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南的官道上,四马奔驰。
汉代从长安赴成都,大都走汉中这条道,即从长安东门向南,绕过终南山,翻越秦岭,然后西行,而自咸阳向西的陇西之道,经张骞凿通西域之路后才形成,这些已是后话。
东方朔与杨得意分别骑着一匹枣红马和乌龙马,另有两匹枣红马和一条小马驹似的猎犬紧随其后。这些马并不是官家驿站用来传递军情信息的马匹,而是皇上的御用良马,比驿站里的快马更显得骠肥体壮,跑起来四蹄生风,一路烟尘。出了长安城,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汉文帝的陵墓所在──霸陵。
他们无心欣赏霸陵清晨的景色,只是一个劲地赛马般一路狂奔。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了长安城就像出了笼的两只鸟儿,想把多日来的约束一下子全部抖落下去。尤其是东方朔,三天前随皇上打猎时,也曾纵马飞奔过,但那时要时时刻刻伴着皇上,自己不能放纵。而自从那天骑了一次皇上的御马,他的心就痒痒得像有甲壳虫在里面爬一样,不停地想再骑上这种自己从未享受过的良驹,撒一撒欢儿。也是时运来了,后宫中第二天就传出了太皇太后对东方朔嬉闹朝堂颇为不满的消息,武帝为了息事宁人,便亲口允诺,让东方朔二人自己挑选四匹快马前往成都,乐得二人走起路来屁股直颠儿。尤其是杨得意,这回大有衣锦还乡的感觉,于是紧着催促东方朔上路。而东方朔家小都在平原,一个人自由自在,将“家当”往公孙敖那里一甩,也就扬鞭起程了。
过了霸陵,杨得意放慢了速度。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东方朔说。
“东方兄,原来我只以为你学问好,没想到你剑法也是这个。”说完伸出大姆指。
东方朔也放慢了速度,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哪里话,前天那只黑熊撞到我的剑上了。”
“皇上可是最喜欢射杀黑熊的,没想到前天碰上了两只。他射杀了一只,你剑杀了一只,了得,了得!您也太有运气!”
东方朔不解地问:“得意,你只管捧我,该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吧!”
杨得意笑了。“东方大人,利害。小的心里想什么,您都知道,小人服了。”
“那就别绕圈子,说罢。”
杨得意更加放慢了速度,与东方朔并排溜起马来,边溜边说道:“小人在四川还有一个弟弟,叫杨得道。他比小人笨一些,但是特别本分。我看大人身边没有一个跟随的,很不方便。如蒙东方大人不嫌弃,小人这次到四川,就让你看看。行么?”
东方朔:“那还不好说!只要他没你这么聪明,我就要定了!”
“哈哈哈哈……”二人一齐大笑起来,各自在马屁股上加了几鞭子,两匹快马再次飞奔,把那两匹随行的马和杨得意最得意的狗甩得远远的。三个愣了一下神,马上追了过来。
中午时分,二人来到凤翔。由于二人未使用驿站,凤翔县城的官员们一概不知,因此少了许多烦琐之事,二人在县衙后街上找个偏僻的地方,吃了点饭,喂了喂马,准备下午再狂奔一番。
突然,二人听到不远处吵吵嚷嚷,一会儿,人越聚越多,连小饭店周围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二人毕竟觉得新鲜,尤其是杨得意,是个就怕不热闹的人,于是拉着东方朔,就往人群的最里头挤。
“闪开!闪开!有什么热闹,让我们看看!”
众人一听他那一口官腔,知道不是普通百姓,也就自动让开了一条缝隙。东方朔随之进入人群,发现并没有太了不起的事,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满像一回事似的端坐在县衙的后门前,身边有一堆死老鼠和一堆脏脏的碎肉,很恐怖。
再看看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文告。上面写着:
恶鼠偷肉,无端狡猾。
一旦捉拿,严加刑罚。
杀尽全家,警告天下。
杨得意不禁好奇地来了一句:“这么个小人儿,手够辣的!”
那小人儿右眼和眉毛间有一个大痣。他用眼角睇他一下:“哼!要是有人犯到我的手里,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
杨得意哪受得了他这个?马上回一句:“你小子也太凶了。”
那少年毫不相让:“你贼眉鼠眼的,就不是好人!”
杨得意这回急了。他从怀中掏出令牌,举手便打下去:“老子废了你!”
东方朔急忙拦住:“哎……得意兄,跟孩子过不去干啥,咱们走路。”
旁边的一位老衙役,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看到杨得意手中的令牌,就知道二人来头不小,于是上前劝阻道:“这位钦差息怒。这是凤翔县张县令的公子。公子家的肉让老鼠吃了,公子就挖地三尺,把老鼠全部挖出来,把它们问斩,还有判词,要公审于众。众人都说,我们公子将来能当皇上身边掌管刑狱的大官,二位爷,你们说,是吗?”
杨得意依然生气地说:“皇上才不要这种恶少呢!要他掌管刑狱,那些犯人岂不个个都成死老鼠了!”
那小子嘴边露出轻蔑:“那又怎么样?犯了罪,就是死老鼠一条,爱咋整就咋整!”
东方朔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一种不祥之兆和莫名的担忧。他上前拉回杨得意,嘲笑地说道:“好啦,好啦,他小子有本事,将来就当廷尉去,那时我们再看看他的本事有多大。”
没想到那小儿接着说:“承大人吉言,会有那一天的!敝人姓张名汤,大人你记住了!”
杨得意不依不饶:“你看,他还真会顺着竿子爬。在这小县上,他就无法无天了!”
那个自称张汤的少年说:“我这是有法有天!”
东方朔硬将杨得意拉出人群。“你这是干啥?和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家家的孩子生气,值得么 ?别忘了,我们还要去请你的恩师呢!”
二人牵马徐行,出了县城。东方朔刚要上马,杨得意却示意停住。
“东方兄,以后可不能再说司马相如是我的恩师。”
“为什么?”东方朔不解。
杨得意苦笑一声:“东方兄有所不知。我这调教狗的本事,确实是司马相如传授的,但他不许我说他是我的老师。”
“那怕啥?这也是本事,也是学问嘛!”
“东方兄不知,这人,一有名气,事就多了起来。司马相如从小就爱玩狗,他的爹妈没办法,干脆给他取个名,就叫犬子。”
东方朔一乐:“是有点难听。”
“可他驯狗,确实叫绝。小人跟他学了三年,只能说勉强赶得上脚步。可自从他的词赋写得出了名,他就再也不驯狗了,说他的真传由我去发扬,但决不许告诉外人我们之间还有师生关系。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说是战国时蔺相如有本事,就自己改名为司马相如,字长卿。他也曾学剑,但没学成,就写文章,作辞赋。五年前,他进梁孝王府当食客,却让我进长安耍狗。他说,咱两个肯定会有一个先发达的,哪个发达了,就来帮不发达的人。”
东方朔点头称是:“这也没错。没想到你比他发达得快。”
“我到京城,玩了三天的狗,就让所忠这老不死的发现了,说领我去给皇上养狗,肯定是大富大贵。那天他请我喝酒,把我灌个烂醉,没想到我醒了之后,就发现下身疼痛无比,往下一摸。──天哪,那话儿没了!”
说到这里,杨得意不禁泪水出了眼眶。“东方大人,所忠要是明说了,给皇上干活必须割了那话儿,给我再多的钱也不干!”
东方朔同情地说:“没想到,养狗也害了你!”
“可不是吗!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司马相如,他不到长安来……来养狗,而是到了梁王那儿……写文章。我要是……会写文章,也就不会对不起祖宗了啊!”说着,他停下马来,在那儿痛哭。
东方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于是也翻身下马,陪他走走。他想,哭又有什么用呢?怎么也长不回来啊?突然,他瞅到了跟随他们的那匹公马,正垂着那话儿。他拍了一下杨得意的肩膀,说道:“兄弟,不要悲伤。东方朔不才,有朝一日,我要是成了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那话儿找回来。”
杨得意惊呆了,当真地问:“神仙真的能做到?”
“做不到,还叫什么神仙?你看”,他指了指马的那话儿,“要是我成了仙,或者我见到了神仙,第一件事,就是将这马的那玩意儿,装到你的身上。”
杨得意看了看那玩意儿,既长且大。他将信将疑,看了东方朔一眼,含着泪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东方朔也报以一阵大笑。
杨得意不再悲伤,翻身上马,正准备扬鞭,突然又下马,问道:“东方兄,你知道,皇上是怎么知道司马相如的吗?”
东方朔摇摇头。
杨得意神秘地说:“司马相如啊,自信凭他的辞赋,早晚会有官当。他到梁孝王手下找饭吃,和邹阳、枚乘这些文人一块儿,斗笔杆子。不料梁孝王想造反,露馅了,命没了,司马相如只好逃回老家,眼下,穷得叮当响。”
东方朔惋惜地说:“才子落魄,可惜呀!”
杨得意兴奋起来:“别可惜啊!他在梁孝王幕府时,写过一篇《子虚城》,整整一大捆,派人送给我。我当时正给皇上,那时皇上还是太子,帮他驯狗,乘机就把《子虚城》给他看了。也该他司马相如时来运转,太子一看就手舞足蹈,直说写得好,写得好!于是他一当皇上,就催我召他进京。正好这时您的两车奏章来到了,皇上就停下来了。这不,您一到长安,他马上就又想起司马相如了。”
“看来,你这徒弟帮了恩师的大忙啦!”
杨得意将手放到口边:“嘘──再说一遍,千万不要说我是他的徒弟,不然,司马相如会跟你急。”
东方朔点点头:“好好,再也不提,再也不提!可是,我要有你这么个徒弟,天天挂在嘴上 。”
“人跟人不一样,谁有你这么爽快!”
东方朔看着他怀中半露的令牌,说:“哎,我说,你把你那令牌收起来,咱们装扮成客商,一路不招惹是非,直奔成都,好不好?”
杨得意当然同意:“行,行,这主意好。呃,告诉你吧,听说司马相如最近没吃的了,他就到临邛县令王吉那里帮他写辞弹琴,混碗饭吃。咱俩扮成客商,去临邛,说不定也能知道一些可乐的事呢?”
“好,一言为定。换马!”
二人各自换了一匹马,继续飞奔。
临邛是蜀郡的一个富庶之地,这里依山傍水,田地肥沃,商贾云集,客舍旅店,比比皆是。
东方朔和杨得意于一个阴蒙蒙的下午到了临邛,便在一家有名的旅店住了下来,二人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准备第二天再打听司马相如的下落。
东方朔连日奔马竞逐,倍道而驰,浑身有说不出的疲乏。当天晚上又多吃了几杯酒,所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转过身来,看了看不远的床上,没了杨得意。东方朔不由乐了一下,昏昏沉沉地又进入了梦乡。
“东方兄!东方兄!快起,快起,有好戏看呢!”日近正午,杨得意边晃边说。
东方朔揉了揉眼睛,看着杨得意急切的样子,不禁想乐。
“先别乐,值得乐的在后头呢!”
“什么乐子事?”东方朔这才真的清醒过来。
“我刚才在县衙门里打听到,司马相如与临邛县令王吉,两个人要在临邛山的乐乐亭上弹琴饮酒,据说还打了个很大的赌呢!”
“什么赌?赌什么?”
“这乐乐亭旁,有一个大户人家,叫卓王孙。卓王孙有个独生女儿,叫文君,不仅长得花容月貌,才情也非一般男人所能比拟。卓王孙为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可是那女婿不知怎的,进了卓家的门就生了病,一年之后一命呜呼。那王吉得知此事,几次登门求见,并传出话说, 如果卓王孙愿意让他入赘,他愿意把现在的妻子休了,或者是把县令辞了,甚至把县衙门搬到卓家附近,都可以。那卓王孙倒是有意,可卓文君说什么都不愿见他。如今王县令和司马相如打赌,说只要司马相如能把卓文君请出来见上一面,王县令愿意赠给司马相如一幢楼房。”
“要是请不出来呢?”东方朔忙问。
“司马相如说了,如请不出卓文君来,就甘愿永远做王吉的刀笔小吏,并将以后自己所有的文章都署上王吉的名字,自己不再要名,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有意思,有意思!快!快!快带我到乐乐亭去!”东方朔急忙穿上衣服,推了一把杨得意。杨得意转身就走,他的那只狗,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乐乐亭建在邛山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看到整个临邛县城的全景。由于地势极好,这里的建筑不断增加,已经由原来一个小亭子扩大为酒肆、茶楼等好几处建筑,由于来此会见朋友、聊生意、摆龙门阵的人日益增多,茶水和酒的价格越来越高,慢慢地,这里成了有钱人才光顾得起的地方。今天由于县令在此,乐乐亭当然被他和司马相如二人占用了,可是其它的位子颇为空闲,东方朔和杨得意就拣了一个靠近亭子的地方坐下来。
客商模样的东方朔先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发现山的左下方就是县城和县衙。而离此不过几十步的地方,便是一个大户人家,楼台连接,庭院层层,由山下蜿蜒而上,后墙已与此亭靠近。而距乐乐亭十多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门,门虽紧闭,但从门前光亮的石头可以看出,卓家的人进出此门时间很多。可不是吗,要是我家在此,也会天天早晨光顾亭子,乐上一番的──东方朔暗想。
一阵脚步声让他从环顾中回过头来,只见有二人已到乐乐亭上坐下。那个矮胖的官人不用说就是县令王吉,虽然脸上有些威严,但骨子里露出许多猥琐的气息。而他对面的司马相如则长衫布帽,风流倜傥,面上陪笑;菜色与傲慢夹杂在一起,脸上不时泛起一些诡谲。有两个童子,一人右臂携着一个大酒坛子,左手持两个大杯;另一个则抱着一只古琴。
杨得意换到侧面的位置,背对着司马相如,免得被“老师”发现,东方朔则面对亭子,占据着面对亭子和卓家后门的最佳位置。酒保拿出杯盏,问要点什么菜。杨得意小声说:“拣你们看家的酒菜上,不要多说。”说完对东方朔挤了挤小眼睛,二人静静地等待着好戏登场。
亭上的人并不多言。司马相如架好琴后,呷了一口酒,然后抚起琴来。
一声琴响,韵味悠扬。司马相如一边弹奏,一边面对王吉微笑。
东方朔悄悄地说:“好琴法。不过,这曲子别有用心啊!”
杨得意不那么懂。但他也略知一二,毕竟他也熟悉这琴声。
琴曲由缓到紧,然后徐纡有致,似高山流水,又有吉鸟鸣叫。东方朔一怔,然后小声说:“这是一曲《凤求凰》。你这位恩师啊,正用琴声挑逗那女人!”
杨得意:“嘘──轻点声!”
喝了几口酒的王吉说话了:“相如兄,今天您要是不开张,可就要当我的刀笔吏喽?”
司马相如边弹边说:“美人新寡,怎可轻易动情?只怕县令大人食言,舍不得那幢小楼哟!”王吉拂髯微笑。
司马相如:“县令大人,我今天福星高照。”
“肯定有戏?”
司马相如:“不仅美人要动情,在座的还多了一位知音,可能还有故旧送来好运气。”
王吉向东方朔他们瞅了一眼:“噢?那么说,我们不仅要走桃花运,还要走财运、官运?哈哈……”
司马相如不再说话,继续操琴,那琴声时而粗犷激越,时而细雨和风,细雨和风时让人心旷神怡,粗犷激越时则有荡气回肠之感。
东方朔也停下了饮酒,他的表情随琴声而变化,他时而惊喜,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又露出鄙夷之色。
琴声继续进行着,不断变化着。琴声引来了许多客人,一会儿,东方朔后边的桌子边,座无虚席。
一个时辰过去了,琴声毫无倦怠,依然旋律悠扬,依然变化多端。司马相如的手,并无劳累之态,反而兴致更浓。他面上容光焕发起来,菜色全无。他弹了一阵子,索性唱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此方,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所有听琴的人都被这美妙的旋律迷住了,大家只是悄悄地饮酒,没有人大声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被压得很低。
王吉此时听出了味道,发现司马相如并不是为他所求,而是要自己求个鸳鸯。他的面色难看起来,但还耐着性子,听司马相如唱下去。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予悲。
无感我心使予悲!
不知何时,东方朔面对的那个小门打开了,里面微露两个人影。不一会儿,一个丫环走了出来,张望了一下,见有这么多人,伸了一下舌头,缩了进去。又过一会儿,小门再度打开,一个俏佳人随着丫环走出来,径直走到亭子前,走到司马相如背后。
东方朔的眼睛有点发呆。他看到了,那个风姿绰约的佳人,准是卓文君。
她一身素衣,面不施粉,晶莹如玉。腰肢款款,随风而动,随琴声而动,宛若凌波仙子,悄然下凡。
同样惊呆了的还有县令王吉。他已忘记了听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卓文君,蛤蟆嘴吃惊地张开着,抖动着,涎水顺着嘴角直住下流。
司马相如依然专心弹琴,他仿佛知道有位佳人来到身边,仿佛又什么也没看到,只将那双手在琴上激烈地拂动着,琴声愈加让人心旌摇动。
东方朔忘记了饮茶,他的耳朵在一动一动地抽搐着,好像被那琴声拉动;他的眼睛注视着那女人,那个传说中的卓文君,仿佛这个天仙般的女子,会让天下所有的文人动心动情,当然,也不由得让他东方朔怦然心动。
卓文君把目光紧紧盯着司马相如的那双手。这双细长的手,轻巧而又有力地拨动着琴弦,揉按着琴弦,仿佛拨动在自己的心上,揉按在自己的身上。她早就听说过蜀中才子司马相如的大名,也知道他不久前来到临邛,但却没有听过他的琴声。如今,她从琴声中听到了一个知音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一种特别能引起心灵沟通的倾诉。一开始,她本来想躲在小门后听听就算了,可那琴声让她心碎,让她为之神魂颠倒。一向对外人不那么顾忌的卓文君,此时觉得必须见到他,见到他如何抚琴,见到他本人的风采。于是她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走到亭子间那个边抚琴边唱歌的才子身边。她无心去看抚琴人的面容,她的眼睛只在抚琴的那只手上,而她的心早已沉浸在让她心旌荡漾的旋律之中。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被父亲强行嫁给一个病弱的入赘的男人时的心灰意懒;听到了亡夫和自己在一起不能琴瑟好合时的双双悲哀; 听到了那个弱男子病入膏肓时的悲痛和自己既悲痛又希冀的矛盾心态。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 ,那琴声还在告诉她:何必把自己封闭在深宅大院中呢?何必不去寻找自己的知心人呢?何 必害怕自己父亲对女儿的管辖呢?幸福属于你自己,可怜的女神,世间只有一个人最理解你 的心意,最能和你凤凰谐鸣,也最终能让你幸福,那就是我司马相如,你面前的操琴人。
卓文君的泪水顺着粉腮流了下来。她旁若无人地走到司马相如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正好挨着县令王吉。那个王吉在她的眼中好像并不存在,别的人当然也不存在;就像这世界上除了琴声,只有司马相如和她两个人一样。
司马相如觉得自己的曲子快要弹完了,心也快碎了,精神也疲惫了,力气也没有了。他抬起眼睛,发现他在琴中所想念的天仙般的美人儿梦一般地坐在自己的身边。他忘记了他和王吉打的赌,也忘记了自己身处睽睽众目之下,只觉得心曲已经诉说完毕,但还有更多的话,已是琴声不能表达。他左手犹在弦上留连,右手着力地弹拨数下后,坚定地向身边的美人伸去。而那美人并不拒绝,将长袖中的一只柔软的纤纤玉手也伸了过来。琴声止住了,两人的手却握到了一起,两双眼睛充满着爱慕地对视着。
倒是县令王吉此时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更像一只点燃在明月夜里蜡烛头一样难堪。他用袖子揩去嘴边黏糊糊的东西,然后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地向案上一扔,拂袖而去。
众人醒了过来。东方朔也醒了过来。他喝了一口茶,刚才还沁人心脾的馨香突然变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怪的滋味。他"噗"的一声,把茶水喷到了地上,然后站起来,身不由己地向亭子走去。
杨得意觉得他有些怪,就用手牵了他一把。
东方朔这才觉得自己忘了身份,不该这时候往里掺和,于是回过头来,掏出一串钱,往案上一扔,扯起杨得意就往外走。
司马相如醒了过来。他的手紧紧握着卓文君的手,眼睛中的柔情蜜意代替了语言。
卓文君也醒了过来。她本能地将手往回缩着,但却被对方牢牢地握死。她莺声燕语般地说道:“相公何必如此,如您真心真意,何不找我父亲……”说完,她将手从司马相如手中抽出,快步向自家后花园的墙门走去。
小丫环随即关上了门。
司马相如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像鱼儿脱水后一般,动也不动,直盯着那扇关闭的门,移不过来。
客舍里,东方朔用几根草在桌子上算卦,摆弄了老半天,面上露出笑容。
杨得意站在门边,一脸着急的样子。“东方兄,都五天啦,不能再等啦,得干正事啊!”
东方朔眼睛一睁:“怎么?你说我们没干正事?这两天,整个临邛都炸了锅,我们耳朵里塞得满满的,什么司马相如求亲,被卓王孙赶出家门啦,卓文君夜间私奔啦,王县令藏奸啦, 王县令的小舅子和王县令打了一架,说如果王县令敢休他姐姐,他就告到皇上那儿去啦,卓王孙怒绝父女关系啦,还不够过瘾么!皇上又没规定时限!再说,王吉把这对宝贝藏在哪儿,你知道吗?”
杨得意也急了:“我有皇上的御赐金牌,哪里都去得!何不到县衙里把他们找出来?”
“哈哈哈哈……说不定你师傅和师娘正如胶似漆呢,说不定你师傅将你师娘转赠给王吉了呢,还说不定,王县令要拿官位和家产与你师傅做交换呢……。”
杨得意:“哎呀,别再师傅、师傅的了!我再说一遍,东方大人,东方朔!你再提师傅二字,我跟你急!”
“好好,不提,不提。我刚才又算了一卦,总算有了点消息。就在今天,这场戏就会继续演下去。等着吧!”
杨得意坐下来,瞅了瞅这位一向随和的东方大人。虽然他是个去了命根子的人,可男人的心思他还是有的。“噢!东方大人,怪不得你这么烦躁,你心里不舒服!那天,在乐乐亭上,你就想起身去会那卓文君,让我给搅了。直到今天,你还在生我的气,你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寡妇!”
被他这么一说,东方朔马上有点难为情,可一转眼他又乐了起来。“你小子,别小看那寡妇,她可是你的师娘!你要是还有那玩意儿,想你的师娘,会比我还急呢!”
这句话既捅到了小太监的痛处,又搔到这个不让提的徒弟的痒处,杨得意尴尬万分,怒也不是,恼也不是。
这时,一个歪着嘴的人走到门前。看他们没有理会,就用手敲了敲门框。
“客官,客官,本社最新消息!”
杨得意:“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事吗?”
歪嘴店主:“当然!整个临邛再也没人说第二件事。你们这回算是赶上了,多住几天有什么不好?”
杨得意烦透了,一把将他的耳朵拉过来。“您就知道让客人多住几天,要是耽误了老子的事,我就……”
“哎哎,老爷您别急”歪嘴店主被拉得直叫,一边护着耳朵,一边嚷嚷:“今天打听到的消息,句句是实。”
“快说!”
“那县令王吉大人,还真兑现了诺言,给了司马相如一座小楼!卓王孙说了,家中的钱财, 他死后全烧光了,也不给女儿一分一文。那卓文君离家出走,并没带金银细软,司马相如就和她向王县令借了点钱,用那座小楼,开了个酒店。你们想想,那个王县令,到了嘴里的嫩肉让个穷书生给弄走了,还要赔座小楼,能高兴吗?王县令出了一百贯钱,说是借给他们。县令与司马相如又打了一个赌,说是酒店前两个月赚到的钱,全得给县令还清本息。如果两个月本息不够,就得全听县令的处置。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就只管看热闹吧!”
杨得意先是高兴,心想终于有了司马相如的消息了。可他听到又一个赌打了两个月,就急了:“你还想让我们住两个月?心也太黑了!”
东方朔听得眉开眼笑。他不管杨得意怎么急,还是不紧不慢地问店主:“你知道那个酒楼在什么地方么?”
“就在县衙大门左边不远的十字路口。”
“好地方啊!得意,还急什么?看看去,弄杯开张酒喝,尝尝大琴师和他的新人的手艺啊?”说着,他拍了拍杨得意的肩膀。
“噢,对,对。那──我们这就走!”
两个人急忙穿过县衙门前的大街,早看到前面挤满了黑黑的人头。说来也是,这临邛的人, 爱看热闹的劲头,比京城长安的市民一点都不差,酒楼外边,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可是,却没人进酒楼来喝酒,大家都在往里瞅,要瞅瞅大美人儿卓文君是怎么当垆卖酒,还要瞅瞅那秀才司马相如怎么收账。当然,更多的人是看笑话,看本县第一大财主卓王孙的笑话。
杨得意拨开人群,边走边嚷:“看热闹的后边退退,给喝酒的闪开道!”
“哟嗬!等了半晌午,还真的有人上了酒瘾。酒店开张喽!”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众人大笑,一齐起哄。
“应该叫卓王孙来看看,说不定他女儿比他还会赚钱呢!”人群中又冒出了一句。
“这王县令,也太抠门,给这么个破楼子,还大酒店呢!”
东方朔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二楼破落的牌匾上,写着“文君大酒店”五个字。
又一个男人笑着说:“别看那阁楼小,两个人挤着,暖和哇!”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卓王孙的老脸,这回让丢尽了,难怪一个子都不给。”
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说:“啧啧啧,这么个大美人,跟上个穷酸。卖酒,丢人噢!”
一边听着这些议论,东方朔二人一边往里面挤,好容易挤到了酒店门前。只见这酒店里面只摆三张桌子,每张桌子边上有几个长凳。酒店内并没有客人,可那卓文君穿着几天前的那件 布衣,头上扎了个蓝色布巾,一个人大大方方地坐在酒垆前,右边只有一坛子酒,旁边还有几坛小菜。看到东方朔二人来到,她也有点意外,忙站起来,道个万福。
“女掌柜,开业大吉啊!”东方朔笑着说。
“嗬!怪不得,是个外地佬!”人群里一片讥笑。
杨得意操着本地音:“笑什么?不喝酒,不许嚷嚷!老板娘,来碗好酒,上点好菜!”
卓文君听人称她为“老板娘”,脸上不由得一红,然后马上镇静下来,“好,马上就好。客官请座。”
卓文君端上几碟小菜,又从酒坛中倒出两大碗酒,送到桌上。她走到一边,对二人深深地鞠上一躬,说道:“贵客光临,敝店生辉。”
东方朔手一挥:“有美人,这店才生辉哪!”
外边围观的人靠了近来,齐声“噢──”地起哄。
卓文君被这句话和众人的哄笑声弄得面红耳赤。她又停了一下,问:“客官不要耍笑,要什么热菜下酒?”
东方朔答道:“酒,再来一坛,热菜吗,拣你们掌柜的拿手的上!”
卓文君点点头,对着楼上喊:“掌柜的,拣拿手的菜,来上几碟!”
楼上传来一声“好嘞”,马上听到锅碗声。
东方朔和杨得意相视一笑,二人将两大碗酒一饮而尽。
卓文君再来倒酒,二人稍吃些菜,将酒又是一饮而尽。
卓文君的酒,再倒一次,就不够了。
东方朔看了文君一眼:“怎么,没酒啦?”
卓文君脸又红了:“不好意思,这酒虽然不多,可是好酒啊。再说,这酒很贵,我们店小, 备不起太多的货。”
“酒很贵?多少钱一碗?”
“九铢钱。”
杨得意不干了:“别人的酒,是三铢钱两碗,你们的酒,怎么是九铢钱一碗?”
“客官不知,这是县令给的好酒,他给我们的进价,就是三铢一碗。”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有人说:“这回,王县令宰人不用刀喽!”
东方朔对杨得意使了个眼色:“我们不管多少钱,就是要喝个痛快。快让掌柜的再去弄酒!”卓文君既有点着急,又有点高兴,对楼上喊道:“相公,不不,掌柜的,这一坛酒不够,你再去弄点吧!”
楼上又传来司马相如的声音:“明天再来吧!每日一坛,卖完了就关门!”说完从楼上坠下一个篮子,里面有一盘子肉末。
“嗬!还是有学问的人,没跑堂的,自然有高招上菜!”又是一片哄笑。
东方朔笑道:“酒都备不足,有钱也不会赚,看来,生意够呛噢!”
店外的人们又笑起来。有人喊道:“一天宰一回,也就够本啦!”
卓文君不好意思起来,她把菜放到桌上,说:“客官不要急。这菜,可是掌柜的亲自做的,您尝尝!”
东方朔与杨得意各品尝一口,马上都吐了出来。
观看的人大笑。
东方朔皱着眉,瞅了杨得意一眼:“这哪儿是菜,分明是狗食嘛!”众人的笑声更大了。
杨得意将菜夹给随自己来的那只大狗,狗也吐了出来。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卓文君羞愧万分地说:“对不起,客官,您……”
这时楼梯响了,司马相如头顶一条白巾,从楼上走下来,边走边说道:“狗食又怎么样,狗食也有学问!”
说话间,他看到了杨得意,两人四目对视片刻。
杨得意:“师……师……”
司马相如眼睛一亮:“得意,是你啊!”
杨得意这时的话才顺过来:“是,是。您看,这是当朝伴驾学士东方大人。”
司马相如:“失礼,失礼。”
东方朔站起来,拱了拱手:“相如兄,听你的琴声,我就心仪已久了。”
司马相如面有难色,手往身上直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琴是弹给她听的,不过,当天我就知道,另有知音在场,原来是东方大人,惭愧,惭愧!”
东方朔笑道:“心有所专,才有姻缘吗!司马大人真是多才多艺,开起酒店,也是独具风格。”
卓文君听说这人是朝中人,马上低下头,站立在一边。
司马相如转过脸来,问杨得意:“得意,你不是在朝中当……”
得意手一挡,阻止了他的话:“蒙您指点,我在当今皇上身边为官。你看”,他掏出金牌,“我和东方大人持皇上御赐金牌,特来奉请司马先生入朝见驾,圣上要委你以高官!”
司马相如大吃一惊:“啊?”马上走过来,与杨得意拥抱在一起。
卓文君也兴奋异常,不过她没有失态,轻轻地“啊──”一声,就欣喜地上楼去了。
刚才在门口带头起哄的那个男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不禁说了声:“乖乖,皇上的金牌!这穷鬼要发了!回去告诉卓王孙吧,说不定有赏呢!”
另一个男人不相信:“卓王孙万贯家财,八百仆僮,皇上比得了吗?”
“你狗屎!皇上比卓王孙阔千千万万倍,碾死王县令,也就像碾一只蚂蚁!”
“啊!快走啊,再起哄就倒楣喽!”
众人一哄而散。
当天晚上,这个小酒楼张灯结彩,真的有了开张的喜庆。县令王吉带领几个临邛要人,与东方朔、司马相如等人同座于楼下的一张大桌子前,杯盘交错,热闹异常。
许多坛酒放在酒垆之上,文君不再当垆,而是端坐在司马相如和东方朔之间。
门外有好几匹马和一辆两匹马拉的彩车,马是东方朔他们的,彩车则为县令王吉所赠。
王吉神色不安地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您老就在临邛多呆几天。临邛虽小,风景还是不错的。您要让本县多尽地主之谊才是。”
东方朔乐了:“王大人,东方朔到临邛已经呆了五六天,您这儿可乐的事已够多的了,东方朔耳朵都快要乐得和嘴巴一样,往两边翘呢!”
杨得意止不住大笑起来,一低头,口中的酒喷了一地。
王县令更是尴尬,忙找另外一个话题:“大人见笑,大人见笑。王吉不才,治县无方,可对司马相如这样的才子,还是一向敬重的啊!”
司马相如醉意醺醺地说:“对,对,相如这一阵子多亏王县令照料,又给吃的,还送了我小楼让我娶个好老婆……。”
卓文君用手捅了他一下:“喝醉了!别胡说!”
东方朔并不想放过王吉一马,接着又说:“王县令放心,东方朔回朝,一定会向皇上奏明你割爱相让、给司马大人许多好处的贤德,皇上说不定会给您加官封赏呢!”
王吉面色更红,他知道东方朔话中有话。可事到如今,面子还要顾得上,他示意随从取来两个包裹,说:
“东方大人不要取笑。为官一方,诚为不易,啊,啊。东方大人和杨大人来此,下官照料多有不周,这是一点小意思,聊表下官心意,万望二位大人不要嫌弃。”
“这个……”杨得意犹豫起来。
“恭敬不如从命。得意,我们还是收下为好,不然,王大人心里有所不安啊!”
王吉口吃起来:“是啊,是啊,就是这样,下官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呢。还望东方大人多多栽培。”
东方朔想起一件事来,就对王吉说道:“王大人,我们来到贵县,杨大人他连家都没能回去看看。我想烦您差人将这两包东西,送到杨大人府上,算是他当儿子的孝敬父母之意。再者,请您派人把杨大人的弟弟杨得道也请来,明天在临邛东北三十里的驿站上与我们相会,带他一同去长安,不知何如?”
“下官愿效犬马之劳,愿效犬马之劳!”王吉这下子脸色才好看起来,凭他多年官场经验,不会再有大祸临头了。
杨得意则从心眼里感激东方朔。本来,进了临邛,他就想回家看看,但他又不敢回去,生怕回去后,父母要给他娶妻,一旦露了馅儿,自己的脸往哪儿放呢?因此,连本来与东方朔说好了的,要回家带弟弟杨得道进京的事,都没再说。此时,东方朔借机让王吉办了此事,无疑帮他解决了一大难题。跟这种人共事,他的心里既钦佩,又感激,又痛快。他站起身来, 举杯向二人敬酒:“杨得意多谢东方大人安排周到。多谢王大人对我父母兄弟多多关照!来,干杯,干杯!”
王吉不禁高兴起来,说话也失去了分寸:“杨大人,下官为本县出了您这样的人才高兴呢!你为圣上做事,过家门而不入,真有大禹当年遗风!下官定当星夜兼程,亲自到杨大人家中问候,明天中午,将令弟送到三十里驿站,在那里再为你们送行!”
东方朔心里直乐:该让你老小子夜间苦一苦了,不然太便宜了你。想想王吉刚才将杨得意和因为治水而三过家门不入的圣人大禹相比,心中不禁想笑:哼,应让你认他做干爹才是,不然他这辈子就绝后了!可是,想到这样会让杨得意难堪,便把将要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司马相如这会儿只管用酒来弹压多天以来的心惊肉跳,眼看着酒已喝不下去了,才注意观察东方朔他们的举止。他见东方朔欲言又止,忙问道:“东方兄,还有何事,要小人效力?”
东方朔是那种心中有言不吐不快,宁愿吐出得罪别人,也不愿让自己心有梗塞的人,他见司马相如上来凑趣,便把话锋一转,本来要对王吉的矛头,一转而对司马相如而来:
“司马君,虽说东方朔是奉圣上之命而来,可是我们两个,似乎不该称兄道弟呢!”
司马相如怔住了。他知道自己这时还是个布衣,在杨得意面前可以勉强做大,可在东方朔面前,称“兄”确有不妥。按照蜀人的规矩,领进门者即为师,自己虽然年龄上比东方朔大一些,可这官龄则又另当别论。既然东方朔自己说了出来,看样子这门生之礼,就非拜不可了,何况进京路上和进京之后,还要他的关照呢。
“在下应是门生。”他红着脸,走到一边,向东方朔深深一揖:“门生谢过座师。”他又拉过卓文君,“快,与我一道,谢过恩师专程来此提携小人。”
卓文君很是知礼,连忙起身下拜,却被东方朔拦住了。
“慢,慢!”东方朔挽起卓文君,“你不是官人,是妇人,况且你们还没有拜堂成亲,不是司马夫人,这就免了。论年龄,我该叫你姐姐,可论习惯,我第一次见面,叫你是‘女掌柜’。今后,你对我应叫兄弟,我还叫你‘女掌柜’。等你二人成了亲,再叫夫人不迟。”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杨得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他知道,东方朔的玩笑瘾发作了,大家该有乐的了。
东方朔却不笑:“司马君,这次来蜀接你,可不是我一个人啊,还有杨得意杨大人,他在皇上身边,先推荐的你,虽然他官没我大,是个副的使臣,可你也不能不拜啊!”
司马相如这下为难了:让自己去拜当年的徒弟,也做他的门生?可当年的事,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啊?
杨得意也急了,他不能让司马相如向自己下拜。于是他离席说道:“我与司马先生早年认识,情同……情同手足,曾是……”他不知怎么说为好。
司马相如何等聪明?他不愿承认自己是杨得意的老师,也不会去认他为师,于是马上把话接过来:
“我们过去情同手足,曾是弟兄。”
“对,对,情同手足,曾是弟兄。”杨得意如释重负。
“弟兄也要谢过啊!”倒是卓文君一边提醒。
司马相如趁坡下驴:“愚兄多谢小弟在皇上面前荐举之恩。”说完略作一拜。
杨得意急忙还礼,接着深深一拜。两个人的师生之谊,从此一笔勾消。东方朔这才满意,乐得举起酒杯,大叫“干杯”。
“干,干。”众人觥筹交错。
司马相如既高兴,又有点无奈,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喝完自己的杯子,竟连卓文君的杯子也端过来,一饮而尽。饮毕,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不料竟放在桌边,“咣当”一声,酒杯碎了。
卓文君吃了一惊,“相公,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司马相如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别管我,我没醉………东方恩师,您别……介意。这一入朝……得意啊,我没醉……你是兄弟……你是……那一行……的头,我……要当辞人……骚客的头……东方大人,您是官里的……头……”
东方朔不忍再逗他:“好,好,大家都能出头!”
司马相如转向王吉:“县令……大人……王吉……到那时,我说您……是凤凰,你…… 就是……凤凰,说你是……鸡……你就……是鸡!”
卓文君拉住他:“相公,你喝多了!”
王吉知道,如今他是凤凰了,无奈地苦笑道:“对,对,我是过时的凤凰,还不如鸡!”众人大笑。卓文君很为不快。
司马相如乘醉装醉:“哎──,别不………不……不高兴,我原以为……还得……当几天……孙子,没想到……东方大人……不,东方恩师……一来,还有,我一得意……我就会是朝廷……命官,你……就是……诰命……夫人。管他……什么……卓王孙……不卓……王孙!”
卓文君真生气了,一把将他面前的杯子都拿走,气急败坏地说:“相公,你别喝了!再喝,我就不理你!”
“别,别……好几年了,我都没……喝够过……”
这时门外传来车马声。
一名差役跑进来:“禀告钦差大人,县令老爷,卓王孙派人送十箱家财,一百僮仆,分给女儿女婿,说是让他们到长安购置家产。他还说,明天一早,来给女婿女儿送行!”
众人无不吃惊,没想到卓王孙的脸,变得如此之快。
卓文君动情地问:“爹爹他……”
司马相如急着爬进来,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他在卓文君的搀扶下爬起,挣扎着走向门外。“好,好,搬……进来,搬进来……,把这……屋子……堆满……你有……八百……僮仆,给……我一百,不少……不…少了……你们……都听……本老爷……训……话,围着这……房子……,站……好了……站好。”
卓王孙家的仆人举着火把,拥着十车家财走过来。看热闹的人们,在火把之下,吃惊地看着司马相如的举动。
卓家仆人很多,一会儿就将十车财物搬到屋中。
司马相如已完全是醉而无态,他站在门前,手指着远处,大声笑着,叫着:“卓……王孙,你……不是……骂我…八辈子的……穷酸吗?不说你……女儿……不良……私奔吗……怎么 又……送来……财产……仆人啦……哈哈哈哈……”
杨得意看他确实醉了,忙拉起东方朔走过来,想把司马相如叫回房中。房中除了酒席,已被财物堆满,加之王吉等人也陪着东方朔走了出来,一时门前乱作一团。
司马相如酒性大作,推开众人,叫道:“天生我才,…必有大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说完,他把垆案上还有的几坛酒统统推倒,抓起身边一个仆人手中的火把,扔向酒坛。酒乘火势,熊熊燃烧。黑夜里,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纷纷逃到远远的地方。卓家的众仆人也 不知所措,就是有人想到了救火,那也无济于事。
王吉见事不妙,对东方朔作了一揖,说声“明天见”,就带着随从走掉了。
东方朔与杨得意帮助卓文君架起司马相如,以防他钻回楼中。
司马相如仍在大叫:“苍天──何有!……我要──出头!”
火光中,东方朔的面色先是疑惑,后转而变为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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