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天色刚亮。
在金马门通往东方朔原宅的路上,道儿赶着小驴车,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驴车上面,坐着满头黑发的东方朔,还有半老徐娘的阿绣。这一回,两个人的年龄倒像很般配的。
东方朔的那匹花面白马,跟在车后,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点着头。车子旁边,有个身着军装的人,骑着一匹马,在旁边跟着,好像是在护卫着,那便是田仁。
东方朔朝四周看了看,然后问田仁道:“我说田鸭子,你穿着军装,就该守你的城门,你跟着我做什么?”
田仁笑了:“爷爷,您还以为我是来保护您哪?我是回去看看我哥田鸡!不,不是田鸡,他叫田鸿鹄!”
道儿回过头来,插话道:“我说老爷,您别急!听说您回来了,马上又要走,我们院里所有的人,都在列队等着您呢!”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还列队等着我?我倒要看看,是不是一支仪仗队?”
说着笑着,四个人来到大门前,远远地见到大门紧闭着。
东方朔又笑了起来:“好一个道儿,他们让我吃了个闭门羹!”
道儿先将东方朔和阿绣请下车来,然后悄悄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热闹。
门的左边,京房坐在最近处,拉起了一支西域带回来的二胡;梅香则吹着箫,荷艳弹起了琵琶。
再看门的右边,文绉绉的许广汉用棍敲打着竹简,他一边敲,一边看着对面的荷艳;同样是二十多岁的田鸿鹄,手里拿着两把铲子在用力地敲。
对面的情景更热闹,道儿的大儿子杨枣儿和珠儿同年生的,只因早产,七个多月就出世了,道儿和他的胖媳妇才给他取名“枣儿”——与“早”谐音。枣儿如今也已二十多岁,道儿让他继承伯父的行当——养狗,所以他拿着几条狗链子,在空中飞舞。道儿的小儿子叫羊屎蛋儿,只有八九岁,手中敲着小碟儿。道儿的胖媳妇,怀里还抱着一个胖女儿,那胖女儿也不甘寂寞,她边笑着边拍手。
东方朔见到眼前情景,高兴地大笑起来:“哈哈!好一个仪仗队,道儿,你还真行!”
京房深施一礼:“大人,小书童给您请安啦!”
东方朔关切地拍着他的肩膀:“京房,你的身体怎样了?”
京房摇摇头:“没事了,大人,就是胃还有点痛。”
东方朔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将道儿老婆手中的孩子接过来。“哎呀道儿,你小子还真能生,几天不见,你又生出一个,都这么大了!”
道儿答道:“老爷,您这回去西域,一去就是四五年,还说没几天?来,娃娃,叫爷爷!”
田仁见那小女孩正要叫,急忙捂住她的嘴:“不行,不行!”
东方朔拉开田仁那只大手:“田鸭子,你自己不嘎嘎地叫,还不让人家叫?”
田仁急着说:“道儿这混蛋,让她胖女儿叫爷爷,不是骂我们吗?娃娃,叫太爷爷!”
小女孩倒很听田仁的话,顺从地叫起来:“太爷爷!”
东方朔忙亲娃娃一口:“哎——!爷爷不老,也叫你们给叫老喽!”
道儿老婆笑着说:“老爷,看您,越活越年轻了,您看,道儿的头发都白了,可您还是一头黑发呢!”
东方朔摇摇头:“我这是不白之冤啊!你们看,田鸭子不也是很年轻么?你们要想年轻,就跟我上昆仑山!哎——道儿,你这胖丫头,又叫个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名字?”
道儿老婆抢着说:“老爷,我们两个儿子,大的叫杨枣儿,小的叫羊屎蛋儿,道儿说这样好养活。这回我生了个女儿,就不让他再起那种难听的名字。”
东方朔笑着问道:“那她叫什么?”
道儿老婆说:“是咱给取的,就叫娃娃!”
东方朔连连点头;“娃娃好,杨娃娃好!”
田鸿鹄则挤了过来:“爷爷,听说您又要去海边,俺的老板,噢,就是那个朱八朱老板,专给俺放了一天假,还让我带来一大盆的猪蹄儿,请您尝尝鲜呢!”
“好哇,我和田鸭子在昆仑山时,就整天想吃你们的扒猪蹄,没想到今天才吃到!”东方朔高兴地说。
跟在后头的阿绣提醒着说:“老爷,我们今天在长安的人到齐了,也算是大团圆了,该把珠儿叫来才好呢。”
东方朔连连点头:“那好。你们谁去终南山?可要小心点!”
杨枣儿急忙说:“我去,我去!”
杨屎蛋儿也跟着嚷嚷:“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兄弟两个说完就出了大门。
东方朔转过头来问京房:“好像还少一个人啊。对啦,孟晖呢?”
许广汉不以为然地说道:“孟大人当了官,如今皇上让他陪太子读书呢!”说到这儿,他又看了荷艳一眼。
东方朔笑着对荷艳说:“荷艳啊,你是官太太了,怎么还住在这小院里啊?”
荷艳则红着脸说:“大人,我喜欢跟梅香在一起,也喜欢和这院里的人在一起。”
京房拉住东方朔的一支胳膊,向后院走去:“大人,京房有事给您说,请到后院来。”
田鸿鹄急忙叫道:“爷爷,您跟京房说话去,等一会儿,猪蹄子好了,我再请您过来吃!”
东方朔跟着京房,二人来到后院。
京房请求似地说:“大人,京房想随你到东海去。”
东方朔摇摇头,不解地问:“京房,你还没混到个一官半职呢,怎么也要离开长安呢?”
“如此世态炎凉,京房不想随波逐流。”
东方朔点了点头:“也是。可梅香怎么办?还有荷艳呢?”
“梅香自会跟我走,可是荷艳……”
“荷艳怎么了?她不跟着孟晖,那怎么行?”东方朔稍稍有些惊讶。
京房摇了摇头:“大人,京房前些日子算过一卦,荷艳她和孟晖在一起,好像不利……”
东方朔急忙打断他:“京房,你别再算卦了,好好的日子被你算得人心惶惶的,倒不如不算,过到哪天算哪天。你就说说眼前吧,孟晖和荷艳怎么了?”
京房道:“自从孟晖进宫陪太子读书,就不常回到这儿来,听荷艳说,他很迷恋宫中那么多的美女……”
东方朔觉得这是儿女们的事儿,不想多听,便摇摇头说:“好啦,好啦,京房,这种事,你就由着他去。”
京房还要接着说:“可是大人,荷艳在这儿,整天和许广汉大人一起,京房担心……”
东方朔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京房,你不是会算吗?这种事情,你也该能算出个结果来啊?”
京房大大地难为情起来:“大人,这种事情,王母娘娘也算不清,只有月下老人才知道。”
东方朔推开他:“好了好了,来,小书童,咱们下盘棋!”
东宫之内,孟晖正与太子在一起,听着太子太傅石德博士讲解《论语》中孔子对《诗经》的评价。
几个漂亮的宫女送上茶水来,孟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太子也把眼睛盯着一个宫女,她很像珠儿。
不管石德在上面讲得如何辛苦,他们两人却指着那个宫女,嘀嘀咕咕起来。
石德已是六十多岁,头发斑白。他看到眼前的两个学生根本没在听他的课,便停了下来。
太子和孟晖这才停止说话,转过脸来。
石德先问孟晖:“孟晖,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你来解释一下,何谓‘思无邪’?”
孟晖不假思索,顺口答道:“石先生,‘思无邪’的意思便是:见到女人,就不想别的。”
石德大惊:“哎呀孟晖,你为孟夫子之后,怎可如此解释《论语》,解释《诗经》?”
孟晖急忙辩解道:“石先生,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夫子虽然说要‘不淫’,可还是要‘乐’;见不到女子虽然‘不伤’,还是可以‘哀’之。一‘乐’一‘哀’,可都是动了情的啊!”
石德瞪大了眼睛,然后转过脸来,问太子道:“太子,你说孟晖的解释对吗?”
刘据笑了起来:“太傅,学生以为,孟晖说的,甚有道理。”
石德气得将竹简往案子上一摔:“这还叫有道理?你们两个平日很懂道理,怎么一说到《诗经》,一说到《关雎》,你们就如此糊涂?你们再看几遍《论语》,自己想去吧,想清楚了,再来问我!”老头子说完,竟然拂袖而去。
刘据看了孟晖一眼:“孟晖,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啊!”
孟晖却面红耳赤地说:“太子,我这是瞎说。刚才殿下您跟我说,您特别想看到珠儿,于是我就想起了《关雎》。也就说起了那句胡话,没想到先生便生气了。”
太子不管什么《诗经》不《诗经》的,他更关心的是珠儿:“孟晖,你真的知道珠儿在哪里吗?”
孟晖难为情地说:“珠儿原来去了峨眉,后来又随东方大人到了昆仑,再后来,听我老婆说,她也是听那个田鸭子说的,说珠儿回了长安。”
太子急了起来,他拉着孟晖的手说:“可是我到金马门去过几次,她都不在啊!”
孟晖的眼睛盯在那个苗条的宫女身上,一时难以离开。“太子,我可以帮您再打听打听。”
刘据早看出了他的意思,便说:“孟晖,那个苗条的宫女叫妙兰。如果你喜欢,我就把他送给你。”
孟晖大喜过望,一转眼却又犹豫起来:“太子,我家中已经有了妻室。”
太子笑了起来:“有妻室又怎么样?当小妾嘛!”
孟晖摇摇头:“不行,我要是带走妙兰,荷艳她会离开我的!”
太子也无奈起来:“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孟晖乞求道:“太子殿下,求求您,您把妙兰送给我,我先不把她带走,让她还在您的身边,我陪您读书,晚上不回家时,就让她给我红袖添香,您说行么?”
太子点了点头:“可以。可是,不能让父皇知道。”
孟晖急忙点头:“当然,当然!太子您放心,我一定会打听到珠儿的消息,让您尽快找到她!”
东方朔家,热闹非凡。
东方朔正与京房等人围着一个大圈儿,一齐品味着田鸡做的扒猪蹄儿。
东方朔一边吃着,一边说:“好吃,好吃!田鸿鹄啊,你给我说说看,这个朱八开的东门大酒店,怎么会把猪蹄做得这么好吃呢?比他爹朱三做的那黑不溜秋的玩意儿,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呢!”
田鸿鹄见东方朔称赞他,便故弄玄虚地说:“爷爷,我们朱老板说,这里面有绝招,别的人还不传呢!”
“好,他不让说,我也就不问啦。哎——我说道儿,这么长的时间,你们家的杨枣儿和杨屎蛋儿,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田鸿鹄笑了起来:“爷爷,您想想看,杨枣儿拉着羊屎蛋儿,一路上沥沥拉拉的,能走得快吗!”
众人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杨枣儿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口中大叫:“爷爷,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啦,怎么回事儿?”东方朔一急,将手中的猪蹄儿一扔老远,一不小心,扔到了道儿的碗里,油汤溅了道儿一脸。
杨枣儿还在门边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东方朔走了过来,拧着杨枣儿的耳朵:“你怎么跟你爹一个样子,就是拎不清啊!快点说,出了什么事儿!”
杨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爷爷,山上有两个人,打起来啦!”
东方朔一惊:“什么人在打?珠儿吗?”
“珠儿没有打,她坐在门坎上,笑眯眯地看呢!”
东方朔这回放了心,没再说话,却看了田仁一眼。
田仁笑着说:“不用说,肯定是傅介子和那个‘来,来,来’,我早就知道,他们总有一天,非打起来不可!”
道儿这么老半天,才想起来把脸擦干净,然后站起来,走到门边,拉过来儿子,说道:“我的小祖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珠儿呢?羊屎蛋儿呢?”
杨枣儿早就饿了,他见老爹给他让位儿,于是忙坐了下来,捡起碗中的那个猪蹄儿就啃,口中说道:“嗯,好吃!爹,羊屎蛋儿在山上呢!好吃!”
众人见他如此模样,更是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子,东方朔仍是放心不下,便招呼田仁说:“田鸭子,既然那个‘来,来,来’能找得到珠儿,别人也就会知道珠儿的行踪。我得到山上去一趟。”
京房急忙站了起来:“大人,是不是一会儿就动身?”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急急地说:“你要想走,就快去收拾收拾吧!”说完急急地走开了。
京房对梅香说:“快,快去收拾一下!”
田仁对着东方朔迅速消失的背影,大叫起来:“爷爷,你慢一点!等着我!——哎,我叫他等我干什么,我不会飞吗?”然后甩开膀子,拼命地追赶了过去。
终南山上,云中居前。
珠儿正坐在门坎上,看着不远的山林里两个人在对打。
羊屎蛋儿站在珠儿身边,一边看热闹,一边跳跃着。
赵弟和傅介子已经打了两个时辰,足足斗了三百个回合。原来,赵弟明天就要到敦煌一带去守关了,昨天傅介子还到赵弟的营中看望了他。今天一大早,赵弟突然想起来傅介子的话,说她在终南山上,于是拔脚便来山上,要看珠儿一眼。不用说,反正他们两个中间有一个违了约,于是兄弟两个反起目来:一个要进云中居,一个就偏偏不让,半真半假地,两个人就交起手来。没打几下,珠儿知道了,她也觉得有趣儿,于是就往门坎上一坐,看他们两个打,看谁能打过谁。珠儿听傅介子说过,那赵弟后来拜赵始成为兄之后,又学了不少本领,如今看来,赵家的人果然不乏有为之辈。前一阵子,傅介子从珠儿那里学到一点东方剑法,韩豹便不是对手了;可今天看来,他姓赵的还没几日,居然本事大有长进。看来赵家还是挺有道行的,赵括纸上谈兵,赵信卖国求荣,只不过是赵氏家族的两个不争气的蟊贼而已,赵国的传人若能顺天意,符民心,也许还有他们再得天下的机会呢。当然,珠儿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傅介子和赵弟这两个家伙,不知他们有多大的醋劲,离开我珠儿,他们便是好朋友,可一到了我的面前,他们却成了仇敌。你们两个傻瓜,你们知道我心中最爱的是谁么?尤其是那个傅介子,你再守在我身边十年也没用,我心上的人不是你,让我怎么对你说呢?去,让你们两个打吧,打得鸡飞狗跳,打得狗血喷头,打得鬼哭狼嗥,打得龟走鳖爬……咳!珠儿我肚子里的词儿怎么就如此贫乏呢?再看看身旁高兴地乱蹦乱跳的羊屎蛋儿,对,你们打得像羊屎蛋儿满地滚才好呢,与我有什么关系?权当你们练功吧!
正在此时,东方朔带着田仁上了山。他们两个看着这边的傅介子和赵弟打得热火朝天,那边的珠儿和羊屎蛋儿一静一动的情景,都不禁大笑起来。
珠儿看到爹爹来了,当然也是大为高兴。
东方朔先对打仗的人大叫起来:“傅介子,赵弟!你们两个人打多没意思?让田鸭子过去凑凑热闹,怎么样?”
田仁“唰”地一下,“飞”到两人中间。他把两只“鸭翅儿”一展,双臂齐挥,向两个人同时发力。那二人此时早已是有气无力了,哪能敌得住田仁的攻击?田仁左边振翅,早将傅介子打得趴在地下;右边再来一掌,又将赵弟放倒于树边。
此时林外又传来脚步声,原来是霍光带着两个家丁走上山来。他们远远地见到此地情景,连连拍手叫好。
珠儿急忙站了起来,拉起东方朔,走向霍光,然后另一只手再拉着霍光,高兴得笑着,跳着,依然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
霍光也笑着对东方朔说:“干爹,你看珠儿,怎么永远也长不大了?这次离开长安四五年,还像个十四五岁样子!”
珠儿忙将东方朔的帽子扯下来给霍光看:“舅舅,你看我爹啊,看他满头青丝,倒像二十多岁小伙子呢!这回,你别叫他干爹了,让他叫你大哥吧!”
鬓染白霜的霍光笑了起来。“你这个珠儿,就会胡说八道!”
转眼之间,三人进入院中。霍光请东方朔坐下,珠儿倒些水来,这时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珠儿这才觉得肚子饿了。
东方朔笑了起来:“珠儿,饿了吧?傅介子忙着打仗,你在一边看着,谁弄饭吃啊?”
珠儿翘起嘴来,看了一眼走进门来的田仁:“今天没的吃了,只好吃鸭子了。”
听了这话,田仁不干了,转手将身后的羊屎蛋儿提拉过来:“哎,姑姑,鸭子没煮熟,不能吃,这儿有个羊屎蛋儿,您就凑合着一顿吧!”
羊屎蛋儿被他提得嗷嗷直叫。
霍光一抬手,让他的两个家人抬出一个大箱子来。“珠儿,自己打开吧,你舅妈又给准备了许多好吃的!”
珠儿急忙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又是鱼,又是鸡,好几大碗。珠儿提起一条烧好的鱼,叫道:“哎哟,我的舅妈,你可真好!”
众人被她说得大笑起来。
此时杨羔儿和田鸿鹄一道上了山,他们也带着一个小笼罩,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了几个红烧猪蹄。珠儿又叫起来:“田鸡,你的蹄子更漂亮!”
没等田鸡说话,傅介子和赵弟两个歪歪斜斜地走了进来,珠儿觉得他们两个甚是可怜,于是拿起两个猪蹄子,向二人扔了过去。
傅介子一伸手,抓住了一个。
赵弟配合得可没傅介子那么好,躲闪不及,正被那个猪蹄儿击中面孔。他急中生智,一张嘴,竟将那猪蹄儿衔在口中。
建章宫中,气氛紧张。
武帝正对着太子刘据发脾气,江充也跪在一边。
武帝生气地对太子说:“这个时候了,你还来找朕?珠儿既已回到长安,她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那个时候不来告诉朕?她又走了,你找不到了,你又来向朕求援了。珠儿跟着东方朔去海上,去帮朕寻找仙人去了,朕能让他们回来吗?”
刘据战战兢兢地:“父皇,都是孩儿得到的消息太晚,孩儿也没办法啊!”
武帝怒道:“你总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你的儿子都十多岁了,都快能娶妻生子了,可你连个太子妃都定不下来,你还有什么能耐?”
刘据听了这话,更是面红耳赤,他结结巴巴地说:“父皇,孩儿请求父皇,珠儿她确是不肯,那就定了史良娣吧!”太子确实死了心,觉得珠儿可望不可及,他觉得史良娣也很好。
不料武帝却勃然大怒:“胡说!要什么样的人来当太子妃,朕比你清楚!江充!”
江充急忙抬起头来:“皇上。”
“你知道珠儿和谁一道,陪东方朔去海边了吗?”
江充看了太子一眼,然后说:“据奴才从杜周大人那儿得知,陪着东方朔去海边的,除了珠儿姑娘,还有京房和京房的老婆。”
武帝放心地点了点头:“嗯。听杜周说,好像还有一个年轻后生,老跟着珠儿?”
江充笑着说:“皇上,那个人叫傅介子,先是向珠儿姑娘拜师学艺,后来珠儿把李广利逐出了师门,又让这个傅介子做了东方大人的小徒弟。”
“噢?”听了这话,武帝倒有点担心起来。
江充急忙将话收回来:“皇上,杜周大人说,这回东方朔去东海,把那个傅介子留在了霍光的身边,交给霍光看管着呢。”
武帝放心地点了点头:“看来,东方爱卿和霍光两个,还是懂得朕的心意啊。江充!”
“奴才在。”
武帝冷峻地说:“你去告诉公孙敬声,要他派上几个人,在船上盯着,注意一下东方朔的行
踪。一旦发现他们想离开大海而远行的念头,就要把他们拦回来!”
江充忙说:“奴才遵旨。”
“还有,不论他们找得着神仙,还是找不着神仙,都要在朕六十大寿时候,赶到长安来,给朕祝寿!”
江充连连点头:“奴才明白!”说完急忙走了出去。
武帝这才转过头来,耐心地问太子道:“据儿,你看看,人家杜周是怎么办事的,江充又是怎么办事的!还有公孙敬声,公孙敬声是你的表哥,朕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把珠儿给找回来。”
刘据急忙鞠躬谢恩:“儿臣谢父皇关爱。”
武帝话题一转:“据儿,听说史良娣又给你生了个儿子?”
刘据点点头:“启奏父皇,史良娣又生一子,前天生的。”
武帝什么也没说,挥挥手,示意太子退回去。
太子走了,武帝陷入了沉思。是啊,自己三十多岁了才生下一个儿子,可自己的儿子刚到三十,便有了两个儿子,如今他的大儿子刘进也是十四五岁,再过两年,他也可能会生儿子。那样我刘彻便等于有了重孙子。咳!年轻时不能生儿子,便拼命想儿子;没想到刘据来到人世之后,接着李夫人生的刘〖FJJ〗肰〖FJJ〗〖HT〗,朕封他为昌邑王;王夫人生了个刘闳,朕准备封他为齐怀王——虽然这个名字与昏君楚怀王有点相似,可这样足够了,除了太子以外,其余的人都昏一点才好!再后来的李姬又生刘旦和刘胥,朕要让他们分别去当燕王和广陵王;不能再要儿子了,朕的儿子如果和刘胜一样多,岂不麻烦?还有那个皇孙刘进,朕怎么封他呢?咳,上苍啊上苍,你快让我成仙吧!如果不能成仙,光是这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都会把我给逼老、逼死的!
中岳嵩山,神秘兮兮。
更为神秘的还要算栾大。栾大临赴泰山之前,公孙卿已经对他说了,皇上对他已是心中生疑,要他一路上小心从事。可栾大却想,要想恢复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唯一的方法便是让自己的法术再大一些,能让皇上知道自己确是与神灵相通的才行!
还未到中岳嵩山,栾大就打听到,当年皇上去泰山封禅时路过于此,上官桀在这儿发明了“山呼万岁”。栾大动了一下脑子,顿时高兴起来,他要在中岳这个地方,弄出点轰动效应。于是他命随从提前打出了“天子求仙之使,自可妙手回春”之旗。
嵩山附近的人发现此旗,纷纷顶礼膜拜。头上长疮的来了,脚下流脓的来了,吃了官家缺碘之盐而形成粗脖子的蜂拥而至,因为缺钙而黄发细腿者更是鱼贯而入……
栾大大喜,他让这些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粗脖子细腿的人统统跪于地下,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当然全是“宇宙语”。
几番“宇宙语”说罢,栾大还要说些人话:“你们这些愚民,你们的病是怎么来的,你们知道吗?上天说了,都是你们不敬天地,不敬鬼神造成的!刚才我与天神通话,天神便说,只要你们每天大叫三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行了,早起叫一遍,中午叫一遍,晚上再叫一遍,只要你们心诚,牙疼的不再牙疼,脖子粗的便能变细,头上长疮的变成了头上顶灯!叫上半年之后,不吃饭可以不饿,不睡觉可以不困,不娶媳妇也能生……”说到这儿,他自己也止住了。
中岳嵩山在汉代时,地名叫做“崇高”,这里的人们曾经得到上官桀的教导,早已熟悉了那个崇高的叫法,于是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人群中拥出一辆豪华的官车,由几个官家士兵推着,一个大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给栾大跪下。
栾大惊问:“你是谁?车里面拉着的又是谁?”
那管家说:“启禀大仙,我是河南郡的郡丞王荣升的大管家李耀先。”
栾大:“你是李耀先?这个名字好,你要仙,本大仙不就来了吗?”
李耀先却要争辩:“大人,不是我要仙,是我们家大人王荣升他,他不行了,是他要仙!”
栾大急忙走到车边:“王荣升不行了?怎么回事?”
李耀先答道:“大仙,我家王大人原是河南郡守卜式大人手下的郡丞,在河南管的事可多咧!可是前年,卜式大人被皇上给派到齐郡当太守,重新弄个张成柱张大人来河南。张大人到了河南,只给王荣升大人谈了一次话,从此,王大人终日昏昏沉沉,一病不起啦!”
栾大笑道:“这个吗,小病一桩,岂不容易?来,让本大仙给他治上一治!”
李耀先急忙打开车上的篷布和华丽的被子,拉出一只好像烧过了几遭的柴火一样的胳膊来:“王大人,皇上身边的栾大仙给您看病啦!”
王荣升在被子中有气无力地说:“仙人……天下的事……不公啊……我怎么就……只能当……当人家的……马仔呢?”
栾大笑了起来:“他这点病,有什么难的?他是因为没当上太守,心里郁闷而成的!好治得很,好治得很!你们让开,让开!让小仙给他清理清理!”
说完,栾大跳下车来,用自己的大黑袍将那王荣升的面部罩住,口中又说了几句宇宙语,然后大叫一声“疾——”。
只见他的黑色大袍衣襟一甩,两只巨大的蝙蝠,从其黑衣之下惊惶而飞。
众人大惊。人群中有两个长安小厮,也是大惊。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都看到了么?原来这位王荣升王大人,脑子里边整天就想升官发财,脑子都想空了,里面有两个大空洞,一不小心,让两只大蝙蝠进去做了窝!你们说,他还能荣升么?”
众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耀先急忙跪下:“大仙!大仙神力无比,小人和众乡亲全部看到了!请大仙指教,怎样给李大人用药?”
栾大叫道:“他脑子里边是空洞,让他服什么药都没用!来,本大仙有一剂仙药,可是得要十两黄金。你们王荣升王大人拿得起这么多钱么?”
李耀先急忙打开包袱:“拿得起,拿得起!”说完他一甩衣袖,递过一大锭金子来:“来,大仙,给我药吧!”
栾大一手接过金锭,装进自己的袖中,然后从袖中换出一个小纸包包,递了过去。“这里头是仙药,回去后,弄一泡童子尿,一块儿服下。”
李耀先连连点头:“是,是,小的家中有一对双胞胎,童子尿多的是!”
栾大故弄玄虚地:“光吃这药还没用,每天还得早中晚三次,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耀先急忙应诺:“是,是,我让他每天三遍,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车中的王荣升此时听清了,他掀开头上的被子,露出苍白的脸来,然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古城临淄,蒲柳人家。
东方朔和珠儿、京房、梅香四人,各骑一马,四蹄生风地来到蒲柳家大门外的一排柳树之下。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儿在树下读竹简儿,见远处来了几个人,便好奇地张望起来。
珠儿看了一眼那小伙子,问道:“爹爹,那个孩子怎那么像蒲柳子啊?”
她的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从树上飞出一支箭来。
珠儿大惊,急忙伸手去抓那箭,一看,原来是用竹子做的,没有箭头。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珠儿,你到了蒲柳子家门前,竟敢直呼蒲柳子之名,你想想看,我家的蒲扇子和蒲垫子,会饶过你么?”
听了这话,树下的男孩扔下竹简,跑了过来,边跑边叫道:“爷爷,爷爷!您怎么变了?”
此时“嗤溜”一声,顺着树溜下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竹做的弓。
东方朔大叫:“好你个蒲垫子,十年不见了,你学会放箭了?”
早已扑上来的蒲扇子高兴地叫着:“爷爷!自从前天接到了辛苦子叔叔放出的鸽子,我和蒲垫子就在这儿等着。没想到我爷爷年轻了,我还以为你不是我爷爷呢!”
珠儿一把抓住那个射箭的蒲垫子:“好你个小东西,你还敢拿箭来暗算我?”
蒲垫子急着要挣脱她:“你一个小姑娘,竟敢直呼我爹的名字,就得治治你!”
珠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蒲柳子又不是皇上,你们蒲扇子和蒲垫子还护得这么严实?我就要叫,蒲柳子!蒲扇子!蒲垫子!都是一帮臭小子!”
蒲扇子“大惊”:“爷爷,这位小妹妹疯疯癫癫的,她是谁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傻小子,她就是你的姑姑珠儿啊!”
蒲扇子大惊起来:“她是我姑姑?爷爷,您骗我们吧?她当我妹妹还差不多!”
珠儿怒了起来:“胡说,快领着我找你奶奶和你娘去,看我让她们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兔崽子!”
蒲扇子不听她的,他还是拉着东方朔的胳膊问:“爷爷,辛苦子叔叔说,他和罗敷婶婶,还有辛勤弟弟,辛酸妹妹,他们可说都要来的啊!”
东方朔拍拍他的脑袋:“辛苦子就是辛苦!他们家里事多,要安排一下,明天才能赶到呢!”
蒲柳人家,人声鼎沸。
第二天中午,东方朔一大家人第一次大团圆。
正堂之中,摆着五排几案。后堂正中一个长案,前边摆着四个座位,却只坐着三个人,六十五岁却满头黑发的东方朔居中偏左,六十八岁满头白发的齐鲁女居中偏右,六十七岁的修成君坐在齐鲁女身边。前边竖摆着几排案子,左边两排,右边两排。右边前排,当然坐着蒲柳子和金娥,他们两人中间,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便是后来齐鲁女和修成君共同确定名称的蒲娥子;接下来是蒲扇子和蒲垫子。在他们身后一排,坐着家中的老仆人阿嘟和他年轻的宫女老婆,可能阿嘟后来不中用了,他们唯一的爱情结晶便是儿子小罐儿。小罐儿如今二十三四岁了,倒和母亲一样,出落得一表人材。再看看左边两排,前头坐着辛苦子和她那位不愿再生孩子因此依然美丽无比的老婆罗敷;其间夹着那对都已十三四岁的龙凤胎儿女;罗敷身边坐着嬉皮笑脸的珠儿;而珠儿之后,是另一排,坐着更晚一辈的客人京房和梅香两口儿;梅香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仆一般的人:相貌很丑,却很温柔。东方朔看了一眼就明白,她就是当年被蒲柳子和阿嘟领回家中的主父偃的女儿,名叫王〖FJJ〗肳〖FJJ〗〖HT〗。主父偃为什么给女儿取这个名字,东方朔也感到奇怪。昨天晚上听齐鲁女说,这个王〖FJJ〗肳〖FJJ〗〖HT〗和她母亲来到蒲柳家中,整天就在后院里饲养那些白鹿和一群小羊,弄得后院成了鹿场羊圈。虽然蒲家多方照顾她们,从来不把她们当作佣人看待,可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有那些不时传来的笑柄,总让她们母女两个抬不起头来,终日躲在鹿群羊堆儿里边不出来。尽管她们足不出户,可还能听到阿嘟那个原来见过大世面的宫女老婆的闲言碎语。王〖FJJ〗肳〖FJJ〗〖HT〗母女两个因为经过了大风雨,倒也坦然对之,便以沉默是金来对待眼前耳边的一切。王〖FJJ〗肳〖FJJ〗〖HT〗的母亲去年去世了,去世时她正好六十岁,也算寿终正寝。与蒲柳金娥差不多年纪的王〖FJJ〗肳〖FJJ〗〖HT〗从此更为沉默。今天的全家大团聚,齐鲁女和蒲柳子他们不仅没有忘老仆人啊嘟一家,还专门把王〖FJJ〗肳〖FJJ〗〖HT〗也叫了来,这让东方朔觉得特别满意。
东方朔再次抬起头来,看看左边两排,八个人;右边两排,也是八个人,他高兴地点了点头。然而再看看身边,却还有一个空位子,便问蒲柳说:“蒲柳,我身边还有这个空位子,是给谁预备的啊?”
蒲柳子还没说话,齐鲁女却开了腔:“还能给谁预备?给阿绣呗!人家留在长安,你就把她忘记了?”
东方朔瞪大眼睛,看了看老妻,不禁点了点头。“我说夫人,你这么安排,可真是天衣无缝啊。要是没有阿绣的位子,怎么着你也不能坐在中间;一有阿绣的位子,你和我便平分秋色,都成了这个家的一把手啦!”
众人都笑了起来,堂中一片热闹。
齐鲁女却来个反唇相讥:“看看,你们都看看这个老不死的,你如今变得这么年轻,要是让你坐在中间,不知道的呢,以为你和两个老妈坐在一起;知道的呢,也会误以为两边的一正一副,都是你老婆。你让我们老姐姐修成君的脸往哪儿放呢?”
这一席话,又把众人说得哄堂大笑。
修成君张开了没牙的嘴巴,笑了起来:“要是俺有东方大人这么个老公啊,俺也让他弄点仙桃来吃吃。长命百岁俺不想,可头发乌黑,有多好啊!”
珠儿早就站了起来:“你们要想头发黑一些,变得年轻些,这个容易。赶明儿我带罗敷去昆仑山找何首乌,你们谁愿意去,全部跟着去!”
齐鲁女一脸的严肃:“珠儿,你听着!你娘不在了,别以为就没人能管你!有的人,整天惯着你,可你大妈我要管管你!我们家的罗敷,这些年好容易才安分下来,你敢带她去昆仑山,我砸断你的腿!”
珠儿笑了起来:“哎哟大妈,这么多年了,您老说要打我,可我从来没挨过您一个小指头!”
“谁让你愈长愈小呢?你要是还长不大,再过几年,咱家的蒲娥子都要拿你当小妹妹了!”齐鲁女说。
珠儿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人不老,可辈份是老的!蒲垫子、蒲扇子,你们要是叫我妹妹,首先要跟我爹叫大哥才行!”
东方朔也叫了起来:“好啦,好啦,爷爷我的辈份倒是愈来愈小了。我在皇上那儿蒙受了不白之冤,要我去找什么神仙,如今回到家里,辈份又一点一点地往下减,好了,让我转过头来,叫你们爷爷、叔叔、老姑奶奶,行不行?”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罗敷今天只顾着跟珠儿说笑,倒没多嘴,可她身边的辛酸却站了起来:“爷爷,您早就在信中说,要带我们几个去长安的,这回,可要说话算话哟!”
他身边的辛勤也嚷嚷道:“对,对,爷爷,过几年,我要和我爹一样,到长安去,去当羽林军!”
蒲垫子和蒲扇子也站了起来:“爷爷,我们也要去长安,去跟爷爷在一起!”
东方朔叫了起来:“好,好!你们都别缠着爷爷,你们的姑姑珠儿在此,让她将来带你们去,岂不更好?”
五个孩子站了起来,围住珠儿。珠儿被他们弄得没办法。
正在此时,一个家人走到蒲柳子前面,轻轻说道:“老爷,临淄太守卜式卜大人派三辆大车来到府前,要接太爷爷去叙旧!”
东方朔一拍脑袋:“对了,我怎么把那个老羊倌给忘了?好,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等着,等我吃完了这顿团圆饭,再去和那个老羊倌,聊聊牧羊经!”
说完,他端起一杯酒,走到修成君面前。
建章宫中,气氛严肃。
不知怎地,武帝最近老是觉得儿子和孙子们在长大,他们长大了,要他们做什么,他自己很是迷茫。想了许久,于是他召来所有的儿子、女儿和孙子,想与他们见见面,还想把四个庶出的儿子赶出长安,让他们就国赴任,给自己,也给太子减轻一点压力。他告诉江充和所诚,只召儿女,不要惊动皇后和夫人们,更不要召太子身边的良娣。让他们自己由师傅们带着进宫。至于长公主,要她妹妹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陪着来便可。
太子刘据自然用不着带上老师和伴读,但他奉命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刘进,怀中还抱着刚几个月的次子刘步,一同进了建章宫。刘据给父皇单膝一跪,放下怀抱着的小刘步,让刘进一起给皇爷爷磕头。武帝招了招手,让刘进到自己的身边来,没想到那刘进特别胆小,竟然不敢走向皇爷爷的身边,只是拉着太子的衣服。武帝觉得没趣,便向太子扬扬手,意思一边站着去。
接着李夫人生的刘〖FJJ〗肰〖FJJ〗〖HT〗在他的老师王式的带领下来到了。他比皇孙刘进只大两岁,此时稍有点大人样了,胖墩墩的,一点也不像武帝,眉宇间有点儿李夫人的神态,但一举一动更像那个李广利,真真的一个混世魔王。武帝一点都不喜欢他,但看在李夫人的面上,还是对他笑着点点头,然后也是手一挥。
本来就结巴的王式当然也不敢多说话,便让刘〖FJJ〗肰〖FJJ〗〖HT〗在皇上一边站着,自己知趣地退得好远好远。
王夫人生了刘闳和李姬生的刘旦和刘胥三个,一块儿在师傅们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们都才十岁左右,比皇孙刘进小一些,也是第一次进建章宫,六只眼睛早为宫里新修的千门万户所吸引,幼稚的心灵上重重地涂上了一层金碧辉煌。但他们还是将母亲的教导记在心上,见到皇上要下跪,要给皇上磕头谢恩。武帝还是挥挥手,让他们站在一旁。
那三位师傅见王式都没说话,也就很自然地一声不吭,退到王式的身边。
武帝看了看五个儿子,两个孙子,心中不但没有喜悦,反而又多了一层无奈,一层悲哀。无奈的东西就不好说了,谁让自己年近六十,日渐衰老,而成仙又是遥遥无期呢?而悲哀的内容则多了,武帝觉得五个儿子,两个孙子,哪一个都是平平庸庸,没有一个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自己幼时在母亲监管和劝诫下,在太子刘荣的压力下,苦苦读书,诸子百家,兵书韬略,无所不看;还向窦婴与周亚夫学习武功。母亲更给他讲了许多争与不争、能够忍让、不争才是大争的道理,于是他刘彻自小便成了很有心计、很有耐力的人。可看看眼前自己的这些孩子,卫子夫只知道娇惯孩子,其他的夫人更不知道如何教养,除了太子还像个样子以外,其余的人和一般诸侯家的纨绔子弟,与市井小民家的儿子有什么不同?就是太子刘据,看到他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武帝便觉得心虚!万一再有几个诸侯兄弟造反,刘据能够弹压得了吗?匈奴再来犯边,他会找到新的卫青、霍去病去驰骋疆场吗?就是有了卫、霍一类的良将,他能够指挥得了吗?再有,朝中大臣里面,张汤、义纵、杜周那样的人可是会层出不穷的,这个刘据能制服他们吗?搞不好他会变成张汤、杜周等人的玩偶!想到这儿,武帝的心中不禁害怕起来,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的感觉!
太子和皇子们都在一边愣愣地站着,等待着父皇的训话。刘据怀中的小刘步可能半天没了奶吃,突然哭了起来,打断了他皇爷爷的思路,让这位伟大的帝王不胜烦恼。
可是武帝毕竟是武帝,他在儿女面前是很能自制的,于是强作欢笑地说了一声:“你们几个,知道父皇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刘据是太子辅政的身份,当然不用回答,于是往武帝身边站了一站。
刘〖FJJ〗肰〖FJJ〗〖HT〗毕竟大了一些,他上前一步说:“父皇,您是要儿臣等人好好读书,多懂些道理吧。”
武帝面容严肃地说:“读书这种事,还要朕来督促你们?朕今天叫你们来,是告诉你们,你们在一个月之内,都要离开长安,到你们自己的郡国上任去!”
王式在一旁直使眼色,意思是刘〖FJJ〗肰〖FJJ〗〖HT〗磕头谢恩,没想到那刘〖FJJ〗肰〖FJJ〗〖HT〗却视而不见,失声叫了起来:“父皇,长安那么好玩,你干吗这就要我们走啊?”
“胡说!你们就知道好玩,好玩!再这么好玩下去,你们就成了纨绔子弟,成了游手好闲之徒了!”武帝喝住他的争辩,然后严肃地说:“朕已决定,让你的老师王式,作昌邑王太傅兼相国,不日就要去国到任;朕命刘闳为齐怀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你们的老师,分别兼任你们的相国,一个月内,分别到朕封给你们的郡国当王去。”
四位皇子还没有弄清楚父皇的意思,离他们老远的四位师傅,早已跪了下来。他们教着这几个在宫廷里没有任何地位的小王子,唯一的希望就是王子们未来能够成为藩王,到一个较大的地方作威作福,自己也能以相国的身份,在那个王国里面博得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们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如此整齐划一,于是四个人便整齐划一地跪了下来,齐声向皇上说:“臣等谢皇上信任之恩,臣等定将辅佐诸位王子,治理好邦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式这回想结巴也结巴不成了,他张大了嘴,跟着别人说,甚至连口型都对不上,但他的心中还是很快意的。
四位皇子本来都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当王的,王比诸侯要大得多,而且只有父皇的亲兄弟才能有此位置,那些诸侯立功再大也不能染指。他们没想到父皇会这么早分封他们,尽管他们不愿离开热闹繁华的长安,更想多看一眼父皇这无比奢华的建章宫,可一看到他们的老师都无比高兴地跪下磕头谢恩,便马上想起将来可以颐指气使地在自己的王国发号施令了,于是也就忘了其他,急忙跪下,给自己的父皇谢起恩来。
武帝心里并没有平静。他声色俱厉地对几位王子说道:“你们都听好了,你们到了郡国之中,哪一个要是胆敢胡作非为,让朕知道了,朕就褫夺了你们的王位!江都王刘非是朕的哥哥,他的儿子刘建是你们的堂兄弟,他们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吗?”
四个小王爷吓得伏地不敢多言,只有磕头听命。
“还有你们这些当师傅的,你们要教导好朕的王子,辅助他们治理好郡国,尤其要教育他们知道孝悌之道,不然的话,江都王父子及其相国,自有前车之鉴!”武帝没有直说董仲舒之名,因为他已经死了,而且他的声名太大。
王式等人何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别说他们没有董仲舒的名气,就是有他那么大的名气,不也是凄凄惨惨一生,到头来蛤蟆滩边,荒冢一堆么?于是众人再度叩首,唯唯诺诺。
武帝一挥手,四位师长带着四位学生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刘据发现自己身边的刘进不再害怕了,这才一手牵着他,将他送交给武帝。武帝看了看这个女孩儿一般的孙子,心中喜欢不起来。可他还是将刘进拉到身边,用左手抚摸着他的头,然后又伸出右手,示意将小孙子刘步也交给他。
太子当然不能违命,便将襁褓中的小儿子递了过去。
武帝认真地看着这个襁褓中的孩子。他觉得这个孩子就和二十九年前他欣喜若狂地抱着的太子刘据差不多,也是那么白白的,胖胖的。那时他对太子寄托着多大的希望啊!可是如今的太子,一副文弱的样子,温良恭俭让!想到这儿,他便对太子一呶嘴,说道:“把你的姐妹们叫上来。”
太子急忙走到偏室,把自己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卫长公主、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领了上来。那诸邑公主,如今也是十四五岁的光景,长得亭亭玉立。
武帝把手中的两个孙子交给太子,然后站起来,去看自己的女儿们。不知为何,卫长公主头上披着一块白纱,一边向父皇走来,一边安静地不吭不响。只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阳石公主,一手扶着姐姐,一手拉着妹妹,一边带着只有武帝才能看得懂的倔犟和傲慢,向这边走来。
武帝自从那次当面看到长公主愿意嫁给栾大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女儿的面,他以为,有栾大的高超医术,长公主应该恢复了健康。他从眼前长公主那苗条的身姿中,认为她还应是花一般的美丽。是啊,这个失去最心爱的霍去病的孩子,如今虽然三十多岁了,可她依然是天仙般美丽的!可她还用轻纱蒙面,是什么意思?
等到卫长公主来到武帝面前,武帝迫不及待地想拥抱自己的女儿。但女儿头上的轻纱阻止了他的拥抱念头。武帝轻轻地,轻轻地揭开那块轻纱,想看看女儿如今是什么样子。
一枝饱经刀霜剑露而花蕊残存花瓣焦卷的金丝菊出现在武帝的面前。她是那样瘦弱,瘦弱到了一阵轻风便能被吹倒的地步;她是如此憔悴,憔悴的面容竟和自己老姐姐修成君差不多,额头上的核桃纹竟然已经出现!那双美丽得让武帝心醉的眸子,再也没有昔日的光采,而是一片迷茫,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武帝的心,突然涌出被火烧焦一样的感觉。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不敢再去拥抱自己心爱的女儿,也不知说什么话为好。身旁的阳石公主,却向他射过一缕仇恨的、轻蔑的目光。
武帝愕然了。正在此时,长公主却颤抖起来,接着便是浑身痉挛,然后身子突然向下瘫了下去,口中吐起了白沫。
武帝吓得后退两步,不知所措。
太子刘据也是大惊,他急忙快步跑过来,将怀中的刘步往武帝手中一塞,自己把姐姐抱了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阳石公主却一点也不惊慌,她从手边的一个香袋子中掏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从中拨出一点点白色的药面,倒进长公主的嘴中,然后再往她的嘴中倒进一点水。
卫长公主马上平静了下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嘴中大叫两句:“表哥,表哥!”
阳石公主对着武帝高声说:“父皇,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那宝贝女婿给姐姐配的良药!没有这药,姐姐就没法平静;服了这药,姐姐就只认得栾大一人,口中还叫着表哥!”
武帝的耳朵在胀,脑袋再大,他忍受不了阳石公主的责怪,也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抱着个孩子,起身便往殿后走去。
刘据见状,急忙追了过来。
这时武帝才发觉自己身上有种臭味。原来是孩子的襁褓被他弄开了,小刘步的一泡鲜嫩的“把把”,把龙袍染得更为黄亮,更为芬芳。
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武帝只觉得浑身发抖。他将小刘步递给太子,然后把龙袍一脱,向地下一甩,对着所诚大声嚷嚷起来:“叫霍光!”
没多长时间,霍光便来到建章宫。
这里一切都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霍光见武帝神色不好,便没敢说话。
武帝却平和地问了起来:“公孙敬声在哪里?他有回音吗?”
“禀皇上,公孙敬声昨天派人来说,栾大在中岳嵩山到处施展大法,收受钱财。河南郡丞王荣升因妒贤忌能不得升迁而忧郁成疾,栾大却用袖子一挥,挥出两只蝙蝠,收了王荣升十两黄金,然后扬长而去。”霍光的声音平静如水。
“那,王荣升的病好了吗?”武帝明知那只蝙蝠是栾大的幻术,但还要追问一句。
“王荣升没走几里,便一命呜呼。”
“如此大的事情,河南郡守有没有奏折报来?”
“皇上,栾大一路上让人们山呼万岁,并说呼此口号便可消除百病。沿途官员,都说那王荣升是高呼万岁时心有不诚,才致死亡的,谁也不敢往上奏明此事啊!”霍光的话,滴水不漏。
武帝的心里完全明白了栾大在做什么。他不动声色看了看霍光,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霍光,你派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去帮助公孙敬声,盯住栾大。最好让他毫无察觉。实在不行,就把他押回长安!”
霍光点了点头,示意所诚扶皇上去休息,然后自己这才悄悄离去。
临淄城内,郡府衙中。
卜式如今已六十多岁,鬓发灰白,但精神矍铄。他正在衙门口迎接着他的老友东方朔。
东方朔带着几分酒意,姗姗来迟。他的身边,跟着三个孙子,那就是蒲扇子、蒲垫子和辛勤。
东方朔一见卜式,就老远地叫了起来:“老羊倌,没想到你牧羊,从河南一下子牧到临淄来了,不简单啊!”
卜式很谦虚地说:“东方大人,我这么多年,还不是用您教的那几招嘛!听说您小的时候在大河岸上牧羊,也是很厉害的呀!”他走上前来,拉住东方朔的手,这才注意到他满头黑发。卜式吃惊地说:“哎,东方大人,人家都是愈老头发愈白,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
东方朔并不回答,他随着卜式来到府衙之后的小院内。小院之中有几只小山羊,正在地儿吃草,还有五六个油光锃亮的树墩子,在院子中间放着。
东方朔笑了。他带领着孙子们往树墩子上一坐,然后才笑着说:“老羊倌,你到哪里都忘不了牧羊的活啊!这几个树墩子,是不是从河南带来的?”
卜式点了点头:“东方大人,您说得太对了。我卜式没有什么家产,就这几个树墩子,是我的宝贝。带上它们,我就不会忘记我是个放羊的出身,就知道如何对待我鞭子下的羊群啊!”
东方朔赞许地说:“老羊倌,你还真有道行。我先问问你,我们两个也算是多年好友了吧?你看,我把三个孙子全带了。我知道你成家晚,可能还没有孙子,那也该让尊夫人和孩子与我们见见面啊!”
卜式面带难色地说:“东方大人,您别提这事。提起这事,下官就伤心。下官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公羊啊!”
听了这话,东方朔当然要笑起来。“这话算你说对了,你怎么能赶得上一只领头的公羊呢?一只头羊,要管着一群母羊,一年能生几十只小羊,你老卜式就算有中山靖王的本领,也不可能赶得上一只公羊啊!哈哈哈哈!”
卜式只好苦笑起来:“大人有所不知,卜式后来作为一郡之首,也曾娶过几个夫人。可不知怎的,她们一到我家便生病,别说孩子生不了,人的命都保不了呢!后来我想,肯定是我命中注定,这辈子不能娶妻生子了。我还是放好我的羊吧!一赌气,就再也不娶了。”
东方朔突然觉得有股异味,便动了动鼻子,闻了闻卜式的身上,然后笑道:“我说老羊倌,你都当了这么多年太守了,怎么身上的羊膻味老去不掉哇!”
卜式又苦笑起来:“大人,这回算你说对了。不知怎么的,我身上这股羊膻味,就是下不去。我一共娶过三个夫人,每个夫人都说我身上的味跟卖羊肉的差不多。进洞房之前我洗过八遍澡,她们还是堵着鼻子迎接我,都说除了羊膻味,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熏人的味道,弄得我一点情调都没有!前两个夫人都很漂亮,美的跟西施差不多,可没呆几天,两个西施都皱起了眉头,慢慢地都变成了东施!没过多久就全部过世了。后来我干脆就娶个东施,就像您见过的我在上林苑给皇上养的那种额头上叠着许多皮的沙皮狗一般,天生下来就会皱眉头,我看你过了门后,眉头还能往哪儿皱!没想到这个夫人不皱眉头,却整天呕吐!这回好了,连我自己也吃不下去饭了!后来一想,算了,我这辈子就以羊为妻,以羊为子吧,就让那个沙皮狗一样的老婆,跟着一个养狗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想娶老婆!”
东方朔一边听,一边笑得抬不起头来。他那三个孙子倒不觉得好笑,早去一边和那几只已经长出弯弯的角来的小羊儿玩了起来。东方朔见此情形,心中怦然一动。
不过他把心动的事儿放在一边,先对卜式说出自己心中置放了多年的心事:“老卜式啊老卜式,我东方朔早就想跟你聊聊天了。”
“好啊!东方大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上林苑中请教过您一回,都快二十年了,我的肚子里,牧羊经都快没了呢。”
东方朔正色地说:“牧羊佬,我今天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如果你说得有道理,我便将你这身上的羊膻和异味给消去了,让你这辈子能娶个老婆,传宗接代,用不着老守着羊过日子。要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回朝中,可要向皇上奏上一本,让你连羊都牧不成。”
卜式也很严肃地说:“东方大人,别看我卜式当年被张汤和主父偃利用过,可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您说吧,我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
东方朔认真地说:“你在河南郡时,说什么也不愿实行盐铁专卖的新法,到了齐国,又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举出盐铁专卖中几件不太好的事,无限夸大,让皇上觉得很不舒服,结果连东郭咸阳和孔仅都无端而死。这个事,你说得清楚吗?”
不料卜式一点愧疚没有,反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您要问这个,卜式可就不跟您多说了!您稍等我一下,让我也化化妆,和你一个样,当作平民百姓,到盐市铁市上走一走,咱们什么也不说,只管朝我手指的地方看!”
东方朔点点头,于是对孙子们说:“好,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你们三个,是在这儿玩羊,还是跟爷爷去盐铁市?”
三个孙子当然要跟爷爷走:“我们跟爷爷上街去!”
“那爷爷先跟你们说好,只许看,不许说,更不许漏出口风,说你爷爷名叫东方朔!”
三个孙子一齐点头:“是!我们只能看,不能说,更不能漏出口风,说爷爷名叫东方朔!”
东方朔笑了起来。那卜式换了件破衣服,戴上一顶牧羊帽,腰上挂着牧羊鞭,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牧羊佬。
没过多久,一行五人来到临淄盐铁之市。只见市上有块横匾,上面写道:临淄盐铁专卖处。
走近之后,便见这个盐铁专卖处的右边挂着一个大牌牌:“买入”,左边也挂着一个大牌牌:“卖出”。
一大群衣衫破烂的百姓排着队站在那里,等候着卖盐买铁。
卜式和东方朔来到最前头,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盐民正将自己袋中的盐,倒进柜台上的大筐里。
收盐人看了看白花花的大盐粒,脸上放着光芒。然而他的口中却叫道:“三等!三十斤!每斤三个铢,给他九十个铢!”
卖盐人争执道:“长官,我这盐可是天下一等的好盐,要是这种盐也算三等,天下还有好盐么?”
收盐人骂道:“放你妈的屁!看你走路就知道,你不是个好鸟!让你煮盐,混口饭吃就不错了,不然,老子让你到海边,去煮三年官盐去!”
卖盐人咽了一口唾沫,不再争执了,拿着盐袋子走向左边。
卜式使了个眼色,东方朔等又跟着他到了左边。
那个卖盐人看了看,要买一把铁锹。卖铁锹的人随便拿出一把来,扔到柜台上,震得柜台梆梆作响,东方朔直堵耳朵。卖锹人口中还要大叫:“一百个铢!”
卖盐人拿过铁锹,又叫了起来:“长官,这锹是劣等铁做的,过去十斤盐就能换一把,如今也太贵了吧!”
卖锹人没好气地:“嫌贵?嫌贵你就别买!有种的你再去买私制的锹去,保证便宜!可要是被我们抓到了,你还得再丢一个脚趾头!”
卖盐人恐惧地拿过那锹,用手掰了一掰,那锹居然是软的,而锹中间用来穿柄用的洞,也出现了裂痕。
卖锹人不耐烦了:“你他妈的掰什么掰?你没看到这锹上头盖着一个‘官’字么?这都是上等的好铁,你敢怀疑这是假的?”
卖盐人将锹放下:“那好,那好,我不买了还不行?”
卖锹人却不干了:“什么?你又不买啦?你他妈的是和老子闹着玩呢!你是不是又想买私铁去?”
此时,刚才在那边收盐的人,把刚才收进的那筐盐,抱着放到了这一边。
东方朔想看个究竟,便说道:“哎哎哎哎,我要买盐!”
卖锹人看了他一眼:“你叫谁呢?我是官差,你要么叫我长官,要么叫我老爷,怎么能叫我‘哎哎哎哎’呢?”
东方朔只好应着,没好气地说:“好,好,官老爷,我要买两斤一等的好盐。”
卖锹人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官气十足地说:“一等的好盐,十个铢一斤,你买得起么?”
东方朔却笑了。“我说官老爷,这筐盐刚才在那边收的时候,我全看到了,那位官老爷说是三等盐,三铢钱一斤,怎么刚刚挪一个地方,就变成了一等盐,十铢钱一斤了呢!”
卖锹人再看了他一眼,脸上早是怒容堆起。“哎呀!今天怎么冒出了个不知死的?老爷我这是官盐,爱怎么收就怎么收,爱怎么卖就怎么卖!我们的顶头上司是大农令桑弘羊,就是临淄太守‘老不是’来了,他也没辙儿!你挣几个钱,还要来管老爷的事?要买就买,不买就滚!”
东方朔掏出一串钱来,刚想说要买,只听耳边“嗖”地一声,一个石弹子,正中那卖盐人的面门。那人“哎哟”一声,向后倒去,然后大叫起来:“疼死我啦!有人捣乱,有人破坏盐铁专卖!快快抓人!”
东方朔一回头,发现是他的宝贝孙子蒲垫子干的。原来他见到有人竟敢如此对他爷爷说话,早就气不忿了,就拿起手中的弹弓,对准那卖盐的小子,发出了一个泥蛋子。
早有十几个做盐铁专卖的人围了过来,做出了要拿人的架势。
老卜式大吃一惊,拉着东方朔便走。
东方朔将卜式向后一推,对着众人冷笑起来:“哈哈,你们强买强卖,还要打人?”
被打的人爬了起来,抓起柜台上那把破锹头,劈头就往东方朔打了过来。
没想到那锹还没落下,早被东方朔右手接住。他伸出左手,捏住那人的手腕。
那人“哎哟”大叫一声,松了锹头,后退了好几步。
众人见他如此厉害,便吓得纷纷向后缩去。
东方朔将手中的锹头递给辛勤:“孙子,爷爷听你爹说,你的功夫有些长进,来,让爷爷看看,你到底行不行!”
十三岁的小辛勤拿过那只锹头,两手一用力,便把那锹头折弯了。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这就是你们临淄的上等官铁,怎么就和小孩子玩的泥块块差不多呢?”
这时突听一声大喝:“泥块块又怎么样?谁敢在本盐铁专卖场所聚众闹事啊?!”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黑疙瘩的大胖子官员走了过来,身后还带着几十名荷枪持刀的士兵。
卖锹人急忙叫道:“胡督察,您可来了!这个人说是买盐,却弄坏了官家用的铁锹,我这面门子,还被他们打了一下!”
那位胡督察大人很是生气,脸上的黑疙瘩一动一动的:“哼!我在临淄监督盐铁十年了,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你不想要命么?”
东方朔笑了起来:“你既是胡督察,多少也懂点道理。刚才这位卖盐铁的官老爷说,你们的事由大农令桑弘羊管。请问:大农令桑弘羊规定你们,每斤盐买进卖出,最多让你们加几成价?”
胡督察动了动脸上的黑疙瘩,脱口而出:“三成啊!”
东方朔冷笑着说:“胡督察,这个你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们每斤盐要给大农令府上交两成的利,对不对?”
督察点点头:“对啊!”
东方朔更是冷笑不止。“哼哼,胡督察,刚才我们看到这位卖盐的,卖了三十斤盐,你们那边按三等的价收下了,每斤只付他三铢钱;可转眼到了这边,却按一等盐卖给我,每斤要收十铢钱。这一转眼,三等盐变成了一等,三铢买进变成十铢卖出,督察大人,您说你们官家赚了多少倍呢?”
胡督察勃然大怒,脸上的黑疙瘩一齐跳了起来:“我多少钱进,多少钱出,那是官家的事,你管得着吗?”
东方朔却说:“这不单是你官家的事,也是我们百姓的事,我今天非管不可!”
黑疙瘩更为剧烈地跳动起来,疙瘩中间的嘴巴大叫吼道:“把这个破坏盐铁专卖的,给我拿下!”
众士兵冲上前来。
卜式怕闹出事来,便将头上的大帽子一下子甩得好远:“放开!胡督察,我是临淄太守卜式!我看你们谁敢拿人?”
胡督察看了他一眼,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果然是卜式大人。我说这个人吃了豹子胆了呢,原来是有卜大人撑着腰啊。卜太守,临淄别的地方,你说了都算,可这盐铁专卖的地方,你说话也不作数,我们听桑弘羊桑大人的!”
卜式也笑了起来。“胡督察,我知道你只听桑弘羊的。可是,你知道桑弘羊还要听谁的吗?”
胡督察看了他一眼,厉声地说:“桑弘羊大人只听皇上的!”
卜式同样陪着他笑。“那皇上还会听谁的呢?”
胡督察被他问得愣了起来。“皇上还会听谁的?哈哈哈哈!卜大人,您说说看,难道皇上还要听别人的?皇上他会听您的?”
卜式指着东方朔,不愠不火地说:“皇上最爱听他的。你信不?”
胡督察愣了起来,连脸上的黑疙瘩都显得非常困惑:“皇上会听他的?他是谁?”他转过头来,对着东方朔叫道:“你到底是谁?”
蒲垫子在一旁早憋不住了:“他是我爷爷,他叫东方朔!”
满面的黑疙瘩们全都停止了跳动。“东方朔?你爷爷?东方朔还是我爷爷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一个老兵走向前来,认真地看了看东方朔,然后大叫起来:“是的,他就是东方朔!十六年前,他用皇上的黄腰带绑上义纵时,我就在边上!他一点都没老,他还年轻了许多!东方大人,东方神仙,东方爷爷!当年您救了我们临淄人,我们临淄百姓永远念您的好啊!东方爷爷,我们给您磕头了!”
那些士兵听了这话,齐刷刷地都跪下了,口中叫道:“东方大人,东方爷爷,我们给你磕头啦!”
那位胡督察不能不信,于是也跪了下来:“东方大人,东方爷爷!不是小人开始这么收盐卖铁的,盐铁专卖官为了向皇上多交钱,也就是为了超额完成桑大人下的指标,从来都是这样子干的啊!胡某人来这儿只有十年,不认得东方大人,请大人万万恕罪,不要到桑大人那儿说胡某不好,不要向皇上说胡某人不好啊!”说完磕头如捣蒜。
东方朔没有理他,只是默默地看了卜式一眼:“老卜式,还是你说得对啊!”
老卜式并不满足。他突然对那些排着队卖盐卖铁的人说:“乡亲们,如今东方大人东方朔在此,你们还不脱下你们的鞋子,让东方大人看一看,你们是为了什么,才瘸着腿的吗?”
那些卖盐卖铁的人纷纷甩下鞋子,鞋子飞上了天。
东方朔再定睛看去,只见那些卖盐卖铁的人,每个都少了一些脚趾,有的人还少了两三个脚趾。而在自己身边的刚才那个卖盐买铁的,居然只剩下一个大脚趾!
东方朔只觉得心里冷飕飕的,他拉过身边的那个盐民问道:“老乡,你叫什么?你的脚趾是谁给剁去的?”
“是他们!”卖盐人指着胡督察大声叫道。“东方大人,俺姓储,人家叫俺‘储老盐巴’。俺这些煮盐的,全家老小,起早贪黑,一个月只能煮这一袋盐。您看,卖给了官家,还不够买一把不中用的铁锹!我们被逼于无奈,也曾私下卖给盐贩子。可是官家抓不住盐贩子,就抓我们,每次抓住,就要剁掉我们一个脚趾头啊!”说着就大哭起来。
那边排着队的,掉了脚趾的人,全部痛哭。
东方朔迅速走到胡督察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脖子,把他提拉起来:“你说,你怎么如此狠毒,把他们的脚趾全给剁下了!?”
那胡督察连连喊冤:“东方大人,冤枉啊!您可以问问卜太守,这剁脚趾的刑法,叫做‘剃’刑,是大农令桑弘羊、大农丞东郭咸阳、孔仅三位大人和廷尉张汤、杜周五个人共同定下的,是皇上恩准实行的,我们不这么办,便是抗旨啊!”
东方朔又看了卜式一眼,卜式向他点了点头。
储老盐巴却走了过来,随手从身边拿出一个小布袋袋,递给东方朔。他想,既然东方大人在此,何不将满腹苦水,一下子全倒出来呢?“东方大人,您看看,俺这些煮盐的,整天辛辛苦苦,煮出的好盐,全部要上交国库,可俺吃的,全是这些黑乎乎的东西,没法咽啊!”
东方朔接过那个布袋袋,松开被绳子勒紧了的袋口儿,伸手从中摸出一块黑黑的东西。“储老盐巴,这是什么?这个也能当盐吃?”
储老盐巴说:“东方大人,这个东西,叫做盐卤,是煮盐剩下来的东西,难吃得很!可是俺这些煮盐的,只能吃这个啊!”
东方朔将那块盐卤放在口中,吃了一口。他的嘴里顿时全是苦涩的、难以忍受的味道。他急忙要将满嘴苦水吐出来,可是他愣了一下,没有这么做。盐民们不是整天都吃这些东西么?自己如果生在海边,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不也得煮盐卖盐,不也得吞下这种盐卤么?咽下去,东方朔,再苦你也要咽下去!只有知道盐民的苦处,你才能向皇上说明这些情况,才能革除盐铁专卖的弊端啊!你不仅要咽下去,还要把一袋子盐卤,带回长安,要让皇上也尝一尝!想到这儿,他咬了咬牙,硬是把这一口苦水,全都吞到了肚子里。
卜式可是尝过这种苦头的人,他看到东方朔那副满面痛苦的样子,不禁要上前劝阻。
东方朔将老卜式推到一边,自己却愣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这种残酷和刑罚,竟是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和张汤、杜周共同定下的,竟是皇上亲自“恩准”的!多年来打击匈奴,征服东越、南越、夜郎、大理、高句丽、郁成国、大宛,还有皇上盖的那么多宫殿苑囿,弄来了那么多的钱粮,原来都是从盐民铁民的脚趾上得来的,都是从盐民们这种痛苦中换取的!这个时候,那股苦水已经进了他的肚子,好像在肚子中横冲直撞,搅得东方朔五脏六腑不得安宁。而东方朔的眼前,出现了一种幻觉:他只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个断了的脚趾头,这些脚趾头像蝗虫一样,云集于天,蔽空遮日,拥向长安,瞬间便装满了国库;马上它们又变成了皇上的宫殿,变成了千门万户的建章宫,甚至一个一个地向天上连接,接成了三四十丈高、高耸入云的通天台、柏梁台。转眼之间,又是这些脚趾,突然走到了一起,走进了建章宫的国库,变成一块块黄金。东方朔自己挑了一块一百两一块回家,到了建章宫门口,正好皇上和杨得意在那儿。东方朔伸出手来,让他们看一看,这是不多不少的一百两,没想到手中的东西一转眼,便不是黄金,却全部是脚趾头!皇上和杨得意全部吓得昏了过去!东方朔又觉得,他此时还在长安,他正从未央宫出来,手中拿着一大块牛肉,走回家中,让齐鲁女快点煮给孩子们吃。突然,齐鲁女大声尖叫起来!东方朔急忙跑过去,掀开锅盖,原来在锅里头翻滚的,全是一个个脚趾头!想到这儿,东方朔突然觉得五脏六腑全被搅翻了,腹腔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向喉咙涌了上来。他想压也压不住,顿时觉得嗓子一哽,眼睛一酸,中午刚吃过的好东西,哇地一声,全都吐了出来,由于他没有防备,对面的胡督察也没躲避,正好吐得胡督察一头一脸!
卜式和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三个孙子,看着东方朔爷爷那副痴痴的样子,先是不知所措,后来以为他中午喝多了酒,于是急忙过来给他捶背。还有一个卖茶的老者,给他送来了一大碗水。
那位胡督察顶着一头一脸的酒味海鲜和大肉,却不敢擅自动上一动。他不知这是东方大人给他的独特的惩治呢?还是东方神仙要修炼他一回,让他也进入仙境?他可是听人家讲过,神仙经常吐出脏东西让凡人吃,凡人吃了以后,如果不能成仙,便也会功力非凡呢!
东方朔喝了一口水,渐渐明白了自己刚才又进入了幻境。为了不在卜式面前露出更多的难堪,他便猛喝一大口水,在嘴中又漱了漱,然后满怀歉意地对准胡督察的脸再喷过去,力求给他冲得干净一些。
冲了一下以后,胡督察脸上的黑疙瘩果然慢慢清晰了。东方朔才慢慢地对他说:“胡督察,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从今天起,临淄的盐铁,你要严格按照桑弘羊的指示,最多只准加价三成,要是再敢多加一点,我告诉皇上,把你们这些害民的东西,统统跟主父偃一样,放到大鼎里面给煮了!”
卜式和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三个孙子不敢怠慢,急忙扶着东方朔走回家中。
他们走后,那个胡督察并没慌乱,他原地不动地吩咐道:“把盐铁的卖价先降下来!收盐收铁不许压价!另外,快给我拿面镜子来,让我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黑疙瘩全没了?”
东方朔回到家中,便被齐鲁女按在里屋的硬榻上,硬给灌了许多醋,然后又让蒲柳子弄来一大盆热水,齐鲁女给他浑身擦了几遍,弄得他直喊痒痒,这才罢休,让他出来跟那个穿得脏兮兮的太守见面。
老卜式笑着说:“东方大人,让您受惊了。”
东方朔半天没有说话。他看着依然笑眯眯的卜式,觉得这人道行很深。自己曾怨恨这个老卜式,为什么要上一封奏折,让皇上对桑弘羊和东郭咸阳、孔仅如此动怒,甚至觉得东郭咸阳和孔仅奇怪地死去,也与这封奏折有关。今天见了临淄的情形,东方朔方才明白:东郭咸阳和孔仅纵酒而死,死得非常适宜,非常快乐。
东方朔再看了一眼卜式,见他那个老羊倌的模样,心里头直想乐。他觉得卜式这一生,也是很有意味的一生。他放了羊,当了官,护住了羊,繁殖了许多羊;也护住了百姓,繁殖了百姓。他的唯一遗憾,大概是没能娶妻生子。对了,刚才自己还说,要是盐铁的弊端是真的,他要治好卜式的病,不让他再有腥膻之味。该兑现这个诺言了。
“老羊倌,我想给你改个名字。”东方朔笑着说。
“改我的名字?改叫卜垫子?还是叫卜扇子?”卜式已经知道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是东方朔给取的。
“不,不,你还姓你的卜,名字好听就行。”东方朔笑着说。
“好听的?我的名字卜式不好听?”
“卜式,卜式,人家一听,便是‘不是’。难怪你身上有味呢,听名字就‘不是’了!”东方朔又笑了。
卜式也笑了:“那你说叫什么,才没味?”他还真想让东方朔给自己去掉有味的毛病。
“你改个名,别叫卜式,叫‘卜劳’才好。”
“卜劳?什么劳?‘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劳?”卜式毕竟是读过几天书的,依然记得住孔夫子的话。
“对。对。你这辈子,既劳心,又劳力,就是没有子嗣。这太不公平了。改了这个名字,肯定有人愿给你传宗接代。”
“那好,东方朔,我就听你的,不叫卜式,暂叫卜劳。你说,能帮我传宗接代的人在哪里?”
“夫人哪!”东方朔叫道。
齐鲁女瞪了他一眼,走了过来。
东方朔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齐鲁女笑着看了卜式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东方朔拿过家中的棋,与卜式下了起来。
不一会儿,齐鲁女带着一个四十来岁、稍施粉黛、妆扮正宜的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正是主父偃的女儿,相貌虽然还丑,但比过去却周正了许多。
那女人直面东方朔,还是有些害羞。当年东方朔“笑掉大牙”的事,她毕竟依然记得。
东方朔早就忘记了那档子事,还把她当小辈人看,于是说道:“王姑娘,这位是我的朋友,临淄太守卜式大人。卜大人身上有种奇异的香味,许多女人都闻不出来,所以卜大人就不娶她们。本大人知道,你是很有见识的人。你能说出卜大人的身上,是一种什么香味么?”
那王旸佣人般顺从地走了过来,先是悄悄地闻了一下,突然变成了深呼吸,猛地闻上了几口,然后畅快地大声说道:“东方大人,这位卜大人身上是有香味,是俺最喜欢闻的羊身上的香味和鹿身上的香味,俺把这味叫做‘麝香’!”
东方朔大笑起来:“老卜式啊老卜式,我就知道,这位王姑娘是最能赏识你的!好啊!你身上的这种麝香,要是张骞大人还活着,请他带到西域去,还不知迷倒多少西方的贵妇人呢!”
卜式也惊奇地站了起来:“姑娘,请问你尊姓大名?”
那女子与他一见如故,大大方方的答道:“小女姓王名旸。”
卜式惊叫起来:“什么?你叫‘亡羊’?”
东方朔大笑起来:“对啊!正因为她叫‘亡羊’,才要你改作‘补牢’的啊!这样才是天作之合啊!哈哈哈哈!”
建章宫中,帘幕重重。
武帝确实生病了。自从那天分封完几个王子,然后看到自己亲爱的长公主被栾大摧残得不像样子之后,他便病了。他不时地陷入噩梦之中,梦中有个天神,拿着一个带刺的大棒,死死地护着卫长公主,一面追赶着栾大,一边又持棒向作为皇上的他打了过来。武帝和栾大两个都在拼命地逃走,可栾大身轻如燕,跑得很快,而他身体肥大,却跑不动,被那天神打得个正着。他只觉得自己皮开肉绽,疼痛钻心,于是大叫起来,惊得一身冷汗。
胡太医柳太医等人相继来到,他们又是把手脉又是看舌苔,最后会诊一下,确诊皇上是染了风寒,开了几剂汤药,说皇上服上就好。无奈那个梦死死地追着武帝,他只要一睡着,那个梦便又重新上来,于是又是一阵虚汗。几天过后,武帝竟然觉得有些沉疴不起的症状了。
这时,武帝才觉得神仙要么是虚妄的,要么就是真的有。从栾大的行踪和举止看来,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不仅骗去了许多金钱,金印,还骗走了朕的女儿!从安息国来的黎轩幻术师们,在临走之前曾向武帝慢慢分解过他们的幻术,武帝那时才知道,所谓幻术,全是障眼法而已,要么是一个“快”字,要么就是让你心有他骛,不注意他手中。和那个黎轩幻术师相比,栾大的把戏可谓微不足道,可我刘彻却将他奉若神明,还封他为什么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最后还封他做乐通侯,简直像个傻子一样!尤其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如今被栾大糟蹋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能靠栾大的迷幻药来过日子,武帝心中的痛,更是无法言喻啊!栾大啊栾大,只要你回来,朕就一定要杀了你!不,朕要将你腰斩于柏梁台下,你要是仙人,我就看着你把断为两截的身子再接起来!
可是武帝有时醒来,觉得还是有神仙存在的。没有神仙,为什么又会有人在梦中拿着刺棒来殴打自己呢?为什么嵩山会有万岁的呼声呢?为什么大河的源头要在我做皇帝时露出来呢?为什么上苍会让我万事如意,肃清四方,从而成为千古一帝呢?
武帝百思不得其解。他认为,眼下最能知道有没有神仙的,只有东方朔和公孙卿两个了。东方朔去东海求仙了,有没有仙人要等他回来才能知道;而公孙卿就在身边,他又是与栾大一同来长安的人,他和栾大还是师兄弟,他应该知道的!
于是武帝的精神稍有好转,让人叫来公孙卿。公孙卿还是那么毕恭毕敬,等候皇上的吩咐。
“公孙爱卿,朕这几日身体欠安,有一事情缠绕于怀,特请爱卿前来解疑。”
“皇上请讲,只要是臣知道的,臣都会回答。”公孙卿笑容可掬。
“公孙爱卿,你告诉朕,这人世之上,到底有没有神仙?还有栾大那厮,他是不是神仙?”武帝直截了当。
公孙卿好像早有准备,他胸有成竹地说:“皇上,恕臣直言,臣以为,人世之间是没有神仙的。”
“什么?没有神仙?公孙爱卿,你过去可是告诉朕有神仙的啊。”武帝有些吃惊。
公孙卿冷静地辩解道:“皇上,臣是说过有神仙,可臣以为,神仙都是在神界里头,也就是说,在天国里头,神仙如果来到人间,他们就要变成人,真龙会变成天子,蚩尤也会变成太岁星什么的,到了人间,便是肉眼凡胎。一旦再成仙人,他又会把人间扔掉,如同丢掉敝履一般,怎么还会呆在人间呢?所以臣说,人间没有神仙,神仙都在天上。”
武帝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又问:“依爱卿此言,那栾大便不是神仙了?”
公孙卿更为冷静地说:“皇上,臣与栾大在一起多年,从来不信他是神仙。”
武帝吃惊了:“那栾大是个什么东西?”
公孙卿早就知道,皇上已经怀疑栾大,忌恨栾大,他也认为栾大玩得太大了,自己也该玩完了,重要的是如何保存好自己。于是他更为沉着地说:“皇上,栾大是个异人,异人与神仙之间,有时候能够沟通。栾大曾给您招过李夫人回来,您不是亲眼见过吗?可栾大的功力,只能招来李夫人这样的人的魂魄而已,不可能有再大的功力。他要再招天神,去打大宛,结果便不行了。栾大人仙力,不过如此而已!”
武帝的双眼紧盯着他:“那依爱卿之言,还有谁的仙力更大?是爱卿你呢?还是东方朔?”
公孙卿阴阴地说:“皇上,臣已经向您说过,臣的前生,只不过是您脚下白云下边的一只天狗而已,能与你相匹敌的,只有东方朔一人。臣说过,东方朔不想回到天国去,一心贪恋人间生活。这回去了昆仑,又让自己返老还童而归,分明他的饮食男女之欲还旺盛得很呢!皇上,不信您等着瞧,这回东方朔从东海回来,肯定还会对您说:他找不到神仙,人世间没有神仙!”
武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公孙爱卿,你说得有理。可是那个栾大,一味地给朕装神弄鬼的,朕觉得你和他不太一样呢。”
公孙卿急忙大声应道:“皇上圣明!皇上,臣公孙卿与栾大虽然同出一个师门,为人处事,却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臣原是公孙丞相之侄,饱读儒家学说。只是公孙丞相以为皇上不喜欢儒学,才让臣去海边学道的!臣如今将儒道合为一体,能为皇上修正朔,改历法,易服色,臣以为在朝的谋臣,没有几个能与臣相比。皇上如果把臣看作与栾大同道,那臣就同样蒙受不白之冤了!”说到这儿,公孙卿的泪水流了出来。
武帝突然恶狠狠地说:“栾大那个坏种,他不仅欺骗朕,还害了朕的女儿,朕要杀了他!”
公孙卿更低沉地说:“皇上,谁有用谁无用,皇上的心里昭如日月。至于杀谁留谁,臣公孙卿可是从来不愿多言的啊。”
“好!公孙爱卿,要是栾大安然回到长安,那就说明你还是听朕的话;要是栾大不回长安,半道儿溜了,那你可别怪朕对你不客气哟?!”武帝声音不高,却是极为有力。
公孙卿忧郁地说:“皇上,臣公孙卿向您保证,栾大是不舍得长安这么多的荣华富贵的。只要臣不提醒他,他肯定会回来。皇上,臣谙熟儒家礼法,就算臣对‘大义灭亲’这几个字理解得不太透彻,经皇上这么一提醒,臣早该明白了啊!”
武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公孙爱卿,朕知道,朕是不会看错你的!”
公孙卿好像还有话说。“皇上,臣以为……”他看了看一旁的所诚,突然不说了。
武帝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把头一转:“所诚,你出去。”
所诚顺从地走了出去。
公孙卿这时诡秘地说:“皇上,臣以为,皇上您如今龙体欠安,不像是一般的风寒。臣觉得这病来得蹊跷……”
武帝也怀疑起来:“公孙爱卿,你的意思是,朕身边有的人不太可信?”
公孙卿的回答似是而非:“皇上,人心隔肚皮,别说这个所诚是霍光给您挑的,就是太子给您挑的,你也要小心提防啊!何况霍光和太子的关系……”
武帝一惊:“这……”
公孙卿接着说:“皇上,那江充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何不让他和霍光一道,管理您身边的事情呢?”
武帝点点头:“公孙爱卿,这话不要给别人说,就你和朕知道。你去把江充叫来,让他早晚不离朕的身边!”
公孙卿心中高兴,面上却毫无表情:“是,臣遵旨。”
泰山顶上,青松林立。
栾大带着一行人马来到泰山之巅,开始寻找少昊和太乙神。泰山郡守王生玉陪同其前往,还有许多人跟着围观。人群中有两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叫做公孙成,还有一个叫公孙平,不时地耳语,这便是公孙敬声派来的人。
王生玉看了看栾大,怀疑地说:“栾大仙人,我在泰山郡当郡守,已有六年,可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太乙神在山上啊!”
栾大不以为然地:“王太守,这您就外行了吧!太乙便是泰山的神,天帝是老大,太乙神便是老二,老二才叫乙嘛!你肉眼凡胎,怎么能见到太乙真神呢?”
王生玉只好作罢:“栾大仙人,你来到泰山,便能见到太乙真神?”
“那当然!少昊与太乙两个正在山上下棋,我要找到他们,给皇上要点不死之药呢!”
王生玉笑着说:“大仙,能否让下官也开开眼界,一睹太乙真神的容颜?”
栾大想了一想:“王太守,只要你按我的吩咐去办,保证你也能见到太乙神!”
王生玉高兴地:“好!栾大仙人,我们这就到山顶上了,请!”
栾大来到山上,东张西望,突然,他发现远处有一大一小相互对立的两块石头,于是急忙跑上前去。王太守和众人不知何故,也追了上来。栾大跪在大石头前,大声说道:“哎呀!少昊天神,太乙真神!您二老在这儿下棋已经下了几百年,怎么还在下啊!您二位老仙歇歇吧!小仙栾大来求你们啦!”
那两块石头岿然不动,众人只觉得可笑。公孙平和公孙成两个人在人群中对视一眼,然后也笑了起来。
栾大在两块大石头前又跪了几下,然后依里哇啦说起“宇宙语”来。众人不懂,听他在那儿胡说一气。
王生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栾大不再说了,才问道:“栾大仙人,您见到太乙真神了么?”
栾大大惊小怪地说:“哎呀,王大人,我与少昊天神和太乙真神在这儿聊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你就没有见到?”
王生玉莫名其妙:“栾大仙人,我只见到您对这两块石头说话,可谁也听不懂您的话呀!”
栾大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哎,罢了罢了,王大人,你真没有缘分。这分明是两位天神,而你偏偏要看作两块石头!看来,你这辈子无缘成仙喽!”
王生玉也跟着讪笑:“就算下官不能成仙,可是我身后还有这么多人,他们都说这是两块大石头,不是仙人啊!”
公孙成和后边的众人议论起来:“是啊,分明两块大石头,在这儿都上千年了,要是神仙,早饿死了!”
栾大转而怒叫:“不许你们亵渎神明!神仙是不吃东西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们知道么?连王太守都看不出来,你们这些肉眼凡胎,当然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王生玉想了一想,觉得与他争论没什么意思,便说道:“栾大仙人,那您就向他们两位仙人求不死之药吧,皇上等着要呢!”
公孙成和公孙平两个也走到栾大跟前说:“是啊,栾大仙人,我们等着看这两位仙人给你仙药呢!”
栾大有点急:“你们两个什么东西!我和王大人说话,有你们插嘴的份儿吗?”
王生玉见他急了,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好,栾大仙人,我可等着看神仙向你授药哪!”
栾大对着那两块石头,又是依里哇啦一番,然后对王生玉说:“王大人,有了!”
王生玉什么也没看见,便吃惊地说:“栾大仙人,有仙药啦?下官怎么没看见啊!”
栾大煞有介事地说:“仙人授药,怎么能在众人面前呢?二位仙人说,今天夜里,他们要到泰山脚下的皇上行宫里头,向小仙授药。”
王生玉想看个究竟:“那——下官能看一看吗?”
栾大为难地摇摇头说:“不行。王大人,你不仅不能看,还要给小仙准备一些人物,迎接两位真神。”
王生玉这回真的不明白了:“栾大仙人,有你迎仙就可以啦,别的人都看不见,还要别的人物做什么?”
栾大嘲笑地说:“王大人,要不怎么说你笨呢!像你这样不开窍,一辈子都别想升成京官!”
王生玉只好由着他:“那,栾大仙人,您说怎么做,下官就听您吩咐。”
栾大将嘴凑到他的耳朵边,神秘地说:“王大人,你要把泰山郡里头最漂亮的女人,给找两个来,放到皇上的行宫内。”
王生玉不解:“这两块大石头神仙,冷冰冰的,还要美人干什么?”
栾大气得直摇头:“王大人,两位神仙在泰山呆了几百年,早就心旌摇动啦!你只要把两个美人儿放在皇上的行宫中,他们今夜准会光临!只有这两位美人儿,才能让神仙们真正释放沟通的欲望!”
王生玉笑了笑:“依大人之见,如何安排这两位美人?”
栾大满面正经地说:“你把他们安置在皇上的卧室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那您在哪里,栾大仙人?”
栾大觉得他问得可笑:“在她们两个中间啊!不管哪个仙人来了,我都好与他们沟通啊!”
王太守只好点点头,与栾大一道下山。
众人都已离去,唯有公孙成和公孙平两个不敢下山,二人呆在两块巨石面前,面面相觑。
公孙平问:“哥,我们两个怎么办?”
公孙成说:“弟弟,你在这儿呆着,把这两块大石头看好了,要是半夜里这两块石头飞了,那就说明它们还真是神仙变的,要是一夜都在这儿不动,那栾大狗日的,就死定了!”
公孙平有点害怕:“可是,哥,我一个人在这儿,害怕!”
公孙成叱道:“傻瓜!这个还不容易?你现在就用绳子,把这两块大石头捆好了,把绳子头拴在自己的手上,哥呢,晚上就和公孙能两个,扮作神仙,去找栾大,看看他会给‘神仙’说些什么。办完了这档子事,我们几个就等着我家老爷的赏赐,等着皇上的赏赐吧!”
公孙平不无担心地说:“哥,你和公孙能两个,能成吗?”
公孙成自信地笑了笑。“哈哈,你就放心吧。公孙敖给我讲过,说他们当年跟着东方朔,就是装神弄鬼的,愣是把田鼢给吓死了!栾大要不是神仙,也会被吓个半死!”
公孙平最后说:“可是,哥,让我夜里守在这儿,会冻死的!”
公孙成有点怒了,他气得对着弟弟嚷嚷起来:“笨蛋,我会让你自己在这儿吗?我一下山,就给公孙敬声老爷说明了,让他派几个人来一块守着,再多带几条棉大衣来!”
建章宫中,公孙卿与江充和刘屈牦三人在一起。
远处有两个太监等候着。他们两个,便是江充和刘屈牦领来训练多年的苏文和常融。
公孙卿有点不放心地说:“江大人,刘大人,这两个太监年纪不小了,你们怎么不找两个年轻一点的?”
江充说:“公孙大人,他们两个十五六岁时就被我和刘大人挑上了,如今已被训练了七八年。”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他们连这个,都是我和刘大人的。”
公孙卿点了点头,然后说:“江大人,你务必尽快把霍光派在皇上身边的那个所诚搞掉,越快越好!”
江充笑了说:“公孙大人放心,我有的是办法。小人只担心那个霍光,他可是东方朔的干儿子,霍去病的兄弟……”
公孙卿阴险地说:“如今皇上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相信,连太子都不相信,别说那个霍光了。”
刘屈牦担心地说:“要是霍光有所觉察……”
公孙卿恶狠狠地说:“那就设法连他一块儿干掉!现在东方朔远在海边,他就是神仙,也来不及回来帮忙的!”
江充和刘屈牦都点了点头。
大海边上,波涛汹涌。
东方朔与珠儿、京房和梅香四人,骑着马来到海边。远远地望去,早有三条漂亮的龙船在那儿等候。
京房叫道:“东方大人,您看,皇上派来的龙船,已经到了!”
东方朔点点头:“这船从昆明湖到渭水,再顺着大河而下,沿海而行,果然不比我们骑马慢啊!”
珠儿一转脸,突然有了新的发现。“爹,你们看,那儿有块沙堆,沙堆前还有一个算卦的人呢!”
东方朔和京房转过脸来,果然见到远处有一人,面前堆着沙堆,沙堆上画着八卦,插着一把剑,剑上还有一个小旗儿。
京房说:“东方大人,此人敢到这儿等候咱们,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东方朔点点头,没有说话,便与众人走了过来。
只见那人是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比起京房来,显得清秀、精神得多。他面前的剑上挂着的黄旗上,居然写着四个字:“曼倩神卦”。众人吃了一惊。
珠儿率先嚷嚷起来:“你这个人,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打着别人的旗号,在这儿卖卦?”
算卦者笑了一笑:“姑娘,我打我的旗,我算我的卦,您如想算卦,自可前来;不想算卦,请你离开。”
珠儿坚决不干:“这‘曼倩神卦’四个字,难道是你能随意挂出的?”
算卦者又笑了一笑:“姑娘,我九岁拜师学艺,我师傅便给我命名‘不疑’,取字‘曼倩’,怎么会是打着别人的旗号呢?”
珠儿一脚踢了过去,将那小旗子踢倒在沙上:“‘曼倩’二字,是我爹爹的雅号,你怎么能随便使用?”
算卦者一惊,站起来问道:“姑娘,难道令尊大人便是东方先生东方曼倩吗?他在何处?我等他等得多时了!”
珠儿“哼”了一声,正想着如何回答,东方朔早笑着走上前来。“哈哈,年轻人,我就是东方朔,东方曼倩。你师傅是谁啊?”
算卦者怀疑地看着东方朔:“你不是东方大人,东方大人今年应是六十五岁,可你只有五十上下。你们还说我打着别人的旗号,原来你们才是惯于打着别人旗号的!”
京房突然发现那人身上的衣服上也绣有八卦图案,吃惊地叫了起来:“啊,东方大人,此人与我师祖有关!”
东方朔也看到了那人的衣服,便问:“年轻人,你师傅是孟喜么?”
算卦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珠儿早就急了:“有你这样答话的么?既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还是不是?”
算卦者见东方朔说出了孟喜来,才相信他们真是知情人,于是慢慢说道:“大人,我的师傅原是杨仆将军手下一名校尉,学过一点《周易》,打高句丽时,我师傅便拜孟喜大人为师,以卦象卜算军情。后来孟祖师在打汉城时死了,我师傅也身负重伤,便在班师长安时留了下来,收了小人为徒。”
京房原来生怕那人是孟喜后收的徒弟,那样自己便小了一辈,所以真的有点担心呢。现在听说他是孟喜的徒孙,马上高兴地上前拉住他:“啊,小兄弟,原来你是我的小师弟!我是京房啊!”
算卦者看了看京房,点了点头:“我听师傅说过,说焦延寿师伯有个徒弟,长得很丑,名叫京房。师兄,我看你也不太丑啊!”
珠儿在一边拉着梅香,同时也对京房说:“什么丑不丑的?男人要俊俏的,岂不是妖么?京房你说:‘我很丑,但我温柔。’对不对,梅香?”
梅香不好意思地说道:“珠儿,你还是长辈呢!”
珠儿却对众人嚷嚷起来:“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看你们的祖师爷爷,返老还童了,连徒子徒孙们都不敢认了,这世界是变化得快啊!”
算卦者这才相信眼前就是东方朔,于是急忙过来磕头施礼:“徒曾孙拜见祖师爷爷!”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好,没想到我又有了一个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对了,说了半天,你叫什么名字?你师傅又叫什么名字?”
算卦者这才说道:“祖师爷爷,小的师傅姓冷,名叫冷寿光。小人姓隽,家父乃渤海义士,名叫隽无敌。家父与冷寿光结为兄弟,也随杨仆将军出征高句丽,不幸的是,我父在王险城之战中,坠入冰河而身亡。后来我师傅从高句丽回来,将我与母亲接到辽东供养,师傅便将我取名为隽不疑,字为曼倩。”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师傅胆子也真大,居然把师祖的字加到他徒弟头上!隽不疑,你师傅现在何处?”
隽不疑满面泪水:“我师傅自从负伤以后,身体便不行了,两个月前,辽东出了乱子,母亲便让师傅和我从辽东郡出来,找人帮忙。我随师傅前来北海郡,刚到寿光县,师傅便说他的极限到了,他便死在了那里。”
东方朔同情地说:“是他让你来到海边等我的?”
隽不疑点点头:“是的。”
“你师傅还说了些什么?”
隽不疑想了一下,然后说:“我师傅说,这几年幽州大灾,百姓流离失所,有的甚至围抢官粮,造了反!他让我找到祖师爷爷,再想想办法啊!”
东方朔却问:“你知道辽东太守龚遂吗?”
隽不疑连连点头:“大人,我知道!辽东大守龚遂大人是我师祖的兄弟,是他,一直收留我们师徒两个,并且供养我母亲的。可是,几个月前,朝廷派了个名叫暴胜之的刺史到了辽东,威逼龚太守捉拿造反的民众,手段极为残酷。龚大人与他三番五次争论,后来便被暴胜之革了职,软禁在辽东郡府之中!”
东方朔大吃一惊:“啊?”
京房听了这话,也是着急:“祖师爷爷,我们怎么办?”
珠儿一听说龚遂被抓,便沉不住气了,“唰”地抽出剑来,对东方朔说道:“爹爹,管他什么暴胜之不暴胜之的,珠儿这把寒光剑,定要把他战而胜之!”
东方朔没有理她,却问京房道:“京房,我们现在何处?”
京房从身上掏出一张图来,看了看,然后答道:“大人,我们现在泰山东南的海边,名为琅琊台。”
东方朔犹豫了起来。停了片刻,他才说:“京房,皇上让我到海里找什么仙山,还派来了三艘大船,说什么我也要遵从圣命,到海中找上一阵子,就算找不到什么仙人,说不定还能发现秦始皇时派出的徐福和他的五百个童男童女呢。”
珠儿不高兴地说:“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寻仙?您的学生龚遂已经被那个暴胜之关起来了,你还有心思下海,还有心思求仙?”
东方朔见珠儿老是插话,便也急了起来:“我是在执行皇上的命令!圣旨是不能违抗的,你懂么,我的姑奶奶?!”
珠儿却将剑一提:“姑奶奶可不管他什么皇上不皇上,什么圣旨不圣旨,我这就要去辽东,杀了那个暴胜之!”说完就向自己的马匹走了过去。
东方朔大叫起来:“珠儿!你给我回来!”
珠儿只好站住。
东方朔严肃地说:“你以为那个暴胜之,就是一个暴胜之吗?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杀人不出声的杜周!”
珠儿不服气:“那姑奶奶就溜回长安,连那个杜周也给杀了!”
东方朔却叫了起来:“恐怕你还没到长安,便被杜周给抓起来,送给皇上了!”
珠儿这回没词了:“那……”
东方朔将珠儿放到一边,转过来对京房说:“京房,看来这回要你陪着你的小师弟,再到辽东走一趟了。”
京房点点头:“大人,那好。梅香也和我一块儿走吗?”
珠儿一把拉过梅香:“看把你美的,梅香和我在一起,陪着我爹,到海里看风景呢!”
京房却笑了。“珠儿姑娘,你不愿跟着我和隽不疑,一道杀了那个暴胜之?”
珠儿看了东方朔一眼,马上变了主意:“不行!不管到哪里,我都要跟着我爹走!”
东方朔见珠儿不再任性,于是笑了起来。他将自己的马缰绳交给隽不疑,然后对他们说:“京房,隽不疑,你们两个从陆地走,我与珠儿梅香三人,从海上北行,我们三个月后,在龚遂的辽东府会面。”
京房连连点头:“京房遵命。”
东方朔又叮嘱道:“京房,我听说,那个暴胜之为人暴烈,但心眼并不坏。你们两个要动脑子,不要轻易动剑!”
隽不疑听到东方朔说到剑,便把刚收了一半的旗子扔到地下,然后向东方朔跪下,乞求着说:“祖师爷爷,我师傅说,只要我见到您,一定要求您教我几手东方剑法。不然的话,我是无法再用曼倩这个美名的!”
珠儿在一边又笑了起来,她嘲讽地说:“美的你!要是连这个都教给你,将来你还不真的成为‘东方曼倩’了?”
隽不疑再向东方朔磕头:“祖师爷爷,你要是不教我剑法,那‘曼倩’二字,小辈也不敢用了,请您收回吧!”
东方朔笑了笑:“我的东方剑法,决不传无能之辈。你舞起两圈剑来,让我看上一看。”
隽不疑高兴地从沙堆上拔过剑来,在海边的空阔地带,如鹰展翅,舞上了十几个招数,东方朔与珠儿都连连点头。
东方朔笑着对珠儿说:“珠儿,这个‘曼倩’也是可造之材。你就代我传他几招罢!”
珠儿笑着说:“没想到,我跟着‘曼倩’学剑法,还要反过头来再教‘曼倩’。太好玩了,‘曼倩’,来!论辈分,你这个‘曼倩’,要叫我姑奶奶。姑奶奶从今天到明天,让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的,兜着走!”
泰山脚下,武帝行宫。
栾大在宫中左拥右抱,正与两个泰山的美人儿调情。
那两个美人儿是够美的,一看便知是泰山郡中的名妓。
三个人如鱼似水,在武帝的行宫里开始狂欢。
突然间,有两道黑影在外边闪了一下。
原来公孙平与其本家的另一个武士公孙能,浑身黑衣,蒙着面,跳进了武帝在泰山行宫的院内。公孙平手持一对铜锤,而公孙能则用一双铁钩。
他们听到房子里面传来栾大的浪笑声。从门缝里看去,只见栾大等人正在卧榻之上,颠鸾倒凤。
公孙平拿出一个青面雷神一样的面具,自己先戴上;然后又将一个猫头鹰的面具戴在公孙能的头上。然后小声地说:“记住了,你是少昊神,我是太乙神!”
公孙能点点头,两只眼睛从面具的洞洞里向外看去,透出了猫头鹰一样的凶光。
又等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屋内栾大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只刚被两斧头砍蒙了的公猪,发出了哼叽哼叽的声音。
公孙平拿起手中的铜锤,在门上猛地砸了两下,一下子把门砸开了。
死猪般的栾大突然被惊醒了,他猛然坐了起来,本能地在腰下裹起一块女人的丝衣。
那两个美人儿是王太守派的差,倒是一点也不惊慌。
栾大见到两个神仙鬼怪模样的人突然闯进屋来,先是一愣,突然又大喜起来,他裹着丝衣,扑向前去,抱住了二位“大神”的双脚,边磕头边说:“哎呀!二位大神,你们还真的显灵了啊!真是应了那句名言,心诚则灵啊!”
公孙平差点笑了出来,他装腔作势地叫道:“栾大,你就是这么心诚的?你让泰山郡守派两个美人来侍候我们,没想到被你自己先行享用啦?”
栾大也觉得这样不好,便解释道:“二位大仙,小人怕她们身上有病,万一传给了二位大仙,那可就不好啦!神仙世界可不能带上俗人的病毒啊!栾大先替你们趟趟水,找找路,就像皇上吃御膳之前,要下人先尝尝一样嘛!”
公孙能早就笑了起来。“哈哈,栾大仙人,你觉得怎么样?味道好极啦!?”
栾大此时倒是实话实说了:“二位大仙,幸亏栾大先帮你们检测一下,她们根本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个个都是久经风月,根本不能奉给二位大仙!”
公孙平怕时间长了会出现破绽,便又正经地说:“栾大,你不要拿你们人间的俗事来猜度我们神仙。是你白天在泰山上面有所请求,我和少昊天神才到这儿来的。你说,你想要什么?”
栾大再度磕头:“二位大仙,小人想要不死之药,皇上也想要不死之药啊!”
“哈哈哈哈!不死之药,你自己不会炼么?回长安炼去吧!要没别的事,我们就走了!”公孙平说完,便要动身。
栾大再次抱住二人的脚,再三磕头说:“二位大仙,你们不给小人仙药,那就给小人立个字据,说小人见到你们了,行不行?”
“你要证据?我们还要证据呢?你打着我们两个的旗号,在泰山胡作非为,要不是看在汉皇的面子上,我就一锤子下去……”公孙平说着,真的扬起锤子来。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栾大说着,便从腰间撕下一大块乳黄色的丝布来,一时找不到笔,便一狠心,将自己的食指咬破,在布上画了两个立着的大人,一个跪着的小人。“二位大仙,我把符画完了,你们给盖个章吧!”
公孙平笑了起来:“那你再画一个同样的,我们也要拿回去,给天帝看看呢!省得将来你成了仙,天帝不认识你啊?”
栾大听了此话,无比高兴,急忙又从身上撕下一块丝布来,顾不得露出半个屁股,又将食指甩了甩,甩出一些血来,如法炮制出又一份画符。”
公孙平放下一只铜锤,伸出右手接过那两个画符,与公孙能对视一下,便在两块画符上分别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交给公孙能。
公孙能将两个发亮的铁钩子放在一只手中,也拿过两片画符,在上面各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揣起一片在身上,将另一片扔给栾大。
栾大吃惊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公孙平怕时间久了会露馅儿,便拿起锤子,对准栾大猛地踢了一脚。
栾大依然半裹着女人的丝巾,手中却紧握着那片被仙人赠了印的画符,向后翻滚而去。
等他再回过头来,房内已无二位大神的踪影。
只有两个裸着的泰山美女,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栾大。
栾大拿过那片画符,也朝上面吐了口唾沫,然后对着两位美女瞪着眼直叫:“你们可要给我作证,神仙们盖印,就是这样盖的!”
建章宫中,气氛紧张。
武帝病身稍愈,还在高处坐着,背后围着一堆的枕头。
公孙卿与江充两个在一旁站着,脸上露出说不清的笑容。
所诚被绑在台下,苏文在一旁看守着他。
武帝抬起手来,拿起一个木偶人。那木偶腰中插着几根针,面目很长,很像是武帝。
武帝面色铁青地问公孙卿:“公孙爱卿,你说说看,这个玩意儿,真的有用么?”
公孙卿阴阴地说:“皇上,您最近龙体欠安,不一直是腰在痛么?臣听说有一种鬼蜮,含沙射影便能杀人;而巫蛊之术,十有八九是能应验的!当年皇后生太子时,便有一个妖人楚服,用这种方式来害卫皇后……”
武帝大怒,急忙打断他的话:“不要说啦!所诚,是谁让你这样来诅咒朕的呢?”
老实而又无辜的所诚,此时两眼泪汪汪地说:“皇上,奴才没干过这事,奴才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奴才确实没弄过这个东西啊!”
武帝想了一想,再度勃然大怒:“所诚,你还嘴硬!你说,是不是你的伯父所忠以为朕当年冤枉了他,是他阴魂不散,教你来做这事的?”
所诚泪水如雨:“皇上,是苏文和常融他们搞的鬼,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
武帝一拍案子:“不许你再说话!霍光,霍光来了吗?”
这时霍光在常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见所诚被缚于廷下,便大吃一惊。
武帝很平静地将那个木偶人儿递给霍光:“霍光,你看看这个,这是江充他们从所诚的房子里搜出来的。”
霍光一见那扎针木偶,不禁脸色大变。
所诚在一旁大哭着叫道:“皇上,霍大人,大行令!奴才一心侍奉皇上,奴才什么都没做啊!”
江充走上前去,一个嘴巴将所诚打得晕了过去。
霍光心里一阵剧痛。
武帝知道这事与所诚未必有关,但他想考验一下霍光。“霍光,你说这事情怎么处置?”
霍光毫不犹豫地说:“一切听从圣裁。”
武帝笑了一下:“朕本来也不全信这些。可是这次朕生病生得蹊跷,而且病就病在腰上,朕不能不信!”
霍光点点头:“只要皇上龙体能够康复,皇上说什么都行。”
武帝冷酷地说:“朕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所忠对朕怒目而视。朕知道,所忠当年被田鼢害死,而朕却冤枉了他,所以他在地狱里还对朕不满,所以他要他的侄子所诚来诅咒朕。霍光,朕不能饶过这个所诚!”
霍光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如此,霍光听从圣命。”
武帝突然说道:“霍光,所诚是你给朕推荐来的,朕想让你替朕结果了他。”
听了这话,霍光微微闭上双目,然后又慢慢地睁开。他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公孙卿和江充,发现二人都在一边窃喜。霍光忍着心痛,点了点头说:“臣霍光遵旨。”
霍光拔出剑来。
霍光深知,自己已不再是二十多年前在居延泽边大车下发抖的霍光。他没有必要发抖,他要镇定和坚强!他从容地拔出自己的剑来,目不斜视地走向前去,让剑锋向下,竖着握在手中。他要在所诚还在昏迷的状态中,将剑刺向他的心窝!
此时他才领会到,为什么东方干爹要他运剑如风。
霍光没能运剑如风,但那剑却一点都没颤抖,一丝都没晃动,径直向躺在地下的所诚的胸口,直直地扎了过去。
所诚大叫一声,突然睁开了眼睛!
所诚愣愣地看着霍光,没能再说一句话,只是带着绝望的眼神,悲惨地死去。
公孙卿与江充换了个眼色。
武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霍光将那把带血的剑插入鞘中,好像插在自己的心窝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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