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风起,终南山上,飞沙走石。
一夜的狂风呼呼地叫着,珠儿好久好久不能入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多少年来的许多事情一一涌上心头。她想起了不顾一切地爱着自己的傅介子,他是如此有情有义,不管不顾,不知什么叫害怕,可珠儿只是喜欢他。她只觉得和太子一块儿练武的时光,才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可是我娘到底与皇上有什么恩怨?让我爹和舅舅如此认真?可他们不让我嫁给太子,他们自己却对皇上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最不理解的是我的老爹,这么多年来,对我好得比对蒲柳子、辛苦子,甚至比对齐鲁女大妈还要好十分,可是他对我娘,却好像没有一点感情!难道他与我娘生下我来,就是为了遵从皇上的命令?皇上,你为什么让我娘如此恨你呢?你如今怎么又会变得如此暴虐呢?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啊,在你的身上,怎么看不到你爹郭大侠的半点儿骨气!?反而那个杀死我娘的张安世,他一到夜晚变成朱安世的时候,便成了一个英雄,一个让贪官污吏、恶霸佞幸闻风丧胆的英雄,连我都止不住地想要帮他……珠儿想着想着,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风停了。好像有个男人低低的抽泣声,传进珠儿的耳朵。是谁?是傅介子?不会!自己还从来没见傅介子哭过。难道是羊屎蛋儿?这个院子的大门,是从外边锁着的,只有傅介子和羊屎蛋儿两个有钥匙!可那声音也不像是羊屎蛋儿,他要是受了爹妈或者他哥哥羊羔子的气,也不该一大早跑到这儿来抽泣!
珠儿坐了起来,听到哭声是从隔壁的房子里传来的,是从放着自己母亲的灵位和另外三个男人灵位的那间房子里传来的!
珠儿警觉地穿好外衣,拿起自己的寒光剑来,悄悄地将房门打开,向外边走去。
她看到自己的院门,虽然被风吹得空隙很大,可还被铁练子拴着。来人是从高墙外跳入的!
珠儿一阵紧张,便轻轻地走出房门。他探过头来,发现隔壁那间房门开着,从侧面可以看到一个黑黑的面孔——原来是张安世!
珠儿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剑柄上。
不知是由于珠儿的动静太轻,还是张安世沉浸在痛苦之中,只见他依然轻轻地抽泣着,口中还说道:“二位恩师,安世只有小时候在爹面前哭过一次,爹说我没有出息,我就再也没有掉过泪。可是安世心中有泪,今天就让我在你们面前哭最后一次,爹,师傅,请你们原谅吧!”说到这儿,他转向籍少翁的灵位,扑通一下子跪倒:“爹!孩儿不孝,孩儿没能按你和我娘教导的那样去做,孩儿没能做李广将军和郭大侠那样的英雄,孩儿一边学艺复仇,一边与恶人交往,孩儿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坏蛋,变成了恶棍,孩儿对不起你们啊!”张安世哽咽地泣不成声,积聚多年的泪水,成串地洒落在地上。
珠儿不禁惊了起来。在她看来,不论是张安世,还是朱安世,都应该是没有泪水的人。
然而珠儿没有同情他,而是掏出剑进了屋子。
张安世觉得自己的蒙胧泪水中,映出一道寒光。他立刻惊觉地急忙转头拔剑。
晚了。冰冷的剑,已经放到了他的脖子上。
“说!你来这儿做什么?找死,也要找个值得的地方!”珠儿怒道!
张安世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他看了珠儿一眼,然后平静地说:“珠儿姑娘,我是来看望我爹,看望我师傅和师母的。”然后又回头向供桌:“师母,安世早就想好,等我按照您的吩咐,给你和师傅报完仇,雪完耻,安世就到这儿,跟着师傅和师母,跟着我爹爹一起死去。如今师母您的亲生女儿要杀我,那我就太高兴了!来,珠儿姑娘,你快下手吧!你早点下手,我的心里就少一点折磨!”
“朱安世!你要想死,为什么早不来这儿自裁,偏要认贼作父,在长安作了那么多的罪孽?”珠儿厉声问道。
“哈哈哈哈!我在长安作了罪孽?是的,我是作了不少罪孽,可我也在惩治那些作孽更大更多的人!你以为我愿意认贼作父吗?我是为了实现师母的遗愿,给她老人家报仇!珠儿姑娘,你要知道,给你母亲报仇有多难么?……不说了!你快杀死我吧,纵然是该报的仇还没能报,可我死在你的剑下,到九泉之下,见到我的师傅师母,也有个交待了!动手吧!”
珠儿见他那一副只求速死的样子,却把剑放了下来。“朱安世,你说,你为我母亲该报的仇还没报,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是义纵、主父偃和张汤杀死了郭大侠,他们已经死了,郭大侠的仇已经报了!”珠儿不解地道。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还被蒙在鼓里头!要是张汤死了,郭大侠的仇就报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你母亲和郭大侠真正的仇人还在,这仇,还没有彻底报呢!”朱安世冷冷地说。
珠儿的心里动了一下,她自己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那你说,到底谁是我娘的仇人!”珠儿把剑放了下来。
朱安世脸上现出一种特别复杂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会儿,却猛然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绢,双手将它扯开来,对珠儿说:“是他!”珠儿见到那块熟悉的黄绢上,写着“必杀郭解,私纵者斩”八个大字。她心中明白,这是皇上的手迹,她有些吃惊,心想:我还真有不少事不知道啊。但面对朱安世,她还是要定定神回击他。
“郭大侠的事由我哥管!我是东方家的女儿,我要给我娘报仇!”珠儿说着,又将剑举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是东方家的女儿?你以为你真是东方朔的女儿?你以为东方大人真的按照皇上的旨意,纳了他好朋友的妻子为妾,让世人耻笑去?”张安世一脸的嘲笑。
珠儿持剑跳了起来,一种积埋多年的疑惑,从她的心中泛出来,可她不愿意承认:“不许你污辱我,我是东方家的女儿,我是东方朔的女儿!”
朱安世一不做二不休地高喊起来:“别再骗自己了,告诉你,你是郭大侠和郭师母的女儿!郭解才是你的亲爹!”
“你胡说!”
“我胡说?哈哈哈哈!告诉你吧,这件事只有东方大人、东方夫人,你母亲和你舅舅四个人知道。连皇上都不知道这事!正因为皇上一直被蒙在鼓里,你和你母亲、你哥哥才保全了性命,不然的话,你早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和你哥一道被皇上给斩草除根了!”朱安世一面说,一面举起武帝亲笔书写的那块黄绢。
听到这儿,珠儿不由地颤抖起来。“你胡说!你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你舅舅,霍光!”
“他,他怎么会告诉你?”珠儿觉得难以置信。
“珠儿姑娘,实话告诉你,自我被张汤逼迫着认他为父以来,这些年我在长安,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唯一要防的人,就是你舅舅霍光。因为只有霍光,才会有心为他姐姐和郭大侠报仇,他老婆霍显,也会想方设法给她的两个救命恩人报仇!”
“可是他们不报,他们无动于终!我舅舅恋官恋位,他从没把报仇的事放在心上!”珠儿一边反驳,一边口吐怨言。
“珠儿姑娘,你太年轻了,你不懂。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舅舅是‘高人报仇,三十年不晚’,他是个有心计的人啊!”张安世若有所思地道。
“他要是想为我娘报仇,早就该把你给铲除了!”珠儿怒道。
“对!你说的对!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个!不瞒你说,珠儿,为此我曾多次于夜深人静之时,到你舅舅的卧房后偷听他和霍显的对话。霍显是个急于报仇的女人,她多次窜掇你舅舅,要他设法杀了我!可是你舅舅并不把我当回事,他认为我不是他的报仇对象,他真是个能耐人啊…。”说到这儿,朱安世一转话锋:“珠儿姑娘,我怎么知道你是郭大侠的骨血呢?就是你舅舅在皇上要太子娶你的时候,急得忍不住才跟霍显悄悄说的!而那一天,我正好躲在他的房梁上!”
“你——!”珠儿大叫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我朱安世只是要你明白,虽然我是你的仇人,可你和我,还有同一个更大的仇人!”
珠儿的心里在流泪。多年来的猜测,终于有了个说法。难怪爹说什么也不许我与太子相亲相近!难怪舅舅对皇上那么惟命是从,私下却和显儿一道,千方百计不让我和太子接触!原来皇上就是杀死我亲爹的仇人! “珠儿姑娘,跟你说实话,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进宫中,一直想去杀那个暴虐成性、草菅人命的暴君!可是大内之中,防卫太密,我多次试图进去,都没能得逞。所以我一怒之下,就杀那些残暴百姓的贪官。我每杀一个贪官,一个暴徒,就觉得是将刘彻杀了一次!为了给你亲爹报仇,我曾经寻求卫青的帮助,可卫大人不仅不理我,还要杀我!我也曾找过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对我说,你可以杀那帮坏蛋,但要想杀皇上,就先杀了我再说!”朱安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来,他提起那丝帛的一端,飞快地让它展开,然后指着最后几行字,对珠儿说:“你看!这是东方大人的字迹,我决不会骗你的!”
珠儿看到那块丝帛上有许多人的名字,大多数名字上都打了血红的叉叉。而在丝帛的终端,果然是“刘彘”二字。而在这之前,还有减宣、杜周和公孙敬声三个人的名字没有打叉叉,而这几个人的名字,和前边紧挨着的一个已经打了叉的范昆一道,分明是爹爹,不,是东方爹的手迹。
珠儿把剑插进鞘里,双手接过丝帛。“照你这么说,是我爹叫你杀死这几个恶贼的?”
“是的!东方大人要我杀死杜周等人,而公孙敬声的名字,是我要他写下的。这个奸贼,贪污了北军的军饷多达七千万缗!
珠儿看几眼老爹的字迹,不禁摇了摇头,然后把那丝帛扔进朱安世的怀里,却把那个写有“必杀郭解,私纵者斩”八个字的黄绢,抢过来,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朱安世,今天我暂且留着你一条命,但我要找到霍光和霍显,问清楚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就和你一起为我亲爹亲娘报仇;要是假的,我决不饶你!”
朱安世“嚯”站了起来:“姑娘,我敢对你发誓,用我朱安世的脑袋对你发誓,我说的话,没有半句编的!”
珠儿还要说话,突然院子的门被人打开了。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是羊屎蛋儿;另一位手提饭篮子的女孩是羊屎蛋儿的女朋友,正是被张安世欺辱过的朱环儿!
又是仇人相见。这回朱安世没有眼红,他看了珠儿一眼,脸上露出罕见的愧色。
羊屎蛋儿却叫了起来:“姑姑!你怎么和张安世这个恶魔在一起?”说着,他抄起手中的锁和链子,向张安世打了过来!
张安世本能地将胳膊一抬,羊屎蛋儿便滚到了地下。
朱环儿急忙将篮子放下,扑到羊屎蛋儿身上叫了起来:“羊屎蛋儿,羊屎蛋儿!”
珠儿看到这儿,便对朱安世冷笑道:“朱安世,你要是还有点人味儿,你就跪在灵堂前,一动也不要动,当着你爹的面,我娘的面,还有两位大侠的面,让这两个孩子教训教训你身上那个混蛋张安世!”
朱安世听到这话,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果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几个灵位面前,说了声:“爹!师傅师母!要是他们能把张安世给打好,我就由着他们打,打死了也没有怨言!”
羊屎蛋儿爬了起来,拿着锁和链子便向朱安世冲去。
珠儿却将他一把拉住,将他手中的锁和链子夺了下来。“既然是他让你打,你就别用链子!”
羊屎蛋儿怒气冲冲地走了过去,将两只手磨擦了好几次,对准眼前这个谁也不敢惹的混世魔王张安世,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
朱安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纹丝不动地跪着;可是羊屎蛋儿却跳到一边,手摸着巴掌叫了起来:“哎哟!疼死我啦!哎哟——!姑姑,他这张脸,怎么硬得像牛皮垫子?!”
珠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把不停地搓着手的羊屎蛋儿拉到一边,然后一把拽过朱环儿,走到张安世面前。
“张安世,既然你要认错,就别把脸绷得这么紧。我要你笑起来!”珠儿知道,一旦他笑着,他的内功就发不到脸上,他的脸就不会再像牛皮垫子那么硬。
张安世看着两个女孩,居然乖乖地笑了起来,笑得脸上阳光灿烂。
朱环儿抄起那双终日帮着老爹朱大锤打铁的劳动人民的手,狠狠地打了张安世几个耳光。
张安世始终微笑着。其实,能被他喜欢的女人打上几个耳光,正是他的心愿。所以他的脸上,依旧阳光灿烂。
丞相府中,日光惨淡。
腰如弯弓的老丞相公孙贺,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坐在自己家的正厅里头,等着弟弟公孙敖的到来。昨天晚上,差不多是深夜时分了,公孙敬声手下的公孙平和公孙成急忙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太仆老爷被廷尉府来的人抓走了。公孙贺听了,心头一惊,然而他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知道,压在自己心头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被人给撩开了。他那颗已被压得变了型的心,快要解脱了。公孙贺自己也深感奇怪,七十三、四岁的人了,腰都弯成虾米了,怎么还不死呢?活着给皇上当奴才,给自己的儿子当牛当马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儿,他觉得卫青是那样值得羡慕,他才五十出头,就与世辞了,弄得皇上心如刀割,长安子民如丧考妣,死后墓如庐山一样高高耸立,那是何等地圆满啊!自己活着,简直是一种罪过!再看看身边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卫少儿,公孙贺不禁生起气来。“都是你给惯出来的!要是听我的话,让那个孽种从小就学点武功,说不定他还能死在沙场,为国立功,为我公孙家的门楣增光呢!”
已是六十五、六岁的卫少儿,此时除了哭泣,还能再说什么呢?“大人,你就看在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看在死了几十年的霍去病的份上,救救敬声吧!”说完,她趴在地上,给公孙贺跪了下来。
公孙贺看到这个光景,不禁老泪纵横。是的,如今看来,卫家之后也太惨了!唯一称得上顶天立地英雄的霍去病,那么早就死了!正因为霍去病死得太惨烈,卫青的几个孩子和自己家的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从小都没再让舞枪弄棒,可如今,他们却自己学会了弄私舞敝!公孙贺不忍心让老妻跪着,便把她拉了起来。“老妻啊!都怪我们死得太晚,如果我们死得早一些,看不见了,也就不受今天这个罪了!”说完夫妇两个抱头痛哭。
公孙敖在公孙能的引导下,急匆匆地来到丞相府中。见到哥嫂这副模样,公孙敖还能说什么呢?“兄长,别再伤心落泪了,得想个法子,救救敬声才对啊!”
“兄弟,我何尝没想办法呢?”公孙贺抬起头来:“敬声官为太仆,位在九卿,没有皇上的诏命,杜周、减宣他们怎么敢捉拿?皇上要是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又怎么会断然下令将敬声打进死牢?这个孽种,他自作自受啊!”公孙贺长叹一声,又坐了回去。
公孙敖想了想,然后沉痛地说:“兄长,就算敬声已经无可救药,可咱们还得自救啊。兄长,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救公孙敬声,孙家的名声扫地是小事,可接下来就会把阳石公主给牵连出来,还会把诸邑公主,把卫伉他们全卷进去,那样会危及皇后,危及太子,危及汉室江山啊!”
听到公孙敖这一席话,公孙贺觉得自己的肩上责任大了起来,那种等死的心情被猛然激醒:是啊!如果这么牵连下去,要么是皇后出来求情,要么是太子出来向皇上求情,可是,万一皇上震怒,不给他们面子,事情就无法收拾,我公孙家的罪名可就闹大了?
“这……那你说说看,我能做些什么呢?就算我去找皇上,请求皇上免我的职,也没有用处啊!我找不到给皇上下的台阶,皇上还会追查下去的!”公孙贺一筹莫展地说。
公孙能也站了起来,在厅堂里踱起了步子。过了好半天,公孙敖突然说道:“兄长,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路可以试试”。
“什么路子?你说说看!”公孙贺露出期待的眼神。
“眼下皇上最恨的人,除了公孙敬声外,还有一个朱安世。听说朱安世前几天把廷尉府的范昆也给杀了,皇上震怒,杜周他们也在疑神疑鬼。如果我们能把朱安世给抓到,说不定皇上就能让您将功补过,赎回敬声;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就能平息下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到哪儿能捉到朱安世呢?”公孙贺又是眉头紧蹙。
“兄长,到这个时候,我们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据小弟所知,那个京都大侠朱安世,根本不是什么绿林中的好汉,他就是被张汤收作义子,在长安无恶不作的张安世!”公孙敖将心底的秘密,一下子全端了出来。
“张安世?”不仅公孙贺瞪大眼睛,就连站台票一旁的公孙平、公孙成和公孙能三个,也都吃惊起来。
“对,就是那个张安世。他本来是张汤的死敌,可是不知道张汤有什么能耐,竟让他做了自己的干儿子。杜周也好象也心知肚明,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白天为非作歹,晚上又以大侠的名义,在长安为所欲为呢?这件事,霍光和赵禹也知道,可他们两个,一个紧闭着嘴,另一个早就溜了!东方兄长在这事上也是遮遮掩掩的,让人不解。这个张安世有些来头,可能是籍少翁的儿子,郭大侠的徒弟。如今,为了救我们的敬声,对不起,只能把这个朱安世拿出来抵挡了!”公孙敖一边说,一面泛出铁青的面色。
听完这席话,公孙贺知道,这是公孙敖平生所出的最大的主意,一个并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主意。可他是为了救自己的侄子啊!想到这儿,公孙贺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后问:“那依你说,怎样才能抓到他?”
“哈哈!堂堂公孙家族,从丞相到太仆,从太守到将军,还有我这个因【木于】侯,要是连一个朱安世都捉不到,那也太让天下人耻笑了!”公孙敖叫道。
公孙平、公孙能和公孙成三个马上跪倒在地,一齐请命:“老爷!我等愿意以死报效丞相,无愧于公孙姓氏!”
“还有我的儿子公孙助!包括我公孙敖在内,谁都不会惜力。兄长,别犹豫了,只有这一条路子啦!”公孙敖请求似地说。
公孙贺看了公孙敖和众人一眼,然后狠了狠心说:“那好。你们都听公孙敖的,谁也不许乱来,我这就动身,去求皇上!”
太史令家,一片沉寂。
自从司马迁受刑归来之后。虹云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她觉得自己的爹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小弟弟一样,需要更多的呵护,于是她就把自己当他的姐姐,尽力给他一些生活上的和精神上的关怀。而清娱则变得更多,她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就像自己远在姑苏的母亲一样,要和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伴一道相濡以沫,共同承担着生活的烦难。当然,她们也有高兴的时候,当老仆人乐呵呵地从东市上买回一大堆空白的竹简来的时候,她们便把司马迁从书房里拉出来,看看竹简的成色,让他指挥她们,如何把竹简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再如何在用细砂石把竹简的表面磨平。
司马迁渐渐恢复了,他依然还是全家的生活中心,然而他也感到自己变成了大家关怀的对象。朋友们来看自己,总是那些只能会意,不再言传的关照,那些车轱辘一般转来转去的话;而在家中,女儿和清娱心态上的变化,也让他心中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他必须要适应这种新的生活角色。这时,有一个人救了他,那就是在他家中已经呆了三十多年,终日默不吭声的仆人老彭展。他突然间地变得活泼起来,说起笑话来一串一串儿的,每次从东市上买东西回来,都要在家中讲上一大串新鲜事儿。在他的带动下,司马迁有了笑容,心情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他不再让清娱总是帮着自己磨墨,他把磨墨的事情交给了老仆人彭展,让他一边磨着,一边和自己说一些好玩的好笑的事情;而让清娱跟着虹云去认字——司马迁说,家中那么多的竹简,我一个人怎么能看得完呢?清娱,你要学着多认一些字,虽说不要你帮我写,至少我要找的东西,你能帮我找来才行;我写出来的东西,你能帮我编起来才行!虹云这时在一边叫了起来:爹爹,还有我呢!司马迁笑着说:虹云,女孩子迟早要出嫁的,爹爹就指望着你将来嫁人后,生个儿子,让他随我姓司马呢!清娱接着说:对!谁答应了这一条,我们虹云才嫁给谁!全家老小顿时都开怀大笑,沉闷已久的院子终于有了生气。
然而,每当司马迁一人独处时,总会有一些东西冒出来刺痛他。比如当他在竹简上写得非常快意的时候,他习惯用左手去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然而他摸到的是自己几近光秃的下颏。他一下子就写不下去了,放下笔,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无法压抑心中的抑郁不平,这些不平总想向他的笔端涌去。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写史书,要心平气和!这是老爹的临终嘱咐。他也一遍一遍地心里说:老爹啊,这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平,您我纵然是用《老子》的“无为”,《庄子》的“不为”再三打磨,也难以磨平我们心中的块垒啊!没有“气”的文章,将来有谁愿意去读呢?
眼下司马迁又坐到了桌前。他再三在砚面上濺抚自己的笔尖,却难以再写下去。眼前放着一封书简,那是昨天任安派人送来的。任安正在接受廷尉府的调查,他在受审期间不能来看望司马迁,于是便写了一封信宽劝司马迁。任安说,想想古之圣贤吧,他们哪个在活着的时候能过上好日子的?这年头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在那儿混事儿,混得人家说不出坏话来,就算是功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事的永远都不如不干的,什么事情都不干,便不会有把柄给人家抓,便会无忧无虑地活下来。任安还说,人间的大难都让你给赶上了,你要珍惜自己的未来,千万不要再因为写史书,给自己招灾惹祸,把写史书的事先放一放!
司马迁无法再平静下去。他把那些记录着史料的竹简推向一边。他要给任安写一封回信。哪怕这封信不送给任安,他也要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倾泄出来。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他的心声,理解他的心声,回应他的心声!
写什么好呢?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司马迁首先想到的,就是元封元年,当自己的老父亲随着皇上封禅的车驾到了洛阳,却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老人家拉着司马迁的手,不无遗憾地说:“迁儿!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周朝的史官,唐尧虞舜三代史事,世上的记载早就淹没了,只有在我们家才完好地保存着!当今皇上有眼光,让我重新回到太史令的位子上。只可惜我没有将大业完成,却要撒手而去了。我死后,皇上必定会让你接替我当太史令,你无论如何要把我的史书继续写完,把我们祖祖辈辈为之呕心沥血的典籍整理好,为世人拿出一部完整的史书啊!”想到这些,司马迁的眼睛湿润了。是的,我若死了,谁来完成父亲的遗愿?皇上不杀我,也许他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司马迁想:其实我们司马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虽然先人们在周朝时就开始做了史官,然而那都是些刀笔之吏。秦汉时期,史学没用了,家道衰落,自己的曾祖父不得不去做长安“市长”——那是什么市长哟,他所管理的就是长安的东市,说到天上,也就是“集市之长”——市场管理员而已。司马迁的祖父司马喜只是一个在洛阳龙门种地的农民。曾祖父靠管理市场员的人际关系,送了点礼,才给他搞到了一个“五大夫”的头衔。司马迁就是在龙门出生的,十多岁以前,他一直在那儿生活,虽然早就开始认字读书了,可司马迁觉得小时候龙门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耕地和放牛,其它别无长进。十多岁以后他随父到长安,司马谈不许他死读书,指导他走出家门,游历湖山大川,开阔眼界,多多经历一些事情,多多结交一些朋友,感受这个造就了无数英雄豪杰的河山是何等波折萦回,体验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地是何等博大纷繁。他南游江淮,东到会稽,探大禹治水之迹;登九疑山寻找唐尧虞舜的足迹;到泗水之滨观看孔夫子当年困顿之际艰难讲学的场所,赴淮阴听市井之人讲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奔沛国樊脍大将军曾经主持过的狗肉铺子品尝了一番,又长途跋涉巴蜀之地,观看那里的山川形势和肥沃之野,然后去颍水,登泰山,观沧海,奔朔方,修历法,观星象,看尽天下英雄,尝遍甜酸苦辣。五十三年的岁月里,司马迁返入家门静修写史的时间,只有从修太初历到眼下的十多年。当年四面八方,漫游世界,是为了增长阅历,增长见识,以求能够弄懂世事,理解古人,能够与开天辟地以来许许多多好的、坏的、恶的、善的、时好时坏、既恶又善、自相矛盾、忽左忽右、行左而实右的形形色色的圣人伟人庸人俗人们进行沟通。经过了这一切以后,四十多岁的司马迁回到书房,才发现父亲的告诫是何等的英明:要想写好史书,要在四十岁以后再动笔。
他已经看明白了,历史像一条长河,几千年前的人和眼下的人,除了住的地方更舒服一些,吃的东西味道更好一些,使用的东西有些变化,想的事情不太相同之外,从根本上来说,谁都没有脱离吃、喝、拉、撒、睡和生儿育女的欲求,人的生命本质,从来是一个样子的!千古至今,人们还在一如既往地为财产纷争,为女人大动拳脚,为官位尔虞我诈,为面子装模作样。所不同的是枪尖更加尖锐,剑刃更为锋利,杀人更为简单明了;所不同的是计谋更让人防不胜防,笑容更加恍惚虚假;所不同的是人们更加轻义重利,更懂得“殖货”。一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众生之态;所不同的还有,法愈来愈多,监狱愈来愈满,然而“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货殖列传》),有钱可以用来买命。
任安对自己说,北军的军饷被人克扣了许许多多,其中牵涉到执宰大臣之子和位在九卿之人,他们会逍遥法外吗?如果皇上真的能够惩治他们,那他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司马迁的思路很快,他回到现实一会儿,续而他又回到了刚才的思路:当今盛世疆域之大,领土之广,四方的蛮、夷、狄、戎和西域之人,对大汉的真正臣服,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皇上对诸侯,对百姓的控制之严密,也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汉家宫殿苑囿之博大无垠,辉煌无比,更是历朝历代包括秦始皇都赶不上的;封天禅地,求神拜仙,修史建志,更改历法,确立汉字,这一切也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呀!司马迁啊司马迁,你也算是生而逢时了,如果让你生在文景之世,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也没有什么熙熙攘攘,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的人生阅历能有那么丰富么?你对世态炎凉的认识能有这么透彻么?你的史书能写得那么精彩和曲折幽深么?孟子说得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肌肤,不过他说得还不够,还要加上灭其阳刚,勒其臭口,断其脚趾,阉其睾丸!天哪,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成就一个人,却要他付出那么多的代价!当年姜太公被拘禁,他才有闲心去鼓捣《周易》;孔夫子被弄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便潜下心来整理《春秋》;没有水乡泽国鱼鳖一般的流放生涯,屈原能写出千古不朽的《离骚》吗?左丘明若不是眼睛快看不清了,才能迫不及待地把《国语》整理出来吗?孙膑的脚被人砍掉了,于是他写成了《兵法》;吕不韦被他的私生子秦始皇赶出了咸阳,才写成《吕览》——《吕氏春秋》。韩非子被囚在狱中,写出了《说难》、《孤愤》;而《诗经》的三百多篇诗,大都是古时贤达之士抒发胸中不平的作品。不论是诗、是赋、是史、是论、是文、还是阴阳八卦,原来都是一个个蒙难者的心弦悲鸣!……我司马迁如今也是一个蒙难者,上苍给了我一个著书立说的机会,我要把父亲和我所知道的历史,统统杂揉在一起,写成一部辉煌千秋的《太史公书》!上起轩辕黄帝,下到眼下这个世界,整整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在我看来都是人的生存轨迹,没有什么不能一统而论的!我要把这条长河分为十表、十二本纪、八书、三十世家,七十篇列传。我这个被剥夺了延续生命权利的人,却要用一部伟大的史书来延续我的不朽精神和贯日遏云的浩然正气,这不是一种更伟大的回报和馈赠么?我写这部史书,并不指望它马上传播。我要把它抄成两份,正本藏于名山之中,副本留在京师里头,我深信它一定会被历史承认,被后人流传!
想到这儿,他静止的身躯中如翻江倒海般的思潮终于找到了壶口,于是他提起笔来,在竹简上公整地写下了四个大字:《报任安书》。
桂宫之中,中午时分。
老丞相公孙贺跪在皇上面前,头伏于地,弯着的腰像桥一样摆放在那里。他口中喃喃的自责着,请皇上看在他一生勤勤恳恳,没有什么过失上,看在他们兄弟几个都为皇上忠心效力的份上,看在卫少儿与皇上亲姐妹的情份之上,看在死去的霍去病面上,请求皇上饶过公孙敬声一死。如果公孙敬声死了,卫少儿就没法活下去,老臣我也就完了。
面对着比自己大十多岁的老臣,面对着自己小的时候就跟前随后的老臣,面对着每当重要时刻总是拿他出去挡事的老臣,面对着十多年来一直为他鞠躬尽瘁的丞相,尤其是面对着一个与自己有连襟之谊的“姐夫”,武帝有点心软了。武帝知道,杜周原来拖着这个案子不办,是有他的道理的。若是真的彻底追查,公孙敬声死了是小,自己的女儿阳石公主也要治罪。虽然那个讨厌的二丫头,自生下来自己就没有喜欢过她!她死了也没什么可心疼的。但皇后……她已经死去了心爱的大女儿,死去了霍去病,还死去了张骞……她那颗碎的心不能再受伤害了……
“养不教,父之过啊!”武帝从他的七宝榻上坐起来,语重心长地对公孙贺说:“老丞相,不是朕怪罪你,朕的儿子,身为太子,朕也是终日耳提面命,严加管教!你的儿子,怎么能做出这种国法难容的事情呢?朕让你儿子当太仆,位至九卿,掌管舆马,没想到他反过来把喂马的钱粮和北军战士的军饷,全部拿去给自己盖安乐窝了!北军是什么?是朕镇守长安的正规军!他这样做,是毁我大汉!老丞相,怎么你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你呢?朕现在是看在你多年辛苦劳作的面子上,才没有马上处死他!然而,你也要替朕相想一想,这么大的案子,难道就因为他是朕的外甥,朕就可以在众朝臣面前徇私枉法,任他而去吗?如果这样,我大汉的法律将来不就成了一纸空文?”
“皇上!老臣知道,您就砍了公孙敬声的脑袋,再砍了老臣的脑袋,也是不为过分的!为了显示我大汉法律的威严,老臣请求皇上没收公孙敬声的所有家产,将他作为囚犯,刺配充军!除此之外,还请皇上惩治老臣教子无方之过,免了老臣的丞相之职!当然,这些还不够,老臣请皇上让老臣和儿子一道,将功赎罪……”
“哼!算了吧,老丞相!你那个儿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充什么军?立什么功?朕把他关在监牢里养着,先不杀他,也就罢了!只是朕给满朝文武没办法交待,更没法向朕的姐姐修成君交代啊!”武帝想起了年纪轻轻地就被他处死的金吾子,不禁怅然。
“皇上,老臣请求,让老臣来做一件大事,给那个不孝之子赎罪!”公孙贺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
“噢?你要做什么大事?”武帝问道。
“皇上!长安有个朱安世,以郭解自居,自命为京都大侠,他无法无天,在长安一带为非作歹十多年,所犯下的人命案多达几十条,长安官员,提起他就变了脸色!从赵禹开始,长安几任执金吾,都捉拿不到他,杜周好像也没办法。老臣想主动请缨,把这个朱安世捉拿归案,为长安除一大害,同时以此来为老臣的那个不孝之子赎身!”公孙贺说着,又跪了下去,给武帝又磕了几上头。
“那好吧!你要是真的能把那个朱安世给捉住了,杜周他们也就没什么说的了,朕也就能饶过公孙敬声一命了!不过,丞相这个职务,还是由你当着。一来,眼下实在没在合适的人来接替你;二来你要想捉拿朱安世,必须有足够的权力。只要是为了捉到朱安世,朕许你可以调用长安的一切兵力,包括朕的御林军;所有大臣,如有挡道的,你都可以先把他拿下!朕就不相信,他朱安世能有天大的本事?”武帝把自己的满腔怒火,一下子又转移到了以郭大侠自居的朱安世身上。
公孙贺终于得到了恩准,激动地又在地上磕头谢恩。
正在这时,太子突然走了进来,他怯生生地对武帝说:“父皇,母后她……”他见公孙贺和江充都在场,便停了下来。
“皇后她怎么了?这里没有外人,丞相是你姨父,但说无妨!”武帝急切地问道。
“父皇,母后她病了,病,病得很厉害。”太子急得有点口吃起来。
“好吧,朕要亲自去看看!”说完,他转身便走。
卫子夫实际早就病了。自从卫长公主投身火海的那一天起,她便既不说,也不哭,更是不思茶饭。当时武帝便很担忧,他确实不想卫子夫再出什么事情,按照母亲王太后的话,武帝不想让后宫再乱了。卫子夫不再说话,那是她的嗓子哑了;不哭泣不流泪,那是她的泪水已经干了;这些武帝都能理解,而且他的心里深深地愧疚着。可是她既不吃也不喝,武帝便着急了。他命令太医们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皇后吃下去东西。新来的柳太医说,要想让皇后吃饭,必须让她玩,让她开心。武帝便说,那你们就引她玩,逗她开心!太医们经过观察,发现皇后在既不吃、也不喝的情况下,依然关心她的那只孔雀。那只雌孔雀已经十几岁了,自从雄孔雀死去之后,她的尾巴便开始掉毛。美丽的长羽毛渐渐掉得光光的,像一只大大的雌雉。然而就是这个样子,卫子夫仍然喜欢它,每天都要喂它几遍水,几遍食。太医们经过集体会诊,决定给孔雀做个车,让皇后推着走,像小孩子一样随身带着。这样一来,皇后果然高兴,她那紧皱的眉头展开了,脸上还露出了微笑!可她的记性却变得一天比天遭,有时孔雀还在跟前,她却还嚷嚷着到处寻找。太医们不管这些,只要皇后愿意开口吃饭,他们便得到了皇上的赏赐。
听说皇后又病了,武帝带着不太硬朗的身子,再次走进钟粹宫内。江充乖乖地留在了宫外。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都来了,她们两个,正在一左一右抓住卫子夫不放。武帝再看看卫子夫,她的脸上居然抹着黑黑的东西,抹得很是难看。
“皇后,子夫!你怎么了?”武帝急切地问道。
“卫青,你是卫青吧!”子夫突然叫了起来。
武帝好像自己的心突然被人揪了一下,觉得无比疼痛。难道皇后也和自己的大女儿一样,只认自己的弟弟,不再认得别人?好在她只把朕当作卫青,要是他将朕称为张骞,那不就更难堪了么?
趁着两位女儿给皇后擦脸的时候,武帝稍微算了一下。自己六十六岁,子夫小一岁,已是六十五岁。六十五岁,得了这种病,也是无奈。很显然,子夫是把孔雀的粪便当作化妆品,要往脸上抹。不知她还认得别人么?正想着间,史良娣带着两个儿子,来看皇后。卫子夫一看那个两个孩子,便大声叫道:“据儿,据儿!你怎么还带着个弟弟?”话刚说完,子夫又看了看武帝身边的刘据,忙说:“太子,你怎么变成了三个人?一个十来岁,一个大伙子,还有一个,都长胡子了!你都把娘搞糊涂了!”
众人这下子完全明白了,皇后受到的刺激太多了,她的记忆出了毛病!其实太医们早就到了,经过这一阵子观察,他们共同作出诊断,皇后的病,可以确诊,是老年健忘,就是老糊涂了。太医们有个术语,叫做耆痴。人过六十称耆,七十称耋,八十称耄。用现代的医学术语,耆痴便是早老性痴呆。
武帝知道皇后的真正病症,倒把悬起的一颗心,全给放了下来。皇后要是什么都记不清了,那倒是件好事呢。那么多亲人相继死去,那么多的痛苦,她忍受不了啦。想到这儿,武帝再看看皇后左边的阳石公主,心中想道:哼,要不是顾及你的母亲,我早就把你和公孙敬声惩治了!如果公孙贺抓不住张安世,如果公孙敬声非要治罪不可,那朕便不再饶过你!
太子见母后的病不是那么严重,脸上的忧郁也减去好多。这时,他把那个盛着孔雀的车子推了过来。卫子夫看了,马上笑了起来,像孩子似地叫着:“孔雀,孔雀!来。我要,我要!”
武帝已经知道,那孔雀是张骞从西域送给皇后的礼物。也许皇后想起了她美好的童年。张骞死了,雄孔雀也死了,就这么一只雌孔雀,就让她留着,留着和自己做伴吧。
长安之夜,沉沉如醉。
朱安世一觉醒来,伸了伸腰,伸手将窗户推开,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满天繁星,月黑天高。仿佛还是使命在身似的,他急忙爬了起来,将衣服穿好,然后拿过那块黑布,蒙在脸上,提上自己的剑,又把一团带有许多疙瘩的绳子装进腰中,走出了家门。
隐隐约约地,他知道有人在跟着自己。朱安世根本不用回头,他知道,那肯定是珠儿。
自从范昆被杀之后,廷尉府的禁卫更为森严,严得有点像皇宫一样。过了多日没再出事,卫兵们才稍稍出了一口气。
今天是个朔日,什么时候月亮都不会出现。朱安世三转五拐,来到廷尉府后头,找到当年他和杨得意曾经藏身的地方,他知道那儿有棵大树,攀上那棵大树,便是廷尉府后院的房屋。
像一只想捉乌鸦的黑猫,张安世敏捷地从这个房顶跳到那个房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的身后,再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朱安世不管那么多了,公孙敬声已经被皇上关进了死牢,只要他把廷尉府中的两个目标干掉,他便可以静下心来,实施最后一步计划。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快地在通向成功,因为他已经有了同谋。他今天的目标是,先在第三道院子里杀掉减宣,然后趁着侍卫兵大乱,再跳到第五道院子,将在不敢出门的杜周也秘密地干掉。
他来到那个他所熟悉的屋顶,将房上的排成一条的黑瓦轻轻揭了下来,一直揭开一溜儿,慢慢地放到旁边。他又拿出剑来,将瓦下的一块木板慢慢撬开一条缝隙。这时,木缝里面突然透出了灯光!减宣这个狗贼,他的房子外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原来里面却亮得如同白昼一样!
朱安世警觉起来。他先闭上眼睛,把脸贴到缝隙之上,然后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窥测着屋内的动静。只见两个大块头卫兵,正一边一个,靠在门内柱子之上打盹。在他们不远的地方,睡着一个肥猪一样的人,猪鼻子里还哼叽哼叽的,小心翼翼地打着减氏所特有的呼噜。
朱安世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一下,从腰中掏出那团带着疙瘩的丝绳,拴在自己的腰间,却将另外一头拴在木板前头的房子椽上。准备停当之后,他蹲下身子,将剑插入木缝之中,然后向下一压,那木板“吱”的一声,被撬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朱安世将另一支手插进已被撬起的木板一端,用力一掀,然后便纵身跳了下去!
屋内那两上侍卫当然都是高手,他们听到“吱——”的一声,以为有人要开门,急忙瞪大眼睛,向门看去。就在这时,只听头顶“嗖——”的一声,一个黑影、一道剑光闪了过来,转眼之间,两个人之中的一个,头颅已经落地。
另一个急忙举起剑来,向上一迎。他还没看见是什么动静,只见面前黑衣一晃,他职业性地“啊!”地大叫起来。
那声“啊——”刚叫出口就便了声调,因为正在发声的嘴巴已和脑袋一起,滚到了一边。
床上半睡着的减宣听到动静,立即伸手去摸床头的剑。他的手刚刚伸出,便觉得寒风一道,他的手便和胳膊分离了。
减宣猪一样地大叫起来。然而他没能叫出几声,猪头便与猪身子分开了家,那身子还在床上动了两下,猪头却“哼——哼”两声,滚到了地下。
外边听到了动静,早有许多卫兵冲了过来,将房子团团围住。两个带头的侍卫,用脚将门踢开。
这时朱安世早抓住绳子,开始向房顶窜去。他一把抓住绳上的一个疙瘩,心中暗暗地数着,只要双手倒腾十六次,他便到了房顶洞口。
没想到他只倒腾十二下,头却撞到了木板上。这时一只小而冰冷的手伸了出来,将他拉上房顶。朱安世纵身一跳,便落到房上。这时,屋内早有五六支短剑,从房顶的洞里飞了出来。
朱安世对着那瘦小的黑影点了点头,然后挥剑将身上的绳子砍断,纵身向隔壁的房子飞了过去。
珠儿也跟着纵身跳了过去,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院子里面。
正在这时,院内突然火把急燃,灯火辉煌。十多个大汉转过身来,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们。
朱安世和珠儿大惊失色。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地半转身子,背靠着背,对着四周的卫兵。只见卫兵越来越多。朱安世悄悄地说了声:“走!”然而二人急忙将剑锋朝下,起身便跳。然而,正当他们起身欲跳的时候,一张大网从天上撒了下来,将二人全部罩在其中。
朱安世和珠儿早将自己的剑向上翻转过来,向网绳砍去。网绳被砍断了。然而他们还是跳不起来——院子上头的网,一层一层地落了下来,把他们人和剑,全都网到了一处,再也动弹不得。
对面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走了出来,传出一阵低沉的、阴冷的笑声。“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朱安世!你当年被张汤用网捉住,十多年了,还不知道网的厉害?”
朱安世真的没有想到,杜周的网,远远要比张汤的网大得多。
朱安世没话可说。他看了杜周一眼,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个子,小嗓门,确实比张汤还要厉害。
“把网收紧,把他们两个连网一起捆结实了!”杜周命令说。
大门口的几个士兵开始摇起一个辘辘一样的东西,那辘辘拉着两根大粗绳子,将网渐渐收拢。
朱安世和珠儿被网在了一起。
“张安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什么人你都可以杀,难道你最后还要杀我?”杜周气哼哼地说。
张安世什么话也不想说。 “朱安世,你的同伙是谁?”杜周的声音大了起来。
朱安世还是不说话。
杜周伸手拿起一个灯笼,从台阶上面走了过来,他要看看另一个人到底是谁,长得什么模样。
黑布蒙面的珠儿,与朱安世背靠背地站在网中,对慢慢前来的杜周怒目而视。
正在这时,突然又听到“蹭——蹭——蹭”地三声,从墙外又跳进三个黑衣蒙面大汉来,站在朱安世和珠儿前面,挡住了杜周的道路!
杜周大惊失色,灯笼掉落在地上。“怎么,你们……还有人接应?”
“哈哈哈哈!”三个人当中的一个突然大笑起来:“我们不是接应贼人,而是来帮你捉拿凶犯!”然后将自己面上的黑布拿掉,原来,他正是公孙家中的猛将公孙平!
另外两个也扯下了蒙面之物,杜周一看,他们是公孙成和公孙能。
“你们?你们怎么到了这里?”杜周说道。
“杜大人,丞相领了皇上的圣旨,捉拿恶人朱安世等要犯,我们已经跟踪他们许多天了!”公孙平说。
“不行!这两个人是在我廷尉府中捉到了,你们怎么能乱插一杠子?”杜周生气地说。
“他们不能插上杠子,我来插一杠子,行不行呢?”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随之声音,进来了许多火把,火把之下,竟是老将军公孙敖!
杜周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大人,臣奉皇上的诏命和丞相的旨意,专来提取要犯。”公孙敖双手一揖,对杜周施了一礼。
杜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公孙敖,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孙敖带着他的多名卫士,将已经被绑起来的两个黑衣人直接押到丞相府中。老丞相公孙贺得到这个消息,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了出来,连连问公孙敖是真是假。当公孙敖对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时,公孙贺高兴地腰板都要直了起来。
“兄长,今天抓到的不仅是一个朱安世,还有他的同伙。”公孙敖说。
“朱安世有同伙?不是说他一直是独往独来的啊!”公孙贺疑惑地说。
“兄长,我也觉得那个人蹊跷。刚才绑他的时候,他一句话不说;可从缴获他的剑来看,这个人很可能是……”皇上赐给珠儿寒光剑的事情,公孙敖隐约地知道。
“是谁?”公孙贺见公孙敖吞吞吐吐,便问道。
“我也不敢说,还是出去看看吧。”
公孙贺连忙穿好衣服,随着公了敖来到前厅。火把之下,朱安世和另一个黑衣人都被绑在厅内的柱子上,脸上依然罩着黑布。公孙敖把手一挥,让所有的士兵全部退下,只有公孙平、公孙能和公孙成三个留了下来。
公孙敖二话没说,走上前来,扯掉珠儿脸上的黑布。
珠儿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眼前的一切。
公孙敖又将珠儿头上的黑布帽子取了下来,让她露出一头黑发。
珠儿无法忍受这种揭穿,便叫道:“公孙敖!你既然救了我,就该放了我!我一定要灭了杜周那个狗贼!”
公孙贺早已惊得嘴都没办法合上。“她,她,她,……她是珠儿?”
朱安世在一边,也“呜呜”地叫了起来。
公孙敖一使眼色,公孙能便走了过去,把他的面罩拿开。
朱安世那黧黑的面庞上,露出了光彩。“公孙敖大人,谢谢您救了我们!”
“我救了你们?你们夜闯廷尉府,刺杀了朝廷命官,还指望有人救你?你在长安杀了这么多人,还指望着再让你活下去?”公孙敖气哼哼地说。
“公孙敖大人,我与珠儿姑娘要杀杜周、减宣,是按东方大人的意思做的啊!珠儿姑娘,你把那绢书,拿给他们看看!”朱安世叫着。他知道,如果公孙敖看到东方朔的手迹,便会改变看法的。
珠儿摇了摇头。她知道,那块绢帛,不仅不能让公孙敖看,就是皇上来了,也不能让看!
“珠儿,你怎么会和这个朱安世在一起?”公孙敖到了这会,才想到要询问珠儿的原委。
珠儿生气地叫了起来:“别问了!有什么好问的?公孙敖,你要是想向皇上表功,就把我们送出去!要是你还念着郭大侠的情份,还念着我爹的好处,那你快把我们放了!让我们去杀掉恶人、仇人!”
公孙敖看了老哥一眼,不再说话了。
公孙贺是从来都没见过朱安世的,他走上前来,看了几眼朱安世,然后疑虑地问:“你,你果真是朱安世么?”
“哈哈哈哈!” 朱安世大笑起来。“丞相,你以为我应该是九尺的个子,铁大块儿一个吧!难道你不知道,郭大侠的个子还没有我高?人不是金子,看块头大小和分量!要看他的本领和义气!丞相,你不认识我,公孙敖可认得我。对吧,公孙将军。有一次你看着我在长安街头与几个地痞打架,你骂我是‘不成器的东西’,你一定没有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张安世,便是威震京城的朱大侠、朱安世吧!哈哈哈哈!你们家的公孙敬声也看不起我,可他倒是‘成器’啊,成到皇上的大狱里去了!”
“你,你!”公孙贺气得说不出话来。
公孙敖急忙将兄长推到后堂,另作商议。
“搞了半天,原来是他们两个,你说,怎么办?”
“珠儿的事,一定不能传出去。”公孙敖说。
“杜周要是找我们要人呢?天亮后,我们要是不向皇上报告,杜周肯定会先去报告的!”公孙贺说。
“那我们就把朱安世送过去。皇上和杜周要问另一个,就说他是朱安世的随从,因中途反抗已经被杀死了。”
“朱安世会说么?”
“不会!既然朱安世跟珠儿在一起,朱安世决不会出卖她!”
“可是杜周要说,死了也要见尸呢?”公孙贺又追问一层。
“杜周每天都要处决死囚,弄一个来,替尸算了!”
公孙贺觉得,也只能这样办了,还有什么法子?他的心中正为捉到朱安世而暗暗庆幸。此时他想说高兴的话,觉得不妥,想说不高兴的话,也觉得不便,于是带有点埋怨地说:“这个东方朔啊,他走了,怎么也不把珠儿带走,留着她在这儿闹事!”
“兄长,珠儿的事,远不是那么简单呢!皇上在找她,太子也在找她,说不定霍光一家,还有那个傅介子,现在了也正到处找她!”公孙敖毕竟比公孙贺知道得多。
“那怎么办?把她交给谁?”公孙贺问。
“眼下谁也不能交。”
“为什么?”
“兄长,谁知道珠儿出去以后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她想去杀杜周,杀得了嘛?这个珠儿,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霍光根本管不了她,什么出格的事她都敢做。若放她出去,还不知她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公孙敖长叹一声说。
“那好吧,先把她留在这儿。”公孙贺只好点头。
“丞相,将军!朱安世要见二位大人!”公孙成进来报告说。
“公孙成,你先把那个珠儿给禁闭起来,把她的剑藏好!再找两个能干的女仆侍侯着。除了你们三个,谁也不许接触她,也不许她出门一步!”
公孙成连忙点头。
公孙贺和公孙敖再度走了出来。此时天色已经渐亮。被缚住全身的朱安世看了看渐放光明的天空,突然大笑起来。
公孙贺使劲地直了直腰板,然后问道:“朱安世,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天亮了,你们该拿我怎么办呢?把我送给皇上去处死?你们会对不起郭大侠和东方朔!要是不把我送给皇上,你们又没办法交待!杜周也会把你们给逼死的!”朱安世自以为他想得有理。
公孙贺和公孙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的心里同时在想:朱安世啊朱安世,你怎么就没想到,是我们公孙家要处死你呢?只有处死了你,才能保住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东西!郭大侠,东方大人,为了我们的儿,冒犯你们了!
“二位大人,朱安世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见他们没有一点表情,朱安世心中倒有些发毛。
“你说吧。”公孙敖先接上了话茬。
“我请求你们放我几天!”
“放你几天?什么意思?”公孙贺心想:你当我们在闹着玩儿啊。他一脸的不以为然。
“二位大人,我朱安世不为苟且偷生,是为了还要做两件事情,只要你们放了我,我会很快地做完这两件事,然后马上回到府上,任凭二位大人发落。你们不杀我,我也会自裁!”朱安世信誓旦旦。
“朱安世,杀杜周是你的第一件事对吧?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么?”公孙敖冷笑着说。
“能!当然能!”
“那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公孙敖接着问。
“杀……杀我的仇人,至于他是谁,你们不必问了!”朱安世话到嘴边,却又改了。
“那好,朱安世,我公孙敖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也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这些年来,你仗着是张汤的义子,白天在长安无恶不作,欺行霸市,草菅人命;晚上却又以郭大侠自居,杀了许许多多人。你光记着有名有姓的官员五十多人,可他们的妻子儿女和一些没名没姓的仆人,被你杀了多少你知道么?你的恶行,郭大侠在天之灵也是不会放过你的!只有张汤会为你的行为高兴。今天,不论你是郭大侠的传人,还是张汤的义子,你都难逃一死!”
“公孙将军!公孙丞相!我所要的时间不多,你们只要给我七天,七天之后,我会亲自把我的人头送来!我朱安世从不求人,今天我求你们押解我出去时,中途看管得松一点,让我自己逃掉,这样,也不会连累你们!”
公孙贺早就有些不耐烦了。你朱安世哪儿知道我的心里比你还急?我要拿你这条十恶不赦的狗命,换回我那宝贝儿子!“把他捆得结实一点!”他向公孙平等人吩咐道。
“丞相,公孙将军!难道你们真的不愿放我一码?”朱安世瞪大了眼睛。
公孙贺不再回答他,手向身后一背,走了回去。
朱安世看到这个样子,便绝望地大叫起来:“公孙贺!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我处死了,我就会让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公孙贺气得面色发白,对着公孙敖吼道:“一刻不要停留,把他立即押送给皇上!”
桂宫门外,人影绰绰。
杜周早就来到了皇宫前。自从夜里减宣被杀,朱安世和另外一个蒙面人被公孙敖强行带走后,他就没能继续入睡。
其实他早知道朱安世就是张安世。这个恶人,张汤为什么要把他收留下来,认作义子,这在杜周的心里一直是个谜。可更让他不明白的是,张安世白天里花天酒地,无恶不作,可是晚上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敢于做那些连杜周、赵禹都做不了,也做不成的事,这让杜周感慨颇多。张安世的身上,既有张汤的影子,又有郭大侠的化身;他既是无赖,又是义侠。杜周曾经暗暗考察过,朱安世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有许多罪恶的人,然而那些罪恶,恰恰都是他杜周有可能查不出来的,或者是即使查出来了,法律上也无法定罪的人。而更多的情况是,京城的官僚们互相之间盘根错节,一件案子好容易查个水落石出,却又被这个关系、那个门路给挡住了。杜周没有办法,心中气恼,也只能拿那些在街头打架斗殴、流氓成性的土混混和没有什么根基的人撒气,有时一怒之下就杀上一大批,而那些难办的要犯,就睁眼闭眼地由着朱安世去治。渐渐地,杜周把朱安世看成了自己的助手,朱安世的行侠,成了廷尉府法律所不及的一种得力补充。以前杜周关照张安世,完全是看张汤的面子,可后来他再给张安世送东西,自觉或不自觉地一种是对朱安世的尊重和感谢了。但他心中实在为国家感到一种悲哀,眼下大汉还是法制,就要容忍甚至放纵“武侠”来弥补法的无能,那么将来万一没有我杜周这样的正义人物来为国执法,天下的正义到底由谁来生张?
然而杜周并没有放松对朱安世的警惕,他一直有一种疑惑,他总觉得张安世和张汤之间有某种交易,张安世有一种更深的心计在怀。所以他决不让张安世接近皇宫,接近皇上。现在,张安世突然向廷尉府的人下手了,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首先杀死了范昆,现在又来杀减宣,差点儿自己也成他的刀下之人。看来张安世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了。可能够指使得了张安世的人,只有东方朔、卫青和公孙敖三兄弟。卫青早就死了,东方朔又被皇上赶走了,难道一贯听皇上令、听哥哥们令的公孙敖,敢做这种事情?…对了,这事会不会与老丞相公孙贺有关!老丞相啊老丞相,把你儿子贪污军饷的事情捅出来,不是我杜周的事!那是有人盯着丞相位子久了,盼着你早点死!你怎么能以为是我杜周要去查你们呢!杜周愈想,心里愈不是滋味。难怪赵禹这条老狐狸要装疯卖傻开溜,心甘情愿去给汲黯擦鞋——赵禹早就看到长安处处都是陷阱,你不想进去,也得被逼着进去,被拐带进去!看来,我是被公孙贺盯上了。今天夜里的杀手有两个,另一个一定是丞相那边给朱安世派的高手,想先借朱安世的手除掉我杜周,然后再来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这是标准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杜周啊杜周,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让他给骗了,既然皇上允许他全权捉拿朱安世,我就该让他们只带朱安世一人,而另外一个案犯我留下来,让他往老虎凳上一坐,一切不都明白了吗?
想到这儿,杜周心中更来气。“公孙贺!我杜周本来是中立的,根本不想介入你们皇亲国戚之间的是是非非,你却把我这无辜的杜周当成了敌人,你真是有眼无珠!好吧,既然你想把我杜周逼到死路上,那就别怪我杜周翻脸不认人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哪,何况我杜周本来就是个白眼狼呢?眼下怎么办?对了,我要弄清楚另外一个是什么人,如果那个人确实是朱安世的同伙,那么公孙贺就会把他一道送给皇上,将他一同处死;如果那人是公孙家的家将,那公孙贺就会把他留下来……哈哈!老东西,你们逃不过我杜周的眼睛,就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把这个人、这件事,全给弄明白了!
慢着!会不会朱安世真的又有了什么助手?是不是东方朔在帮他?不会,听说东方朔离开长安的时候,把公孙敬声也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不会勾结在一起,何况东方朔做事我知道,他会在皇上面前明着说,或用计策,借皇上的手来除掉我,决不会像眼下这么做!
想清了这一切,杜周把廷尉府的事情,统统交给了已经是廷尉府长史的吴丑生(长史相当于后来的秘书长)。然后自己带着八位保镖,到桂宫门前等候。
桂宫门外,天色已亮。
经过太医的精心调治,武帝虽然早已止住了拉稀,但身体还是不太硬朗。他的手老是放在腰上,他觉得那儿整天都在酸痛。江充蹲在地上,轻轻地给他捶着腰。
这时苏文从外边跑了进来,边跑边说:“皇上,公孙丞相和公孙敖将军,说他们已经抓住了朱安世,此刻正押着犯人,在外边求见!”
武帝听了这话,急忙用手推开江充的手,站了起来。“什么?他们抓到了朱安世?快快把他带上来!”
苏文又说道:“皇上,在这之前,杜周早就在门前等着,他说他也抓到了朱安世!”
“噢?要么谁都抓不着,要么就一块儿抓住两个朱安世?让他们都进来!”
不一会儿,公孙贺和公孙敖在几名大内侍卫的帮助下,押着朱安世走了进来,杜周也独自一人尾随而来。
见到只有朱安世一个被押着,杜周的脸上露出了莫明其妙的笑容。
霍光这时也来到了皇宫,注视着所有的人。
武帝看了看那个浑身黑衣、其貌不杨的朱安世,便向公孙贺问道:“老丞相,这就是朱安世?你是怎么把他抓到的?”
“皇上,朱安世最近每天夜里,都在皇宫外边和廷尉府周围转悠,臣派出多人进行跟踪,终于在他今天杀掉减宣,又要对杜大人行刺时,被公孙敖等人抓住了!”公孙贺轻松地说。
“噢?这么说,减宣被他杀了?”武帝漫不经心地问着,好像减宣之死,在他意料之中。
杜周急忙上前跪下:“皇上,减宣他死得好惨啊!”杜周本来还想渲染一下减宣人头落地的惨象,可他一见皇上兴趣不大,便马上转了话题。“皇上,和朱安世一同到廷尉府行刺的,还有一个人,他们两人当场被臣用天网捉住,公孙将军为何没有把他带来?”
“噢?那个刺客呢?”武帝问公孙敖。
“皇上,那人到了丞相府还要负隅顽抗,被臣的手下给刺死了。”
不仅杜周大吃一惊,就连朱安世也大吃一惊。
“皇上!臣以为,这里面有诈!要说反抗,朱安世当是第一个反抗的,怎么他没被刺死?”杜周马上作出了有力的推论。
“杜大人,我朱安世不想死。我还想面见皇上,有话跟皇上说呢!”朱安世却把话题接了过来。
“怎么,杜周?你和这个朱安世,原来认识?”武帝惊问道。
“皇上,不仅臣认得这个朱安世,长安许多人都认识朱安世,他就是张汤收下的义子,他平时的名字,叫做张安世!”杜周急忙答道。
“张安世?怎么,你……你就是朱安世?”武帝也愕然大惊。
“哈哈!皇上,你现在才知道我是朱安世?禀告皇上,我不仅是杀死义纵、杀死长安许多恶人的朱安世,我还是当年放走郭大侠的临晋关守将籍少翁的儿子籍安世,还是被你亲自下诏杀死的郭大侠郭解的徒弟呢!”朱安世笑着说。
武帝瞪大眼睛问道:“朱安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上,难道您还不明白?我在为张汤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帮着皇上杀人,为老百姓除害呢!”朱安世大声叫着。
“你——你杀死那么多官员,你与郭解一样无法无天!”武帝愤怒地说。
“你以为你的话就是法,你的意志就是天?张汤就是信了这个理,杀了成千上万的人的,可是,到了他死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你的话不是法,你的意志,也不是天!”
“混账!”武帝气愤地骂了一声,然而他想知道,在朱安世和郭解的眼里,到底什么是天?于是他耐着性子问道:“朱安世,在你和郭解的眼里,有什么法?有什么天?”
“在我朱安世的眼里,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就是法;想杀了谁就杀了谁,这就是天!皇上,在这一点上,我和您很象,是一个模子刻的坏蛋,都是无恶不作的罪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张汤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混账透顶的畜牲!”武帝大声叱骂道。
“你不明白吧,让我来告诉你!因为张汤和你、我一样,都是畜牲!”
众人被吓得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了,几十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辱骂皇上!
武帝的手剧烈地抖着,嘴唇都发青了:“把这个十恶不赦的东西,拉出去,拉出去,千刀万剐!马上执行!”
“是,臣遵旨”!公孙敖与杜周两个,一齐跪下接旨。
“你们,你们……两个,还有你,……公孙贺,都给我滚下去,滚得远远的!”武帝气得坐在七宝榻上,说不出话来。
“你……江充,你……你去监斩,不许轻饶了这个逆贼!”
朱安世听说要把自己千刀万剐,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更大声地叫起来:“刘彘!你要我去东市,那好啊!我要在东市的老百姓面前,骂你一千次,一万次!”
“这……这……皇上,臣要服侍着您!”江充真的不想做这件事,他与朱安世曾是朋友,他知道朱安世死了会忌恨他的。
“就得你去!别……别到东市,就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把他烧死!用火烧死!”武帝先是气得说不出话来,随之便是声嘶力竭地怒吼。
“哈哈哈哈!你们都害怕了。用不着怕!我自己去死!刘彘,你要真是龙种,你就好好活着,活你个长命百岁。再过二十年,我朱安世又是一条好汉,我还会来要你的命!”朱安世说着,自己向外走了出去!
侍卫兵们只好跟着他,也向外走去。
江充看了武帝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武帝浑身都在打着哆嗦。他伸了伸手:“霍光……你来……扶着朕……”
霍光不慌不忙地将武帝架起,走向宫殿之内。
江充又向左右看了一眼,只好追着朱安世而去。
公孙敖扶着公孙贺,慢慢移向宫外。
杜周犹自跪在那里不动,他用仇恨的目光,跟着公孙敖弟兄,跟得好远好远。
长安城边,大树林立。
朱安世在几十名大内侍卫的簇拥下,来到这个阴森森的老树林中。江充在远远的地方跟随着,一直不敢走到朱安世的身边。
朱安世被侍卫们捆绑在一棵秃了头的大粗树上,树枝已经枯死,树干上却流着松汁。侍卫们知道,这样的树,一点就燃。于是他们抱来一些干树枝,并点燃了火把。
一个侍卫头目模样的人对江充说:“怎么样,江公公,我们这就点火了?”
江充不置可否地站在一边,双目愣愣地看着朱安世。
朱安世依然笑着。听了侍卫的问话,他却对江充使劲地点了点头,下巴向自己的身上勾着,意思是让江充走到他的身边来。
江充觉得自己应该过来,毕竟他和张安世曾经住在一起过,曾经和吴丑生三人一道,像兄弟一样相处过。
“江充,没想到吧!原来我就是朱安世!”
朱安世说了句可有可无的话,让江充觉得很难回答。他皱了皱眉头。
“江充,看在我们曾经相处过的份上,你告诉我,公孙贺为什么非要捉我,还要把我送给皇上?”朱安世觉得临死之前,也要解开心中的疑团。
“朱安世,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公孙贺因为他的儿子公孙敬声犯了死罪,他才向皇上请求,把你捉拿归案,给他的儿子抵罪的!”江充毫不忌讳地说出了宫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公孙贺,你这个老东西!我要你们全家都没法活命!”朱安世咬牙切齿地大叫起来。
“朱安世,还有什么说的吗?没有的话,就早点上路吧!”江充也不愿意久等,他要向皇上交差,于是便小声催促起来。
朱安世突然想起什么,脸上变愤怒为奸笑:“江充,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充满脸疑惑地走到他的身边。
“江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玩木偶人吗?那是我在滇池时,向一个女巫学的招数!那玩意儿叫巫蛊,可以咒人致死!”朱安世笑着说。
江充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江充,你再靠得近一点,我有秘密要告诉你。”朱安世又说。
江充只好再走近一步,把耳朵向朱安世靠近一些;可他不敢靠得太近,他怕朱安世一急,咬掉他那美丽的耳朵。
朱安世悄悄地向江充说了几句话。他把声音压得太低,周围的侍卫们谁也听不见,只看到江充先是吃惊,后来眼睛里露出异样的光芒。
朱安世的话说完了,微笑地把头靠在后边的松树上,像要睡觉一样,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江充向侍卫们一挥手,侍卫便将火把扔在朱安的脚下。
大火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朱安世像早已死去的尸体一般,居然一声也没吭。最后,他与那棵早已枯死了的松树一道,融成了一段漆黑的焦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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