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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怒其虐》第26章 沉命与舍命

  辽东沃土,哀鸿遍野。

  东方朔自从和京房重新见面后,便在黑山王和白狼河主的带领下,观看了辽东郡灾民的种种惨状。这里的旱灾、蝗灾不用再提了,遍地裂土和寸草不生已是明证,东方朔感到担心的,是那个暴胜之的暴行,他居然把所有流离失所的人都称作盗贼,凡有武器者抓住一律处死,没有武器的也要被抓进牢狱,每天只给两碗稀粥喝。

  看到这些情景,东方朔为自己几个月来在贪恋海岛美景,明知海中无仙,还要在海中游玩而深深自责。他知道自己爱乐爱玩的之性是天生的,可是自己有时就想不到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也知道那暴胜之不会处死龚遂,但自己却没想到,早一日搞掉暴胜之,放出龚遂,对辽东郡的百姓来说,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东方朔上岸后不久,便毫不犹豫地安排船上统领,让他们留足自己吃用的东西,速速返回长安,多余的粮食统统搬出来,救济辽东民众。然而这点粮食对于辽东人来说,只能是杯水车新,全无用处。最大的方法只能是打开官仓,将那里的粮食统统放给灾民!

  黑山王和白狼河主早就按耐不住了,他们请求东方朔给他们出个主意,让他们带着兵马打到郡府中去,救出龚太守。东方朔笑了。他说:那样不仅等于我东方朔和你们一道造了反,同时也等于将龚太守置于死地了。唯一的办法是等待隽不疑那儿的消息,京房说他的卦象是上上大吉,东方朔也对这个同样叫做“曼倩”的青年人,寄托着很大的希望。

  就在东方朔和珠儿等人到岸边“作客”的第六天,突然听到山头鼓声大作,远远的有人喊道:“官府的人来了,快点做好准备啊!”

  东方朔和珠儿从房内走出来,京房和梅香也从他们的客舍中跑了出来,只见山上旌旗在望,山头鼓角声闻,远远在见到一队人马,拥着一杆“辽”字大旗,在向山边走来。

  黑山王和白狼河主早已做好准备,他让几十个喽罗兵先到前面看看情况。

  东方朔和珠儿、京房、梅香等也都拿出的自己的武器,无论是自卫还是帮助他人,大概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的了。

  然而让他们奇怪的是,半里路远的地方,人群逐渐地增多,很像看热闹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打杀的声音。就连黑山王和白狼河主派出去的几十个喽罗兵,也没有及时回来。

  东方朔和珠儿等人先行走到山下,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他们来到人群附近,只见“辽”字大旗之下,有一辆三匹马拉着的一辆大车,行驶得极为缓慢,简下像蜗牛在爬一般。再近一些便何看到,那车上赫然坐着一个满面密密麻麻大胡子的人,正是辽东太守龚遂。在他左边坐着潇洒无比的隽不移,右边还有一个黑脸汉子,东方朔认识他,那人正是暴胜之!

  在他们的大车后边,还有一眼望不尽的许多大车。只见前一辆车上装满犁耙耒耜等农耕用具,而后边一辆则空着。如此交错,车辆迤逦,队伍拉得很长很长,最后边全是粮车,由一色的卫兵守护着,有的士兵开始向边上手持耒耜的百姓放粮。在龚遂他们乘坐的大车前头,有八个兵士,不是持枪驱赶着百姓,而是打着铜锣,边走边叫:“辽东太守,皇上直使,出巡各地。辽东民众,愿做盗贼,逃上山林;愿做良民,来取耒耜,再领官粮!持刀枪者,换取耒耜,便可免罪!”

  两边的民众,一开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看到车中端坐的果然是太守龚遂,然后又见到后边有许多粮食,于是纷纷将手中的刀枪棍棒,放入空车之中,每人拣起一件耒耜,站到了车队的两边。

  一转眼的功夫,只见黑山边上,白狼河边,上千名持有武器的暴民,全部放下了“盗贼”的标志,拿起了耒耜,统统成了龚太守的卫队!到了最后,山坡上竟然只有六个人站着不动,那便是东方朔他们四个“客人”和黑山王、白狼河主四位了!

  东方朔大喜过望:“哈哈哈哈!龚遂啊龚遂,我就知道你这个逃学的学生,是块好料!你师傅不如你啊!”东方朔笑着,叫着,激动地流出了泪花。

  龚遂见到东方朔已经出现在面前,急忙跳下车来,跑到山坡边,抱起拳来,向东方朔躬身一辑。这便是东方朔与弟子们约定的见师之礼。

  隽不疑也是毫不犹豫地跑了过来,嘴中嚷嚷道:“祖师爷爷,京房,你们果然会和啦!”然后对东方朔半跪一揖,马上就和京房抱在了一起。

  暴胜之当然认得东方朔,于是也走下车来,给他躬身施礼。他是公孙贺的门生,东方朔当然是前辈。

  正在这时,黑山王和白狼河主旋风一般跳了过来,将一把长刀和一把利剑,全部放到了暴胜之的脖子上,正好形成一个交叉。

  龚遂大叫:“他是皇上的直使,你们要做什么?”

  隽不疑上前劝道:“师叔,你快放下兵器,你无罪啦!”

  “不行!在我放下大刀之前,我要砍掉这个暴徒的脑袋!”黑山王吼道。

  暴胜之这才知道,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暴徒”。他的面色此时刹白刹白,眼睛向龚遂和东方朔发出乞求的信号。

  龚遂快步走到黑山王和白狼河主身边:“二位义士,有话好说,一切包在我龚遂身上。”

  “龚太守!你知道他杀害了多少辽东人的性命吗?就是把他剁成一万段,可能也补不回来啊!”白狼河主叫了起来,说完便想举剑。

  东方朔向珠儿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跃而起,双剑齐飞,一个将黑山王的大刀打落水边,另一个将白狼河主和长剑砍为两截。

  黑山王见东方朔出了手,也就半跪下来:“师祖,小的还是请您作主,除了暴胜之这个暴徒!”

  东方朔走到暴胜之面前:“暴胜之,你有没有想过,竟然有人把你也称作暴徒?”

  暴胜之摇摇头。

  东方朔笑道:“隽不疑,你说说看?”

  隽不疑也摇摇头。

  东方朔又笑道:“龚遂,你说呢?”

  龚遂却道:“师傅,东方大人,今天在这儿,我有您的徒弟,黑山王是你徒弟孟喜徒弟,京房的依不疑又是你徒弟的徒弟,四世同堂了,你就开课罢。”

  珠儿笑了起来:“大胡子师弟,你别忘了,还有小师姐在这儿呢。”

  龚遂和众人大笑起来。

  东方朔举目望去,只见黑山耸立,白水萦回。山为讲台,流水伴奏,此等课坛,何处再有?环顾身边,皇上直使、辽东太守、义女从徒、平民草寇、山林草木,都是受众!东方朔心中突然涌起万斛源泉,喷涌而出,汩汩流流,不舍昼夜。流泉声曰:“暴者,残暴、暴躁也。《易》之《系辞》云:‘上慢下暴,盗思伐之矣。’什么意思?上面的君主不认真治理国家,让下面的臣子们暴虐百姓,那么百姓只有想法子做盗贼,去讨伐他们!老百姓不是暴徒,而是被逼无奈啊!所以此一‘暴’字,无上下之分,并非百姓操戈,便是暴徒。众所周知,天起疾风为暴风,雷电激雨为暴雨,《礼记》称无能者陡居高位为‘暴贵’,《吴子》说害民之兵为‘暴兵’。秦始皇无道,天下称为‘暴秦’;桀纣肆虐,人们称之为‘暴君’。暴君手下的走狗爪牙,才是真正的‘暴徒’!到底谁是‘暴徒’,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就行了!另外,《诗经·小雅》中说:‘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什么意思?人们都不敢空着手去捉老虎,更不敢不摸石头就过河。可我今天就见到了一位敢于‘暴虎冯河’的高人,这就是你辽东太守龚遂啊!龚遂,你能以德易暴,徒手降盗,平定辽东,正是赤手空拳而降众虎,不摸着石头照样过河。为师今天感慨不已,今天我要替辽东之民来拜谢你,我该反过来拜你为师啊!”说到这儿,东方朔双手拱起,对着龚遂,便是深深地一拜!

  龚遂急忙半跪于地:“师傅,东方大人,您让龚遂如何承受得起啊!”

  暴胜之听了这一番话。觉得比起隽不疑那夜说的话来,更为精辟入髓。他只恨自己投错了门子,当日没能拜在东方神仙门下!此时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像童蒙学子,不知不觉地跪在大师膝下,伏首于尘泥之间,虔诚地说:“东方大人,暴胜之听您一番话,胜读一生书啊!请大人续收暴胜之为徒吧!”

  珠儿是最会接话茬儿的,她马上来了一句:“咳!这样一来,你不就是真正的‘暴徒’了吗?”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暴胜之却没有笑,他依然跪在地下,伏首于尘泥:“姑娘您说得很对,我暴胜之便是‘暴徒’!东方大人,求你收我这个暴徒为弟子吧,这几天,我跟着龚太守走遍辽东,才知道十多年来,我在长安走错了门,跟错了人啊!”

  东方朔却严肃地说:“暴胜之,我跟我师傅有言在先,终生终世,文武徒弟最多各收五个。如今已是名额已满啊。”

  “爹爹,你的文徒里,不是去了一个孟喜吗?”珠儿觉得暴胜之为人很是坦荡,便帮他发现一个路径。

  东方朔见珠儿都在帮他,便点点头说:“那好吧,你就顶了孟喜的缺吧。”

  暴胜之急忙伏地拜谢,然后又起身按着东方大师的规矩,又拱手长揖一回。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黑山王,这时才明白过其中的滋味来,于是转过来抓住东方朔的手说:“师祖,您让这‘暴徒’顶了我师傅的缺,那我还怎么找他报仇啊?!”

  珠儿一脚将他踹了个好远:“快去领个犁耙,回家种地去!不然,就跟着龚太守,给他当保镖!”

  “好!我们干了!”白狼河主脑子来得快,赶快站到了龚的身边。黑山王也不敢怠慢,连忙向这边靠拢。

  龚遂朝暴胜之笑了笑:“师弟,这回你再想把我关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喽!”

  天苍苍,野茫茫。

  苏武和张胜、常惠等人到达匈奴单于庭,已经两个多月了。他们到来的那一天,匈奴单于对他们如此信任,如此期望永修其好,然而这个想法如今成了梦想,都被汉家的赵破奴和匈奴左大都尉两个人给搅散了。

  令苏武自作聪明的副手们没有想到的是,匈奴人对他们这百余人还是客气的,没有将他们关押起来,只是规定他们在一个圈圈内活动,就像一群羊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吃草屙屎撒尿一般。可愈是这样,苏武愈觉得自己心头的枷锁沉重。

  近日,前方不断传来匈奴与汉军交战的消息,先是说,匈奴单于所率的五百兵马被汉军包围了;后又说,左大都尉的十万人,见了匈奴且鞮侯单于被围,便全部倒戈,将匈奴单于救了出来;反将汉家的两万兵马围在中心;再往后传来的消息,令苏武一点都不感到惊讶:汉军统帅赵破奴向匈奴投降了!

  不仅苏武忧心如焚,就连张胜和常惠两个,连汉家使团的普通士兵也觉得大祸快要临头了。原来又听说匈奴单于率领大军,转过头来围住了公孙敖的受降城,后来又听说,公孙敖说什么也不愿打,大汉又发了重兵前往交战,张胜他们还是心存一线希望,就是汉家大获全胜,匈奴请求接着和谈。可是昨天又传来消息,匈奴单于撤兵了,他率着得胜之师,押着降将赵破奴凯旋了!天哪,匈奴单于归来之日,便是苏武这百余人受审之时!众人都知道,苏武和他的父亲苏建一样,肯定是宁死都不会为大汉丢脸的,可是,那个屠夫赵破奴,只要能像猪一样活着便可以了,他能不将汉家的计策全部说穿,能不让苏武和汉家使团处于尴尬的境地么?那时匈奴人指给汉使们的路子只有两条:要么和赵屠夫一样,“归顺”匈奴,要么便做匈奴的刀下之鬼。全节而返,恐怕是彻底地没戏了!

  这天下午,草原突然刮起沙尘。天昏地暗,日有无光。

  苏武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他看不懂的天空,觉得仿佛又有什么灾难在向自己逼近。

  这时张胜和虞常两个走了进来,他悄悄地说:“苏大人,常惠说有一位帮人来访。”

  “是谁?”苏武一听说“故人”,便有点愕然。

  “匈奴的缑王”。

  苏武的心头像被沙尘灌进来一样,泛起一阵恶心。他要拒绝再见这个汉家的败类,读书人的败类。可是又一种奇妙的想法涌上心头,何必不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呢?要是东方大人在这里,肯定也要见他,羞辱他一番也是好的,只怕他不敢来见东方大人!“那好,见!”苏武点点头。

  苏武转过身来,拿过靠在帐篷边缘的那个长达八尺的旄节。这是一根由九节竹子做成的长杖一类的东西,顶部缠着丝做的细索,细索上拴着三重白色的旄牛尾巴上的长毛做成的长缨。这就是汉家使节的象征,是汉家皇权的像征!苏武要见的不是汉家的什么人,而是匈奴的缑王,于是他便拿过牦节,想看看那位狄山博士如何面对这一切。

  帐门被撩开了,虞常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张胜紧随其后。

  苏武坐着不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手持旄节,威严地看着那位缑王。

  “苏武大人,别来无恙啊?”缑王讨好地说。

  “狄山大人,没想到你还活着,你还活得很好。二十年前,东方大人让苏武向皇上禀告,还说你是战死沙场的博士,还给你树碑立传了呢!”苏武嘲讽地说。

  狄山的个子本来就不高,站在那儿和端坐一苏武差不多,他见苏武在挖苦他,便红着脸说:“苏大人,我那时也没想到还能活命,后来被卫律大人救活了,带到了匈奴。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这摊“薄屎”,存在总有它存在的道理,而且还有些心安理得。

  “听说您已改名马马维奇,还出使过乌孙国?”苏武还要羞辱他一回。

  “是的,是的,本人随卫律去过,不过当时身体不佳,未能前去见过苏大人。”狄山支支吾吾。

  “哈哈哈哈!恐怕你是不敢再见东方大人吧!狄博士,您今天敢来见苏武,是不是有什么见教啊!”苏武把“狄博士”三字说得很像“狄薄屎”。

  “苏武大人,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要再提,好不好?如今我是匈奴的缑王,今天我来这里,是想救你们的!”狄山颇为认真地说。

  “是啊,大人,缑王想救我们!”常惠趁机加了一句。

  “噢?狄博士,我们有何危难,要你来救?你又是为了什么,要救我们?”苏武反问道。

  听到这个问话,狄山来了精神,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说话马上利索起来:“苏大人,匈奴单于押着汉家的赵破奴,三天之后便返回这儿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要么归顺匈奴,要么就是被处死!”

  “依照‘狄薄屎’的意思,我们只有投降了?”苏武反问道。

  “苏大人,您不要叫我‘狄博士’好不好?你叫得我心里头直颤!请你叫我缑王,这样我才能平心静气地给予你讲!”狄山从来都没想过,过去引以为荣的“博士”头衔,如今让他觉得如裹针毡。

  “好,缑王大人,你说吧!”苏武也不与他僵下去。

  “苏武大人,我早就知道,您的家父如此英烈,您本人决不会归顺匈奴,有辱使命的。你肯定是作出一死而谢汉皇的架势。可是您想,要是您能活下来,将来再有一天,想办法回到汉朝,岂不是更好?”狄山的哲学,至今未变。

  “缑王大人,你如今是不是活得很舒服?”苏武冷笑着说。

  “错也,错也!别看我被匈奴封为缑王,实际上我周围的王多得像草原上的狗一般!哪能活得舒服?就是那个卫律,也跟我一个样子!只不过比我的头抬得高一点,尾巴摇得勤一点罢了!我的心里头难受啊!自从那个东方朔把赵信称作‘汉奸’之后,匈奴人一不高兴就说我们是‘汉奸’,我恨不得真能变成一只狗,然后跑到荒山野地里去!那一年路充国作为汉使,来到这里,他告我说,我在长安的妻子已经死了,女儿狄姬嫁给了霍光,也死了。从那时起,我心里就坦然了许多。不然,我在这儿,也是度日如年啊!”说到这儿,他还真的流出了一些泪水。

  “哈哈,看到你这个样子,缑王大人,苏武更是坚定信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让世人骂作汉奸了!”

  狄山却接着说:“苏武大人,你没听说过‘第三条道’的事?”

  “那是你女婿霍光大人的发明。可惜,现在他已不是你的女婿了!”苏武又嘲讽他一句。

  狄山急了:“苏武!按年龄,你是晚辈;按学问,你还差得远,请不要对我如此冷嘲热讽!要是来救你的,也是救我自己的!”

  苏武这回吃惊了,狄博士还能救别人,还能救自己?

  狄山见苏武动了心,便说道:“苏大人,我有一计,能保证让你们安全离开匈奴!”

  “噢?”苏武也觉得这很诱人。

  “苏大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疼爱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儿女?所以董仲舒老先生当年曾有过对匈奴‘质其爱子而累其心’的高招,可惜汉皇没能采纳!要是汉皇当日大兵压境,非要乌维单于交出太子来才能出兵,把后来的儿单于弄到大汉去学学儒术,那儿单于后来能那么残暴吗?”说到这些,狄山便口若悬河。

  “这跟我们离开匈奴有什么关系?”苏武听不懂。

  “关系可大咧!”狄山继续说:“苏大人,你想想看,我狄山信奉的谷梁学说,与董仲舒公羊学说势不两力,为什么欣赏他对匈奴‘质其爱子以累其心’的话呢?这是一个向匈奴心窝时扎针的高招!”

  虞常自从那天在庭上没能当成通译起,就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是他这个通译先从匈奴人的议论中,得知狄山还有返汉之心的,于是他绕过了卫律,直接与狄山发生了关系。没想到二人一拍即合。是的,自已两番从大宛归来,一次差点被皇上斩首;第二次虽然跟着李广利的得胜之师返回,却因无甚功绩而被皇上置若罔闻。这回皇上让他随丰苏武来到匈奴,虞常也想立一些奇功,回去争得个封侯得爵,封妻荫子呢!眼下听到狄山如此罗嗦,虞常早在一边等不及了,于是急忙催促道:“哎呀我的好缑王,您就把您的密计,给苏武大人说了吧!”

  狄山这才得意洋洋,但又鬼鬼祟祟地说:“苏大人!据本王所知,匈奴王庭中得知前方大胜而归,全都高兴不已,饮酒作乐,包括对你们的监视,也都松了许多!我们如果趁这个时候,集中你们使团中的人力,我身边还有几个早想返回大汉的汉人,我们一齐动手,把匈奴单于的老母亲和他唯一的儿子给捉住,那个时候,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匈奴单于,敢拦你我吗?”

  说到这儿,狄山停了下来,一副立了大功,要等着汉皇颁赏的样子。

  苏武听到这儿,很有一些哦然:“狄大人,你所出的这一招,未免太损了吧。万一匈奴单于也是个什么道义都不讲的人,他宁愿牺牲自己的亲人,也不愿他们被我等掳走呢?那样,我们被杀死也是天意,可单于的老母和爱子,又有何罪?”

  狄山也笑了起来。“苏大人,我比你子解如今的匈奴单于,他是个孝子,他不会那么做的。正因为此,匈奴人才拥戴他当单于的啊。”

  苏武猛地一拍案子,站了起来:“别说了!我大汉使者,既能够堂堂正正地来,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回去!如果匈奴单于不让我回去,就是把我杀了,剐了,我苏武既不会投降,更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礼的事情!”

  狄山大吃一惊:“苏武,你放着这么一个良策不用,却要找死,你这是‘妇人之仁’!”

  “狄博士,你没有‘妇人之仁’,那你就去做吧?如果你能做到,你便立了一个大功,汉皇定会饶过你的所有罪过。可是你这种计策,决不是作为汉家使者的苏武所能做的,不仅我不能做,你们,张胜、常惠,你们二位副使,也不许做这种事;就是虞常,还有使团中的人,也决不许做这事!”

  张胜惊讶地跳了起来:“苏大人,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虞常更是叫嚷起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试他一试!”

  “胡说!作为汉使,我们死了,也是在为大汉增光,决不能匈奴人瞧不起我们!张副使,送客!”

  狄山、张胜和虞常的脑袋,摇得像草原上那种见了嫩草却吃不着的绵羊的尾巴一般。

  长安城中,桂宫之内,气氛凝重。

  武帝不知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多少天,只知道他第一次醒来时,便对身边的太医说,快把他搬出建章宫,他不能再住在这里。住在这儿,他就要做恶梦,没完没了的恶梦。

  武帝第二次醒来,发现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太子刘据瞪着红肿的眼睛,坐在自己的榻前。他知道太子是最疼姐姐的,他的心痛肯定不亚于自己。太子告诉父皇,如今已是桂宫,这样武帝的心里才踏实一些。,但他还要结着做梦,各式各样的梦。

  武帝第三次醒来,已是第四天了。但这回他已是彻底地清醒了。他知道自己的爱女长公主,已经无法再回到这个尘世上。女儿好像在梦中对他说过,她已经到了天国,在天国里头见到了自己的表哥,表哥对他说,天国远比人间美得多。武帝请求女儿宽恕自己,长公主却在天国里对他招手微笑。

  众人见皇上终于醒了过来,并且面上带着微笑,于是都松了一口气。太子刘据见父皇醒了,便从榻上爬起,然后跪下,端起一碗太医刚递过来的莲子羹,给父皇喂到口中。武帝觉得这莲子羹那么香,就像梦中吃到的仙人食物一样。一会儿,他把一碗羹全吃完了,便硬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太子急忙扶着父皇坐起来。等他的父皇坐稳,并靠在后榻的丝垫子上,太子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据儿,你这是做什么?”武帝轻声问道。

  “父皇,姐姐的事,全是儿臣的错,儿臣一时高兴,便去找母后,把姐姐给放下了……”太子呜呜然,边泣边诉。

  武帝闭上眼睛,用手扶摸着儿子的头,然后问道:“你的母后知道此事么?她怎么样?”

  “母后知道了。母后也是今天早上才醒过来,她不能说话了。”随着这一番话,所有的宫人都哭了起来。

  武帝只觉得心中一酸,泪水也从他眼角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走以后,你姐姐身边还有什么人在?”

  “二姐和孟晖在。”太子只好如实说来。

  “你二姐呢?”

  “父皇,不孝女在这儿,等待父皇治罪。”阳石公主从太子的身后跪到了前面。

  “二丫头,你从来都是不听话的。你怎么能让你姐姐出去呢?”武帝微微睁开眼睛。

  “父皇,都是不孝女当时昏了头,我见姐姐已经熟睡,便把姐姐交给了孟晖。”阳石公主也不隐瞒情况。

  “你到公孙敬声那儿去了吧。”武帝眼睛闭着,却洞若观火。

  “是的,父皇,不孝女该死。”阳石公主哭道。

  “算了,算了,别哭了。你愈哭,父皇就愈难受。”武帝哽咽了一下,然后说:“你觉得你这么做值得么?”

  “父皇,您别说了,女儿一生一世,哪儿也不去了!女和就在建章宫中,守着姐姐的魂灵……。”

  “胡说!不许再提建章宫!”武帝有些发怒,然后便想咳嗽。

  太子急忙爬起来,给他捶捶背。

  “那个孟晖呢?”武帝稍微平静了一下,又问。

  “父皇,孟晖早就在门前待罪。”

  “让他进来。”

  孟晖被押绑着来到武帝榻前,可与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大个子,那便是焦延寿。

  武帝微微睁眼睛。“那一个是谁?”

  “启奏皇上,罪犯名叫焦延寿。”焦延寿自己回答说。

  “朕要问孟晖,你来做什么?”武帝问。

  “皇上,那天是罪犯略施小计,把孟晖给勾引出宫的,不然,孟晖就不会离开公主啊!”焦延寿沉着地说。

  “你是何人,有什么妖术,能将人勾走?”

  焦延寿坦然地说:“皇上,我的师傅叫孟喜,延寿与孟晖是兄弟。我在长安东市上为人算命卜卦为生,那天便算了个招魂卦,于是以为天将降大祸,并与孟晖有关,于是我便施一法术,将孟晖叫到了东市,没有想到,罪犯犯了韬天大罪,请皇上看在我师父为国捐躯的分上,将我处死,留下孟家一条生路罢!”

  武帝惊奇地看了焦延寿一眼,并没有马上相信他的话,而是问道:“公孙卿在吗?”

  公孙卿仍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但却不敢笑出声来:“皇上,臣公孙卿在。”

  朕让你看着柏梁台,你没有发现,公主是怎么上去的?

  “皇上,臣那天在柏梁台下,见晚上人手少,就到江充大人那儿再多叫几个人来,臣到江充那儿,刚一出来,便见到一阵恶风,便把公主吹到了柏梁台上!”

  “江充,是这样的吗?”武帝睁开眼睛,看着江充。

  “是的,皇上!奴才也看到一股恶风,从眼前刮过,奴才便见到长公主她……”

  “别说啦!”武帝大叫一声,又咳嗽起来。

  太子急忙又给他捶背,可他的手,在发抖。

  武帝觉得自己太累了,好像太子也太累了。他把自己的手伸到脖子后边,拿开太子的手,然后平静地说了一句:“将这个妖人焦延寿推出去斩了。把孟晖逐出长安,永不再用。”

  说完,他挥了挥手,又闭上了眼睛。

  众人急忙退下。

  焦延寿和孟晖被重新押到了外面。

  孟晖的眼中噙着泪水。他看了焦延寿一眼,好像有许多话要说。

  公孙卿走了过来:“孟晖,你能留得一命,都亏了你爹有个好学生啊!你要是不明白,也跟他一块儿死?”

  孟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焦延寿却笑着对孟晖说:“贤弟,不要难过。我这样做不是谁逼的,是我自愿的。我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都拜托给你了。你要是无力养活他们,就请等东方大人回来,替我拜托给他老人家。”

  孟晖这时大哭起来:“延寿兄,都是我害死了你啊!你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孟家啊——”

  公孙卿示意江充等人,把他们两个分别向两边拉开。

  天上刮起了狂风,狂风卷起风沙,风沙将长安城吹得迷迷漫漫。

  渤海之滨。风沙也起。

  东方朔与珠儿站在风沙之中,身后除了京房和梅香之外,还有暴胜之等朝廷的车马。

  东方朔的面前,站着给他送行龚遂和隽不疑,还有已经恢复了原来姓名,分别叫做张亚夫的黑山王和叫李东顺的白狼河主。隽不疑因为老母愿意留在辽东,所以不能同行。

  龚遂对东方朔说:“师傅,哦,不,东方先生,您未能找到仙人,也未找到仙山,这一回去,可要小心啊。”

  东方朔摇了摇头说:“龚遂啊,给你说实话,我准备再见皇上一面,便请求解职归田啦。”

  众人大惊。龚遂更是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东方朔笑着说:“龚遂,还在海上寻仙时,我就痛思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觉得再也不能往下走了。再往下走,是个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便想回家了。”

  隽不疑却说:“东方大人,您要是不干了,那朝中不更是小人当道了么?”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说道:“眼下这个样子,让我再在皇上身边呆着,我是受罪啊!不是寻仙,便是动武;我劝也劝不了,止也止不住,还要编出假话来骗皇上,我心里难受啊!我越来越不明白,这世道,再往下,该怎么办啊!我仔细想过,与其这样熬着,还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明白透了再说。”

  龚遂点点头,表示认可:“是的,大人,有时候,人需要静下来想一想。这次多亏暴大人给了我几个月的时间,有些事情才原来可没间想呢。”

  暴胜之却说:“龚大人,如今您是学长,还是称我胜之吧。”

  龚遂笑了一下,拍了暴胜之的肩头说:“胜之,要是我们的先生真的回家种田了,你在朝中,可要挺得住啊。”

  暴胜之笑了起来:“龚兄,东方先生想归隐,皇上怎么会让呢?上一次要归隐,皇上给他盖了个金马门;这一次再要归隐,皇上说不定还会给他弄个云梦湖来。肯定不行啊!”

  珠儿笑着说了起来:“说什么也不在长安呆!我要陪着我爹,去游四方,让你们谁也找不到!”

  京房却说:“那样皇上会命令天下人都来找,结果不是天下大乱?”

  珠儿这下子没词了。

  东方朔神色黯然地说:“看来,只有等我死了,我自己才能安生,皇上才能不再求仙!”

  暴胜之却劝慰道:“先生何出此言?回到长安,再作计较吧。”他举起双拳,向龚遂告别,这时却发现隽不疑朝自己笑。

  “隽不疑,你不要笑。万一东方大人真的归隐了,世上可就只有你这个新的曼倩了,皇上要把你叫到身边,看你怎么办?”

  隽不疑从容地说:“暴大人,您放心,不疑既然不疑,便会自有主张。”

  暴胜之高兴地说:“那好,这回我一到长安,就向皇上保举你,给你找个难办的差事,看你如何再去谈笑风生!”

  隽不疑笑着说:“我先留在辽东,一是侍奉母亲,二是向龚大人求教啊!哈哈哈哈!”

  东方朔看了看他们,然后点点头,放心地对龚遂说:“龚遂啊,看到你们这般样子,为师的我也高兴。你们比师傅还要高明,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们这个样子,我就是浪迹五湖,也安心了!”

  龚遂正想与东方朔等众人告别,忽见两匹快马,从远处飞奔而来。

  众人一看服装便知,那二人便是皇上派往各地送发诏命的,于是除了东方朔之外,龚遂等人一律跪下接旨。

  黑山王张亚夫见白狼河主李东顺已经顺着龚大人跪了下来,也只好屈膝跪下。

  只有珠儿不愿下跪,她倔犟地站到了老爹身边。

  那二人走下马来,向东方朔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展开黄诏宣布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日天下,本应承平,帝德如尧舜,万民承恩泽。偶有草寇,全因郡守及下属吏掾,不能克尽其职而致。自诏命所到即日起,施行“沉命法”。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弗捕满品者,两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众人听罢,凡是明白诏命内容的,全都像傻子一样,呆了。不明白的,也都呆呆地瞪大了眼睛。

  良久之后,龚遂向暴胜之看了一眼,然后拉过隽不疑,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长安桂宫,桂树参天。

  尽管还觉得体内绵软无力,尽管还有些腰酸背痛,尽管他的心里时而还有悲切地叹息,然而武帝毕竟是武帝,他很快便站了起来。又成了一个刚毅、果断的武帝。

  武帝第一次走到宫外,见到的便是宫中参天和桂树。桂树是吴越的树种,按道理,在长安是很难长活的,可秦始皇时便有吴越的高手送上了一大车桂树苗,偏偏在长安种活了,每到八月,便有桂花飘香。汉高祖特别喜欢这些桂树,便在这儿修了个小小的桂宫。这里离未央宫和建章宫,乃至皇后住的钟粹宫都不远,所以汉高祖只把这儿当花园,没有大建。武帝有一次来此游玩,见到百年桂树,均已参天,于是决定把这里重新修建,扩大了几十倍。并且用地下通道(汉时叫覆道)将几个宫全部联在一起。老丞相公孙贺的腰又向下弯了许多,而桂宫的桂树和宫墙一样,却显得更加挺拔。

  看到这些桂树,武帝觉得恶梦已经过去。第一件浮向脑海的事情,便是匈奴。不知公孙敖把匈奴拖住没有,不知道那个李广利几匈奴交战没有?

  武帝叫太子召来还在监工的老丞相,叫来大行令霍光,叫来杜周和赵禹,上官桀,刘屈牦,公孙卿,司马迁,然后叫来在长安的所有武将,要他们把受降城的情况向自己汇报清楚。

  众人都不敢多言。因为在北边与匈奴对峙的,一个是丞相的弟弟公孙敖,他如今是无人能比的老将军;再一个是皇上宠爱的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皇上盼着他再立新功。可他们两个,一个没能将匈奴缠住,一个又放走了匈奴。谁也不知道大病初愈的皇上听了这两上消息,会震怒杀人呢?还是怎样?

  武帝从众人的面部看出了事情不是怎么好,但不不会太糟;如果太糟,老丞相公孙贺和太子都不会向自己隐瞒的。

  看到众人都不说话,武帝笑了。“老丞相,看来众位都不愿开口。还是请你说吧。”

  公孙贺咳嗽两声,清理清理老而沙哑的嗓子说:“皇上,与匈奴的战争,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公孙敖的五万人马和三万修城劳工,顶住了匈奴人的包围,没让他们占到便宜。匈奴发现李广利率十万之众来增援受降城,便害怕了,不必再围了,然后就逃走了!”老丞相轻描淡写,决不让皇上生气。

  “这么说,公孙敖没把匈奴缠住,李广利也没有打着匈奴?”武帝清楚自己当时的最低要求。

  “皇上,匈奴单于本来就狡猾地很,看到有利,他们就围就打;看到没利,他们就跑就逃。公孙敖能不让匈奴十万人马攻进那个还没修好的城池,已属不易啊。”公孙贺的语气很诚恳,他不是专为自己的弟弟开脱,换了别的将领,他还会这么说。

  武帝心想,公孙敖老啦!他比朕还大四岁哪。要是年轻的时候,早和匈奴打到一起去啦。那样匈奴还不被他给咬住?可是,万一李广利的援军到不了呢?想到这儿,他又问:“李广利呢?李广利现在何处?”

  众人还是不吭声。

  公孙贺只好再提起头来:“皇上,李广利跟踪匈奴大军,到了酒泉之北,与匈奴打了一仗。”

  “哈哈哈哈!是不是李广利又打了败仗,你们才不都不愿给朕说?”武帝这时明白了。

  “皇上,李广利与匈奴交了手,互有胜负。”公孙贺平静地说。

  “什么叫互有胜负?怎么个胜负法?”武帝有点烦。

  “李广利率领三万精锐骑兵,攻击匈奴的退兵,先斩获匈奴一万余人;不料匈奴单于反过头来,又将李广利的部队吃掉了两万余人。”公孙贺实话实说。

  “哈哈,我就知道李广利这个笨猪,占了点小便宜,还要赔上一大堆!你们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帝叫了起来。

  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呢?是问边关战场怎么回事?还是问李广利怎么回事?众大臣和将领们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突有一人,从霍光身后站了出来,大声说道:“皇上,末将知道一二,不知可否述说?”

  武帝一看,是北军都尉李陵站了出来。汉代长安两种驻军,一种是专门负责皇宫护卫的禁卫军,这些军队驻在皇宫内外,或跟随皇上外出巡幸,名义上大将军统一指挥,实际上由皇宫总管大行令率领。另外一种部队便是负责京城安全的,重要的时候也作为战场的后备部队,由于这个部队驻札在宫庭的北边,长安的北部,因此便称北军。北军有协助长安执金吾维护治安的义务,但主要任务还是打仗。眼下北军首领是车骑将军任安,而李陵作为都尉,是任安的助手。上次武帝派李广利出击匈奴,李广利有点怵战的时候,李陵便主动请缨,武帝为了让李广利立功,便压了李陵一下。今天他又站了出来,不知想说什么?

  武帝点了点头,示意李陵说下去。

  “皇上,您看!”李陵从身上掏出一卷丝帛来,轻轻一拉,原是一卷地图。“皇上,李将军这次北逐匈奴,到了朔方城,并没有北上。北上一百里的地方,才是受降城啊。李将军停兵观望,意思是等待匈奴逃走时再行追击,白白浪费了与公孙将军夹击匈奴的机会。而匈奴向西北方向而退,向夫羊句山的峡谷而行,汉军也向西北方向移动,不久便到了居延泽。居延泽,正是霍大将军当年大破休屠王的地方啊!可匈奴单于没到这里,他们等侯在夫羊句山的峡谷之中。李广利将军没有出击,这很正确!如果出击,汉军有多少人,都是送命啊!于是匈奴再西北方向撤退,到了这儿,叫做浚稽山。浚稽山再往西,就是涿邪山。在浚稽山和涿邪山之间,有一个路口,叫做涿邪径。当年霍大将军就是从这里,帅兵直袭单于廷的!皇上,霍光大人自此,您可以问问他啊!”李陵说到这儿,指了指霍光。

  武帝看了一眼身边的霍光,霍光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皇上,匈奴退到这儿,贰师将军要是再不打,那就没仗可打了。贰师将军率三万精兵,先行追到涿邪径,将还没有撤回的匈奴尾部吃掉,此时便应回撤到居延泽来,因为后边还有酒泉、张掖的部队作为接应。可是贰师将军此时贪功,还要进攻,那便是大错而特错了!”李陵说得凿凿有据。

  “为什么呢?”武帝接着问。

  “皇上您看,这个涿邪径,外宽里窄,再往里边,全是山道。当年霍大将军率领十万铁骑,能在短时间内从这儿全部通过,真是奇迹啊!匈奴的十万军马,还甩个尾巴在后边,让贰师将军吃了呢!若是进兵,马军步军,快一点慢一点,那也无所谓。可是涿邪径里有敌人,是去打伏仗啊!怎么能带着骑兵住里头深入呢?”李陵的话音中,明显地有遣责之意。

  武帝早就听出了李陵的意思。李陵先称李广利为“李广利将军”,后来改称他为“贰师将军”,就是不称他为“李将军”。这一点武帝和众人都明白,自从老李广叱咤匈奴后,“李将军”成了他的专用名,李陵决不会用这个称呼去叫李广利。而“李大将军”这个称号,是呼之欲出的伟大称号,李陵知道,卫大将军曾经用这个称号来期待他为国立功,挑起大梁。可他却没体会到,皇上的心里,早就期待着李广利能成“李大将军”,所以一有大的战事,就让他去碰碰运气,无奈是恨铁不成钢,李广利只因为名字中比李广多了一个“利”字,便再也打不了大胜仗呢!

  武帝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李陵。他觉得李陵身上有李广的影子,也有霍去病的影子,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影子。“李陵,按你的说法,这一仗,应该怎么打呢?”武帝只好这样问。

  “皇上,不能用骑兵,要用步兵!这里山路陡峭,马不如人行动便捷。如以步兵将这个涿邪径打通,然后死死守住,匈奴的人再多也出不来,汉军再多,也能进得去!”李陵说话时,既是自信,又很得意。

  “好!李陵将军,你不愧是将门虎子!”武帝连声叫好,然后问:“朕意已决,让你带领步军杀入涿邪径中。李陵,你说,要多少人马才算合适呢?”

  “皇上,李陵已经训练好五千步兵,这些士兵个个力能缚虎,骁勇善战,精于射杀。短兵相接,更是无敌。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他们便如虎豹而入羊群!皇上,臣只要后边再有一员大将接应,加上贰师将军还留在居延泽的七万兵马应急,臣李陵保证全胜而归!”

  “壮哉李陵!当年霍去病以三千骑兵,便消灭了匈奴‘一只鞋’,而你竟要五千步兵,卡住匈奴的咽喉。壮哉壮哉!五千步兵,还不如三千骑兵多哪!朕等着看你创造奇迹啊!”武帝什么都忘记了,只是一味叫好。

  “末将听令,这就出发!”

  “好!李陵,朕命你这步骑将军,率你的五千勇士,马上就出发吧!路博德!”

  “老臣在!”人群中走出曾经与杨仆共破南越番禹,后来一直打到大海之南,建立儋耳郡;又打到太阳南边,建立了日南郡的老将路博德。

  “朕命你率领三万精兵,跟在李陵将军之后,准备接应。还有,你要与李广利的部队协调作战,统一指挥,一旦李陵拿下了涿邪径,你们两个就率兵进入匈奴腹地,直插匈奴的单于庭!”武帝好像又找回了二十年前的感觉。

  “老臣遵旨!”路博德雄风犹在。

  众大臣见到武帝大病初愈,便继续发兵出击匈奴,原来都是捏了一把汗;现在看到李陵稳操胜券,老将军也愿出场,都高兴地鼓起掌来。

  唯有霍光,手都没有抬起,他的心内,翻起了海一般的波澜。

  草原之上,秋高气爽。

  夜晚,苏武盖着一条毡毯,躺在帐篷里休息。他从帐篷前面的一个掀开处,遥看着天边的星星。那儿有五六颗星星。苏武在想像着,那一颗大而昏黄的,像自己的老父亲苏建;旁边的两颗,应是自己的哥哥和弟弟;还有几颗小的,是苏家的儿女们;在老星的边上还有一块空旷的地方,那儿有颗流星,到了北方的天狼星座中……。

  帐篷边上,阵阵秋虫鸣声嘤嘤,送着苏武渐渐入梦。

  突然,他听到一阵喊杀声,接着便是一阵骚乱。

  苏武急忙爬了起来。他不能走开,他有位置如此重要,一旦卷进去便说不清。

  然而他不能不知道,另外一百余人都在干些什么?他大叫起来:“张大人,虞大人,张胜,常惠!”!

  四周没有一点回音。

  苏武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张胜和常惠两个为了躲避一死,竟然铤而走险,去劫持匈奴单于的母亲和幼子。

  苏武的心乱极了。他并不是害怕自己会受牵连,自己本来就是活在匈奴的刀下。他急忙拿好自己的牦节,然后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此时此刻,多想都是没有的,只能盼着他们能够如愿,然后与他们一道押着人质,向大汉边境逃走吧!

  远处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近处却传来急促和脚步声。

  一阵更为激烈的脚步声传来,随着便是张胜那凄凉的呼唤:“苏武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苏武早将牦节放到一边,将包袱扔到铺上,然后一声不吭。他知道张胜要说什么。

  “苏大人,常惠他和虞常二人,带着六十多个士兵,杀进了单于的大帐……可是……没想到……那里空空的……他们知道大事不好,便想撤回来,没想到却被那个斡式子团团包围了!”

  “那个匈奴缑王呢?”既然大难临头,苏武便要问个究竟。

  “那个狗日的缑王做事不密,身边早有暗探报告,斡式子已经将他拿住,两鞭子没打,他就招了!所以斡式子才有所准备,将常惠和虞常他们两个包围了的!”张胜急忙回答。

  “你做什么去啦?”

  “我带着十来个人,在外边接应。再说,我是副使,不能直接卷进去啊!”张胜辩解道。

  事到此时,苏武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们都回去吧,天亮之后,斡式子和卫律要来问,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让他来问我好啦。”苏武说。

  还有谁能睡得着觉?人人心里都明摆着,匈奴已有几千支箭对准他们,只要谁再往外边走一走,他就会变成刺猬!

  天终于亮了。太阳从带着褐白色的秋草之光,射入苏武的大帐。匈奴没有派兵来此,只有灵王卫律一人,走进了苏武的帐篷。

  “苏大人,夜间休息得可好?”卫律笑容可掬。

  “灵王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苏武冷淡地说。

  “看来,苏大人已经知道了这事。既然如此,我就给你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你们的常惠和虞常带着七十名士兵,夜间做乱,已被斡式子将军全部抓获。”

  “哼哼,被抓获的,可能还有你们的缑王吧!”苏武嘲笑着。

  “对。我也没想到,这个狄山,我这么帮他,让他当了缑王,他还觉得不够,还要回到汉朝去!”卫律直摇头。

  “灵王大人,你不了解狄山!你应该让他去当你们单于太子的老师,那样他就安份了!哈哈哈哈!”苏武真的笑出了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告诉你吧,那狄山早把你们供出来了!”卫律大声说。

  “那好哇!你们要杀就杀吧!”苏武将头转向一边。

  “苏大人,你别犟了!我是为你好,才来找你的。那狄山当了缑王,也还是个软蛋,两鞭子一要,就招了供。招了供之后,斡式子要他来与你们两面对质,没想到他又害怕了,今天早上斡式子告诉我说,说缑王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用一根裤带吊死在帐篷里了!”

  “哈哈哈哈!早知如此,他当年何不吊死在山头上?卫律大人,还都是你害了他,害得他死了也死得窝窝囊囊!”苏武此时只有高兴的劲头。他想,要是东方大人在这里,他说出的话,比我不知要风趣多少倍呢!

  卫律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下来。“苏武大人,我们是故人,才来相劝。如今虽然缑王已死,可常惠和虞常两个却还活着。那个常惠还好,有点副使的样子。可你们那个通译虞常,也是两鞭子一打,就哭爹叫娘了!他已经向斡式子招供,说你们事先知情了!”

  “那又能怎么样?”苏武心中大惊,可面上仍然笑着。

  “如果匈奴派出使者,拿着你的人的供词,到大汉皇帝那儿去问罪,汉皇还有脸面见人吗?肯定要杀了你们全家!”卫律很会揣测汉皇的心理。

  “哈哈哈哈!汉皇怎么去做,那是汉皇的事情,我苏武一不辱使命,二不做小人勾当,卫律,你想怎么着,随你的便罢!”苏武大声说道。

  “我也知道大人不会参与这事,可是,与其单于回来让你受皮肉之苦,不如先行降了单于,卫律愿给你做个引见,说不定单于会把那个缑王的空位,封给了你呢!”卫律一脸的同情。

  “呸!”苏武啐了卫律一口,然后说:“卫律,灵王大人,匈奴的王位,就留着你和狄山这样的人去当吧!你想让我苏武也像狗一样,在匈奴人面前摇尾乞怜吗?让苏武也和你们一样当汉奸吗?没门!”

  “好,好!苏大人,你是英雄,你是好汉,我卫律就等着看看,看你是铁打的,还是钢做的!”卫律气得脸都紫了,忿忿然退出帐篷,平地绕了两个圈圈,然后回去了。

  渤海郡边,秋风顿起,落叶纷纷。

  东方朔与暴胜之一行人马,在向长安进发的路上,来到了郡边。一行人马,又饥又渴。

  京房和暴胜之都曾路过此地,但觉得面前大有物是人非的感觉。京房于是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前面便是渤海郡府所在地,名为浮阳。我们还是进城吃点东西,让他们两位女士方便方便,然后再走吧!”

  东方朔点点头,一行人马便向浮阳进发。

  转眼浮城门出现在面前。守城士兵见暴胜之是官人打扮,便急忙施礼放行。

  浮阳城不怎么大,没走几步便到了府衙。大门前的士兵同样施礼放行。刚进院子,便见一个都尉模样的军校迎了过来,口中说道:“北军校尉孙丘貉,恭迎新任太守大人到来!”

  东方朔等人都有些惊奇:“你说什么?新太守?谁是新太守?”

  那孙丘貉也吃了一惊,他指着暴胜之问:“这位大人,身着官服,难道不是新任太守?”

  暴胜之摇摇头,“我是路过的官员,要在这儿歇息一下,请问太守哪儿去了?”

  孙丘貉眼睛瞪得好大:“你们还不是新任太守?天哪,我这儿都押了一大堆的公文,还有百姓递来的状子,新太守不来,咱也回不了长安了!”

  东方朔觉得蹊跷,便问道:“我说孙大都尉,你是长安来的?是北军的校尉?”

  “对啊!大人,看来你们真的不知道了。这渤海郡前任太守周庑正,因为没有本事捉拿盗贼,犯了皇上新颁布的‘沉命法’,和这州县的大大小官员一百二十四人,全被廷尉府杜周大人的手下减宣捉到了长安,眼下可能全部‘沉命’了!”

  “啊?”东方朔等人更是吃惊。

  “我孙丘貉是北军的人,本来说是来这儿捉拿犯人的,没想到那个减宣便要我留在这儿,看守这里的衙门,防止盗贼再来侵扰,说是不久便有新的太守到来,可我都等了半个月了,也没见到新太守的影子。听说北军的李陵将军都上战场了,可我还在这儿看着这个老鳖窝,真是急死我了!”

  众人早已明白,这渤海郡轮上了“沉命法”,大小官员全完了命,看来他们连吃的都找不到了。

  暴胜之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响,他便上前说道:“孙都尉,我也是廷尉府的,是皇上的直使暴胜之。我到了长安,马上就给皇上奏明,让快点派人来。你给我们找点吃的,让马饮饮水,行不行?”

  “你就是暴胜之?”那孙丘貉看了又看,“这里从东北来的人都说,暴胜之像个黑夜叉,说你一口气能吞掉八个人头,怎么看你也不像啊!”

  暴胜之红了脸:“那是谣传!你看,这位是东方先生东方朔大人,难道还有假么?”

  “东方大人,东方朔?”孙丘貉看了东方朔一眼,马上就向前施礼:“对了,这肯定是东方大人!咱在长安就听说了,只要你见到年纪轻轻的,头发乌黑的,便是东方神仙东方朔,没想到还真让咱给碰上了!东方大人,请接受咱孙丘貉一拜!”说完要跪下来来。

  东方朔急忙接住:“好了好了,你们有没有吃的东西?”

  “马吃的有粮,人吃的有草!噢,不对,人吃的有粮,马吃的有草!东方大人,只是您要跟咱当兵的一块儿吃点军粮,不知您习惯不?”

  “我二十年前打匈奴的时候,不吃军粮吃什么?那个时候,你还穿着大开裆的裤子呢!”东方朔有点烦他话多。

  “对!东方大人,您说得对!那时我在长安,和小伙伴们一块儿玩,只要我把伙伴们一打倒,就叉开裤裆往墙上一站,喊道:‘支楞儿,我先不杀你!这下子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带一万匹公马来,原来你是个母的!’是不是这样的,东方大人?”

  珠儿见他满口胡说,早已不耐烦了,她上前揪住孙丘貉的耳朵说:“别你‘公的’、‘母的’,姑奶奶和你东方爷爷都饿着肚子呢!”

  孙丘貉痛得叫了起来:“哎哟!姑奶奶,你把我的耳朵扯掉了!我这就去拿饭来,孝敬您和东方爷爷还不成?”

  见他这个样子,连大门口的卫兵都笑了。

  只有东方朔没有笑。他看了暴胜之一眼,暴胜之也止住了笑容,他红了脸,然后低下头来。

  长安城中,太史府内。

  司马迁正在竹简上写字,身边还有翻捡已乱的一大堆资料。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在他身边,在给他磨墨。这是司马迁的女儿,名叫虹云。

  虹云右手磨墨,左手拿过放在爹爹面前的一块刻着字的竹简来,看了看,然后问道:“爹爹,这竹简上说:‘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女儿以为,应该是水清了天下才太平,水浊了坏人才逞凶呢!”

  司马迁笑了起来:“虹云,竹简上的歌谣,当地人怎么唱,爹爹就怎么记,可不能乱写啊。”

  司马虹云答道:“那就是说,老百姓宁愿颍水混浊了,不能吃了,也要把灌氏给消灭了?”

  司马迁连连点头:“对,对!虹云,你才十二岁,就什么都懂,你真行!”

  司马虹云不高兴地:“哼!你就是随便应付我,我说什么,你都说对。你的心思,全在写书上,别以为我不知道!”

  司马迁只好放下笔来:“好啦,好啦!好女儿,爹爹不写了,陪你玩一会儿,还不成?”

  司马虹云咯咯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说完扑进父亲的怀里。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司马迁问道:“谁?”

  老仆人推门进来了:“老爷,任安任先生,已到前堂坐下。”

  司马迁急忙牵着女儿走了出来。“走,虹儿,我们去出看看!”

  父女两个来到前堂,只见任安已带一十六岁左右的女子,站在堂中。两个仆人在一旁站着,二人中间放着一大盆石榴花。

  司马迁急忙施礼:“哎呀,任安兄,你怎么真的来啦?”

  任安笑了起来:“怎么,你不欢迎我?”

  司马虹云高兴地拉着那女子的手。“这位姐姐,好漂亮哇!任世伯,她是谁呀!”

  任安笑了起来:“虹云,这是世伯我送给你爹的,我们家的老爷子,就是你任敞爷爷,给她取个名字,叫随清娱。”

  司马虹云笑了起来:“水清鱼?不对啊!世伯,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旁边的女孩听了这话,面上飞红。

  任安大笑起来:“虹云,有没有鱼,将来看看你爹的本事啦!你小孩子家,可不许管大人的事情!”

  司马虹云看了司马迁一眼:“爹,这个姐姐是你要的?”

  司马迁无奈地笑了笑:“虹儿,她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任世伯的意思是,让我们帮帮她。你就叫她姐姐罢。”

  司马虹云高兴地上前拉住那女孩:“好的,清娱姐姐,你来了,我就高兴啦!我爹整天就是写呀,写的,这回我可有人说话了!”

  司马迁也笑了起来:“那你就带着姐姐到里边,到处看看去!”

  任安看着她们走出动进里屋,才说道:“子长,你真的不想再近女色了?”

  司马迁叹了口气:“人家还这么小。再说,也要虹儿高兴才行啊!”

  任安用手点了点他:“你这个人哪,虹云就是你的命根子!”

  司马迁也笑了起来:“虹儿不到十岁,就没了娘,可怜啊!再说,我一写起史书来,就什么也不想了。”

  任安指着面前的一大盆花,“子长,你看,我给你一个人,还要送你一盆花。这可是我家老爷子最喜欢的石榴,他挑了最大的一盆,让我送来。老爷子说:石榴百子,等这石榴开了花,你要多看几眼,生出来的保证是儿子!”

  司马迁甚为感激:“难为任老伯一片心意,请兄长回去,代我谢他老人家。”

  “子长,老人家的心意,不能靠嘴来谢啊!老人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史公家绝了后。过个两三年,你要是还不生儿子,我家的老爷子可能会来找你算帐呢!”

  司马迁直摇头:“看来,我司马迁能不能生儿子,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事儿,已经是你们大家伙的事儿了!”

  任安更是大笑:“哈哈哈哈!谁让你是太史令呢?”

  居延泽边,狂风大作,人嘶马啸。

  李陵与路博德来到居延泽畔,二人各坐在马上,便开始商议军机。

  李陵春风得意地说:“路老将军,我想快一点挺进浚稽山,贰师将军那里,我就不去了,请你代我向他问候一声吧。”

  路博德语重心长地说:“小将军,我与你爷爷相好多年,看到你如此才气过人,心中很是高兴啊!可是小将军,你爷爷一生英勇无敌,吃亏就吃在傲上而怜下。你在朝中说了李广利那么多不是,可到了边境,就应该去见见他。不管他有没有能耐,他是贰师将军,还是海西侯,位子在你之上啊!”

  李陵不太服气地说:“老将军,您的好意,我全明白。我不是不想去见贰师将军,可是时不我待啊!眼下已是深秋,如果我们再不与匈奴交战,那到了冬天,大雪一下,就没办法再打啦!”

  路博德想了一想,又说:“小将军,依老朽之见,这场仗,迟打早打都是打,只要战机有利于我们就行。我们先去见见贰师将军,然后给皇上回个信,说明这里很快就要下雪,皇上也会理解我们,不会催得很急的!”

  李陵趾高气扬地说:“不行!老将军,说什么我也要在大雪来临之前,灭一灭匈奴的威风!您先去见贰师将军吧,我带着五千步兵驻札到涿邪径边上,等候皇上的命令,也等待着您和贰师将军的接应,行吗,老将军?”

  路博德激动得胡子直抖动:“不行!你一到了涿邪径,就会忍不住地与匈奴打起来的!还是跟我到居延泽,等待皇上的诏命吧!”

  李陵却一脸地严肃:“老将军,虽然你与我爷爷是好友,可是在这战场上,皇上让您当我的助手。我的话,就是军令,您必须执行!”

  说一说完,李陵便带着五千人马,向北而去。

  路博德看着他的身影,气得一下子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这,这……这就给皇上写信!”

  单于庭中,杀气四起。

  且鞮鞮侯单于率领得胜之师,回到单于庭后,听说汉家使团中有人企图劫持他的老母亲和儿子,气得胡子翘上了天。他刚刚下马,便命令将汉家使者,带到庭上来!

  苏武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不管你们匈奴人如何审问,我苏武作为汉家使者,没有策划那场无赖似的行为,你们说什么也不行!

  等他和张胜两个被带着来到单于庭中,见到处处刀剑林立的样子,张胜有些发抖。而苏武却笑了起来。

  匈奴单于大怒:“苏武!本王真没有想到,本王一心想跟你们大汉和好,可你们竟然一边派人前来和谈,一边又到我这边招降纳叛!你说,你们这么做,与你们堂堂大汉的名声相符吗?”

  苏武坦然答道:“大王息怒。大汉与匈奴,历来战战和和,停停打打。我大汉有人降你匈奴,你们还封王封侯;你们匈奴也有人降我大汉,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啊。”

  匈奴单于吼道:“你胡说!我们正要和谈,你们大汉居然派赵破奴到我腹地,策动左大都尉谋反,难道这还是我匈奴的责任吗?”

  苏武仍然平静地说:“大王,按照你的说法,赵破奴来匈奴招降纳叛是背信弃义之举;而您将赵破奴打败了,赵破奴也降了你们,那你为什么也接受他的投降呢?按你的道理,应该把他送回大汉,才能表示你的诚意啊?!”

  匈奴单于竟无言以对。

  卫律此时站了出来:“苏武!你这种狡辩,不值一驳!是你们大汉,先背信弃义,策动左大都尉投降,这才使合谈破裂的!赵破奴投降匈奴,是以后的事情!”

  苏武笑了起来:“灵王大人,那你投降匈奴,可是在和谈之前啊。匈奴单于不也是接受了你,接受了不少汉奸的投降吗?”

  卫律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

  斡式子跳了出来:叫道:“苏武,你们号称汉使来和谈,实际上你们是奸细,是刺客!你们到这儿来是搞阴谋的,你们密谋策划,并且动了手,劫持我们单于的母后和太子,你们还是使臣吗?你们大汉的使臣居然做这等事,也太下作了吧!”

  苏武镇定地回答道:“斡将军,您说的话未免太过了吧。我是汉使,只有我才能代表大汉!我们来到单于庭,本来是和谈的,没想到转眼便被你们囚禁起来。下面的人,为了逃生,听信你们缑王的挑拨,做了一些蠢事,与我汉使何干?我苏武作为汉使,宁愿被你们无端杀死,也不会做这种鸡鸣狗盗的勾当!”

  斡式子冷笑起来。“哈哈!到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承认?把那个常惠和虞常两个,都给我带上来!”

  常惠和虞常被绑着带上来,他们满身是血。

  斡式子道:“你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假使和通译长,他们带着七十个汉人,摸到了我们单于母后的大帐里行刺,他们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武看了一眼常惠,然后问道:“常惠,你听信了缑王的话,才做这种傻事的,对吗?”

  常惠点点头。

  “难道你做这事,是我苏武指使的,是我苏武派你去的?现在就在单于面前,你尽管如实说来!”

  常惠摇了摇头。

  苏武笑了。他笑着对匈奴单于说:“大王,难道您的手下有人个没有德行,杀了他自己的母亲,而有人非说是您指使他杀的,要您来承担罪过,您会承担么?”

  匈奴单于犹豫了:“这……”。

  斡式子在一旁叫道:“大王,别理他!就算常惠是个假使,张胜总是个真使吧?常惠招供说,张胜也参与了此事!张胜,你要是好汉,你就说实话,是不是你支持他们干的?”

  张胜看了常惠一眼,然后眼睛盯着地面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哇!”

  “哈哈哈哈!堂堂的副使,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撒谎,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看你说不说!”斡式子走过来,将手中的大刀放在张胜的脖子上。

  苏武急忙上前来救,却被两个匈奴卫士将他从后抱住,并将他的嘴堵住,让他没法说话。

  张胜看了看脖子上的大刀,吓得浑身发抖。

  斡式子见他这个样子,索性拿起刀来,晃了两晃,然后猛地一下,竟将跪在一边的虞常的头,“唰”地一下砍了下来,正好滚在张胜的脚下!

  张胜只觉得裤子下面湿漉漉地一片,接着他再也站不住了,突然“扑通”向下一跪:“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知道这事,可都是那个缑王让干的啊!”

  斡式子卑夷地笑了一笑,然后将他放开,喝道:“既然他招了,就把他绑了收监!”

  众士兵将张胜绑了起来。

  斡式子走到苏武面前,示意卫兵将他放开。“苏大人,这回你没说的了吧。”

  苏武怒向匈奴单于叫道:“大王!只要我正使还在,副使的行为,也代表不了大汉!大汉使臣,决不做你们说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要杀要刮,由着你们,不必这样欺人太甚!”

  匈奴单于笑了起来。“苏大人,你们汉人做事,我愈来愈看不起。你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做的事情?”

  苏武大声说:“我要是知道了,就决不许他们这么做!”

  斡式子拿着一把鞭子走了过来。“好,我今天就看你这个汉使的嘴,到底有多硬!”说着一甩鞭子,打了一个响,就向苏武走来。

  苏武见状,猛地一闪,看似向一边躲去,实际上乘一个卫士不注意,一把将他的剑夺到手中。他把剑举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大叫起来:“大王!大汉的使节可以杀,但不可辱!你们公然在单于庭中对一国使节动刑,真是冒天下之大不违!好吧,今天你们就看着,我苏武可以一死而谢天下,决不会蒙受你们所给的耻辱!”说完他便剑向肚子上一抹。

  匈奴单于等大惊,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站在苏武身边的卫律,早就有所准备,他冲上前来,把苏武持剑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掀。

  即便如此,那剑也已抹了下去,只是方向改变了一些,苏武的左肩到右颌,已被剑伤得很深,鲜血直流。众人这才知道,如果不是卫律掀这一下,苏武的喉管早被自己割了下来。

  匈奴单于只觉得自己的血也在奔涌,奔涌的血还带着冷溲溲的寒风。他听说过苏武的父亲苏建,当年在匈奴阵中杀了三天三夜,最后被他的马背了回去,也不投降,可他没想到苏建的儿子苏武,比起他的父亲来更是智勇双全。即便是我们匈奴,哪儿也找不到这样的英才!想到这儿,他对着斡式子和卫律两个吼道:“混蛋!你们怎么能苏武也用这个方式?你们要是不把他给救活,我就要你们两个陪葬!”

  斡式子急忙拉过单于身后那个被称为“神医”的匈奴老人,请他走上前来,给苏武上药。

  鲜血流到了单于庭中的炉火前,炉火把鲜血映得通红通红。苏武连一个“哼”字都没有出,他微闭双目,躺在地下,微微摇首,摇得匈奴单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他的虎皮座上,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长叹。

  大河西岸,冬雪乍起,地如染霜。

  东方朔与珠儿和暴胜之、京房等人一行人马,在地上踏出长长的一片褐黄色的坑坑点点,于日落之前来到了张甲河和绛水交界处。看到这个地方,东方朔乐了起来,京房的脸却红了起来。

  珠儿和梅香两个都是莫明其妙,一个忙着问爹:“爹,你笑什么?”

  另一个忙着问夫君:“京房,你的脸红什么?”

  东方朔还是摇着头笑。京房只好向两个人同时回答:“当年我和东方大人还不认识的时候,我师傅焦延寿便是在这里拦着路,要抢东方大人的马,就这样才认识的。”

  珠儿笑了起来:“哈哈,京房,原来你早就干过‘剪径’的勾当,怪不得你在黑山王那儿呆得很舒服呢!”

  东方朔笑着说:“你别说,当年要是我稍不留神,还真的被焦延寿给捅下马来了。”

  京房却像有些心事:“东方大人,几天前我暗卜一卦,觉得我师傅他在长安不太吉利。”

  东方朔心中“咯蹬”一下,但他想到,回到长安,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于是说道:“京房,以后别说你的卦了,好心情也被你说得不好了。天快黑了,快快赶路吧。”

  珠儿也说:“对,以后凡是不好的卦象,你就自己留着,慢慢地琢磨着,好的卦象,再跟我们说!驾!”她一挥鞭子,让马快跑。

  可她座下的马,扬起蹄子嘶鸣起来,却不跑了。

  东方朔的花脸老白马,也站在地上直尥蹶子。

  众人大惊,只见前面树林子中,已有黑压压的东西再向这边慢慢地压了过来。

  珠儿大叫一声:“不好!有盗贼!”

  暴胜之心中直后悔,不该把自己带来的人马像还债一样,都送给了龚遂和辽东郡。一行五个人,只有他一个是不会武功的,连那个梅香,用小刀子扎树,都是一扎一个准儿!打起来还不说,就是跑,可能唯一跑不开的,也就是他暴胜之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约马后退。

  东方朔和珠儿四人,早已迎了上去。

  “来人听好了!这路,是俺开的;这树,是俺栽的;想从这里过,把钱拿出来!”为首的一个黑大汉叫道。

  “你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京房叫道。

  “哈哈哈哈!我们是燕赵之间横行千里的坚卢范主窦大王,连皇上都知道我们的威名,你们还敢来问?”那个大汉吼了起来。

  暴胜之一听,更是吃了一大惊。本来从辽东回长安是要走燕国向中山国而直下西南的,是他再三早明,坚卢范主两个还没剿灭,不如绕着走东边的渤海,再走到平原西边转向西,没想到坚卢范主也来到了南边,而且还多了一个窦大王。暴胜之自知没有什么本领,突然想到小的时候爬树掏鸟窝,爬得很快,于是脚踏着马蹬站了起来,双手一抓头上的树干,三下两下就到了树上。

  前面的四个人大敌当前,哪里还顾得上暴胜之再做什么?珠儿早叫了起来:“梅香,我们不收拾这几个毛贼!”说完拍马上前。梅香也不示弱,跟着也跟了前来。

  只见那大贼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没想到,还有两个小娘子!来,范大哥,俺跟你一人一个,窦大王,你先歇着!”

  珠儿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的寒光剑来,在雪中舞了几下,便舞到了黑大汉的马前。那黑大汉举刀来迎,两个便在雪地上厮杀起来。

  范主却是个精明的主儿,他双手持着三节棍,却不发招,等着梅香先出手。

  梅香右手拔出了自己的那把佩剑,向上扬了一下,范主急忙举棍相迎。就在他举棍之际,只听“嗖—嗖—嗖”三声响,早有三只尖刀飞了过来。

  范主急了,忙将两只三节棍旋得密不透风,只听“叮—叮—叮”三声,刀子被打落在地。

  京房知道梅香除了飞刀,其它的功夫有限,于是也将自己的佩剑取出,与梅香二人,共战范主。

  那边还有一个首领,见到此状,便也冲了上来。东方朔拔出剑来,接住厮杀。

  暴胜之在大树之上看得最为清楚:珠儿与那黑大汉,战了个平手;京房与梅香两个打一个,还算差不多;而东方朔对另外一个窦大王,可谓绰绰有余。突然间,只见珠儿手中的剑如雪花般地抖了起来,点点寒光在雪花中熠熠生辉,一只剑刹那间变成了三五只剑,逼得那大黑贼步步后退。

  而这一边,东方朔的那只剑也快了起来,直向那人和咽喉和头顶刺去,快到头顶时却又缩了回来,接着又是一剑跟了过去,那窦大王急得连连低头,抬头;抬头,低头,逗得暴胜之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儿,竟然在树上鼓掌大笑起来。

  范主知道今天遇上了对手,于是对身后边一向只看热闹的喽罗们说:“你们还愣什么,全给我上!”

  后边的几十个喽罗一听这话,便扑了过来。

  京房与梅香两个,便从腰间换出暗器,只听又是“嗖—嗖—嗖—嗖—嗖—嗖”的六声,早有六个上前的小喽罗扑于地下。

  暴胜之在树上又是一阵鼓掌。

  这时侯,那个后来参战的窦大王,只觉得自己头发上凉风嗖嗖,却不见对方刺向自己。突然间他的脑子还有一块内存着的地方起了作用,于是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吗,大雪之中,眼前这人除了年轻一些之外,一切都那么像十多年前的一个啊!他自知无法取胜,自信没认错人,于是大叫声:“东方大人,别打了!俺是平原人,俺可认得你!”

  东方朔停了下来。“你是谁?”

  那人见自己认对了,索性滚鞍下马,又叫另外两个同党说:“坚昆范主,二位别打了!”

  那两个人早就求之不得,急忙滚鞍下马。

  东方朔再看一眼,觉得那人也有点面熟。“你到底是谁?”

  “请问这位东方大人,俺想知道,您是东方朔大人,还是东方朔儿子大人?”那人的嘴好像不点不听不听使唤。

  珠儿早笑了起来。“哈哈!东方朔就是东方朔,东方朔儿子大人不要这里,他的女儿大人倒是在这儿站着!”

  那个人听到这话,便扑地便跪:“东方大人,您不记得俺啦,俺是平原的刘大胆啊!”

  “刘大胆?你不是平原都尉吗?我是京房啊!怎么到这儿当贼人啦?”京房倒是问了起来。

  “京房?你怎么长大啦?可东方大人却年轻着呢!”

  东方朔不想和他瞎扯蛋,便问:“刘大胆,你来这儿落草,肯定是平原出了大事,是吗?”

  刘大胆却说:“大人,是我出了事,平原倒没事了!”

  “此话怎讲?”东方朔有些不明白。

  “大人,平原郡本来安安稳稳。可这两个燕赵大贼,收受了燕王刘旦和中山王相国的贿赂,突然在一个月前,离开了燕赵,跑到了平原。平原太守洪臣储就急了,他非限俺三天把这两个贼人给拿了,要是拿不下,也找点钱贿赂他们,请他们走开。不然的话,洪臣储就让俺平原的士兵先‘沉命’,然后他再设法弄钱请这两个盗贼走开。东方大人您想想看,俺刘大胆要钱没钱,论本事,俺平原那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哪里打得过这两个大盗?到了第三天,俺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俺想,俺不是叫刘大胆吗?不就还有个‘胆’吗?要是沉了命,胆也没了!索性,俺斗不过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找到他们俩,俺刘大胆以窦大王的名字,也入伙了,这回不就用不着沉命了吗?”

  众人听他这一番话,都笑了起来。

  珠儿却说道:“你入了伙,盗贼就更多了,不还得有人沉命么?”

  “哎哟俺的姑奶奶,办法都是人想起来的嘛!俺一入伙,就给坚昆、范主两个说好了,咱得出了平原郡,别让平原的官员的百姓都沉了命。咱到河西的清河郡去。可大黑脸坚昆不干了,说他收了清河郡郡守的银子,说好了不让他们沉命的;于是俺们又往北走,到了信都郡。到这儿后,范主又不干啦,说他也收了信都郡太守的钱财,说好了不让他们沉命的。于是俺们仨再一合计,总得有个地方呆着吧?干脆,就在这清河郡、平原郡和信都郡之间,俺建立一个‘清平信特区’,清河郡是冀州刺史部的,平原郡是青州刺史部的,那个信都郡又是幽州刺史部的,这个冀州刺史来了,我们就跑到青州平原去呆几天;是青州刺史来了,我们再跑到幽州信都去。这样一来,谁也不得罪!”

  众人听得傻了眼,东方朔心想,除非我再兼上一回青冀幽三州刺史,才能捉到他们。他们可真够“贼”的!

  暴胜之在树上听了,也很生气,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悔过,也忘记了自己眼下呆在哪里,他怀抱着大树,好像抱着正直的信念,大声叫了起来:“你们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东方朔更是乐得很:“暴胜之啊暴胜之,你这回可是上有政策了,爬上了树,你该有上策才对!”

  暴胜之也是不好意思,他见自己的马早跑到了旁边,反正一时也下不了树,便在树上争辩起来:“东方大人,政者,治也。《论语·学而》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策者,以鞭策马也。《论语·雍也》曰:‘孟子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政’与‘策’和在一起,便是政策,就是上面用马鞭子打下面,天下便可大治了!”

  那个黑脸的坚昆听不懂这些,可他听明白了,原来这树上大讲“政策”的,便是暴胜之,于是他跳了起来:“暴胜之,原来你就是要值我们于死地的暴胜之?你别什么政策不政策,马鞭不马鞭的,你先尝尝老子马鞭的厉害吧!”说完他跳起来,“啪”的就是一鞭子,打得树上落雪纷纷。

  暴胜之使出了掏鸟窝的本领,急忙爬上树梢。

  东方朔笑了起来:“暴胜之,这回下边有了对策啦,我看你怎么下来?”

  暴胜之这才想起天下反民,人人恨他,这才后悔自己不该多嘴,说什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生怕鞭子又抽了上来,于是又向小的时候一样,再往上爬到一个小枝干上。可他没想到,他已不是个孩子,细细的枝干已经承受不了他那树熊般的身体,何况冬天树干没有韧性呢。只听“咔嚓”一声,枝干要断下来。

  东方朔小的时候也常玩这个,他知道树干虽断,还有许多地方“藕断丝连”,不会一下子掉下来,于是大叫:“暴胜之,你抱住树枝!”

  珠儿和京房、梅香三个早在树下笑了起来。

  暴胜之果然也有经验,他抱住了树枝,就像吊死鬼儿一样呆在了半空。

  珠儿和梅香都是大笑不已,“哈哈哈哈!暴胜之这回别叫暴胜之,就叫‘抱树枝’罢了!”

  京房是个善人,急忙跳上马去,把暴胜之接在马上。

  东方朔对刘大胆说:“你们三个,别跟暴胜之过不去。这个暴胜之,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坏;你们自己呢,也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好。”

  “东方大人,只求您给我们反映出一条生路!”坚昆、范主和窦大王(刘大王)三个全都跪了下来。

  “别再四处行盗了!带着你们收到的贿赂,在这大河两岸,就在你们的‘清平信边区’里头,把兵器毁了,化成犁耙,开荒种地,打猎织布,娶妻生子,过点太平日子吧!要是你们不这么做,我回到长安,便请求皇上让我兼着青冀幽三州刺史,把你们捉回去,交给杜周处置!”

  “好的,好的,东方大人,东方爷爷,只求您以后有时间,来我们的‘清平信边区’来作客!”三个人连连磕头作揖。

  长安桂宫,寒风阵阵。

  武帝坐在七宝床上,好像等待着什么,只有苏文一个人,守候在他的身边。

  武帝昏昏欲睡。正在这时,小太监常融走了进来。

  武帝问道:“见到太子了吗?”

  常融看了苏文一眼:“皇上,奴才见到了太子,太子说他一会儿就来!”

  武帝又闭上眼睛,问道:“太子在做些什么?”

  常融又看了苏文一眼,苏文使了个眼色:“皇上,奴才见太子正与几个宫人在一块儿玩乐,妈才说:‘太子,皇上龙体欠安,请您去一趟。’太子他还笑眯眯地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武帝一惊,微微睁开眼睛,又闭上了。“好啦,你去告诉江充,把丞相,丞相长史,还有杜周、赵禹;霍光、任安,都给我找来!”

  常融急忙说:“是!奴才得旨。”说完走了下去。

  不一会儿,太子刘据进了桂宫。

  刘据进来就给皇上跪下:“臣刘据参见父皇。”

  武帝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太子一眼,只见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的。“据儿,你怎么又哭啦?”

  刘据痛苦地说:“父皇,臣想到父皇圣体欠安,又想到母后不能说话,还想到姐姐她……所以……”说着,他的泪又流了下来。

  武帝有些生气:“好啦,好啦!男儿不泪不轻弹。你都三十五了,儿子都快十七岁了吧?怎么还整天哭哭啼啼的?”

  刘据急忙抹泪:“是的,父皇,儿臣不再哭啦。”

  武帝想了一想,用手招唤着太子,“起来,据儿。到朕跟前来。

  太子走到他的身边。

  武帝再认真地看了儿子一眼,发现他的眼睛确实是哭肿了的。于是他拉着太子的手说:“据儿,朕老啦!朕要是成不了仙,就没几天啦!刘屈牦前几天给朕送来了二百个燕赵美女,朕用不上她们。朕将她们转送给你,你还是开开心心地过点日子吧。”

  刘据直摇头:“父皇,儿臣不要……”

  武帝的脸板了起来:“嗯?朕赐给你的,你敢不要?”

  刘据这才急忙点头:“是,儿臣谢父皇恩典。”

  武帝语重心长地说:“据儿,知子莫若父。父皇对你没什么,就是担心你太软弱。软弱可是做不好国群的!朕既然将那些美女给赐给你了,你就要用,让她们给你带来快乐,快乐了才能有心情帮朕治理天下。你明白么?”

  刘据只好点头:“儿臣明白。”

  此时江充和常融走了进来。

  武帝看了一眼常融,然后说:“江充。”

  江充看了太子一眼:“皇上,奴才在。”

  “他们都来啦?”武帝指的是丞相和大臣们。

  江充见皇上的声音很温柔,也就放心地答道:“皇上,他们一会儿就到。”

  武帝示意太子扶他起来,江充也伸起了手。

  武帝站了起来,走下床。推开江充,向外屋走去。

  江充不知为何,便跟在皇上后边说:“皇上,奴才……”

  武帝猛一转头,眼睛里射出寒光,然后用手一指常融:“把这个东西,给我弄出去,斩了!”

  江充不明白何意:“皇上,这……”

  常融已经明白过来了,急忙上前磕头:“皇上,饶命啊!”

  武帝怒向江充:“把他斩了,你听到没有!”

  江充看了太子一眼,马上说道:“是,皇上!”然后他一把拉过常融,“走!”

  常融已经昏了过去。

  武帝来到前面的殿中。公孙贺弯着腰,见武帝进来,仍和众人一道,给武帝下跪。

  武帝看了众人一眼,发现杜周身边的赵禹,用手捂着嘴。“赵禹,那个朱安世,你捉到了吗?”

  赵禹拿开了手,只见他的嘴已经歪了,发出的声音也是沙哑得难听:“皇……皇上,臣的嘴……不行了,说……说不出……话来。”

  武帝想起了卫子夫的嗓子,不禁皱起眉头。“杜周,他是怎么回事?”

  杜周急忙轻声地说:“皇上,赵大人不知是中了风,还是怎么的,从前天起,嘴也歪了,话也说不出了。他写了一个奏折,请求归家养老。”

  武帝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的法子啊。那你就用不着再捉拿朱安世了。对不对?”

  赵禹用那沙哑的嗓子说:“皇……皇上,臣的嘴……确实……不行了……”

  武帝皱起眉头,止住他:“别说啦!丞相,还有谁不行了哇?”

  公孙贺忙说:“皇上,老臣听说,那个老汲黯,在淮阳郡中,也中了风,什么都话都不能说了。”

  武帝点了点头:“那好吧,就让赵禹别干啦。让他带着朕的一百两黄金,到淮阳去,去侍候汲黯那个老马蜂去!”

  赵禹急忙磕头:“皇……皇上,臣谢……谢……谢……谢……”

  武帝一挥手,让他下去。“杜周,赵禹走了,长安的执金吾,你看谁来当合适呢?”

  杜周轻轻地说:“皇上,臣以为,丞相长史刘屈牦大人可以胜任。”

  刘屈牦吃了一惊:“皇上,臣做丞相长史做了十多年……”

  武帝再一挥手:“别说啦!你丞相长史还做着,执金吾你也兼着,你不是很有能耐吗?那个朱安世,就交给你啦!”

  刘屈牦心里一阵激动,忙跑下谢恩:“臣谢皇上隆恩!”

  武帝又看了霍光一眼:“霍光,李广利和李陵那边,有什么消息?”

  霍光拿出一卷丝帛来:皇上,臣刚刚收到路博德给您的奏折。

  武帝又一挥手,“朕不看了,你说给朕听!”

  霍光打开帛书,边看边说:“皇上,路老将军以为,如今已到初冬,不宜与匈奴交战。他想请皇上恩准,让李陵暂时歇兵,养精蓄锐,等到来明年春夏,再与匈奴决一死战。”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李陵如此英雄,怎么会到了战场,又不战了呢?朕的心里有数!是那李陵说不得话太大,收不回来了,才让路博德说话。路博德不是李广的至交吗?李陵等于也是他的孙子啊!哈哈哈哈!”

  公孙贺心想,也许路博德的话是真的呢!可是他不愿与皇上顶撞,皇上从来都以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武帝突然停止了笑声,严肃地对众人说道:“谁也不要给朕玩游戏!霍光,你传朕的旨意,将那个路博德调开,让他去守西河,叫李广利做李陵的后队;命令李陵,务必马上开战!”

  霍光一惊,然而他还是从命:“臣遵旨。”

  武帝又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对公孙贺说:“老丞相,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到了新年,朕就六十岁了。朕要在六十岁的时候,等候着李陵在边关胜利的消息!”

  公孙贺唯唯诺诺:“是啊,皇上,老臣这就开始,给你准备寿宴!”

  武帝点点头:“朕与东方爱卿有约,朕六十大寿时,他一定要从海上寻仙回来。老丞相,你再派人去催一下,不管求仙求到了,还是没有求到,一定要让东方朔快点回来,一定要让他赶上朕的寿宴,朕好想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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