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海,波浪滔滔。
大海上行驶着三条大船,便是东方朔的寻仙之船。
东方朔从汉之琅琊郡的琅琊台出海,向东北而行,不久便发现一个岛屿,海上有山,当地渔民称为灵山。时值盛夏,只见山上百花盛开,千草繁茂,珠儿和梅香二人更是欣喜异常。东方朔陪她二人在岛上周游殆尽,也没发现什么神仙的遗迹,于是回到船上,再向东北方向行进。
又走几日,到了一大岛屿,岛上还有人居住,一打听方知,此岛原来就是齐人田横所守之岛。一百多年前,高祖灭秦伐楚而得天下,命韩信东下攻取齐国,齐相田横自立为王,率领五百壮士东赴海岛,誓死不愿做汉之奴仆。后来高祖命人将此岛团团围住,断绝给养,逼迫田横到长安投降。那田横带着二人,伴作客商,便衣西行,刚行二十余里,便觉一股恶气郁闷于胸,无由化解,于是横剑自刎。留在岛上的五百壮士听此消息,或者横剑,或者仰药,个个都随田横去了。就连原居岛上之人,凡十六岁以上成年男子,也都跟着自裁;还有那些已嫁给田横随从的女子,竟然也在树上系起绳索,悬身殉葬。东方朔与珠儿等人到了田横岛上,只见人烟稀少,农田颇多;岛上之民,听说是汉家皇帝派人前来求仙,居然个个怒目而视。
东方朔命令士兵起船再向前行,三五日后,到达一个海角,远远看去,有一个岛,十分壮观。原来这里就是秦始皇游历荣成时所见到海中仙岛——成山岛。平日此岛隐于烟波浩渺之中,岛与陆地之间,波涛汹涌,小船无法驶过。所幸东方朔所用的是武帝造于昆明湖内的大船,名曰艨艟,船分三层,上面可容纳上千军马,房间也有几十个,于是乘着海潮上升时顺流而过,穿过巨浪,毫无震颤。东方朔命船绕岛一周,只见岛之东北,有一怪石,如龙探海,绵延水中。海浪腾啸之时,与龙首的巨石互相撞击,犹如游龙戏水,吞云吐雾,甚为壮观。东方朔与珠儿、梅香三个大发游兴,未等大船舶岸,便跳到岛上,纵观海浪与山石之消长,饱览造物与生灵之意趣。东方朔坐在一块大石之上,向山之朝阳一侧望去,只见海浪之中,有两块巨石,如人而立;一个胖者,犹如帝王;边上一个瘦者,恰似随从。细细看去,那一大的石人居然与当今皇上相似。东方朔大吃一惊,再细看“皇上”身边那个人,身材虽然细高,个子却是很小,一点都不像自己,但觉得还是面熟。东方朔再一思量,那身边的小人不正是公孙卿那个狗贼么?想到这儿,东方朔没有吃惊,反而笑了起来。他的心中想到:皇上啊皇上,你就是在公孙卿的蛊惑之下,求仙求上一百次,最终化成巨石,也是不能成仙的!这里便是天的终极,到了这儿,你就望洋兴叹吧!想到这儿,他不由兴起,让珠儿回船上取来笔墨,他拿起笔来,饱蘸浓墨,在身边的石头上写上酣畅淋漓的三个大字:“天尽头”。
珠儿与梅香早已高兴地跳了起来,她们也觉得来到了“天尽头”,应该好好玩上一玩了!
东方朔此时忘却了长安还有那么多让人烦心的事情,忘却了辽东郡还有龚遂与暴胜之在那儿相争;忘却了临淄和济南还有几个小孙孙,等候着爷爷领他们去长安……
建章宫中,阴转多云。
武帝的病好了一些,但他觉得还有些昏昏沉沉。前几天,公孙敖派人来说,匈奴儿单于突然发病,一命呜呼。匈奴人也恨透了儿单于的暴虐,都不同意他那幼小的儿子继位,而把原来乌维单于的弟弟句黎湖立为单于;没想到那句黎湖也是个短命的,即位不久也就随兄寻侄而去了。匈奴人又把乌维的小弟弟且〖FJJ〗肵〖FJJ〗〖HT〗侯拥戴为新的单于。且〖FJJ〗肵〖FJJ〗〖HT〗侯的性格跟乌维单于有点相似,觉得自己不是大汉的对手,便把原来由儿单于扣留下来的汉朝使节和俘虏,以及在匈奴狱中的汉家将军,全都送还了汉家,并且让汉使汉将传话过来说:我且〖FJJ〗肵〖FJJ〗〖HT〗侯单于和乌维单于一样,都是汉皇的儿子辈的,应该以侄子之礼,敬事汉皇,干吗要和大汉皇上对立呢?
武帝一听匈奴的新单于如此说话,不由得一阵欣喜,龙体马上安康了许多。他觉得,如果匈奴人承认他们是子侄辈的,也就够了。这么多年的战争,打得兵也累了,将也疲了,百姓也苦了,朝臣也烦了,尤其是那个东方朔,早在朔方时就嚷嚷说,应该休战了。想到这儿,武帝便颁布了一道圣谕,把所有扣在汉朝的匈奴使节,也尽放了;边境上近来新抓获的匈奴兵士,都让回去。武帝想了又想,决定派前不久从西域回来的中郎将苏武为汉家使者,并命灵活机智的张胜作为副使,再让常惠充当假使(代理使者),更将那位曾经跟随车令出使过西域大宛的虞常,令作通译长,让他们共同率领一个百余人的庞大使团,到匈奴和谈修好去。
苏武接到这个诏命,全家人都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出使到匈奴国去的使节,大都是皇上最看重的身边要员,以前的任敞是位列九卿的大鸿胪;路充国是威震南越的名将,这回苏武出使,便把苏家在朝中的位置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苏武的父亲苏建虽然只有六十五岁,但人生沧桑已使他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样,腰驼耳背。他听说儿子要作为使团头领,更是百感交集。他把苏武叫到身边说:“子卿啊,为父曾和匈奴大军苦战几宿,三万兵马丢尽了,父亲也未投降匈奴。此番皇上让你出使,不论是吉是凶,可不要给你老爹丢脸啊!”
四十出头的苏武急忙点头称是:“爹爹,您就放心吧,苏武前番随您和任敞大人去过匈奴,又作为东方大人的副使到过乌孙,外番的规矩,孩儿还是知道的,就请您放心吧。”
苏武的哥哥苏嘉接替了霍光原来的职务,是奉车都尉,看到父亲如此担心,便安慰老人说:“爹爹,你从来都夸二弟比我有主意,怎么皇上让他做大事,你又不放心了呢?”
苏建颤颤巍巍地说:“不是对他不放心,老爹我一听说匈奴这两个字,心里就有许多说不清的烦恼啊!”
苏武的弟弟苏贤才三十来岁,是一员武将,眼下为骑都尉,也忙跑过来安慰老父亲:“爹爹,您就放心吧,二哥肯定不会辜负皇上的盛望、您的嘱咐的!”
正好,这时苏武的几个好友司马迁、任安、李陵等几个人前来看望,老将军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几个朋友里面,李陵年纪最小,如今只有三十出头。他对皇上派苏武出使大为不解。“咳!跟匈奴那些人来往,只能像卫大将军、霍大将军那样,打!谈是谈不出结果来的,他们眼下单于新立,内部不稳,才要谈的;等到他们什么都安稳了,肯定不会让我大汉安宁!”
四十六七岁的司马迁劝说道:“李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匈奴要谈,就由子卿去谈;将来匈奴要打,再由你李将军出马。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嘛。”
任安也点点头,说道:“子卿兄,司马子长说得极是。你到匈奴只管理直气壮地与他们谈,谈不好,我们就与他们打,打败了他们,你再接着谈!这就叫——谈谈打打,打打谈谈!”
司马迁却笑了起来:“别,要打,也等子卿回来后再打,不然,不是让子卿兄没法做人么?”
“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他匈奴单于再没有德行,也不会对子卿兄怎么样吧?”李陵不以为然。
任安笑着说:“好,好!你看我们四个,说是好兄弟,到了一起还得争!走,今天咱们到东市朱八开的那家东门大酒店,吃扒猪蹄去,我请客!”说完拉着苏武就走。
司马迁却有点不想去的意思。
李陵过来硬推着司马迁:“子长兄,您是大哥,我还没和您一块儿喝过酒呢!你要是不去,多没意思?”
任安回过头来,笑了一笑:“子卿,子长兄的夫人去世三年了,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家中还有女儿等着,我们就不强求他啦。对了,子长兄,家父新买了一个姑苏女孩子,原以为她会唱歌呢,后来一听,是个五音不全!哈哈哈哈!不过她年方十六,没有事做。过几天,我给爹爹说,把她送给你当妾,给你延续香火去!”
苏武笑了起来:“子长兄,这回我可要当证人,要是任兄说话不算数,他以后再请我们,我们谁也不去了!”
司马迁抬手作揖:“对不起了,各位,你们吃酒去,我真要回家看看小女啦,我要是不回去,她就不吃饭!”
李陵摇摇头,满脸的遗憾。
任安却伸出巴掌来,与他们三个各击一掌:“说话算话,过几天我就送人!不过,要是子长兄又生一个女儿来,你们两个可得再接着送哟?”
这句话,把司马迁说得面上微微发红,而苏武和李陵,却同任安一道,哈哈大笑起来。
辽东旷野,一片苍茫。
京房与隽不疑二人骑着四匹好马,从琅琊台而北上,一路上马歇而人不歇,风驰电掣,直向北行。他们走过青州,走过平原,再往北上,到了渤海郡的首府浮阳(今河北沧州东关镇),先到隽家祖坟上祭扫一番,然后北渡黄河,再经涿郡(今河北涿州)而抵广阳国(今北京市),二人稍作留连,然后过渔阳郡(今北京怀柔附近)而抵达右北平(郡府在今内蒙古宁城甸子镇)。
一过渔阳郡,进入右北平境内,京房只见茫茫大地,寸草无存,满目疮痍。这里的干旱并不太大,河湖里面仍有积水,只是蝗虫肆虐十分严重,盛夏之际,依然见不到任何庄稼,所过房屋,也是十室九空,居民不是死了,便是逃掉。京房十多年前和东方朔一道,亲历平原和泰山等齐鲁大地的灾害,然而他感到,面前这场出现于幽州和辽东的灾害更为严重,几乎到达灾难的地步,于是便与隽不疑二人快马加鞭,倍道而驰。
这天下午,二人刚刚吃点饭食,上马赶路,刚走不远,便遇到一座黑黑的大山和一条宽宽的河流挡住了去路。隽不疑路熟,说这座山名为黑山,河却叫白狼河。过去这里常有强人出没,如今年景不好,更要小心从事。二人正在寻船过河,果然见到远处河湾里拐出一条大船,一个中年人摇着船桨,划了过来。
京房二人慌不择路,便上了那船。不料突然从船舱内钻出十来个大汉来,有的牵住他们的马,有的在他们身边坐下。摇船的人朝他们两个看了看,还笑了一笑,然后摇着那船,竟然沿河而下,直向远处的黑山口而去。
隽不疑发现情况不妙,正要寻问,突然身边一位头目模样的人说起话来。
“哈哈哈哈!二位先生不要怪罪,小人在此等候多时,请二位随我上山。”
“你们是这儿的绿林好汉?”隽不疑说道。
“哈哈哈哈!这年头,还有什么绿林不绿林的说法?只要是活着的人,要么就是吃官府给的一点稀粥,要么就得上山落草为寇。我等乃是白狼河主与黑山王的部下,二位寨主要我在此河边,等候高人,没想到就遇上了你们二位。二位请随我走一遭,至于寨主留你们,还是放你们,那我可就不管了。”
京房和隽不疑来不及后悔今天没有卜上一卦,两人对视一眼,也不贸然与之争论,于是乖乖地随着他们到了山边。
白狼河边,旌旗摇动,早将消息传到山上。京房和隽不疑还未下船,便有两个头领模样的人在岸边恭候。京房抬眼看时,只见为首的一人,身高九尺,面若涂炭,立于当中,身边站着一个小个子,却生得白白净净。二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好像太极图掉了半个个儿,黑的全然压满了大部分。
“二位才子,我等恭候多时!”小白脸抢先说道。
大黑脸也是双手一拱:“二位才子,黑山王给你们施礼了!”
京房和隽不疑知道,这两个人便是黑山王与白狼河主了,因他们甚为客气,便已不再担心。于是京房说道:“我与小师弟二人有急事赶路,不知二位大王有何事情,把我等拦住?”
“二位贤士,你听小的说。小的们原是黑山良民,只因这几年日子没法过,又不想去喝官家施散的稀粥寡汤,才到这黑山和白狼河上落草为寇。我等原想在此打劫些财物,让兄弟填饱肚子,等年景好了再到山下种地,从来没和官府对抗过。可是近日朝廷派来了个大官,叫什么暴胜之的,非要将我们剿灭不可,于是我们只好与官府做对了。听说那暴胜之手段很辣,已将多处反民捉拿去了,统统杀头,所以我们才想到,要找一两个有学问的,懂得对抗官府的人,为我们军师,以免被暴胜之捉去杀死啊!”
隽不疑看了京房一眼,说道:“师兄您看,龚遂太守还是很得民心的,老百姓不愿反他!只是那个暴胜之,也太暴虐了!”
黑山王早已等不及了,冲口便嚷嚷起来:“老子冲进辽东府,把那个暴胜之抓住,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看他还往哪儿暴去!”
白狼河主急忙说:“哎呀!兄长,您别急,听听这两位贤士有何话说嘛!”
隽不疑急忙向他们解释:“二位壮士,我们兄弟两个,正是去辽东郡解救龚遂大人的。那暴胜之残酷无道,将龚太守困了起来,我去齐国寻找高人,找到了我的祖师爷。祖师爷还有皇命在身,我便与我师兄先回辽东复命。你让我们先回去看看龚遂大人,然后再与你们一道想办法,成不成?”
“不成!既然你两个也恨暴胜之,干脆,就领着我们弟兄,打进辽东郡,杀了暴胜之,将龚太守救出来,那时我们宁愿跟着龚太守喝汤,不就成了吗?”黑山王说。
京房向周围看了看,这山上山下,确实有那么几百人马,“二位大王,你们知道么?辽东守军原是打高句丽时留下的,至少有五万人马。你带着这几百号人马去,不等于以卵击石么?”
黑山王愣了一下,很干脆地说:“那你们就留下来。帮我们出出主意,对付那暴胜之吧!”
京房和隽不疑都是一怔,心想,这回要被逼落草为寇了!
白狼河主毕竟有点头脑,便问:“哎——听说你们的祖师爷爷也要来,他是谁啊?他什么时候来到?”
京房这回找到了脱身之计:“哎呀,二位大王,我们的祖师爷爷便是皇上身边最有能耐的大臣,名叫东方朔,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个大王都跳了起来:“是那个东方第一剑,与郭大侠郭解是朋友的东方朔?”黑山王大叫起来。
“是那个以三千人马打败匈奴三万人马的智多星东方大人?”白狼河主知道得还要多。
京房点点头:“对,正是。他也要来辽东解救龚太守,龚太守是他的弟子,是我们的师叔祖!”
“那好,我们不去打辽东郡了,您二位就领着我们去迎接东方大侠吧!哈哈哈哈!”黑山王彻底地乐了。
京房和隽不疑又对视一眼,心想,这回更走不开了。
白狼河主接着要问个明白:“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二位尊姓大名呢!告诉我们,我们也好称呼啊!”
隽不疑告诉他说:“我叫隽不疑,这位是我师兄京房先生。”
黑山王又叫了起来:“隽不疑?渤海郡有位隽大侠,名叫隽无敌的,你认识么?”
隽不疑只好点头:“那是在下的父亲。”
“哎呀!”黑山王冲上前来,抓住隽不疑的手,高兴地说:“我黑山王原来和隽大侠一起打过高句丽,我们在军中都是他的徒弟啊!后来我们在打王险城时打散了,隽大侠在冰河上殉难时,我就在裂开了的冰上啊!你看,这是隽大侠沉江的时候,扔给我的宝剑!”说完,他把身后的宝剑,带着剑鞘,一块儿递了过来。
隽不疑看清了,这是他们隽家祖传的宝剑!小的时候,父亲曾多次让他看这把宝剑,并说这剑名为飞虹剑,是战国时吴地剑师所铸。这把剑,将来是要他来向下传承的!隽不疑一直把没有能够从父亲手中亲手接过宝剑而深深地遗憾,没想到父亲把宝剑遗在黑山王手中!如今见到宝剑,犹如见到父亲的面容,隽不疑就地一跪,大声哭叫道:“父亲!孩儿终于见到您的剑了!”
黑山王将剑交还给隽不疑,然后说:“兄弟,如今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我们拿着这把宝剑,去杀暴胜之,救出龚太守来,走!”
众喽啰们也跟着大叫:“走!走!”
隽不疑接过剑来,知道这回难以推辞了,便看了一眼京房说:“师兄,您看,我们怎么办?”
京房在一边呆了半日,看着隽不疑遇到了贼寇的故人,先是吃惊,后来却想出了主意。他对隽不疑说:“不疑,看来我们两个想同时去辽东,已不可能。这样吧,我对辽东不熟,我留在这里和二位大王一起,到南面的海边去等候东方大人,你一人独去辽东,设法与龚遂大人见面,然后耐心等待,我接到东方大人,便去与你会合!”
隽不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点头,手中还在摩挲着那把沉重无比的宝剑。
建章宫中,阳光明媚。
武帝的病终于好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虽然那里还酸软得很,但直起来走路,已不成问题。痛定思痛,武帝知道,他的腰痛与他自己前一阵又服“伟帝”,再次与邢夫人、尹夫人两个轮番幸会有关。这次轮番幸会之后,武帝才知道自己毕竟已是五十九的人了,再服药便要动着自己的根本了,于是觉得应把那两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夫人关进冷宫里,什么尹夫人不尹夫人的,是称她为瘾夫人才对;而那个邢夫人的姓更不好,她对朕来说,简直是在用刑呢!想到这儿,他不禁哑然失笑。
由此他想到所诚的死是无辜的,当时他曾为是否让所忠的这个侄儿再无辜而死犹豫过。可他马上就不再犹豫了,他要用所诚这个无用者的生命,来检验一下霍光对他的忠心。他胜算了。自从霍云儿死后,武帝便怀疑霍光对他心存芥蒂,而珠儿的远走高飞,虽然武帝未将心中的事告诉太子和东方朔之外的第三个人,可霍光那份聪明,他是应该知道的。珠儿的出走,如果与东方朔有关,那也就罢了;如果与霍光有关,那珠儿的来历还是要认真考虑的!于是武帝便要试试霍光。他知道公孙卿和江充要除掉所忠,是想在朕的身边安上他们的亲信。不管你们谁安上亲信,最终都要成为朕的亲信——朕有这份自信!当年朕身边的庄助,不就是淮南太子的亲信吗?他后来也成了朕的铁杆保镖!好在霍光是个极为明白的人,他为了向朕表明心迹,不惜把自己的亲信也给杀了。这个霍光,远比东方朔要沉稳,要更少文人习气,是个可以大用的人;但他的城府如此之深,朕也须大大地提防啊。
武帝看了看身边的霍光和公孙卿,两个人都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尤其是霍光,像个木雕一般,如今没人问他,他决不会说话的。公孙卿好像也沉默了许多,可能他在盘算如何处置栾大吧。武帝觉得他现在任用这两个人,就像用两匹产地不同,性格不同的马一道拉车一样,虽然他们互相提防着,可谁都要比以前更卖力气。还有老丞相公孙贺,他如今就是一个修建宫室的总监工,朝政由丞相长史刘屈牦和少府上官桀管着,等于五匹马同拉一套车,人人都要小心翼翼。想到这儿,武帝不由得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外“咕咚”一声,好像有个重重的东西摔倒了。他警觉地向外看去,只见那个非常伶俐、让武帝特别喜欢的太监苏文,扶着一个大胖子进来了。刚才的声音无疑是这个大胖子带来的,从他身上的泥土便可知道。
大胖子不是别人,正是海西侯兼贰师将军李广利。
“皇上!好消息!好消息!”每逢有好的消息,李广利不是跌上一跤,就是要被撞一下。
“什么好消息,快快给朕说来。”武帝并不那么兴奋。
“皇上,赵破奴从居延关派快马来报,说匈奴的新任单于且鞮侯软弱无力,手下的将领四分五裂。且鞮侯单于为了削弱手下的兵权,将左贤王、右贤王改称左右两个大都尉,两大都尉极为不满呢!”李广利现在不仅会说话了,而且啰里啰唆,一说就是许多。
“这些就是你说的大喜吗?”武帝觉得没什么新鲜的,于是就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是大喜啊!匈奴左大都尉手下有十万精兵,他原来是儿单于的心腹,早就对且鞮侯心怀不满,他已经派人向赵破奴联络,要率领他的部下,全部投降我大汉呢!”
“什么?匈奴的左大都尉要降我大汉?”武帝此时再也不能平静了,他“腾”地一下从宝座中站了起来。
“是的,皇上,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匈奴左大都尉把他的一半兵符都送来了!”李广利说着,将匈奴人学习汉人,用竹子做成的半个兵符呈了上来。
武帝拿起那半个并不怎么精致的兵符,但心中的喜悦却是异常浓烈。他曾经接受过匈奴太子于单的投降,可那个太子是个被匈奴挤压废黜了无用太子,他带来的人马也只有三万多人。如果匈奴的左大都尉能够降我大汉,能够带来十万人马,可能还有几千里的土地,我大汉便可趁机亡其匈奴了!且鞮侯啊且鞮侯,你连你部下的左大都尉都统领不了,还怎么和我大汉和谈呢?朕改元天汉,看来真是苍天助我大汉呀!朕这次不在长安接受匈奴的大队人马,这样会把长安民众折腾得很苦。朕要再去一次朔方城,不,朕要在朔方城之北,建立一个专门的受降城,在那儿接见匈奴的十万降卒,然后就让他们在那儿安家,让他们作为汉人的屏障!不,要让他们像一个大大的木楔子,楔进匈奴的腹腔之中!
想到这儿,武帝高声命道:“李广利!”
“臣在!”李广利双脚一并,马靴声音“咔”地一响。
“你传朕的旨意,让公孙敖率五万兵马,于朔方城北与匈奴的交界之处,连夜修建一座城池,名字就叫‘受降城’,朕要到受降城上,亲自接受匈奴左大都尉来降!”
“臣遵旨!”李广利犹如传令兵接到号令,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霍光却走向前来。“皇上,您刚刚派苏武等人前往匈奴议和,此番若是策动匈奴来降,岂不是要授匈奴以口实,陷苏武于困境么?”
武帝这下子被霍光幡然提醒。是啊,匈奴还称自己是长辈呢,长辈怎可一面和谈,一面策反呢?
公孙卿在一旁突然开了腔:“皇上,臣以为,这次匈奴左大都尉要降,不是我们策反,而是他们自己要反。我们只是受降。岂有敌人要降而不受之礼?何况匈奴左大都尉投降大汉之后,匈奴更会势单力薄,那样,苏武在匈奴与他们和谈,不就更有利了吗?”
武帝听了这话,不禁点点头。
“可是皇上!”霍光还是争辩:“万一匈奴听了这个消息,加害于苏武等人呢?”
“哈哈哈哈!苏武等人,不过一百余人!可匈奴来降的,却是十万多人!霍大人,您连这个账也算不过来?要不要找你的好朋友桑弘羊来算算?”公孙卿嘲笑霍光说。
霍光心中很是恼怒,可他不再与公孙卿争了,只是用眼睛期待地看着皇上。
武帝想了一下,冷冷地说:“这个时候,如果匈奴单于敢于加害汉使,那就要看看苏武他们的气节如何!”说完他又大声说:“李广利,就按刚才说的旨意办!还有,你传朕的旨意,让赵破奴率领他的部队,前往迎接匈奴的左大都尉,将他们一步一步地领到受降城来!”
“臣得令!”李广利觉得,天气从来没有这样爽过。
渤海湾内,波光诡谲。
仿佛大海也有附和人意的时候,她展开着起伏不定而又深邃激荡的胸怀,拥抱着、裹挟着驰骋其间的探索者。
东方朔与珠儿、梅香三人这些日子一直被大海所诱惑着,他们对海岛的兴趣,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他们白天乘船出海,每见到一个大的岛屿,便登上去看看有没有仙迹。仙人们好像从来没有光顾这些荒岛,倒是岛上的许多奇花异草,惹得他们流连忘返。有的岛上还有许多毒蛇出没,吓得梅香一开始直叫唤,到了后来她也见怪不怪了。好在皇上派来的三条大船上,吃的用的东西多的是,还有那些士兵,对他们毕恭毕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如仙人调动手下的神兵。这样一来,东方朔和珠儿、梅香觉得他们过的就是神仙生活,于是探海登岛的兴趣一天比一天浓厚。清晨,他们可以看到一轮红日从海浪中跳出,或者从云雾中溜出,或者到了中午才从头顶上淡出;可到了夜晚,他们可以坐在船头,观看海上的明月的皎洁和妩媚。有时晚上没有月亮,他们便把白天的所见所感记录下来。最让他们兴奋的是,有一天狂风大作,海浪滔天,他们的船躲进一个岛边的港湾,呆了三天才等到风平浪静。当初升的太阳从海浪中露出红红的面庞时,他们发现海面上有一块浮着人的木板。他们救起了一个老人,一个年纪并不比东方朔大,但是当然要比东方朔苍老的渔民。那老人被救上船,不仅活了命,而且还过了几日神仙生活,于是便打开了他的话匣子,用地道的成山话,说起了他所知道的关于海上仙岛的故事。那老叟说,他曾经乘船南下,到会稽之东的地方,在那儿往东很远很远的地方,见到一个大岛,叫做瀛洲。瀛洲之上,长满了神芝仙草,上面还有玉石,高达千丈,其中泉水如酒,味道甘美,渔民们将那儿取名为玉醴泉,饮之数升辄醉,能使人长生。瀛洲之上有人烟,多像仙家一样生活,但风俗和吴越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山川也和中国相同。东方朔和珠儿、梅香都知道,瀛洲便是传说的海上三山之一,于是大为兴奋,又拿出许多好酒好菜,请老人再吃再谈。那老人说,有些地方他去过,但记不得名字,有些地方他也未曾去过,只是听老人们祖祖辈辈说过。东方朔说:那就请你拣有趣的说。老人说了许多,其中一件最有趣的是,他们当中有的人遇到大风,在海上飘了几十天,居然到过东边的扶桑国!他们说扶桑在东海之东岸,海岸很直,可以陆行。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万里。那里林木丛生,树叶都和桑树差不多,上面还长着桑椹。最老的树有千丈之高,许多人都围不过来。更为奇特的是,这些树多是两两相依,同根而生,互相扶偎,因此便叫扶桑。去过那里的人都说,太阳每天都是从那棵最大的扶桑树上升起来的!那老人还听人说,这个扶桑岛上也有人烟,都和大汉朝的中国人差不多,据说他们便是秦始皇时徐福带过去的五百童男童女的后代,至今不过三四代人。他们还在扶桑岛上建有帝宫,供奉着太上真人和东王公!东方朔便请老人留下来,和他们一道在海边探游,不料那老人说,他在荣成还有老妻和儿女,他们还盼着自己回去团圆呢!那老人临别时告诉东方朔,从这儿往北叫北海,蓬莱仙山和方丈仙岛便在北海里头。穿过北海,便能到达高句丽,而在高句丽之西是西海,西海之内,还有许多仙山,大都没有人烟,有个岛上全是蛇的世界。再穿过西海,便可到达辽东郡了。东方朔没有强留老人,他与珠儿和梅香起船向西北方向行驶,果然三天之后发现了秦始皇射杀巨鱼的芝罘岛,然后再向前行,到了蓬莱仙岛,再往北上,发现方丈。东方朔将这些统统记录下来,他对珠儿和梅香说,我们把这些岛统统叫做洲,索性将所见所闻,凑足十个整数,然后成为一个书册,便叫《十洲记》。梅香说:我们是奉皇上之命来寻仙的,寻不到仙也不好交待,何不将道听途说的仙人故事也写进去呢?东方朔与珠儿听了,齐声叫好,于是这一老二小又过起了海上神仙的快乐生活。
但是,他们并没能忘记京房和隽不疑。他们的船,还是一天一天地向辽东郡移近。
长安大街,人流如织,鼓乐齐鸣,十分热闹。
长安市民们今天又开了一次眼,纷纷来到长安大街上翘首观望。除了街心皇上车马专用的驰道上没有人敢站以外,处处都拥挤着看热闹的大小官员和百姓。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过去只有两次这么热闹,一次是三十多年前皇上的舅舅田丞相奉皇太后之命娶燕王之妹为妻,结果那次婚宴让灌夫给搅了,最后灌夫带着老臣窦婴一起进了地狱,田鼢也没有好下场;第二次是整整二十年前,皇上带着大女儿卫长公主到渭水边上迎接霍去病,还让东方朔家的辛苦子与长安美女罗敷同日成亲,长安街上万人空巷,争睹汉家大司马冠军侯的英姿和长公主与罗敷的美貌,不料后来倾城大哭,天地号丧。如今长安街上又有了这么大的动静,这样的热闹,市民们以为只有皇太子娶亲,才能有这等光景。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住在东市口的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的女儿要出嫁,而西边闹市街的丞相长史刘屈牦刘大人的儿子要娶媳妇。虽然李广利离大将军的位子还差一步,可他是皇上的小舅子,尽管刘屈牦离丞相也差一步,可他却是皇上的亲侄。皇上听说他们两家联姻,一阵高兴,给两家各赐黄金千两,车辆百乘,并命文武百官,前往致贺。这一下长安街快给挣破了,官员们一大早要去东市口送贺仪,中午时分要到闹市街喝喜酒,长安大街是他们的车马必经之地,而刘家的迎亲队伍原来就有华车百乘,鼓乐无数,再加上皇上的赏赐也要显摆,于是使长安街更是拥挤不堪。好在长安执金吾赵禹是个很识相的人,他知道等送亲的队伍出来,车马还要再增一倍,于是急忙调来手下所有的警力,三五步便设一个岗哨,先把长安街上皇上专用的驰道给护住,不让他人践踏;然后又将李家到刘家这一段子大约六七里路全用彩带拦上,并有兵士看护,老百姓可以观看,不准过线。这样一来,倒也是一路畅通,只见宝马奔驰,红旗猎猎,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就连李广利和刘屈牦的心腹和来往奔波的官员们见了,也都对赵禹手下的士兵们连连挥手致谢,同时向两边老百姓挥手致意,仿佛他们也得到了长安民众的无比拥戴。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长安老百姓眼中的焦点是李广利的女儿,大家听东市上的人说,这胖丫腰如酒桶,面如柿饼,还比刘长史的儿子大出四岁,长安人也说“女大三,抱金砖”;可是“女大四”便要“死没治”呢!
当然,李广利的女儿坐在车中没有露面,有人说他看到了最大的车中有个人蒙着红盖头,只觉得车过身边,有股猪圈中的异味。还有的长安人说话更逗:他们说新郎骑的马太高太大了,弄得本来个头就不太高还有一头卷毛的刘公子,倒像一个刚从泥水中跳出来的大尾巴寒羊一样!
这些都是长安百姓侃大山时侃出来的,少听些也罢。其实那天酒筵是极为丰盛的,皇上虽然没有亲自光临,却让太子刘据出面代表,自然又让刘长史家门楣放光。宴席之上,更没有人再敢去做灌夫那样的傻帽儿,众人觥筹交错,开怀畅饮,却也饮而有度,没有人敢在这个非常时期大胆闯祸。
霍光也是恭恭敬敬地先到李家拜贺,然后又去刘家赴宴。他是个礼数甚为周到的人,不仅自己备了一份厚礼,还代替东方朔也送上了一份,因为辛苦子娶罗敷时,朝廷大小官员,多是送了礼的,尽管十八年前礼数很薄,可是要按今天的规矩还要还上的。霍光除了恭恭敬敬外,近来做什么事情都是小心翼翼,他知道因为武帝不再信任栾大,公孙卿在怀疑自己,而且从所诚被害之事上也已看出,公孙卿与江充、刘屈牦和李广利已经结成同盟,自己将是他们的第一个攻击对象。
霍光与上官桀、金日磾被安排在一个席位上。上官桀和金日磾是霍光向皇上推荐的,说什么他们三个都被人家视作同出一门。其实自从金马门学艺之事暂告段落之后,霍光与金日磾的来往都少了,那个曾经奔赴西域的上官桀与他更是难得一见。
年近八十的公孙贺被推作主婚人,大媒人公孙卿当然是证婚者,他们那个地方自然是宴会的中心,霍光三人这里倒也清净。这时桑弘羊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席地一坐,便向霍光等人敬酒。
如今公孙敖远在朔方之北修建受降城,朝中与霍光渊源最近的,当年要算搜粟都尉兼大农令桑弘羊了。可桑弘羊也是老练得很,这些年来很少到霍光府上串门,二人相逢也是会心地一笑。一杯酒饮完,桑弘羊却问起金日磾来:“日磾仁兄,你那一对小儿女,如今是不是更可爱了?”在场的人都知道,金日磾到汉家后不久,武帝便将汉家宗室一个女子许配给他,而且不久便为他生下一男一女双胞胎,跟辛苦子和罗敷一样。
“两个小家伙,都九岁了,跟霍大人的千金一样大小。”
“那好啊,我看,在今天这个婚宴之上,还不让你的公子与霍大人的女儿,结成儿女亲家?”桑弘羊说得特别轻松。
“不敢,不敢。小人乃胡人,怎敢向霍大人高攀?”金日磾看了霍光一眼,很谦虚地说。
霍光看了金日磾一眼,心里好不自在。其实他特别喜欢金日磾的儿子金日明,他的夫人霍显也时常说,金日磾那对宝贝儿女深目隆鼻,皮肤白净,把汉人的漂亮和匈奴人的奇特都现了出来,要是能将女儿嫁给金日明,当是一件好事呢!可是这个金日磾,为何要躲着我霍光呢?
桑弘羊知道金日磾只是托辞,这事情只要霍光点头便好办,于是想继续撮合,不料此时公孙卿走了过来,要给诸位敬酒。桑弘羊急忙向公孙卿点了点头,回到自己与司马迁等人一起的席位上。
“来,来,霍大人,上官大人,金大人,公孙卿敬你们三兄弟一杯!”公孙卿把“三兄弟”说得很重,然后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霍光等人也不好推辞,于是个个一饮而尽。
“霍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不知霍大人能否赏光?”公孙卿放下杯子说。
“公孙大人,您太客气。只要霍光能办的,定会尽力。”
“好!霍大人,如今皇上对您极为器重。公孙卿有一堂兄,名叫公孙度,便是前丞相公孙弘大人的长子,不知霍大人记得否?”公孙卿笑着说。
“记得,记得。下官听说公孙度为人木讷少言,与世无争,眼下正为太常寺丞,不知对否?”霍光的记性特别好。
“不错,不错。霍大人果然记性极好。你看,他这个书呆子,如今也在宴席之上,居然不知来求大人。”公孙卿向远处看了一眼,想把公孙度找出来。
“不用,不用,公孙度大人既然面皮很薄,何不由大人您说出来呢?”霍光笑道。
“那好。”公孙卿正色地说:“霍大人,其实这也不是下官的意思。公孙丞相临终时,曾向公孙度说过,要他以后为官处事,多多倚重霍光大人您的意见。”
霍光有点吃惊:“公孙丞相如此看重,霍光难以担当。”
公孙卿笑了。“霍大人,堂兄公孙度在太常丞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多年,就是升不了一阶。下官若向皇上亲自提起,自然是有举贤唯亲之嫌。这件事情,在下想,既然公孙丞相都有遗言,还是由大人向皇上举荐为好呢。”
霍光想了一想,连连点头:“大人放心,霍光一定从命!”
公孙卿拱手一谢,然后又将两个人杯中的酒斟满,与霍光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霍光自然也喝光了杯中的酒,定下神来再看眼前,只见公孙卿已得意洋洋而去。
上官桀却把霍光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双双斟满,双手端起霍光的杯子,说道:“兄长,小弟也有一事相求。”
霍光不以为然地说:“上官桀,我们之间,何必客气?”
上官桀却认真地很:“兄长酒量如海,何多小弟所敬的这一杯?如果兄长饮下此杯,小弟便将心中要事相告。”
霍光见他说得认真,便端起杯来,再次一饮而尽。
上官桀再次把霍光的杯子斟满,然后说:“兄长,小弟也有一子,今年十岁,不知您忘记了没有?”
霍光笑了:“你的儿子生下时,我与金日磾一同看望过,你就是那天给儿子取名,叫做上官安,我等如何会忘呢?”
“兄长,您没忘记就好。可是,前日刘屈牦刘大人告诉小弟说,他有一女,年纪十岁左右,言下之意,要与我上官家也结秦晋之好。”
霍光把杯子一放:“上官桀,这是你自己的事,何必问我呢?”
上官桀看了看金日磾一眼,然后说道:“刚才桑大人作媒,欲将兄长之女许与日磾兄,而日磾兄却不给面子。据小弟所知,皇上也特别喜欢日磾兄的一双儿女,想来日磾兄还有难言之隐。在下以为,你我既是兄弟,何必让我儿子,娶他刘屈牦之女?如果兄长愿意,上官桀愿将犬子上官安与兄长之女结为连理!”上官桀说得情真意切。
霍光看了一眼金日磾,再看一眼上官桀,然后笑着说:“二位兄弟,儿女之事,还要等我回家与内人商议一下再说。来,喝酒!”
金日磾与上官桀一饮而尽。
三天之后,霍光面奏武帝,荐举公孙度为山阳太守,武帝当然应允。
五天之后,霍光终于说服了夫人霍显,同意了上官桀的请求,将他们的十岁的长女霍虹霓许配给年纪差不多大小的上官安。
天苍苍,野茫茫。
苏武和张胜、常惠、虞常等人到了匈奴的单于庭。
匈奴大约有几百人马,有骑马的,有骑骆驼的,纷纷站在大门前老远的地方迎接。那位自称是老朋友的卫律,再次出现在苏武的面前。
卫律急步上前,真情的拥抱住苏武说:“哎呀,我说子卿呀,我们又见面了!”
苏武只好拍了拍卫律的肩膀:“是啊,卫大人,我们还真有缘分呢!”
卫律看了一眼张胜、虞常,发现不认识,便说:“子卿,这回你当了正使,东方大人不愿意来匈奴?”
苏武笑了起来。“哈哈,卫大人,汉人有句俗语你不知道吗,‘杀鸡焉用牛刀?’这两位便是我的副使,张胜大人,虞常大人。”
卫律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张大人好,虞大人好。我叫卫律,卫青大将军的卫,法律的律,乐律的律。我们还有一位副使,他今天晚上才来见你们。”
苏武笑了起来:“卫大人,你说的那位副使,八成又是那个白天不敢见我们的马马维奇吧!”
卫律点点头:“说得对,说得好!可是如今新单于即了位,过去的大臣都封了王,马马维奇他被封作缑王,如今再要见面,你得叫他缑王了!”
苏武知道匈奴的王特别多,就像汉家封的什么爵一样,不值钱。但他还要恭维卫律一句:“卫大人,像您这样的匈奴老臣,该是个更大的王了吧。”
卫律知道苏武的话中不无嘲讽,也就顺势谦虚一回:“好说,好说,单于封我为灵王。”
苏武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两个,一个是猴王,一个是灵王,好像在匈奴就数你们两个会钻营了!”
卫律这回正色地说:“我说子卿呀,马马维奇给我再三申明:缑王的缑,是丝字边,再加上个诸侯的侯!”
苏武心想,匈奴的文字和我们汉字不是一码事儿,他们自己倒会按着发音挑好字儿!想到这儿,他笑着说:“嘿!他倒是好,王也当了,侯也有了,丝绸的衣服也穿上了,在大汉那边还留了个美名,真是全不耽误!卫大人,你看看,人家不愧是博士出身啊,咬文嚼字,都嚼到匈奴来了!”
卫律见苏武说话也很风趣,便知道他大受东方朔影响,谈锋甚健。可是卫律仍然提醒他说:“苏大人,东方大人这次没来,我们还是都正经一些为好。如今的单于,为人宽厚,不苟言笑,你可要小心,别跟他开玩笑啊!”
苏武点点头:“好吧,到这儿,就听你灵王的!”
二人说笑着,便来到单于庭的大帐之外。此时只听里面呼唤道:“大王有旨,宣汉使进见!”
卫律急忙领着苏武和副使、假使,进了单于大帐。苏武双手一拱,略施一礼,然后说了声:“大汉使者苏武参见匈奴单于阁下!”
通译长虞常用匈奴话大声复述一遍苏武的问候。
可是单于没有回音。
苏武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匈奴且鞮侯单于满面春风地看着自己,频频点头。
副使和假使也学着苏武的样子,齐声说道:“大汉副使张胜、假使常惠参见匈奴单于阁下!”
通译长虞常再用匈奴话大声复述一遍。
匈奴单于还是不作回答,然后离开座位,走到庭中,围着站在前头的苏武转了一圈,然后点了点头,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哈哈哈哈!大汉的使者,果然是风流儒雅,风度翩翩啊!苏武先生,本王以前对汉家习俗,早有耳闻,汉家语言,也常习学。本王以为灵王、缑王,便是汉家臣子的风范了,没想到今天见到了你,便觉得他们寒酸得很!苏大人,汉皇让你给本王说些什么呢?”
虞常见匈奴单于用流利的汉语与苏武对话,自己只好退到苏武的身后,与张胜和常惠站到一起。
苏武觉得眼前的匈奴单于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便相信匈奴人拥戴了一位明主,于是坦然对答道:“启禀单于,汉皇说:‘大汉与匈奴,均为炎黄子孙,只是习性相异而已。过去双方相互征战,都是劳民伤财,有害无益。既然匈奴单于愿意修好,何不撤回重兵,让百姓往来,一如邻里?’”
这些话,有几句是武帝让人写就的国书中就有的,有些则是苏武自己加上的。
且鞮侯单于拍着手说:“说得好!说得好!本王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才率先放回汉家的兵士和使臣。苏武先生,你就留在我的大营之中,与我们的灵王、缑王好好商议,制定出一些条例来,本王同意了,再请汉王恩准,以后两者相安无事,让百姓永享太平!”
苏武连连点头。他相信,匈奴单于这话是真的。
然而正在此时,一个匈奴大将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高声大叫道:“大王,不好啦!不好啦!”
且鞮侯单于并不惊慌:“斡式子,出了什么事情,如此慌张?”
那斡式子原来就是匈奴大将斡离不的儿子,虽还年轻,如今也已是一员大将,他大叫着说:“大王!左大都尉他果然有叛逆之心,我的亲信刚才来报,说左大都尉已经率领他的十万兵
马,向东南方向行进,说是要向大汉投降呢!”
且鞮侯单于很纳闷地看了苏武一眼,然后说:“我与大汉正在议和,他们的使者还在此处,大汉怎可接受左大都尉的投降?斡式子,你有没有搞错?”
斡式子却说:“大王!千真万确啊!我的那个心腹,如今是左大都尉身边的校尉,他的消息,保证没错!”
且鞮侯单于又向苏武走了过来:“苏武先生,你说,你们大汉皇帝,会一面派人与我议和,一面又策动我大部人马,投降你们吗?”
苏武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不会!我大汉皇帝,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如今单于愿以子侄之礼侍奉大汉皇帝,汉皇怎可再接受您的部下投降呢?”
且鞮侯单于点点头:“我想也是啊!”于是他转向众人:“你们说说看,没有我的命令,左大都尉为什么会发兵?难道他要自作主张,去攻打大汉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又一战将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大王,不好啦!”
且鞮侯单于仍然镇定得很:“支双儿,又出了什么事,你也这么急?”
那支双儿却是支楞儿的儿子,与他父亲一般模样,只是头脑不再那么愣了:“大王!前方快骑来报,说汉将赵破奴率领两万人马,进我境内,要接应左大都尉,到汉家投降去!”
且鞮侯单于这才急起来:“此话当真?”
支双儿叫道:“如有半点儿搀假,大王可以杀了我!”
且鞮侯单于愤怒地对苏武等人说:“苏武先生,汉使大人,看来你们大汉皇帝做事,有时候还不如子侄小国呢!”
苏武根本不相信匈奴将领们的话,于是争辩道:“大王,请您把事情弄清楚,再怪罪大汉好不好?”
且鞮侯单于瞪了他一眼:“本王会弄清楚的!我要亲自去把情况弄清!来人!”
十余名侍卫齐齐出列。
“你们几个去领三千人马,跟我走一趟,看看有谁愿意投降汉人?”
支双儿见匈奴单于带人如此之少,便劝说道:“大王,你带的人马太少,危险啊!”
且鞮侯单于不以为然地说:“人少?左大都尉手下不是有十万兵马么?要是他们真的愿意投降,那我带的人再多也没用!斡式子,你把这几位汉使,还有他们随行的百十个人,都替我看管好了,等本王弄清情况,再来与他们理论!”
斡式子点点头说:“大王放心,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汉之辽东郡,治所在襄平,也就是今天的辽阳市。
辽东郡府中的气氛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人们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焦灼的。连年旱灾蝗灾,已经让辽东郡处于水不深却火很热的情形之中。自从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那时叫绣衣直使)暴胜之到来之后,一直开仓济民的辽东太守龚遂被软禁了起来,罪名是他对造反的民众心慈手软,只知道拼命地放粮施粥,不知道以铁腕来镇压暴民。那暴胜之不仅是个铁腕人物,而且手段之“酷”,罕有人比。他的手法极为简单:以暴治暴,比暴赛暴,看谁能胜过我暴胜之!暴胜之铁了心,要在对付民众这一点上和杜周等人比个高低,他只怕民众不暴,唯独天下到处是暴徒,他暴胜之才有用武之地。他的暴行当然受到表面上不急不躁的杜周的激赏,于是也引起皇上的青睐。于是杜周从廷尉府派了许多以暴著称的人来辽东助暴治暴。于是武帝赋予暴胜之更多的权力,给他调集正规军,给他输送许多军粮,允许他将太守之类的官员先行关押,只要能把暴乱平定便可。暴胜之终于有了大施暴政的机会,来到辽东一年有余,先后将数万暴民关进暴氏刑狱,所杀暴徒更在万名之上……辽东郡中,原来是灾民遍地,如今却是暴乱四起,暴风频吹,暴徒满山,暴尸遍野。
可是,如今暴胜之有些累了。
暴胜之的脾气已经不再暴躁。
暴胜之是个很瘦的人,瘦得像从长沙国到长安城又到平原郡的那个申猴子。然而就是瘦人,才有炯炯有神的眼睛,才有旺盛无比的精力。暴胜之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一只长着火眼金睛且有灵牙利爪的猴子。在他的眼里,暴民只不过是一只只跳蚤,他们在草中寻不到食吃,便会跳起来咬人。跳蚤是不能喂养的,龚遂犯了致命的错误!跳蚤只能捕捉,可是像龚遂那样只知无为而治的人,决不能捉到跳蚤,只有自己这样心狠手辣且反应迅疾的人,才能够把跳蚤一一抓到。当他轻轻地用一个指头碾死一只跳蚤之后,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来,看看案板上那些再也跳不动了长脚微虫时,暴胜之的快意,胜过神仙。
然而他没能快意多久。辽东的跳蚤太多了。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十个指头按住了十个跳蚤,然后用力一碾,有的死了,有的却还能逃掉。他再次用许多指头一齐捉拿,但他的指头已经不听使唤。
是的,跳蚤愈生愈多,愈来愈多!
而他身边的军队却不够用的了。辽东的地方军队本来是准备对付鲜卑人、高句丽人、肃慎人的,让他们捉上一阵子跳蚤还行,可让他们长期如此,他们早已不愿干了。何况有些跳蚤与他们同窝而生。暴氏刑狱再也无法扩张了,暴家粮草也已不够了。暴胜之从长安带来的“捉蚤队”——称为“暴家军”更合适一些,他们也已疲乏了,而且开始担心辽东的军队想把他们作为跳蚤来捉。
几天之前,杜周又派人送来皇上的旨意,要他速速解决辽东平暴之事,然后并将平暴良方送达长安,让廷尉府推而广之,让天下郡国,效而行之!
暴胜之近来经常进入梦幻状态。他在梦中,看到皇上坐在高高的山上,指挥着杜周放开一个大铁笼子。铁笼中跳出一只饿得皮包骨头的猛虎,一只生来便要残害弱小生命的野兽。而在笼外,却放着千千万万只四处觅食、你争我跳、你鸣我叫的雄鸡和母鸡、小鸡。那猛兽跳了出来,扑向鸡群。一阵子鸡飞虎跳。虎跳着,咆啸着,贪婪地吞噬着。然而它身边的鸡太多了,它们先是惊叫、悲啼,然后便是停顿、观望,接着又是麻木、困惑;再往后,雄鸡们觉醒了。它们弄明白了,一只恶虎不可能将它们全部消灭,它们可以趁虎歇着的时候快点交配,扑朔迷离地交配,然后让弱小的母鸡生出更多的小鸡来,雄的便可鸣叫,便可跳起来撕咬;便可以再与雌的扑朔迷离,于是又产生许多可以鸣叫可交配可以产蛋的生命。这些生命打不过恶虎,但它们可以轮番进攻,去啄恶虎的眼睛,至少让恶虎睡不着觉。最后,就是用尸体堆成一道肉山,也可以把这个残恶的东西压死,让这个可怕的东西窒息!
在梦中,他发现放开虎笼的杜周,还有高高坐着的武帝,都在哈哈大笑。
暴胜之大梦醒来,竟忘记了自己的姓,依稀觉得那铁笼子上贴着一个大字,既像是“暴”,又像是“愚”——两个字上头都像是日头。后来他才分清,下面水深火热的那个字叫暴,下面有私心暗藏的便是愚。
管他是暴是愚,我都得担着。暴胜之心地坦然。
这天早晨,暴胜之刚刚来到辽东府衙,他脱下靴子,坐到几案前,下意识地轻轻地动弹着十指,琢磨着该让它们如何运动,却听到大门之外熙熙攘攘。
不论在长安还是在辽东,自己的官府外面很少听到这种声音。暴胜之于是连帽子也没戴,鞋子也没穿,便跳了起来,要到门前看个究竟。
只见一个身材瘦高、衣着得体、仪表堂堂、身背宝剑的年轻人,被多名卫士拦在衙前。
那人正是隽不疑。原来隽不疑到了辽东,先回家看望老母,老母既惊又喜,泣涕涟涟。老母问他求来何人,有何办法来救龚遂及辽东民众?隽不疑一时无言以对。隽母大悲,深究其因。隽不疑是个大孝子,只好将一路上如何与师傅冷寿光到齐国,冷寿光如何死于寿光,如何在海边见到东方朔,东方朔又如何被皇上所逼,必须到海上求仙,让京房先陪自己先行一步;京房又如何被黑山王相留,黑山王又如何归还父亲宝剑……将这些说完,已是半夜。母子二人拿出宝剑,见那剑于烛光之下,放出耀眼的光芒。隽母大惊,对儿子说:“不疑啊,你父说过,只要此剑放光,便有大用之处。当年你父亲看见此剑放光,才去从军;如今你又见此剑放光,它警示你要担当辽东大任啊!不必等东方大人了,你天明之后,便只身去救龚遂大人吧!”隽不疑连连点头,答应母亲。然后他苦思冥想了半夜,觉得自己既有曼倩之美名,何不以东方曼倩之神勇,仗剑闯关而说服暴胜之?眼下只有此计可行了,纵然自己也被暴胜之杀了,那也对得起这把宝剑,对得起父亲和老母,对得起师傅和祖师爷爷,无愧于曼倩这个美名了!于是他又细卜一卦,竟是上上大吉。天明之后,隽母为他亲自洗面更衣,一如她也看到儿子的卦象一样,竟然没再流一滴泪水。
隽不疑还怕什么?辽东曼倩要独闯虎穴!
“你要做什么?”卫士们排成几排,面对着这个奇特的闯入者,又一次大声吼道。
“我要见暴直使,见暴胜之大人!”那年轻人说。
“要见暴大人,可以商量,可不许带剑进去!”卫兵们说。
“哈哈哈哈!暴大人作为皇上的直使,拥有生杀予夺之权,身边虎豹成群,难道还怕一支剑么?”那人哈哈大笑。
“你带剑入衙,与暴民何异?”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叫道。
“哈哈哈哈!你们看看,我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磊落光明,像个暴民吗?如果我这种人也是暴民,那么你们统统都是暴官了!”那人笑得潇潇洒洒。
“那也要把剑放下!不然,我们就动手了!”一个武官模样的人喝道。
“君子仗剑而行天下,只有奸恶才惧而怕之!昔日东方曼倩仗剑入朝,皇上视之如同仙人;没想到今日辽东曼倩仗剑入庭,却要被人挡住。那好吧,你们要是夺得我手中的剑,便自上来抢夺;若是夺不了我的剑,我可要长驱直入了!”说完便将那剑“唰”地拔出,平地生风地舞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为他的剑光所震惊。
那是一把让人目炫的宝剑。
而舞剑之人又是一手独到的剑法。
众卫兵和官员们围成一个圈子,既像阻挡,又似观赏。
暴胜之知道来人决非凡人,看样子也没有什么恶意,于是大叫一声:“不要阻挡,请他进来!”
众人听到暴直使的声音,当然让开。
暴胜之一低头,方才发现原来自己帽子也没戴,靴子也没穿,于是急忙跑到案前,戴上帽子,穿上靴子,然后很恭敬地再到门前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隽不疑早已在众多官兵的簇拥下,走进门来。
暴胜之双手合拢,对他一揖:“请问义士高姓大名?”
“小民姓隽,名不疑,字曼倩。”
“是东方曼倩的曼倩吗?”
“正是。”
暴胜之一惊:“请问义士与东方大人是何关系?”
“东方大人乃小民的祖师爷。小民之师冷寿光,为孟喜之徒。”隽不疑从容答道。
暴胜之与孟喜、龚遂等人同时被推荐给皇上,只是自己是丞相公孙贺所荐,又跟着杜周在一起,孟喜和龚遂同为东方朔之徒,与自己不是同门而已,如何不知?“我与孟喜大人原是故交,东方大人也是我的先辈,既然如此,请看座。”暴胜之说道。
隽不疑大大方方地在辽东随臣递过来的凳子上坐下。
“辽东连年饥荒,盗贼四起。辽东太守龚大人与我同年,然而心慈手软,致使此地不能太平。曼倩先生既然前来,必有良方妙计,暴某人洗耳恭听。”暴胜之所说,倒也句句是实。
隽不疑说道:“暴大人,您如今作为皇上的绣衣直使,巡按辽东,驱虎豹而入羊群,万民丧胆,天下耸动。然而隽不疑以为,暴大人如不改弦更张,仍按此道而行之,恐怕辽东之民,蚤跳鹰扬,难以抑制;而皇上与廷尉府也不会为区区辽东而耐心等待。虎可搏鸡食羊,然不可绝鸡灭羊。隽不疑何出此言?鸡与羊者,皆为虎豹之食,然而也是圣人盘中之餐。如虎豹将鸡羊尽行灭绝,圣人盘中没有美味,恐怕只能食虎而餐豹了!”
暴胜之毛骨为之悚然。隽不疑所比喻的,竟与自己的梦境相类;然而他所说出的,竟是自己意料不到的!他急忙跨前一步,恳切地说道:“曼倩先生,您说的太对了!请问先生有何良方,可以教我?”
就连暴胜之周围的那些随员,也都睁大了眼睛。从他们急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和暴胜之一样着急,他们还算不上虎豹,至多是豺狼而已,如果皇上怪罪下来,首先遭殃的可能是他们这些走狗!
隽不疑觉得周围的人太多,还又觉得有些话,说了不如让他自己琢磨更好,于是从怀中掏出夜间刻写好的三块竹简,逐一递给暴胜之。
暴胜之接过竹简,依次看来,只见简上刻着三九二十七个字:
凡为吏,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威行,施之以恩,然后树功扬名,永终天禄。
暴胜之是个很坦然的人,只要他觉得有道理,便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同样,只要认为对自己有利,也不会考虑自己的面子。他觉得竹简上的话,说得十分有理,自己如今已是威名远播,就是防止物极必反呢!是的,到了“施之以恩”的时候了。可他觉得这二十七个字,还不过瘾,远不及隽不疑刚才说的深刻,何况自己身边的这些人,近来也都是六神无主的样子,也需要聆听高人指点呢?想到这儿,他第三次起身,向隽不疑再作一揖,然后说道:“曼倩先生,我等从长安来到辽东,以为以暴易暴,易如反掌。没想到一时间暴风四起,正如先生所言,‘辽东之民,蚤跳鹰扬,难以抑制’。我等也如羊角插进篱笆里,进不去,也出不来了!而廷尉杜周,又再三相催,要我们将辽东平暴良方呈送皇上,以向天下郡国推而广之。我等处于进退维谷之际,请先生多多赐教!”
暴胜之身后那些官员,见到暴大人三番折腰,于是纷纷俯下身子来,准备洗耳恭听。
隽不疑毫不犹豫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坚定有力地说出不可动摇的请求:“暴大人,请您放出龚太守,我与龚大人可与你们彻夜长谈。”
暴胜之却笑了一下。“曼倩先生,龚大人与我有同年之谊,我与他只是政见不同,岂会怠慢?只要您说得有道理,能让我暴胜之和众人茅塞大开,那我马上便请龚大人出来,还政于他!”
隽不疑也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与暴胜之和众位官员展开长谈。
班固在《汉书·隽不疑传》中写道:“(暴)胜之(深)知(隽)不疑(决)非庸人,敬纳其戒,深接以礼,(坚)意(询)问当世所施行(良策);门下诸(多)从事,皆州郡(优)选(之)吏,侧听(隽)不疑(之言),莫不惊骇;至(黄)昏(深)夜(方才)罢去。”
当天深夜,暴胜之亲自带上辽东府的官印,陪着隽不疑来到郡府衙门后边的小院里,将软禁其间的龚遂请了出来。
长安城上,阴霾四起。
建章宫中,武帝面带怒容。
杜周和赵禹跪在武帝脚下,由杜周禀报着如何平叛诸方暴乱之事。赵禹只是低头不语,而杜周则一面看着皇上的脸一边说,随着那长脸愈拉愈长,愈来愈加阴沉,杜周的声音也愈来愈低小,到最后,竟然连武帝也觉得有点听不清了。
武帝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一拍面前的案子,怒道:“不要嘀嘀咕咕了!你干脆给朕明说了,天下一百零三个郡国,有哪些地方还算平静,哪些地方盗贼四起?你如实说来,一点不许隐瞒!”
杜周抬起头来看看武帝,知道再不说实话不行了,便稍微提高声音,说道:“皇上,天下一百零三个郡国,只有徐伯代理的东海郡,还有卜式治理的临淄,没有暴乱。其余各个郡国,都有乱民出现,然而都是小股暴徒,成不了气候。唯有辽东郡、右北平、平原、南阳及楚国,暴徒最多,为首者聚啸山林,从者风靡。”
武帝冷笑起来。“哼,哼哼哼哼!朕一心想着北灭匈奴,南平两越,西征大宛,东荡夷狄,没想到朕的大一统天下,居然也到了盗贼四起,聚啸山林,从者风靡的地步了。你再给朕说说,天下哪些盗贼,势力最大?”
杜周毫不隐瞒,说起来如数家珍:“皇上,天下盗贼大者,南阳有梅免、百政二人,率万人打家劫舍;楚有段中、杜少,隐入芒荡山中;青州平原一带,有个徐勃,也在海边一带出没;而燕赵之间,还有坚昆、范主等人,带领数万人在梁山附近,与官府对抗。而辽东盗贼群起,就不用为臣多说了。”
武帝怒而问道:“你这个廷尉是怎么当的!非要到天下大乱的那一天,你才告诉朕这些实情吗?还有那个暴胜之呢?他不是要以暴胜之吗?为什么区区辽东,盗贼还没有平息?”
杜周倒是不隐人善:“皇上,暴胜之已经竭力而为,剿杀盗贼数万,无奈天下之盗,愈剿愈多啊!”
武帝大怒起来:“那是什么原因?难道你们就不会想一想么?还有赵禹,你们都想过没有?”
赵禹何尝没想?赵禹自从没能当上廷尉,只做长安的执金吾以来,便整天在看,整天在想!是什么原因致使老百姓造反,难道皇上您不知道么?对匈奴连年征战,刚刚平息,您又要攻取大宛;动用了半个国家的人力财力!趁着汲黯不在了,东方朔被你远支出去了,没有人敢再进谏了,您还要重新修建未央宫、建章宫、光明宫、甘泉宫;仅建章宫内,又建了通天台、柏梁台,还有仙人观、石阙观、封峦观、〖FJJ〗肶〖FJJ〗〖HT〗观;建章宫已经够大的了,你还在其中修建了蓬莱、方丈、瀛洲、壶梁四座仙山;近来你又下令,在未央宫北边修了个规模更大的桂宫,宫中处处悬明珠、置金案、列玉帐、设宝床,要建成“四宝宫”;你还让那个惟命是从的老丞相公孙贺用地道将未央宫与建章宫、明光宫、长乐宫连了起来,还将连着高祖时未建成的北宫,这需要多少钱啊!桑弘羊有本事,能够敛来足够的钱物,可是天下的人心,全都被敛到了肚皮之外啊!可是赵禹抱定了一个宗旨,长安没乱,便是我赵禹的功劳;长安最多就有一个所谓京都大侠朱安世还在时不时的杀人。可他杀得有理。朱安世便是张安世,他盘根错节,与张汤关系自不用说,与你杜周更是根根相连,而且他与霍光、与东方朔、与公孙敬声、与江充,全是连着的!你杜周心里明白,我赵禹更是明白,谁也不愿动这根大钉子!除此之外,长安的治安没得说,皇上没办法怪罪我赵禹!
正在此时,杜周的脑袋也像两千年后地球那一边的人造出的芯片一样,在快速奔腾着,运转着。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不如张汤。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廷尉这个职务不是人干的。但既在其位,就要深谋其政。他来不及去想张汤当年是如何用许多便衣侦知天下情况的,他只知道目前只有暴胜之的做法,最为果断,最为铁腕。于是他冷静一下,向武帝陈述起他的谋士减宣给他出的一个绝妙的主意。
“皇上,臣身边有一儒生博士,名叫减宣,他给臣讲过天下贼寇的来历。那减宣说,天上之盗,无时不有。尧舜之时,也不能免。《战国策》云:‘跖犬吠尧,各为其主。’便说明跖与尧同时。而《庄子·盗跖篇》还说,盗跖是当年大贤人柳下惠的弟弟,还与孔夫子在一起辩论过呢!皇上您纵然圣如尧舜,贤如柳下惠,仁德像孔夫子,也不免要与盗贼打交道。区区蟊贼,本来难成气候,不足为患。当下要务在于如何不让盗贼势力大炽,如何除去这些盗贼。”
武帝听了这段话,面上略有霁色。“这个减宣真是高人!他还怎么说呢?”
杜周侃侃而谈:“皇上,减宣说,盗贼蜂起,天灾只是其一。”
“那其二呢?”武帝急于知道,下边该是“人祸”了,一提到这两个字,武帝便觉得有些不安。
“其二,便是各郡官吏,捕盗不力。”杜周聪明得很,他决不会说出“人祸”二字,尽管他知道,官吏们有错也是“人祸”,但还是免提为佳。
“对,就是各郡捕盗无力!”武帝站了起来。“听说那个暴胜之,就是先将心太软的龚遂,先给免了职,才开始的四处搜捕盗贼的!”武帝觉得有了共鸣,于是长长的脸上出现了一点阳光。
“皇上,臣从暴胜之关押龚遂,想出了一个主意,如果皇上恩准,肯定能让各个州郡,盗贼灰飞烟灭。”杜周这时全然自信。
“噢?有如此高招,何不早早说来?杜爱卿,你说吧!”
杜周头一回听到皇上称自己为爱卿,高兴得像张汤一样口若悬河,声音也高了许多:“皇上!臣以为,各地盗贼,原先不过是三三两两,如夜半鬼火,不成气候。都是各地郡国,懒于捉拿,致使贼人愈来愈多。而各郡国从来向皇上都是报喜而不报忧,盗贼多了,生怕皇上治罪,于是更加隐瞒。隐瞒久了,养成大患,纸中包不住了火,于是贼火四处蔓延,才形成如今难以收拾的局面。臣以为,只要从郡县吏治入手,严格督促大大小小的官吏,他们如果不去捕拿盗贼,皇上便饶不了他们!只要他们能将夜半鬼火浇灭于欲燃未燃之际,天下方可安定啊!”
武帝不断点头:“说得好,杜爱卿!朕知道你说得句句在理,朕只想快点知道你有什么办法,让郡国大小官吏都去拿贼呢?”
“臣请皇上颁布一道新法。”杜周笑了。
“什么新法?只要能治盗贼,朕这就颁布!”武帝说得斩钉截铁。
“皇上,臣与那减宣一起,起草了一个‘沉命法’。”杜周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来。
武帝将竹简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简明扼要,全文不过二十六字:
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弗捕满品者,两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哈哈,杜爱卿,‘沉命法’就如此简单?你还是给朕细说一番,如何实行?杜爱卿,你说清楚了,朕这就下诏!”武帝也不是不解,只是他没那么多心思再去动脑子,他知道一旦“沉命”,天下便要死不少人,但是只要能让自己高枕无忧,死便死罢,汉家别的不多,有的是人。
杜周今天得到那么多的“爱卿”称呼,声调不由得更加亢奋起来:“皇上!沉者,坠入水中也。人溺于水,称为‘沉命’。东方朔在金马门作歌,说‘神州陆沉’。盗贼四起,便是‘神州陆沉’的前兆啊!可我大汉决不会陆沉!要沉的话,也得让那一帮子只知吃官粮、不能让一邦安定的无用之官先沉命!那些不能发现盗贼、不能根治盗贼的官员,不就是只配‘沉命’的料么?皇上,臣的意思就是说,有了盗贼,地方官员发现不了的,便要他们‘沉命’,发现之后除不尽的,也要他们‘沉命’!”
武帝一拍案子:“说得好!连盗贼都拿不到,朕还要这些狗官做什么?还不如让盗贼来当官呢!朕已经明白了‘沉命法’的意思,杜爱卿,你说,从哪一级官员开始,实行‘沉命法’呢?”
“皇上:臣起草的‘沉命法’简明扼要:‘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弗捕满品者,两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也就是说,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便是诸侯和王公大臣。除了这些人可以不死,其他人,只要俸禄达不到两千石者,包括一些官品不高的小郡太守在内,连同郡丞、县令、亭长、兵士,一律处死!皇上,让这些无用的人统统‘沉命’,臣再给您找有用的官吏来!”
“好!杜爱卿,朕的想法也是这样,不能光让小民饿死、冻死,要让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官也死上一大拨儿!反正朕的官也多的是!朕这就准了你的‘沉命法’,还要让天下郡国大大小小官吏都知道,从今天起,他们的属下出了盗贼,他们隐藏不报的,两千石以下的大官小吏,一律处死;发现了盗贼而又不能清剿干净的,也要处死!这就是我大汉的‘沉命法’!哈哈哈哈!赵禹!”
赵禹此刻像大梦初醒:“臣在。”
“你把长安治理得不错,好歹没有那么多盗贼出现。”武帝慢腾腾地说。
“都是皇上威德所致。”赵禹急忙拍一下马屁。
“可是,朕早就知道,在长安还有个京都大侠,名叫朱安世,他越俎代庖,居然连长安城内的官员都敢杀,为什么你不将他捉拿归案?”武帝转而怒斥。
“皇上。臣一直派人捉拿,只是那朱安世过于奸滑,拿他不到。这一点,连杜大人也是知道的啊!”赵禹生怕自己一人被陷下去,于是伸手抓住了杜周。
杜周愕然地看了赵禹一下,自己觉得无话可说。
“朕要杜周从今天起,在全国推行‘沉命法’;朕也要你赵禹从今天起,就去捉拿朱安世!朕给你半年时间,如果拿不到朱安世,朕便要你先‘沉命’!”
赵禹听了,吓得面无人色。
正在此时,公孙卿和李广利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了进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先说话。
武帝最关心的是战场上的事,于是问李广利道:“李广利,是不是赵破奴大破匈奴啦?”
李广利“扑通”一声跪倒,然后哭道:“皇上,大事不好啦!”
武帝自然也要大吃一惊,但他看到李广利那个样子,便镇静了下来:“看看你,还像个将军的样子么?有什么事,快快说来!”
李广利哭泣叫着说:“皇上!赵破奴他率领两万兵马,与匈奴左大都尉接上了头,于是左大都尉带着匈奴的十万大军便随他而来了……”
武帝打断他的话:“这好啊!”
李广利接着哭叫:“皇上,我还没说完哪!那赵破奴一路上趾高气扬的,匈奴许多大将都不服气,左大都尉好容易才将手下的人控制住,没想到这事让匈奴且鞮侯单于知道了!”
“那就与他们打呀!赵破奴不是要破奴的么?”
“皇上!赵破奴打西域人像个英雄,谁知一遇到匈奴人,他就要尿裤子了!”李广利开骂了。
武帝心中一急,知道大事不好:“你快说,赵破奴怎么了?”
“皇上,匈奴单于只带几千人马前来追赶,赵破奴便带着两万汉军与他厮杀,没想到左大都尉手下的十万大军,有八万人马去救且鞮侯单于,反而把赵破奴给围在当中!”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赵破奴就……就……”
“他战死在疆场?”武帝希望他能够这样。
“没有,赵破奴他,他……投降了匈奴!”
“那两万汉家将士呢?”武帝瞪大眼睛问。
“凡是不愿降的,全被匈奴杀死了……”
“混账!”武帝大怒,顺手将案上的一个绿色的玉如意拿了起来,朝地下猛地摔去。
那如意,碎声琅然,块落满地。
“皇上,皇上息怒啊!”杜周和赵禹高声叫道。反正事情与他们无关,他们的叫声里,无非全是同情。
武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问:“匈奴人马现在到哪儿去了?”
李广利还是不敢抬起头来:“皇上,匈奴且鞮侯单于一怒之下,已带领那十多万人马,围住了公孙敖将军正在修建的受降城!”
赵禹看了武帝一眼,他心想,这回好了,受降城不是接受匈奴投降,该是匈奴单于接受汉人投降的地方了。
武帝此时倒一点也不慌乱,他镇静地问:“李广利,你知道公孙敖手下有多少人么?”
李广利说:“五万将士,还有三万工匠。”
“那好!就传朕的旨意,让公孙敖别再修城,把工匠也编入军队,就在那里,务必把匈奴且鞮侯单于给我拖住!李广利,朕再给你十万大军,星夜兼程,赶到受降城去,与公孙敖形成合围!”
李广利急忙点头说:“臣遵旨!”说完就想走。
“慢!”武帝止住了他,然后走到他的面前,眼睛里露出冷冷凶光:“李广利,这回你要是还不能取胜,朕就把赵破奴的账,和你一起算!”
李广利只好连连点头。
正在这时,江充急忙跑了进来:“皇上,北军督尉李陵将军求见皇上!”
武帝正是用人之际,便点点头:“让他进来。”
正值壮岁的李陵身着铠甲,一副要去战场的样子,进来之后,便往武帝脚下一跪:“皇上,臣李陵请求率兵,出击匈奴单于!”
武帝看了看眼前瘦高精干的李陵,又看了看无比臃肿的李广利,他的心头突然一横:“不行!这次出击匈奴,必须让李广利去,而且只许胜,不许败!李陵将军,你与任安加紧训练兵马,朕有重用你的时候!”
众人面面相觑。
李广利不敢对皇上怎样,却对李陵盯了一眼,朝他“哼!”地一声,走了出去。
李陵只好讪讪而退。
杜周和赵禹也向皇帝揖了一下,然后退下。
武帝这时才将脸转向公孙卿。“怎么样?栾大回来了?”
“是的,皇上。”公孙卿不知再说什么为好。
武帝看了他一眼,突然冷笑起来:“哼哼哼哼!怎么,你还等着朕再次下诏,用他栾大的‘天兵’去灭匈奴么?”
公孙卿说:“皇上,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想问问,到底怎么处置他呢。”
“朕不是在建章宫内,离金马门不远,给他建了一座柏梁台吗?朕要把他腰斩了,然后再挂在柏梁台上,看看有没有仙人来救他!”
公孙卿吓得直打哆嗦。
“怎么,公孙爱卿,你怕啦?你不想让他死?”武帝又冷笑起来。
“不,不,不是的,皇上,臣在想,栾大被腰斩之后,长公主怎么办,您又得怎么样给皇后交待呢?”
武帝这回犯了难。朕定要杀了栾大!难道朕为了女儿,还要把栾大留下?不行!朕的女儿已经被他糟蹋得不像样子了,听说最近她在太医们的治疗下,换了药,已经有些好转,再将她交给栾大,就会回复到从前那个惨不忍睹的样子了!不能再让她与栾大见面了!皇后那里,朕再想办法吧!
公孙卿以为这下子说到了皇上的痛处,便又说:“皇上,处死栾大,臣公孙卿一点都不可怜他。他栾大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公主,她这一阵子一直和皇后在一起啊。”
武帝想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让太子去把长公主接到金马门中安置,就说朕已找来天下名医,给她治病。让阳石公主一块儿陪着长公主,人手要还不够,就从太子的东宫里调,不许用皇后身边一个人!”
公孙卿只好点点头,然后向江充看了一眼,才转身而去。
“让刘屈牦跟你一起去,你要是下不了手,就让刘屈牦下手!”武帝在公孙卿的身后叮嘱了一句。
江充知道今天皇上心情特别不好,就跑过来给他捶捶背,捶得武帝闭目欲睡。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充见皇上睁开了眼睛,才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您真的要把栾大给斩了?”
没想到武帝心中的火不仅没退,反而突然间火山爆发一样喷了出来:“混账!朕不斩了他,留着做什么?明天午时三刻,朕要亲自监斩,你派人通知丞相和霍光,明天所有大臣,都到建章宫的柏梁台下,看朕怎么处死这个妖人!”
渤海之滨,风平浪静。
海岸如痕,出现在珠儿和梅香的视线之内。
三条大船轻轻地驶向海边,为首的一条船上,船舱中躺着黑发满头、但面孔已被海风吹得黑红的东方朔。
珠儿与梅香二人从船头上走了进来,对东方朔说:“爹爹,你说我们这船,靠岸有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仙岛,我们没去呢!”
东方朔皱了皱眉头,没有理她,继续躺着,想他的心事。突然,他抬起头来,问起了梅香:“梅香,京房离开你这么久了,难道你就不想见他?”
梅香微微一笑,然后说:“东方大人,梅香前日算了一卦,卦象说京房他们稍有挫折,可是再往后便是一帆风顺呢。”
“可是你们别忘了,辽东还有个龚遂,还被暴胜之关着;辽东还有那么多灾民,吃不上饭呢!”东方朔忧心如焚。
珠儿笑了起来。“哈哈,梅香,你说我爹这个人怪不怪。在海里头,在岛上头,他就像个老小孩,无忧无虑的,要是真有仙人来带他走,他保准早就跟着去了。可一到岸边,一见到有人的地方,他就皱起眉头,悲天悯人了。好啦,好啦!让他在这儿悲天悯人吧,我们两个再到船头,看风景去!”
两人再次来到船头,发现这里的海水,如和这几十天在海上遇到的大风大浪比起来,真是犹如镜面一样,让人心旷神怡。
梅香的心思还在东方朔的身上。这个女孩子说话很有分寸。“珠儿,东方大人的心事重着呢。你看,皇上让来求仙,仙却没求到,向皇上没法交待;隽不疑来求救,他又没能及时赶到辽东,没能去解救自己的徒弟,他的心里能平静吗?”
珠儿笑了起来:“哈哈,梅香,看来你还真的了解我爹。可我告诉你,我爹这个人,就算他解救了自己的徒弟,他还想着要去解救辽东万万灾民。你说,他的事,还有完没完呢?他的心,和别人的心不一样!”
“不一样?难道他的心是别样的?”梅香笑了起来。
“对,梅香,我告诉你,我爹他有两颗心。你信么?”
梅香摇摇头。“人怎么会有两颗心?”
珠儿却认真地说:“我爹这种人,和我给你讲过的郭大侠、雷大侠、傅介子那些武人相比,就是多了一颗心,一颗司马相如那样的琴心。”
“什么?琴心?”梅香兴致大增。
“对啊!像我爹这种人,胆略过人,剑法高妙,却整天藏着,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不会出手。为什么?就是那颗琴心在作怪。他的心,像琴弦一样,在那里张着,世界上一有不平的事,他的心就动啊,动的。要是郭大侠那种人,早让宝剑出手了!可爹这种人,要用琴弦在肚子里面一动再动,不是动成乐曲,便是动成文章。乐曲也好,文章也好,还要说出来,写出来,弹出来,去让人听,让人看。我爹的话,你会听腻么?不会。皇上都听不腻!我爹的文章,虽然不多,可也是人人爱看。可是我爹弹的曲子却很少。可惜啊,这世界上能拨动他的琴心的人,已经不在了!连我也不明白他现在心里又奏着什么乐曲,写着什么文章呢!”珠儿说着,露出满脸的幽怨来。
梅香点点头:“我和京房也一起议论过,觉得东方大人与汲黯大人也不同,两个人都有胆子,都是剑胆,可汲黯大人却少了点什么,原来他缺的是琴心!”
珠儿得意起来:“梅香,这世界上,真正剑胆琴心的人没有几个,你,我,京房,都要学着点啊!”
梅香觉得好玩。她又想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
珠儿忙问:“梅香,你又笑什么?”
梅香向船内看了看:“我想东方大人当年在长安,身边一年换一个美人儿,也是因为他有两颗心,于是便二心二意了罢!”
珠儿这下子被梅香问了个脸红。她想了一想,便说:“梅香,你别说,你刚才说的还真有道理。我爹他对女人,是有些二心二意。可他对有的人,却是二心一意呢!”
“二心一意,没听说过!不过,要是一个人把两颗心都用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也是太执着了!珠儿,你说,东方大人对谁,能这个样子?”
“对三个人。”
“哪三个?”
“我爹啊,对皇上便是二心一意,什么事情都挂着他。”
“嗯,有道理。所以皇上也离不开东方大人。”
“第二个,是对我大妈,齐鲁女。”
“东方大人对夫人也是二心一意?”梅香有点不信。
“你别看我爹当年在长安一年一个美人,十二年凑够了一打的,他对那些女人,全是三心二意!是我大妈齐鲁女让她这么做的,他对我大妈可从来都是二心一意!到后来,我爹连对阿绣,对我娘,都没能二心一意呢!”珠儿说到这儿,脸上有些不平。
“那,还有谁能让他二心一意的呢?”
珠儿脸上放出了光彩:“本姑娘呗!”
梅香非常羡慕地点了点头。她往船舱里看了看,只见东方朔还在那儿躺着,痛苦地沉思。
梅香接着感慨地说:“珠儿,我们这些女人,一辈子能有人用两颗心来爱你,那也是太幸福啦。”
珠儿:“是啊,梅香,我有时想,要是我不是我爹生,那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嫁给他了。”
梅香惊奇地看了看珠儿,又看了看船舱中的东方朔,然后悄悄地说:“珠儿,你说这话我信。别说你爹显得这么年轻了,当年我和荷艳跟着汲黯大人时,汲大人满头白发,我们还觉得,要是他喜欢我们,我们都可以嫁给他呢!”
“那你怎么又嫁给了京房呢?”珠儿笑问。
“还不是汲大人只把我们当作孙女看?”
“对啊!我有时,真希望我爹他不是我的亲爹!”珠儿叹了一口气。
“好啦,他不是你的亲爹,还会对你二心一意?说不定将来太子对你也能二心一意,傅介子对你也会二心一意呢!”梅香安慰她说。
珠儿闭上眼睛,一直摇着头。
这时船上的一个头目跑过来:“二位小姐,你们看,快看岸上!”
珠儿和梅香转过身来,向已经变得清楚的岸上望去。只见那里聚集着许多人,有的人拿着没字的旗帜,还有的人举着刀枪,在那儿又跳又叫。
海边早有几只小船,开始向这个方向驶来。
“强盗!”珠儿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碰上了贼人。
梅香跑进舱中,拉起东方朔说:“东方大人,快点起来,我们遇上贼人了!”
东方朔这回不敢再躺了,急忙跑到船头,果然见到远处人声鼎沸,举着高低不齐的刀枪棍棒,在岸边直嚷嚷。
早有一条小船,箭一般地向大船驶来。
珠儿拔出剑来,一道寒光指向那船:“别过来!再近一些,你们过来就没命啦!”
只听那船上远远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梅香!珠儿,东方大人,我是京房啊!”
长安城中,金马门内。
一阵凄惨的叫声,从金马门的小院中传了出来,让这个久已无人居住的地方,平地增添了少许戾气。
后房之中,太子刘据和他的二姐阳石公主和两个宫女,围着口吐白沫、四肢颤动的卫长公主,在那儿呼叫。
“快,快,快把她抬到床上去!”阳石公主指挥说。
“孟晖,孟晖!快拿点水来!”太子叫道。
因为刚从钟粹宫搬到这儿,大家对这儿都不太熟,所以有些手忙脚乱。卫长公主向来是由阳石公主侍候的,而阳石公主也不知道金马门是空的,只带来两个侍女。太子刘据为了让更少的人知道自己姐姐的病情,根本就没叫什么佣人,只把他的伴读孟晖叫了过来。
孟晖对这儿毕竟还有点熟悉,便拿着一个大碗,盛了点水,走了过来。
阳石公主急忙从身边拿出一袋子药,放在水中,用手指头搅拌了一下,然后给卫长公主灌了下去。
卫长公主的手与脚都不动了,一会儿便平静地进入了梦乡。
太子看着自己的姐姐,看着她那瘦弱的身体和疲惫的面容,一股怒气从心底泛起。“都是那个无恶不作的栾大!父皇今天要杀他,我一定要去监斩!”
阳石公主点了点头:“好吧,弟弟,你去吧。这里有我带着人照看着。”
太子听了姐姐的话,抬起腿来便往外走,他又看了孟晖一眼,孟晖却不知是跟着太子去看斩杀栾大是好,还是留在金马门内是好。
“孟晖,你还是留下吧。这里得有个男的,万一公主醒了,有点什么事儿要做,总得有个男的照应一下。”太子说。
孟晖本来就不乐意去看杀人,于是点了点头,留了下来。
阳石公主看了长公主一眼,便对孟晖说:“没事。这阵子,我姐姐一两个月才犯一次病,吃一次药,就能好上很长时间。”
“可是,皇上将栾大处死了,这药……”孟晖担心地说。
“这药,没什么稀奇的,太医都能照着样子配出来。只是我姐的心病,没人能解啊。”阳石公主说到这儿,又看了孟晖一眼。
孟晖被阳石公主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她是高贵的公主啊。
又过了一会儿,阳石公主问道:“孟晖,你成家了没有?”
“小人已经娶妻,可是……”孟晖觉得还有话说,可是没说出来。
“可是什么?”阳石公主追问道。
“可是我娶的人,没有经过父母之命。”这是孟晖心中的一个疙瘩,他如实地讲了出来。
“你还行啊!娶个老婆,连父母之命也不要?”
“非也,非也。”孟晖直摇头,“小人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阳石公主这回来了精神:“孟晖,你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三岁。”
“哦,你和太子一样大!比我小三岁,比我姐姐小五岁!”阳石公主算得特别清楚。
孟晖有点不解:“公主,您问这个做什么?”
阳石公主是个心里有话便存不住的人,于是冲口说道:“孟晖,你看我姐,也真够惨的。我姐比我可温柔得多,漂亮得多!要是我和太子一块儿向父皇保举,让父皇命你为新的驸马公,你会愿意么?”
孟晖直摇头:“公主,这个,孟晖没有想过,没有想过。”
“你这个小白脸儿,你是害怕呢?还是高兴呢?”阳石公主单刀直入。
孟晖只觉得心里怦怦直跳,既有高兴,也有不安。以前他从来都没敢往这方面想,最多是太子身边那个妙兰让他心动不已,觉得宫中的花朵远比荷塘的花朵更为艳丽,所以也就不管荷艳愿意不愿意到自己的官邸居住了。如果真的能做驸马,真的能娶眼前这位病美人为妻,孟晖觉得他的老祖坟都会生烟的。自己曾在父母的坟头苦苦地守了几天,眼睛都看直了,也没见到坟头上冒过青烟。如果皇上要是真的恩准我孟晖为驸马,那我的老祖坟上肯定会冒出浓浓的青烟来!然而孟晖也很担心,他不知道世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还有京房,东方大人,还有那个不想当官,只愿意在东市上摆摊算卦的焦延寿,他们会怎么看呢?至于荷艳,那只好委曲她了。如果她愿意,还可以作为小妾;如果她愿意与许广汉好,那就成全他们俩吧……
阳石公主的眼光锐利!她知道孟晖是个见到女人便眼睛不好转动的人,也知道这种人见了名利和宝贝如乞丐见了金子一般。阳石公主笑了,她为自己的姐姐能够摆脱栾大这个妖人而高兴,也为公孙敬声这次在识破栾大的事情上立了大功,从而让皇上能够认可他与自己的恋情而高兴。
既然高兴,阳石公主便把姐姐自小就和霍去病相好的许多故事,一一讲给孟晖听。
建章宫中,时已近午。
高高的柏梁台下,端坐着满脸怒容的武帝。公孙贺也从建筑工地上走了过来,弯着腰,站在武帝的身边。霍光、上官桀、杜周、赵禹等人两边分立。这时太子也悄悄地来到武帝身旁。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发现公孙卿和刘屈牦二人不在这儿。
原来公孙卿和刘屈牦按照皇上的旨意,正在建章宫大门之外,准备把栾大解押进来。对于刘屈牦来说,这事还算容易;毕竟对他来说,栾大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可对公孙卿来讲,这确实是在要他的好看。在武帝面前,他可以义无反顾地抛出那个一点分寸也不懂的栾大,可在众位官员面前,他又觉得自己那张脸,最好能用什么东西遮起来。当然,栾大之死尚不足惜,可那个彻底识破栾大诡计的公孙敬声,最为可恨。公孙卿觉得自己美好的未来全让那个公卿给搅了,于是心里许多的忌恨,包括过去对东方朔的,对霍光的,全部转加到了公孙敬声的身上。于是就在关押栾大的隔壁房间里,公孙卿将栾大讲给他的关于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的事,还有公孙敬声为了买董偃的小别墅而挪用北军的钱粮之事,全部告诉了刘屈牦。刘屈牦得到这两个消息,高兴得所有的头发和胡须全部卷得像大尾巴寒羊一样,顿时觉得他那丞相长史之职,明天就会把长史二字拿掉。公孙贺啊公孙贺,你这个老不死的,你都七十八了,还要挡着我的道,这回我看你还能挡道不?看到刘屈牦这个样子,公孙卿也高兴得大笑起来,他这一次大笑,居然停不下来了,那张嘴先是大笑,后是傻笑,以后便再也合不上了,说什么都是一副永不收敛的笑脸。刘屈牦突然害怕了起来,要么公孙卿被什么魂灵附体了,要么他已是个疯子!
时辰已近午时,午时三刻就要斩人了,刘屈牦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已经被绑好了的栾大押了出来。公孙卿还是什么话也不说,依然笑容可掬。刘屈牦无奈,只好让两个军汉架着他,在后边跟着。
众人看着刘屈牦押着栾大走过来。栾大由于几个月的奔波,再加上几天的关押,已经很不像样子,头发披在肩上,脸上还有泪痕,确确实实像长安东市里的泼皮一个,哪里还有五块将军金印和一块乐通侯印悬于腰间的那种气派?武帝看到他这个样子,多年来压抑于心头的那把无名火,又都冒了起来。这就是朕相信多年的仙人,这就是朕委任的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还有乐通侯!这就是朕给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找的夫君,是朕的驸马!武帝想到这儿,恨不得自己亲自持刀,将他一砍两段。
栾大早就知道自己少不了一死,自从长公主只有服他的药才能安宁之后,自从他觉得长公主一天一天地向一个木偶变化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好在他已经享受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他曾经六枚金印悬于腰间,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如果天下要有什么急你死的记录,栾大肯定会让许多人都急死的!一朵美丽的鲜花被他蹂躏死了,肯定他走后这几个月,太医无法配制栾大的仙药,长公主已经死了!他回到长安,一被皇上派来的人抓起来,他的心中就已有数。他的心里如今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琢磨着这回要仔细一点,千万不要在地狱的边缘去喝迷魂汤,这样就可以看一看,是不是人死了还能还魂托生,自己二十年后真的能变成一条好汉。连这些都想透了,所以栾大走起路来,倒也不慌不颤。
可是,等他来到天神般威严、满面杀气的武帝面前,他突然害怕了,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栾大,你这个妖人,你骗了朕这么多年,你说,这次去泰山,找到神仙了吗?”武帝怒喝道。
听到武帝开口便问这个,栾大倒有些高兴了:“皇上!小仙在泰山真的看到了天神啊!白天,在泰山顶上,太乙真神正与那少昊二人在山上下棋,别人看着是两块大石头,可小仙看得清楚,他们可是仙人啊!于是小仙与他们约好,夜里在泰山脚下的皇上行宫相见。夜里,我被两块大石头落地的声音惊醒,果然是二位大仙降临……”
“你有什么凭据么?”武帝怒道。
“有啊,有啊!”栾大急忙从怀中掏出他所画的画符来,上面还有两块三块唾痕。“皇上,这就是小仙与大仙们约定的画符,地下跪着的是小仙,前面站着的两个便是太乙真神和少昊大仙啊!他们还亲自盖了印哪!您要是不信,泰山郡里还有两个人,可以作证!”栾大这下子来了精神。
“是嘛!公孙敬声,你那儿是不是也有一块画符,拿出来,让栾大仙人看一看?”武帝转向一边说。
公孙敬声急忙从身上拿出一块同样的画符来,交给武帝。武帝将两块画符凑到一起,还真是一块布上扯下来的。武帝斥责栾大道:“你看清楚了,是不是这一块?”
栾大急忙磕头:“对啊,皇上!太乙真神和少昊大仙说,他们要拿回去献给天帝的,没想到皇上您就是天帝,他们将这块画符献给您啦!”
武帝早已听腻了这类的吹捧,恼怒地说:“朕这儿岂止是有画符?神仙就在朕的身边,还要你做什么?公孙平,公孙能,你们出来!”
殿后突然闪出头戴面具的公孙平和公孙能。一个青面雷神,一个猫头鹰的样子,一如那天夜里的妆扮,居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栾大这回傻透了。“你,你们……”
公孙平和公孙能拿下头上的面具,露出了本相:“我们是皇上派去的,跟着公孙敬声大人,摸你底细的!”
栾大双腿无力地软了下来,颓然瘫倒在地上。
“把他拉出去,腰斩于众人面前,然后再吊到柏梁台顶上,他要真是神仙,就等着神仙来救他罢!”武帝怒吼道。
四个刀斧手走了过来,提起已瘫成泥的栾大就往外走。
公孙卿还是那副笑脸,对着栾大笑逐颜开。
栾大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武帝却看得清楚,于是叫道:“公孙卿!”
公孙卿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
武帝觉得他那副笑容,让人想吐,于是强忍着胃中的酸水,叫道:“把栾大的尸体挂在柏梁台上,让他的师兄弟公孙卿看守着,晚上点燃火把,看他能不能成仙而去!”武帝说着,转身便要回宫。
公孙敬声却站了起来:“皇上,臣……”他要皇上兑现他的承诺。
武帝停了一下,然后说:“传朕旨意,封公孙平等几个人都为将军,加封公孙敬声为太仆。其它的事,过两天再说!”
公孙敬声也知道此时不是宣布让他与阳石公主成亲的时候,于是深深地谢了一下皇恩,站到父亲身边去了。
殿外传来一声猪脖子挨刀时的嚎叫,一声还没叫完,便没了。
武帝觉得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然而还有许多东西堵在其间。他用灼人的目光再向面前扫了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还在自己身边站着的公孙卿。
公孙卿也看到了武帝那喷火的目光。他的心中猛跳了一阵,觉得大事不妙。然而公孙卿毕竟是公孙卿,自从武帝要处死栾大的那一天起,他便想好了几百条对策。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争辩都是徒劳无益的,唯一的方法是用阴阳移置之法,转移皇上的视线。趁着皇上还没有作出决定的时候,公孙卿将一只手放在背后,然后将咚咚直跳的心声转化为满面可掬的笑容,从从容容地从武帝身边走开。他一边走,一边扭动着屁股,两只脚却重重地打在地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音。
武帝觉得公孙卿像一条狗。可不是嘛,他就是一条狗,你看,他那只背在后腰上的手的胳膊,在屁股扭时一摇一摇的,多像一只狗的尾巴!是的,公孙卿曾经说过,他是一条天狗,当朕和东方爱卿要升仙的时候,天狗要留在自己的脚下呢!
就在武帝犹豫之际,公孙卿走到了另外一个人身边。
随着狗的肢体的扭动,武帝看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小个子矮老头。那是丁义,世袭乐成侯的丁义。就是这个丁义,是他把栾大当作异人献给朕的!朕最心爱的女儿,就死于这种奉献之中!难道高祖欠下丁公的往日旧债,还要朕来偿还么?
丁义这时也看到了公孙卿。这是公孙弘的爱侄公孙卿,是自己将他和栾大一道献给皇上的,为此我丁义就没再寂寞,乐成侯才有了真正的快乐。看哪,这公孙卿面上的笑容,可以像纱皮狗一样,掬起一捧的笑皮来。可丁义觉得这笑皮,让他碜得慌!
丁义再转过脸来,发现武帝那双射出闪电之光的眼睛,也在盯着自己。那眼光似乎可以穿透他的胸膛。丁义过去曾做过一个噩梦,在梦中,所有的佞幸之臣都被天雷劈死。没想到今天,这梦先在自己的身上应验了。不,不行!要劈,也得先劈死公孙卿!
丁义转向皇上,扑倒于地,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想张口说话,可他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天边的雷吼却于此刻传了过来:“将乐成侯丁义,拉出去斩了!”
公孙卿带着咚咚心跳和凝固了的笑容,一只眼睛瞅着奔向宫中的武帝,另一只眼睛盯着被拉向宫外受刑的丁义,把他们送了很远,很远。
金马门中,蜡炬高烧。
太子刘据正对阳石公主绘声绘色地说着栾大如何被公孙敬声识破、如何被腰斩的事情,说得阳石公主也是眉飞色舞。孟晖在一旁听着,心里咚咚地,像鼓点再敲。他不知道为什么驸马被杀了,太子和公主竟会如此高兴;由此,他又觉得当驸马未必是件好事,心头竟然郁闷起来。
这时卫长公主在床上动了一下。
太子悄悄地问:“二姐,大姐姐该醒了么?”
“都半天了,也该醒了。”她走了过去,看了一眼,看到卫长公主还在睡着。
“可能今天给她喝的药太多了,我老担心太医配的药,药效不够。”阳石公主说着,有些不安的神色。
刘据却过来问起了孟晖:“孟晖,你真的愿意娶我的姐姐?”
孟晖想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阳石公主,于是点了点头。
“太好啦!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姐夫,就放心啦!”太子一向喜欢儒生,特别喜欢孟晖。
“弟弟,你要知道,除去栾大,还有你二姐我的功劳呢。”阳石公主不甘寂寞。
“对,对!姐姐你,还有公孙敬声——公孙表哥,他做得太棒了!父皇今天当众加封他为太仆,虽说不是要职,也是位列三公啊!说不定父皇明天就会下诏,让公孙表哥与你成亲呢!那就是喜上加喜了!”
“看你!”阳石公主打了弟弟一下,然后高兴地说:“弟弟,这事情也该让母后早一点知道啊,母后也是见过孟晖的!”
太子觉得二姐的话有理,便说:“那,孟晖,你和二姐在这儿等着,侍候着大姐姐,我先向母后禀报一下,然后再多带几个使唤的人来!”
阳石公主一边推太子走,一边说道:“用不着人,这里是金马门,是皇宫中!我这儿还有两个使唤的呢!”
不料太子刚走不久,外边便传来叩门声。一个宫女前去开门,然后便笑着走了进来。
阳石公主忙问:“是谁?”
那宫女小声地说:“是公孙大人家的阿顺,他说公孙大人请你过去,有好事给您说。”
分别了好几个月,阳石公主如何不想念公孙敬声?可她看了一眼床上还在睡着的姐姐,又看了一下在一旁站着的高高大大的孟晖,便放了心,于是走过来对孟晖说:“我出去一会,太子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要是长公主他醒了呢?”
“你给她水喝,给她说温存的话啊!你都是过来的人了,难道还不会这个?你别不好意思,我把两个宫女都带走,就你和我姐姐两个人在一起,这回你就能放开手脚了吧?”阳石公主要给孟晖留下足够的空间。
“那……万一公主她不肯……”
“你放心,我姐姐已经好了,她也是好几个月没见过男人了,你对她好一些,说明你是谁……”
“她要是赶我走呢?”孟晖还是担心。
“你就说你是服侍她的太监,她还会赶你吗?”阳石公主有些不耐烦了。
孟晖再也没词了,只好躲到一旁,目送阳石公主带着两个宫女出了金马门。
孟晖感到百无聊赖。他搜肠刮肚地去想,想一想先哲们在这个时候会说些什么,会让他怎么做。
可是他搜遍了肚子中的《论语》、《孟子》,就是没有句适合的话。
要是京房在就好了。他可以给我算上一卦。管它《易经》上怎么说的呢,算了一卦,心里就踏实!可是京房远去海边了。那么去请荷艳算一卦?不行,这事一对荷艳说,那不就等于要砸锅?荷艳还能饶过自己?对了,长安还有一个算卦大师,那便是自己父亲的徒弟焦延寿!
想到这儿,孟晖心中一阵狂喜。
他很想这就去找焦延寿,因为他知道,从金马门到东市焦家,没有多少路程。
可此时长公主又动了一下。
孟晖不敢走。他觉得长公主一个人留在这儿,万一她醒了,见一个人都没有,是不合适的。哪怕自己将来不是驸马,只是太子侍读,这样做也不合适。不急,不急,还是等太子或者阳石公主回来再说吧。
不一会儿,外边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孟晖欣喜地走向大门前,轻轻地将门拉开。
整天地在皇上身边的那个中书令公孙卿,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他面前。
“公孙大人,你怎么来了?”孟晖吃惊地说。
“怎么,孟侍读,太子和公主都走了,怎么你还在这儿呆着?我怕你寂寞,想找你聊一聊啊?”
孟晖提醒她:“卫长公主还睡着呢,小声点。”
公孙卿笑了笑:“孟侍读,你好福气啊,竟然一个人与皇上最心爱的长公主在一起?”
孟晖急忙辩解:“公孙大人,这本来不是我的意思,是阳石公主非要我做驸马……”
公孙卿何等聪明?他早就猜了个差不多!自从江充告诉他说,太子把孟晖带进了金马门,他就想到了这步棋!公孙卿面带微笑:“孟侍读,别不好意思。皇上明天可能就要让您跟长公主成亲呢!你看,”他从大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来,从中一个一个地倒出来十块金锭子:“这些金子,都是皇上赏赐给你的。皇上知道你家里很穷,便让我给你送些金子来,让你找个人,置办一点聘礼,至少给自己做几件像样的衣服,好当新郎啊!”
孟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眼睛都放了光:“公孙大人,孟晖多谢了!”
“不要谢我,要谢皇上。”
“是谢谢皇上!公孙大人,您说这些金子,是收到这儿,还是先拿去置办呢?”孟晖心想,应该把这些金子交给焦延寿,让他替自己置办,而且再请他帮自己算上一卦。
“你在长安还有亲人吗?”公孙卿问。
“有,有!我师傅的徒弟焦延寿,就在东市!”
“那你就去吧,说不定皇上明天、后天就召见你了呢!”
“那,这儿……”孟晖看了看长公主,有点不放心。
“我帮你看一会吧,不行,我就让江充派几个太监来!”
“谢谢公孙大人。”孟晖拿着金袋子就走,他的脑子里,除了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这么多金子,便是焦延寿将要给他算出的八卦图像。
公孙卿看着孟晖消失在大门外的身影,笑了一笑,然后转过身来,走到床边,拿过卫长公主那软绵绵的手,在她的虎口上轻轻地一捏。
卫长公主马上醒了过来,她见到身边不是妹妹,也不是太子,便一下子爬了起来:“你是谁?”
公孙卿更是笑逐颜开:“公主,我是栾大的兄弟公孙卿啊,难道您连我也不认识了?”
“那,栾大,栾大将军呢?他回来了吗?”卫长公主心急如焚。
“回来了,早就回来了。”公孙卿说。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长公主急着下床找鞋子。
“公主,皇上让他在柏梁台上,求仙呢!求不到仙,不让他下来!”
“柏梁台?我知道!我和栾大一道去过那里!”公主穿上了一只鞋子,另一只却找不到了。
公孙卿从地下替长公主找到鞋子,帮她穿上,然后说:“公主,你慢点走,出了这个大院,就能看到柏梁台了,那上边灯火通明的,栾大将军正在那儿求仙呢!”
卫长公主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力气,一阵风地跑向大门,拉开大门,然后冲到金马门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柏梁台上的灯光,又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公孙卿已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当他看到长公主并没有跑错路,于是脸上笑容停止了,他要马上去找江充,他们约好了,一块儿去见皇上。
卫长公主没命地跑啊,跑啊,那只由自己穿上的鞋子跑掉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觉得自己还像当年在渭水之滨,跑向自己表哥所乘的武刚车一样,跑得浑身发软,跑得飘飘欲仙。
她觉得她生来就是要这么跑的,她的父皇为她设计好了目标,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从渭水边的得胜台上跑下去,这一次是从宫殿之中跑上高高的柏梁台。
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她从台下一阶一阶地向几十丈高的台上跑着,跑着,竟然一点也不累;更让她惊奇的是,和上次在渭水边奔跑一样,也没有一个人敢于阻拦她。
她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少个台阶,终于跑到了柏梁台的顶端。她转身看了看四周,只觉得月亮和星星全在自己的周围旋转。
她推开台顶阁楼群的门。她看到的,是她作为梦幻中的大将军的那个栾大,头被一根绳子吊着,脚也被一根绳子吊着,分作两截,悬在阁楼顶端。
一声凄厉的惨叫。
柏梁台四周的黑夜,被她叫成了白天。
武帝刚刚在邢夫人的抚慰下,悠悠进入梦乡,突然听到外边有人急急地叫唤。他心中一惊,总觉得还有大事要发生,于是急忙披衣而起。
邢夫人急忙给他披上夜晚用的袍子,打开房门。这时公孙卿和江充二人已经跪在房门之前。
“皇上,大事不好啦!太子他们没有看好长公主,长公主独自上了柏梁台!”江充急急地说。
武帝只觉得眼前冒起一串金花。
邢夫人急忙将他扶住,苏文和江充两个也上来把他扶住。
武帝什么也不想问,他在江充等人的架扶之下,飘飘欲仙地直到了柏梁台下。
此时只见长公主独自一人,站在柏梁台上。柏梁台下,许多人手里都拿着火把,将建章宫照成了白夜。
长公主此时手里拿着一个火把,披头散发,大声地叫着:“哈哈哈哈!父皇!你来看啊!栾大将军他成仙了!女儿我也要成仙了!”
武帝的泪水流了下来。他对身边的人狂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快上去,把她拉下来!”
公孙卿脸上没了笑容,第一个冲了上去。
众士兵也拿着火把冲了上去。
卫长公主一面大笑,一面用火把将楼阁里的锦帘绣幕,一一点燃。
她那一阵阵让人泪水簌簌的哈哈笑声,夹杂在熊熊燃烧的火苗所发出的劈里啪啦之声中,渐渐消失在沉沉遥夜。
随着渐渐远去的声音,武帝只觉得脚下一软,再也没能站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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