开始不与他真的打,可他却不愿意,竟然重重地出手,逼着对方露出看家的本领,直到最后彻底将对方打败。卫青多次告诫他,要尊重其他将领,关心士卒,可他不大听得进去,一门心思,要让所有的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并且,他最近一直缠着卫青和东方朔,一定要在皇上再出猎时,把他带上。看来,他还要在皇上面前露一手呢。这小子有出息,可就是不懂得爱护别人,将来不知那些士卒,能否驯服地为他所用呢。
大概到了天明时分,卫青才抱着他的“竹夫人”入睡。他哪里会知道,不速之客却会早早地到来呢。
不速之客便是武帝和平阳公主。
这天是休沐之日,武帝本来想出去打猎,可是他一见到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就不想出去了,于是就在卫子夫的身边,逗着她笑。半岁多的女孩儿,见到武帝就张开小嘴乐,乐得当爹的脸上开了花。武帝不想出去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发现,卫子夫又是连续几个月没有月事了,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卫子夫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会怀上第二个,一直不愿找太医诊断。同时她也不许武帝告诉太后,只是悄悄地说:你自己先乐一阵子,等弄准了再向皇太后报喜不迟。不然,搞不准就说出去,太后纵然不生气,可皇后阿娇又会有许多话说了。武帝于是先将女儿取名卫长公主,预示着次的就要到来,当然,他希望第二胎是个儿子,一个和他一样英俊魁梧的男子汉,能够快快来到人世。
正当他与女儿玩得开心时,平阳公主出现了。她在太后宫中没什么事儿,整天跑过来看护自己的外甥女。卫子夫本来就是她家的仆人,这两个到一块儿,弄得一群宫女们全没事干,除了小公主屎尿时她们才能上前,其他的事情,包括给小公主洗澡,都轮不到她们,全被平阳公主和卫子夫两个人包揽了。平阳公主看着这个日益让人喜欢的小姑娘,有时妒忌得心里痒痒,她心里想,要是曹寿身体好,自己也该是儿女全有了,没想到自己的命太不好。还有那个阿娇,过去一直咬着自己,说皇太后生的子女都不能生育,不生皇子不是她的事。阿娇这一阵子没词了,听说她要到城外造个长门宫,修养身体,于是宫中出奇地太平。平阳公主想,卫子夫能给弟弟生出了个女儿,自己也就肯定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可如今,谁来给她播种呢?愈是这么想,她就愈离不开这个小孩儿,所以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卫子夫这边来。
姐姐的来到,武帝的那件心事儿又被提醒。母亲和卫子夫都在不停地催促他,曹寿过世快到半年了,该给姐姐找个好人家了。看到姐姐对自己的女儿,爱怜如同己出的样子,他更觉得应该让她也得到天伦之乐。他灵机一动,何不请姐姐到正在修建的新府第中看一看?
于是他把姐姐请上自己的皇驾,通过皇宫与建章宫之间的那座天桥,不一会儿就到了上林苑。他领着姐姐下了车,在林中步行。转个几个弯儿,就发现一个高大的门楼正要峻工,一些工匠在脚手架上粉刷墙壁。门楼里面是一个影壁,再往后,已露出将军府般的一片楼宇。大门外边是一池碧水,此刻,有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翁般的人,正坐在池边一块石头上钓鱼。武帝定睛一看,那“渔翁”不是别人,正是主持修造上林苑的东方朔。
武帝向周围的人打个手势,示意不许出声。他独自一人,蹑手蹑脚的走到“渔翁”身后,伸出双手,将他的双眼紧紧地捂住。
东方朔清早没事,到这里一面监工,一面想找卫青聊天。不料到那房中,发现卫青搂着竹简睡得正酣,于是自己就拿着一根渔竿,戴上斗笠,到池边钓鱼。一大早,鱼儿闹得很欢,刚下去的食儿,就被鱼儿给弄没了,于是他便专心致志地盯死了鱼漂儿。加之修建场所声音嘈杂,武帝到他身后,他都没能听见。
眼睛被蒙住了,能是谁呢?准是霍去病!这个小崽子,专给自己捣乱。东方朔摸了摸那双蒙着自己眼睛的大手,不是他小子,还能是谁?于是不在意地说了声:“别闹,快松手,鱼儿给你弄跑了。”
不料那双手不松开。东方朔有点急了,就大声嚷嚷道:“儿子,再不松手,老子就揍你!” 那双手果然松开了,不过,东方朔的屁股上,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差点儿被踹到水里!
“你!……”东方朔被踹蒙了,正想回头发作,却发现那人不是自己的干儿子霍去病,却是气得脸色发紫的皇上!
“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微臣不知圣上驾到,以为是霍去病那小子与臣开玩笑……”东方朔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武帝确实气得要死,可是自己转念一想,这也怪不着他呀!但刚才那声骂,姐姐和随从们都听到了,如何收场是好?
东方朔还在那儿磕头,眼睛偷偷地往武帝瞥着,心里也在盘算着怎么办。
正好此时,鱼漂儿连同鱼杆儿都被扯入了水中。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肯定是条大鱼!武帝一狠心,对准东方朔,猛地一脚,又踹了过去!
这一脚来势迅猛,东方朔想躲已来不及,于是半躲半就,“扑通”一声掉入水中。他在水下连着扒拉几下,正好抓住了鱼漂儿,再一用力,抓住了那条正吞着鱼勾甩不脱的大鱼。东方朔索性沉了下去,抱起那条足有十来斤重的大鱼,“噌”的一声钻到水面,站立起来,高声叫道:“陛下神力,用臣的身体击中了一条大鱼!”
武帝纵是万丈怒火,也被他这一举动逗得哈哈大笑。
岂止是武帝,平阳公主和随从们也大笑起来。
东方朔“嘿嘿嘿嘿”地干笑着,抱起大鱼爬上岸来,又加了一句:“当年养由基百步穿杨,那是用箭。而今陛下,以人射鱼,也是百发百中,真是千古奇闻!”
武帝和众人又都大笑起来,没有人再去想刚才皇上挨骂的事儿。
平阳公主笑着走过来,将东方朔头上那个正在漉漉滴水的斗笠取了下来,没有丝毫做作。此时虽是初夏,但长安早晨的天气还是很凉,东方朔已被冻得浑身发抖。他非常感激地说: “谢谢公主大恩。微臣手中这鱼,就献给公主了。”
平阳公主很高兴,让侍卫接过鱼,然后看着武帝,意思是快让他起来更衣。她看武帝不说话,就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要拉东方朔起身。
武帝急忙拦住姐姐的手,拉起东方朔,说:“快去更衣吧,朕和公主还要看看府第修得怎样呢!”
平阳公主新府第围绕卫青住宅而扩建,比原宅大了五六倍。东方朔陪着武帝和公主从厢房看起,每一处都很令武帝满意。只是平阳公主有些纳闷:府宅中搞那么多的兵器架子做什么。她没去过周亚夫的将军府,当然,更不知道弟弟和东方朔还有什么打算。
最后他们来到正厅后的卧房,老远就听到一阵山响的鼾声。平阳公主有些惊讶,欲问又止。东方朔知道,这是卫青在睡觉,于是就想先进去,将他唤醒。
武帝一抬手,拦住了他,然后挥手示意后边的人止步,自己却领着姐姐和东方朔,轻轻地进了卧房。
只见卫青和衣倒在炕上,怀中却抱着竹简──《孙子兵法》,还有一捆桃棍儿。
从小放牛牧马的卫青,很喜欢和衣躺下睡觉,炕上和山坡没什么不同,很少盖上衣被。可平阳公主觉得,这样睡觉会很冷。就像过去照顾家人一样,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将一旁的一条被子拉过来,准备给卫青盖上。
武帝拉了一把东方朔。东方朔何其聪明,急忙与武帝躲退到一旁的佣人房间,两个人只露出脑袋,并准备随时缩回去。
平阳公主轻轻地将被子展开,从下自上给卫青盖上。她发现卫青怀中的竹简很碍事,就轻轻地将竹简从卫青怀中取出来。
也许那竹简是卫青的魂魄所系,这一动,他就警觉起来,本能地叫了一声“谁!”,随后嚯地一下坐了起来,脑袋正好撞在平阳公主的脸上。
平阳公主的脸被卫青的头撞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转脸一看,武帝和东方朔没了踪影,她尴尬地站着,手脚有些失措,面上自然是通红通红。
卫青惊呆了。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冲撞了公主,连忙滚身下炕,跪倒在公主面前,说:“奴仆不知主人在此,冲撞了主人,请公主殿下恕罪!”
平阳公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弟弟说,这是自己将来的卧房,怎么卫青住在这里?眼下,自己寡女一个,和卫青一道在床前尴尬,这是怎么回事嘛。要是还有别人在跟前,她可以伸手将卫青拉起来,也就算了;可现在,她一时伸不出手来,又不能离开,于是面上红得发烧。卫青倒没敢想那么多,只是以为公主不饶他冒犯之罪,于是将脑袋伏在地上,等待公主发话。
正在二人尴尬之际,武帝将东方朔推了出来。
东方朔走过来,大惊小怪地说:“公主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想不到东方朔会这么发问。出了什么事情?看看身处床前的自己,又看看脚下卫青,心里着急地想辩解,但口中却难以说出。
东方朔看到公主这副窘态,心中暗暗高兴,嘴上却对卫青说:“卫青兄弟,你在卧榻之前,给公主下跪,真是大不敬的罪呢!要是皇上知道了,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啦!”
卫青抬起头来,这才明白眼下的处境,原来自己跪得太不是地方。他想爬起来,可又不敢,只好再伏于地上,说:“奴仆梦中冒犯公主殿下,任凭公主发落!”
老实巴交的公主还是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武帝却从边房里走了出来。
“好一个卫青,你要向公主求婚,先要让朕恩准了才行,怎么可以如此造次呢?”
我是在向公主求婚?我卫青何尝有这胆量?“启禀陛下,臣是在睡梦之中……”
“睡梦之中,有如此举动,就更不象话了!”武帝冷冷地说。
“弟弟,不,陛下,是我不好,是我弄醒了他……”。平阳公主这才找到说话的茬儿。
“姐姐,你看眼下这个情景,让朕怎么是好呢?是治卫青的大不赦之罪?还是应了他的请求?”武帝顺水推舟。
“这……”公主从来没想过此事。
“小人是公主殿下的奴仆,根本没想过……小人只求公主和陛下恕罪!”
“没有想过?那你干吗跪在公主殿下的床下?”东方朔加上一句,无异火上烧油。
卫青惊呆了,怎么,这是公主的床下?分明是我卫青的床吗。我在此睡了两年多!他正想分辨,可心里又想,眼下这可不是公主府第中的卧室吗,这床不是公主的,又是谁的呢?自己早就该搬出了,东方兄长,你怎么早不安排我搬出,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我睡了公主的床呢?卫青心中很不是滋味,却又难以开口,只好将头继续伏在地上,听从发落。
平阳公主更是纳闷,怎么我的卧室,倒先让卫青住了呢?自己也是糊涂,鬼使神差地要为他盖被子!
武帝也没想到,今天会出现天赐的良机,找到了撮合二人的好时候。他向东方朔使了一下眼色,说:“姐姐,这样的事情,朕也是做不了主的,是不是让东方朔去请母亲皇太后来,再定主意?”
东方朔不失时机地跪了下来:“陛下!如此情形,让圣母皇太后知道了,不是想要我卫青兄弟的命吗?臣请求陛下全权做主,恕我兄弟之罪!”
武帝还是问平阳公主:“姐姐,您说该如何处置?”
平阳公主从来都是喜欢卫青的,但要说到嫁给卫青,她可想都没想过。论人的长相,卫青可比曹寿强得多,可他过去毕竟是自己的奴仆。不过,她转念一想,真让太后看到眼下的情形,卫青可是真的没命了。再说,弟弟也未必就会让自己嫁给卫青。于是她说:“还是请陛下做主为好。”
“好!”武帝高兴得如获至宝。“那朕就允了卫青之请。卫爱卿,朕娶了你的妹妹为夫人,你再与朕的姐姐结为连理,这是亲上加亲。不过,朕要先讲明,不是朕的姐姐嫁给你卫青,而是你卫青入赘公主府中。待朕奏请太后恩准,你就成了朕的姐夫啦!”
卫青这下子才全明白过来,原来东方朔在自己的住宅上建造公主的新府第,竟是一个大圈套!自己虽然向来敬重公主,但做梦也未曾想过娶公主为妻,自己毕竟原为公主的奴仆,癞蛤蟆从来就未想过要吃天鹅肉!再说,真的这样做了,公主的名声会大大有损,自己也对不起死去的主人曹寿啊。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大声说:“陛下,微臣宁愿请来太后,求得一死,也不敢从命!”
“什么?”武帝和东方朔惊呆了。
卫青仍跪在地上,说:“陛下!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微臣的主人。陛下恩德,微臣没齿不忘。只是微臣死也不愿世人讥笑公主下嫁奴仆!”
武帝和东方朔听了,都为他这一片忠心所动。这种美事儿,若在别人身上,早是求之不得,忙着谢恩了。偏偏这个卫青,要为主人名声着想。武帝无奈,只好看了一眼东方朔。
东方朔当然明白,他上前拉起卫青说:“卫青兄弟,你过去曾是公主的仆人,可你现在,早已是大汉的官员,是和我一样的中大夫。中大夫,当朝三品命官,怎能说是仆人?”
武帝顿时有了主张:“对!卫爱卿,朕未曾想到,你没读几车书,倒也满脑子世故。朕娶你妹妹卫子夫为妻,也许将来贵为天下之母,难道也会有人耻笑么?”
卫青不敢再辩。他知道,皇上与阿娇分手是迟早的事儿,如果妹妹真的生了儿子,转眼成为皇后是没问题的。而当今的皇太后,也是出身贫贱啊。但他一向认为,九尺男儿,既不能靠妹妹而贵,也不可攀凤附龙而得官。于是仍不起身,说道:“微臣谨知,平阳侯知书达礼,学富五车。而卫青自小与牛马为伍,不懂规矩,只会辱没公主。”
平阳公主早已为卫青赤诚所打动。她没想到,卫青离开她们这三五年,变得如此懂道理,尤其是对自己,更加尊重。想到这里,她倒觉得卫青确实可爱,嫁给这样的人,也许是一生的福份。可她毕竟不便插言,就对武帝说声:“陛下,既然卫将军不从,你也不必强求,姐姐先行告辞。”说完自己出了房子。
这几句话,分明是自己愿意,只等卫青的意思。武帝心中着急,便说:“卫青,你若是嫌自己的官小,明日朕便封你为大将军;若是嫌自己没有爵位,朕在你与公主成亲之日,封你为侯,朕要看看,天下哪个敢取笑你!”
卫青坚决拒绝:“陛下!纵然天下无人敢笑卫青,可卫青却会自己小看自己。卫青无为而当将军,那是假的将军,世人会以为卫青因妹而得宠;卫青无功而得侯,那是沐猴而冠,天下人会笑卫青因当驸马而封侯。卫青宁死,难从圣命!”
武帝和东方朔竟然无言以对。好一个卫青,靠这么一身正气,却让一个说一不二的皇帝,还有一个满身智慧的才子,两个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东方朔总得设法让武帝下台。他说:“陛下!卫青兄弟实际上已经应允此事。为将与封侯,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何不等皇后恩准之日,卫青立功封侯之时,再成全此事?”
武帝觉得这话有理,只是面子上仍过不去。他佯作愤怒地说:“那好,朕不逼你。朕就当你还是个奴才,给我守好了公主的府第。没有朕的允许,不许你一天离开此地!”说完,一甩袖子,回宫去了。
卫青拒绝皇上之命,不愿迎娶公主之事,马上在宫廷内外传开了。皇太后得知此事,先是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此人如此深明道理,真是平阳公主的福份。她问过女儿,女儿说全凭母后和皇上作主,分明是心中欢喜。皇太后自此之后,不仅对卫青相当看重,对卫子夫也更加喜欢。由于自己也是出身低微的关系,皇太后更加坚信,无欲无求、不逐名利的寒门之人才是可以依赖的,于是对阿娇的同情愈来愈少,而对卫氏兄妹的喜欢则与日俱增。
朝廷大臣们则更是对卫青刮目相看。这种美事,若是放到他们身上,也许会有人把原配夫人降为侍妾,前来迎娶公主呢。卫青一介武夫,却要拒绝此事,不能不让人敬佩。因此,不仅认识卫青的人说他有志气,就连那些不知道卫青是谁的,也都争着与卫青结识。而在卫青看来,人们的这些关心,无异于芒刺在身,躲之不及。于是他除了训练兵勇和陪同皇上出猎外,更是一人关在“家”中阅读兵书,性情更加拘谨起来。
这件事情,当然也传到了昏昏沉沉的太皇太后耳朵之中。老太婆的心,此时却比眼睛明亮得多,她召来窦太主和阿娇,狠狠地训导了一番,最后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汉朝高祖由贫贱而得天下,今后汉家还要靠贫贱之人才能强大。你们好自为之,多多收敛吧,特别是阿娇,既在长门宫中思过,就要思出个结果来!”
第二天,太皇太后窦氏撤手人寰。
时为建元六年五月,新帝即位的第六个年头,“武帝”刘彻二十二岁,平阳公主二十四岁,卫青二十七岁,东方朔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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