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海,波涛汹涌。
汉家封禅大队纵列海边,人人都有凭海欲仙的感觉。
武帝眺望远方,更是心潮澎湃。
武帝拉过东方朔,指着最远的一抹黛色:“东方爱卿,你看,远处有一个岛,那是蓬莱仙岛么?”
东方朔认真地看了看:“皇上,蓬莱仙岛,可是在去里雾中,您看到的,那是个光秃秃的小岛,怎么会是蓬莱呢?”
武帝将目光收回来,盯着东方朔渐渐发白的双鬓:“那,东方爱卿,你说蓬莱、方丈、羸洲三个仙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东方朔慢慢地说:“皇上,传说为虚,眼见为实。臣也听人说过有什么海上仙山,可就是未曾见过。如果能够见到,臣也想成仙呢!”
武帝笑了起来:“东方爱卿,你还不是仙?有人说你是桃仙,有人说你是文曲星,还有人说你是太岁,你要不是仙,那天下还有仙人吗?”
东方朔讥笑地:“有啊?仙人有的是,唯独我不是。”
武帝有点生气:“除了你,还有仙人?东方爱卿,仙人在哪里,你快告诉朕!”
东方朔提醒武帝:“皇上,您太健忘了!您的宫中,不早请来了两个大仙人吗?”
武帝奇怪地问:“东方爱卿,你这是听谁说的?”
东方朔不想让皇上怀疑霍光,便说:“皇上,您刚才还说臣是神仙,臣要连这点事都不知道,还算是神仙吗?再说了,你留在宫中的那两个神仙,听说手段高超,能让死人复现,病人回生。皇上您亲自下诏,将您心爱的长公主嫁给了栾大仙人,满朝文武都去庆贺,唯独臣在外边,没能参预。臣也备了一份厚礼,准备回到长安,就给皇上贺喜啊。”
武帝心想,是啊,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怎么能不让东方朔知道呢?他频频点头:“哦,对,对!”说到这儿,他又将话题一转:“东方爱卿,朕不管你是不是神仙,刚才你说啦,你也想成神仙。朕要问问你,你怎么也想成仙?”
东方朔笑道:“皇上,人之所以都想成仙,就是因为这尘世之间,烦恼太多。神仙境内,据说没有烦恼。”
武帝半真半假地说:“你东方朔还有烦恼?那样天下的俗人,岂不是日子都不能过了?”
“皇上,我东方朔不是神,是人,臣的烦恼多得很!臣有时想把烦恼全抛到脑后,可是怎么也抛不掉,所以臣在那个时候,也想成仙!”
武帝觉得东方朔真是知音,于是拉着拉着东方朔,到霍子侯准备好了的绵团上坐了下来。“那好,东方爱卿,你说说看,你什么时候烦恼最多,什么时候想成仙?”
东方朔认真地说:“皇上,臣有三种时候,特想逃离人世,成为神仙。”
武帝急着问:“哪三种时候?”
“第一,是臣在看了老百姓受苦受难的时候。这次臣回到平原,回到齐鲁大地上,看到小民流离失所,臣找粮没粮,要钱没钱,只能让老百姓喝稀粥。臣当时就想,我要是能成仙多好,成了仙,我就把天下的土壤全变成粮食,让老百姓吃好吃不完!”
武帝点点头:“这个朕已经知道了。东方爱卿,你做得对。还有什么时候想成仙?”
东方朔摇了摇头:“皇上,这个不好启齿。”
武帝向背后的霍子侯等人挥了挥手:“你们都离开!”
看着众人都已躲得远远的,武帝又问:“东方爱卿,就我们两个了,你该好说了吧?”
东方朔这才说:“皇上,这第二种情形啊,就是臣和臣的老婆在一起的时候,有时被她折腾地没辙,那个时候,臣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插上翅膀,逃离尘世,逃到仙国中去!”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话一点不假,朕也相信!朕当初和阿娇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不过,东方爱卿,你当初和那十二个美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想成仙?”
东方朔摇摇头:“不想。皇上,说这个,您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那种情形,就和您眼下和邢夫人、尹夫人在一起一样,自己经常感觉着飘飘欲仙,还想什么成仙呢?”
武帝开怀大笑:“说得好,说得好!那第三种,也是最后一种情形呢?”武帝露出了真诚的、期盼地目光。
东方朔也很认真地说:“皇上,臣不瞒您说,臣和您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想成仙。”
武帝这下子来了兴致:“噢?原来你和朕在一起的时候,也想成仙?那说明你和朕不仅有兄弟之缘,还有神仙之缘呢!快,快说说,你和朕在一起,一来到海边,就想成仙吗?”
东方朔摇了摇头。
“那你和朕在一起,什么时候想成仙?”武帝循循善诱。
东方朔再次摇了摇头:“臣不敢说。”
武帝有点急了:“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和朕在一起,就咱两个人,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要朕叫你一声兄长,你才说么?“
东方朔还是摇摇头:“皇上,既然这样,臣可要说啦。”
“你直管说,朕决不生气。”到了这个时候,武帝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东方朔并没开玩笑。他认认真真地、一板一眼地说:“皇上,臣和您在一起,觉得你很圣明时,臣便不想成仙;觉得您不圣明时,臣却想成仙。”
武帝惊讶起来:“此话怎讲?”
东方朔肆无忌惮地:“比如说,皇上,您听信主父偃和张汤的话,大开杀戒而臣又劝阻无效时,臣便想远离人世,成仙而去;您在朔方城要调集天下百万大军,去梳理那茫茫草原时,臣一心只想去逃离人寰,成仙而去;当您把千万金帛铺撒在泰山的道上,而齐鲁百姓嗷嗷待哺时,如果您不听臣的劝阻,臣也就会想到成仙。即便成仙不成,被您给杀死了,臣也会以为是成仙啦!”
武帝大为震惊,先是瞠目结舌,然后带有几分恼火地说:“照你这么说,你要成仙的时候,都是朕不听你的话的时候,都是你认为朕不关心民生的时候!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以为朕是昏君,你要离开朕,成仙而去;就是成不了仙,你愿意死去,也不和朕在一起了?”
东方朔毫不害怕:“皇上,您说的也对也不对。”
武帝气更大了:“什么也对也不对?”
东方朔从容不迫:“如果您固执己见,不听劝阻,臣要离你而去,哪怕是死去也义无反顾,这是真的,对的;可您说臣把您当作昏君,这可不对。”
武帝却要争执:“有什么不对的?你不是把朕当作昏君,为什么要离开朕?”
东方朔双手一摊:“皇上,您是一代圣君,这已经成为定论。可是圣君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过错,不然您还要成仙干吗?有过错也不见得就是昏君,只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只要您身边还留着智臣,您便能被唤醒;人一清醒了就不会昏,就能改正过失。自从三十多年前您登上大位,臣就看着您大都清醒着,偶尔昏上一次,不久便会醒悟过来。皇上,怎么能说您是昏君呢?”
武帝听了这话,不仅气都没了,反而受其感动。“东方爱卿,你说得对,说得好,说得准!朕还要你说说,朕这几十年来,几分清醒几多昏?”
东方朔笑了一笑:“您过去是九分清醒一时昏。”
武帝也笑了起来:“那眼下呢?”
东方朔又笑了一笑:“岁数大了,难免多昏一点。眼下您是八分清醒两头昏。”
武帝仔细地捕捉着他话中的每一个字:“什么叫做两头昏?”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这个还要臣来提醒?两头昏就是时而上头昏,时而下头昏;上头昏了要求仙,不妨问问李少君;下头昏了进后宫,不妨想想李夫人!”
武帝不再笑了。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然而却更为警觉起来。“东方爱卿,你不能离开朕!朕求求你,朕就是再昏,你也不能离开朕!朕早就向你保证,永远不会杀你;你也要向朕保证,你永远不说离开朕!朕身边离不开你这个智臣,你是智圣,离开了你,谁来提醒朕啊!”
东方朔双目直直地注视着皇上,认真地说:“皇上,臣比你大六岁,臣不是神仙,臣总要死去的。您的身边,从来都不乏智臣。有一个人,比臣还有睿智,他不像臣那样心太软,不像臣那样只记吃不记打,他比臣更为稳重,更为沉着……只要皇上您信任他,他对您会更忠心……”
武帝不禁脱口而出:“你说的是霍光?”
东方朔直面武帝,郑重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下午。海边乌云密布,大风骤起。
武帝站在海边,迎着海风,任其吹动着衣裳其头发,任海浪拍打着脚下。
不一会儿,海浪没其膝盖。
霍子侯和上官桀再度跑过来,拼命将武帝拉开。武帝一甩胳膊,将二人双双甩倒在水中。
上官桀急忙叫霍子侯:“快去找霍光!去请东方大人!”
片刻,霍光领着东方朔跑了过来。
东方朔向众人示意,都往后退。他自己一个人走到武帝身边。
武帝看着遥远的海面,喃喃自语道:“苍天啊,我刘彻难道真与神仙无缘?”
东方朔大叫:“皇上!有缘无缘,不在一天两天!”
武帝既是回答,又是对着大海叫唤:“朕都等了二十天,没能见到什么仙人,仙山,却见到乌云密布,海浪四起,朕心不安哪!”
东方朔见海水已及其膝,便上前去拉武帝:“皇上!水里太冷,你会冻病的!皇上,您想想,皇后,太子,还有那么多的夫人,都在等你回长安哪!”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东方朔!朕要是能成神仙,朕的三宫六院,还有朕的江山,朕都会像甩掉鞋子一样,统统地甩掉的!”
东方朔大叫:“可是皇上,这种天气,根本不是神仙来的征兆,您看那远处的乌云,是恶魔的坐骑!神仙的祥云只有晴天才有!皇上,听臣的话,快快上岸吧!有没有神仙,臣会帮您弄清楚的!”
武帝这才回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东方朔:“东方爱卿,你说,你会帮臣弄清楚神仙?”
东方朔只好先应允了他,于是点点头:“对!皇上,只要您上来,臣就帮您弄清!”
武帝很不情愿地拉着东方朔的手,走向岸边。
霍子侯等人急忙拿过盖的东西,把皇上裹了起来。
霍光则拿过衣物,包在东方朔的身上。
东方朔大为感动。
大海边上,武帝大帐。
帐分内外两层,帐外坐着东方朔、霍光、桑弘羊、上官桀、李广利,还有随行而来的胡太医和柳太医。
帐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武帝在两个美人儿的簇拥下,正在喝药。霍子侯一直跪在地上,等着拿武帝的药盅。
武帝看着霍子侯一眼,颇为感动,几口便将汤药喝完。边递药盅边问:“外边是哪些人?”
霍子侯忙说:“启奏皇上,东方大人、大行令等人都在帐外,有要事求见。”
武帝等着两名美女过来,帮他抹了抹嘴,然后坐了起来。两位侍女急忙过来,帮他穿上衣服。武帝急急地走出帐外。
众人急忙躬身相迎。东方朔问道:“皇上,好一些了?”
武帝挥了挥发麻的右臂,答道“好了,好多了!伤了一点风,有什么了不起?东方爱卿,出了什么事?”
东方朔向后退了一步,让霍光向前,给皇上禀报。
“皇上,丞相派人来报,我大汉出使西域乌孙大宛等国的使节,回到车师、楼兰境内,财物被他们的军队一抢而光,人也被他们打伤了好多!”
武帝微微皱眉:“这两个小毛贼,也太大胆了!卫大将军身体怎么样?”
霍光低沉地回答:“皇上,听说卫大将军病重了。”
武帝用右手打了一下右腿,然后坐下来。叹了口气说:“咳!要是朕的霍去病还在,他们岂敢如此嚣张?”
旁边的李广利看到此情此景,便向前一跪:“皇上,臣李广利曾随张大人出使西域,知道那车师和楼兰,不过是弹丸小国。臣如不是随着皇上远在东海,臣愿去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国!”
武帝哑然失笑:“哈哈!李广利,朕终于听到了你喘了一口粗气,成!没给你师傅丢脸!东方爱卿,就让你这个小徒弟去一趟?”
东方朔没说话,脸上却露出鄙夷之色。
李广利不管不顾地走到武帝面前:“皇上!臣李广利远在东海,还要给皇上宰猪杀牛,去梁父禅地哪。皇上,臣有两个结拜兄弟,都是有胆有识之人,臣向皇上保举,让他们带着两万兵马,保证能把那两个小国给荡平了!”
“噢?哪两个人?说出来,让朕听听!”武帝作出姑且听之的样子。
李广利绘声绘色地:“皇上!这两个人,本事都是十分了得。他们一个叫赵破奴,就是‘大破匈奴’的‘破奴’;还有一个叫车令,就是‘公车令’的车令!”
武帝乐了:“嗬嗬!听了这两个名字,朕就顺心!李广利,没想到你居然也有些胆识了,不仅知道大破匈奴,还知道朝中有公车令?”
李广利到是谦虚:“皇上,还不是皇上厚爱,让臣跟东方大人和太子他们学的?”说完还得意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武帝拍了一下还在发麻的右腿:“好!霍光,你替朕写一封信给丞相,说朕已封赵破奴为征西将军,车令为车师将军,给他们两万人马,如能给车师和楼兰一点颜色看看,朕就给他们封侯!”
霍光答应道:“臣遵旨。”
武帝接着转向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来海边。已有月。看来朕想见神仙,神仙却不想见朕啊!朕要搬师回朝了,还要走梁父,再禅地神呢。”
东方朔看他面带倦容,不免起了几分同情:“皇上,您此次封禅,已在齐鲁广播恩泽。现在已是孟春,恐怕泰山和梁父早是一片碧绿。皇上如去禅告地神,臣陪着您去!”
武帝却摆了摆手:“不!东方爱卿,这回朕不要兴师动众,而是轻车简从,不惊动百姓。”
见他如此爱民,东方朔不禁有点激动:“皇上,您……”
武帝感慨地说:“朕这次来到海边,虽然没见到神仙,可朕的收获却是不小啊!东方爱卿,朕这次封禅,天下一百零三个王侯及郡国,只差一个汲黯没来。他是要给朕一点警觉,让朕不要忘了,天下还有不同的声音!好在东海郡离此不远,朕想请你前往东海,看看那个老马蜂,与他叙叙旧。顺便帮朕看看,他是在那儿磨钩子呢?还是老了,钩子都扛不起来了呢?”
东方朔觉得皇上又回到了清醒的状态,便很高兴地说:“臣遵旨。”
武帝确实有点累了,便挥了挥手:“都去准备吧,朕明天就动身,到梁父禅地!”
汉代徐州剌史部辖有东海、彭城等郡,而东海郡首府便在如今山东郯城,那时又称郯县。
东海郡外,一个酒店。东方朔与京房二马停下,进店歇息。店家急忙前来招呼。
“客官,请问二位,是吃饭呢?还是住店呢?”
东方朔说:“一不吃饭,二不住店。”
店家很懂事:“那好,客官,俺就给您二位清茶一杯,歇歇脚吧。”说着便递上两杯清茶,自己又忙别的事了。
京房来出几个钱来:“来,小二,给钱。”
店家笑了起来。“大人,一看您就是外地人。在俺东海,喝茶从来是不要钱的。”
京房在点惊讶:“吃茶不要钱?那我再问路问事呢?”
“问路?问事?客官,你说吧,只要小的知道的,就直管问,小的分文不收!”
京房没有马上问路,却将房子里外打量了一番,然后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你看,他们这房子,连门都没有。”
东方朔点点头,问道:“小二啊,我先问你一事,你这房子,怎么连门都没有?”
店家笑道:“客官,俺这房子是三年前新盖的。五年之前,东海人盖房还要装门;可这几年,谁盖房子也不装门了,原来老房子的门,也都卸下来当案子用了!”
京房吃惊地问:“那你们夜里就不怕有贼?”
店家笑了起来:“什么?贼?客官,你在东海里里外外打听着,要是哪儿有贼,那儿的官员,还不一头撞到墙上,先撞死自己?”
东方朔觉得有趣,便问道:“那我问你,去年大旱,又有蝗灾,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店家兴奋地说:“你说去年的大旱啊!可邪火了!别的郡都惨透了,听说饿死了许多人!可俺这里,有郡丞徐伯,都尉严熊,早就带着百姓修了几百里的大渠,把沂水、术水、桐水、治水四条河流,全蓄了起来,涝的时候引水入湖,大旱的时候再回灌田,东海郡去年还是丰收的啊!”
京房追问:“可到后来蝗虫来了呢?”
“蝗虫?你是说蝗虫啊,去年这儿是来了蝗虫,黑鸦鸦的一片,连日头都挡住了。可咱们郡丞徐伯,还有都尉严熊两个人,好像早就知道了,他们在一块山野枯草里撒了许多秕子,把蝗虫都引了过去。那天夜里,正好刮大风,徐伯和严熊便带着众人,放了一把大火,把虫子烧得光光的,剩下来的,全被大风吹到海里去了!”
东方朔觉得这简直是难以置信,于是问道:“那我还要问你一个人,你知道么?”
“客官,您直管说,俺这儿一天到晚,来来往往,认识的人多得很,您说说看,只要是东海郡和郯城的,俺都知道!”
“那我问你,汲黯汲大人,你认识么?”
店家摇了摇头,想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问几案?大人,俺还念过几天书,只道几案是什么意思!几案不是人,是茶几子和桌案子合在一起,才叫几案啊!大人,您别逗俺了,您非拿个东西说成是人,问俺俺哪里知道?”
东方朔拉住京房就走:“小书僮,这回咱们可要开眼了,走,进城!”
店家边收拾茶碗边笑道:“这两个外地佬,真逗,拿着几案当人找!”
梁父山下,百草嫩绿。
武帝病已痊愈,虽然瘦了一点,到了梁父,却更是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霍光等率大队人马来到山下,霍子侯蹲于地下,让武帝踏着他的背,走下车来。
霍光劝说道:“皇上,梁父之山甚小,这么多人马,恐怕上不去啊。”
武帝摆了摆手:“泰山郡守在吗?”
王生玉急忙出列:“臣王生玉在。”
武帝问道:“这梁父之山,可曾准备过?”
“启奏皇上,东方大人到山上亲自勘察过。”
武帝听了,便向众人挥了挥手:“那好,这禅地之事,不必兴师动众。你们就在山下等着,朕与霍子侯两个上山就行了!”
霍光很不放心,便劝阻道:“皇上,臣以为……”
武帝笑了一笑:“不要说啦,地神属阴,不可带进许多阳气。朕为阳,霍子侯算有点阴,朕有他陪着就行了,你们不必多虑!”
霍光只好应道:“臣遵旨!众位将士,你们四面将山守卫好了,确保皇上安全!”
郯城之内,郡府后院。
汲黯已是银发苍苍,坐在后边园中,一边看书,一边听着鸟叫。他身边站着两个美人儿,都才十六、七岁:一个丰满的很,正在鸟笼子边上逗鸟;另一个瘦弱得很,正依在汲黯身上,用一把小棍儿算卦。
瘦女子忽然叫道:“爷爷,爷爷!你看哪,我今天算卦算得可奇了,刚才一卦,说是有贵人光临;眼下这一卦,却说,却说……
汲黯回过头来:“梅香,你这一卦又是什么?”
梅香红着脸说:“爷爷,刚才我算了一卦,离下乾上,叫做‘同人’。《易传》云:‘大师相遇,言相克也。’我刚才说这个,爷爷你还不高兴呢!你看看眼下这一卦,震下坎上,是屯卦。”说到这儿,她的脸径红到耳跟。
汲黯早笑了起来:“好一个梅香,你算出个‘屯’卦来,那你给爷爷接着解啊?脸红什么?你说说,这一卦到底是什么意思?”
梅香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爷爷……”
那边的胖女子急忙跑了过来:“爷爷,梅香不说,我来说!我记不请了,让我来翻翻《易》经。哇!屯卦,太美了!《易》经说:‘屯如,邅如,乘马,斑如,匪寇,婚媾。’下面还有呢,‘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哈哈哈哈!”
梅香早叫了起来:“荷艳,你胡说,你胡说!”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抢过荷艳手中的竹简,一把扔向门外。
只听门外“哎哟”一声,原来竹简正打在一个人身上。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很年轻,相貌却是丑陋,原来正是京房。
荷艳更是大笑不止:“哈哈!你是骑马来的吧!”
京房莫名其妙地应道:“是啊!”
荷艳尖叫起来:“哇!那就对了,‘乘马,斑如’的人来了!”
京房马上的脸马上也红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易经》中这一卦是讲男女婚媾的事情了。他觉得自己来得太巧,怎么撞上了这事?他整了整被竹简砸歪了的帽子,正经地问道:“请问姐姐,汲黯汲大人在么?”
荷艳笑了:“你是找我爷爷?不对吧,你是来‘匪寇,婚媾’的!哈哈哈哈!”
汲黯转过头来:“荷艳,别淘气了。小伙子,怎么就你自己进来了?是不是还有一个小淘气,正躲在外边?”
京房大为吃惊:“汲大人,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东方朔这时只好从门外走了进来。“哈哈哈哈!你这个老马蜂,还说我是小淘气,你把天下的人都骗过去了,还说我是小淘气?”
汲黯站了起来,拉着东方朔的手说:“东方大人,多谢你送我的这一捆《易经》啊!老夫离开长安已有八载,至今没有参透这本《易》经,十算九不准,可偏偏这回,说有贵人相遇,我想便是你来了。没想到还填写撞上了!哈哈,真是‘易’海无边,沉进去了便是千年啊!”
东方朔佯装生气地说:“那你也不该连皇上的封禅大礼也不参加,躲在这儿,二美同堂,修身养性啊!”
汲黯递过一把凳子:“老身要是去参加皇上的封禅的大礼,那皇上不就更是飘飘然了吗?那他还会让你东方朔亲自到我的后花园里来?”
东方朔接过凳子坐下,点点头说:“说来也是啊。唯有你不去,皇上心里才有些警觉。当年卫青打了大胜仗,满朝文武都去拜贺,唯有你这老东西,见到他理也不理。卫青很是聪明,他知道天下还有不拍他马屁的人,于是他便更加谨慎起来。这回一到泰山,我就想,我要看看汲黯那个老马蜂,还敢不敢不到泰山来。哼,他要是来了,我连住的地方都不给他,让他到大树上的马蜂窝里呆着去!果然你真的没有去。行!你不去,皇上心里便有点警觉,我说的话,他还都听进去了!”
汲黯拍了拍他的肩说:“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做事,总要我给你垫背;这也倒罢了,你这回来,干吗要一口一个骂我是老马蜂呢?”
东方朔大笑起来:“这可不关我的事,这是皇上封你的!”
汲黯眉头扬了起来:“皇上封老臣是老马蜂?”
东方朔正色地说:“可不是吗!你听着,让我与您慢慢道来!”
东方朔于是向他讲起马蜂和事情,二人说道高兴之处,不时哈哈大笑。
京房和梅香及荷艳三个在一旁一边看《易》经卦象,一边听两位老人讲故事,说到精彩之处,也跟着大笑起来。
梁父山上,平淡无奇。唯有那从泰山两侧绕过来的山风“嗖——嗖”地吹着,让人心中发颤。
霍子侯扶着武帝爬上了山岗。自从李少翁、张汤、李延年几个人都死了之后,霍子侯老实了许多,也胖了许多。“皇上,奴才刚才搀扶着您,爬山爬了一身汗。我们歇一下吧。”
武帝却不愿歇脚,他信步来到山顶,对霍子侯轻轻地说:“不要多说话。快快打开庙门,朕要向地神祷告。”
霍子侯打开庙门,只觉得里面黑黢黢、阴森林的,只有北面有个窗户,从那没被完全堵死的空隙里透出一点光亮。
霍子侯按着武帝的示意,首先关好了门,只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冻结到了身上,甚为恐怖。他想打开窗户,让光线透进屋里来。武帝却伸手制止了他。
武帝静静地站立着,双手合起,然后高举,像作揖一样,做起了祷告。他默默地念道:“苍茫大地啊!大汉皇帝刘彻来此表明心迹:一愿汉土强大,二愿五谷丰登,三愿风调雨顺,四愿河清水晏,五愿国泰民安,六愿岁时有序,最后一愿便是天假我寿,让我长生不老,能成神仙!”声音之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霍子侯听到外边风声低吼,更是有些毛骨耸然。
武帝祷告完毕,也觉得房子阴气逼人。他对霍子侯说:“朕已祷告完毕,你把窗户打开。”
霍子侯用手向外推开窗户。
突然,一阵“嘎嘎嘎嘎”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犹如人的干笑之声。
霍子侯大惊,急忙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武帝站着不动,但他也是大惊。
这时,窗户外面的笑声消失了,接着又传来了呜呜的哭声!
霍子侯吓得浑身发抖:“皇上,有鬼,有鬼!”
武帝心里也很吃惊,但他仍从容镇定:“有鬼怕什么?这说明禅地禅出灵验来了,不要惊慌!”
外面又传来了笑声。这回武帝听清了,三声大笑,接着便是三遍哭泣。
霍子侯吓得打起颤来:“皇上,咱们走吧!”
武帝也打了一个冷颤,急忙说:“那好,快走!”
霍子侯急忙转身开门,不料大门一开,风便从大门吹向窗户,窗外那笑声和哭声更大、更急剧起来。
霍子侯拔腿就跑,口中叫道:“鬼,有鬼!”
武帝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了几步,回头一看,见没有什么东西跟过来,便放慢了脚步。
前面的霍子侯已是六魂无主,走到山坡前,脚下一不小心,便向山下滚去,顿时“呀呀”大叫着,向山下滚去。
武帝急步走到山边,见霍子侯滚下去的那个样子,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山下不远处,霍光见到到一物顺着山坡滚了下来,当然大吃一惊,便急忙与和金日【石单】二人飞速冲过来,见到这个物体是霍子侯,便顾不上他了,急忙再往山上冲,从两边护住武帝。
武帝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沁出。
上官桀这时也赶了上来,急忙掏出汗巾,给皇上擦汗。
三人扶着武帝,慢慢走下山来。来到山下,只见众人已经围着霍子侯。武帝此时才渐渐平静下来。
随行的胡太医和柳太医争着过来给皇上把把脉,他们确信皇上没事时,胡太医这才过来检视霍子侯。胡太医顺手从霍子侯的耳朵边上拔下一根黄毛,笑着放到霍子侯自己的鼻孔前,没想到那黄毛居然纹丝不动!胡太医顿时笑意全无,急忙扒开霍子侯的眼睛,然后吃惊地说:“皇上,他,他,他没气啦!”
武帝心中惊恐不已,于是毫无表情地对霍光说:“传朕旨意,按诸侯之礼,把霍子侯葬在这梁父山下。”
霍光犹豫了一下:“啊……是!”
武帝又是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霍光,你派人到东海郡,快快地东方朔给找回来。朕有事情要问他!”
霍光谨慎地:“臣遵旨。”
武帝又叫道:“桑弘羊。”
“臣在。”
“朕带来的东西,还有多少?”
“启奏皇上,臣所准备之物,按皇上说的,散给了齐鲁灾民之后,还剩下不足五分之一。”
“那好,朕要把这些东西,赐给天下鳏寡孤独之人。凡六十岁以上而无人赡养的老人,凡在战场打仗受伤的人,每人赐帛一匹,粮两担。”
桑弘羊担心地说:“皇上,臣恐怕所带来的物品不够哇。”
“不够,就到国库中调,就回长安去弄!”武帝眼睛一瞪。
桑弘羊不敢再问,急忙应道:“臣遵旨。”
武帝低声命道:“传朕旨意,班师回朝!”
东海郡内,郯城之中。
东方朔与汲黯对饮,京房和梅香、荷艳三人作陪。
东方朔喝一一杯酒,然后笑着说:“我说老马蜂,我这次在东海十来天,见到三大奇事。”
“哪三大奇,你说出来,老夫听一听?”
东方朔笑了笑:“这第一嘛,就是你这个老马蜂的屁股上,刺没了,一天到晚地看《易经》。”
汲黯笑了:“东方朔啊小淘童,你想想看:马蜂的钩子是长在屁股上的,可我汲黯的钩子是长了脑袋上的,也就是说,只能往上螯。只有在皇上身边,在长安城里,我这钩子才有用场。如今到了下边,我便是最高长官,你说,我留着这钩子,难道要螯自己吗?”
东方朔却说:“不对!是我东方朔送你的那套《易经》,把你的钩子磨平了!”
荷艳却大叫了起来:“哟——东方大人,我爷爷本来就是信奉黄老学说的,《易经》他从小就懂!只不过他没有时间用《易经》来推衍人生罢了!到了东海,爷爷才有时间!如果皇上再要我爷爷回到长安,说不定我爷爷的钩儿,又从屁股上冒出来了呢!”
梅香打了他一下:“荷艳,你女孩子,胡说什么!爷爷刚才还说,他的钩子是长在头上的!”
荷艳还要嚷嚷:“爷爷乱说——哪有钩子长在头上的!头上长的是大牛角!”
东方朔还有话要说,便打断了荷艳:“好啦,好啦,二位姑娘,你们别争啦,你爷爷头上长了一辈子的角,身上长了一辈子刺,这回你们就让他留在东海边上,帮他把角磨平,把刺弄掉,舒舒服服过个晚年吧!”
汲黯也笑了。“东方朔,你说说第二大奇是什么呢!”
“第二奇啊,就是你诺大的东海郡,只有六名官员,几十个差役。我的老家平原郡,比你东海郡小得多啦,却设了百十名官员,上千个差役。老马蜂啊,你才六个官员,怎么管得过来一个大郡呢?”
汲黯端起酒来,一饮而尽:“东方朔啊东方朔,这一点你比我明白。这官场本来没有事,人一多了,才生出事儿来!百十名官员,上千个差役,他们不生出事来,不就等于官家粮仓里头的耗子,白让百姓养着嘛。你看,东海郡边除了我自己,只有六个官员。这儿不是徐州刺史部吗?我们的郡丞叫徐伯,除我以外,就他一个人呆在城里。其他人,如严熊,管水利,一天到晚和老百姓在一起挖沟。还有那个法曹,老百姓夜不闭户,五六年啦,没有盗贼出现,他急得没事干啊!去年出现了蝗虫,他才得以大显身手。税官兼着盐铁官,都尉领着兵,防止郡外的一些无事生非之徒来捣乱。说来也怪呢,东方大人,三年前杜周给东海郡发来了三百名死囚,他们倒成了东海的边防巡逻队了呢!”
东方朔忙给汲黯再斟一杯酒:“老马蜂啊,我东方朔服了你啦。这回我总算知道什么才叫‘无为而治’。我说有三奇,这第三奇嘛,就是我从来都以为汲黯汲大人是正人君子,从来不近女色。可是来到东海,才发现你二美同堂,整天和女孩子在一起。原来我还以为她们真是你的孙女,仔细一问,才知道他们是你收养的女孩。你和她们那么亲近,却让她们叫你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汲黯看了一眼杯中满满的酒,却把它一下子灌进东方朔的嘴里,一边灌还一边说:“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在长安可以梅兰竹菊的一年一个美人儿,为什么我到了东海,便不可以和梅香、荷艳在一起呢?便是真的二美同堂,又有什么了不起?人世纷争,嘈嘈嚷嚷,唯有女孩子中间,方是至静至纯,清水一泓。这里方是静土,方是修身养性的理想之国!只是老夫把她们当作孙女看待,真真地做到‘君子好色而不淫’。东方朔,东海郡不像长安,把女孩儿不叫‘小姐’,也不像平原,把女孩儿叫‘姑娘’,这里把女孩叫做‘妞儿’。有的人喜欢泡澡,有的人喜欢泡茶,有的人喜欢泡药,我汲黯老来喜欢‘泡妞’,东方爱卿,这才是人生的最大享受,你可是迄今未知啊!”
东方朔把刚才留在口中的酒全部咽了下去,然后才笑出声来:“哈哈哈哈!老马蜂,没想到,你如今悟‘道’悟得这么深!我东方朔身边也有个女孩,那是珠儿,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高兴;好一离开,我就像丢了魂似的。你说,我八成也有‘泡妞’的毛病了吧!”
汲黯再给东方朔斟满:“不是毛病,那是本性!你今年不到六十吧?可我都七十啦!这人哪,愈往七十上爬,愈觉得自己年龄小。我有时候和她们一起在地上爬,那才觉得有趣呢!”
东方朔看了京房和梅艳一眼:“老马蜂,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想到没有,你这两个妞儿,恐怕在你这儿呆不长久。春天来了,她们早不愿守着你这颗朽木了!”
汲黯一口将酒饮进口中,然后说:“东方朔,这个就不要你来提醒啦。前年,我身边的菊秀跟着徐伯走啦,去年,兰芷又被严熊带走啦,今天,看来你这个小书僮,还想带走我的梅香。是不是?”
梅香却站了起来:“不是,不是!爷爷,我要你把这个小丑孩留下!”
汲黯笑了起来:“什么?东方大人的书僮,你能留得下?”
京房起身给东方朔作了一揖:“东方大人,师爷爷,京房来到东海,方知这里才是学《易》天堂。东方大人,京房想在此地多呆几日,向汲黯汲大人多多求教,与梅香和荷艳二位‘妞儿’多多商议。”
荷艳嚷嚷起来:“俺才不当腊烛头,给你们照着亮呢!爷爷,明天俺就再去找个伴来,让梅香给着他的丑郎君走吧!”
“哈哈哈哈!率性而为,就是我这儿人的习性!”汲黯既不阻拦,也不赞同。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敲门。先是两下,又是三下。
荷艳说:“是徐伯和严熊他们。”
汲黯马上一本正经地:“你们进来!”
三十多岁白静的徐伯,和二十多岁黑瘦的严熊走了进来,马上给东方朔施礼:“徐伯严熊参见徐州部刺史东方大人。”
东方朔急忙还礼:“徐伯严熊,虽然没能见面,我们到都像朋友啦!”
徐伯认真地说:“东方大人,徐伯对您心仪已久,真想把您留在东海,与汲大人笑谈人生,共度晚年。只是皇上派人来到郡中,说有要事,让东方大人速速返回。”
东方朔看了汲黯一眼,又喝了眼前的酒:“老马蜂,看来我没有你的福气哟!”
汲黯又给他斟满一杯:“小淘童,你的淘劲儿还没用完,就使劲儿淘去吧!到了时候,我老马蜂也还会去长安,与你相会的!”
东方朔端起杯来,与汲黯碰了一下:“老马蜂,此话当真?”
汲黯点点头:“老夫在长安,还有一个人情没还。还了这个情,老夫就是浪迹湖海,死也瞑目了!淘童,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就来拉钩!”说完伸出小指头。
东方朔放下杯子,也伸出手指来:“好吧,老马蜂!”二人手指勾着手指,齐声说:“拉钩,拴鬼;一百年,不后悔!”
两个拉完钩,又要饮酒,京房突然站了起来。“东方大人,师爷爷,京房有话要说。”
东方朔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然后醉眼蒙胧地问道:“小书僮,有了梅香,你还要师爷爷?”
京房笑了笑:“师爷爷,京房在平原算的那一卦,当时情况太急,您只让京房说出那时情形,可远的光景,我一直没向你说。”
东方朔点点头:“你一路上吭也不吭,你师爷爷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亨大吉之事。好啊,那你现在就说吧。不要说《易传》上的话,要说你的心中所得!”
京房表情严肃地说:“东方大人,当时那个‘剥’卦,在京房看来是个游魂卦。其中深意,决非‘君子小人’四个字便能概括得了的。‘剥’卦用于君主与人臣,乃是‘用其所能,剥其所得’之意,望大人长安之行,万万留意啊。”
东方朔对着汲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马蜂,你看看,这些小字辈的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游魂卦’,连我们这些老搞黄老的都听不懂了!京房,你能将你对这一卦人解释写下来,让你师爷爷慢慢地看吗?”
京房见师爷爷醉了,便随手拿过荷艳手中的汗巾,又从一边摸过笔来,唰唰几下,将汗巾写得满满当当,然后双手呈给东方朔:“师爷爷,京房已经写好,请您过目。”
东方朔接过汗巾,转过去和汲黯一同看起来,只见上面用汉隶写着几行字:
剥:
君子俟时,不可苟变;存身避害,与时消息。
春夏始生,天气盛大;秋冬严杀,天气消灭。
故当剥道已成,阴盛不可逆,阳息阴转。
升降六爻,反为游魂,荡入晋。
汲黯看完京房的解释,便深沉地向东方朔看了一眼,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东方朔若无其事地将汗巾装起,然后再斟满一大杯酒,与汲黯两个又是一饮而尽。
武帝大队人马,向西逶迤而行。
突然,济南太守刘震川从后飞马赶来。
霍光让车驾停下,然后掀开车帘,向武帝说:“皇上,济南太守刘震川求见。”
武帝从车内伸出头来:“济南太守?不是昨天才向朕告辞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刘震川双手捧出一匝竹简:“启奏皇上,臣昨日刚回历城,便接到董老夫子董仲舒写的一篇赋。臣不敢怠慢,所以急呈皇上御览。”
武帝笑了起来:“东方朔不写赋,董仲舒倒也写赋来啦?好啊,快呈上来,让朕看看!”
刘太守将一捆竹简交给霍光,霍光将它转交呈给武帝。
武帝翻开竹简,见赋的题目为《士不遇赋》。他认真地看了几眼,不禁朗声念了起来:
正身俟时,将就木矣。
悠悠偕时,岂能觉矣。
心之忧兮,不期禄矣。
惶惶匪宁,只增辱矣。
努力触藩,徒抵角矣。
不出户庭,庶无逼矣。
武帝放下竹简,问刘太守说:“刘爱卿,你知道吗?董老夫子如今多大岁数?”
“回皇上,董老夫子已经九十出头。”
武帝大为感慨:“九十出头?已是高寿啦。如此高寿之人,真如他自己所说,是行将就木了,朕也不忍心让他还待罪济南,还在那儿念着《士不遇赋》。他赋中还说的,自己像只老山羊那样,被圈在篱笆墙里头,动不动就受局限,后世儒者还不知怎么骂朕呢!你回去告诉他,没人再逼他了,朕让他安车蒲轮,回到长安养老。朕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呢!”
刘太守急忙应道:“臣遵旨,臣这就回去,做好安排!”
长安城中,金马门内。
东方朔在霍光、珠儿的陪同下,重返金马门。
阿绣特别高兴地里外收拾着,这时,道儿也领着大大小小的一堆人儿赶了过来,一同帮助打扫庭除。
霍光是今天才把珠儿送回金马门的,他与东方朔寒喧一番,便说:“东方大人,皇上那儿还有事,霍光把珠儿交还给您啦,改日再来拜见。”
东方朔点点头:“好啦,霍光,你忙你的去吧,告诉皇上,我明天就去觐见!”
珠儿进了屋子,只见道儿带着五个男孩子在这儿扫地的雪地,擦桌子的擦桌子,还有一个很小的,也在擦矮凳子。珠儿吃惊地叫道:“哎呀,爹!看你离开长安才几天,道儿怎么又生出四个儿子!”
道儿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条钱:“哎哟!我的姑奶奶,你看好啦,这个胖的才是我的儿子,他娘怀他才七个月,他就跟着你的脚步来到世上,他是杨枣儿;还有这个擦凳子的小不点儿,叫杨屎蛋儿,是七年前生的;另外几个,全是老爷从平原老家弄来的,一直在我那儿养着!”
东方朔走上前来,一个一个地看着:“噢——对啦,这一个叫许广汉,那一个是田鸡。还有一个,唉,你不是田鸭子嘛,你怎么也来啦?”
许广汉急忙说:“启禀东方爷爷,您走之后,刘大胆带俺和田鸡来长安,可是田鸭子说什么也要来,刘大胆也愿带他。爷爷说,让他也去吧,哪怕给他东方爷爷倒尿盆也行,省得在家里,给我惹事生非!还要讨碗饭吃!”
东方朔看了一看田鸭子:“这小家伙倒是挺结实的。你喜欢什么?”
“俺喜欢打仗!别看俺比田鸡小一岁,可他打不过俺!在黄河边上,和俺一般大的小伙子,没有能打得过俺的呢!”田鸭子直筒筒地说。
东方朔学着他的话音,说起了平原话:“这个俺也知道,在平原时,俺看你被刘大胆绑着,打得鼻清脸肿的。”
众人大笑起来。
田鸭子红着脸说:“东方爷爷,俺几个把家里那头大黑驴也骑来了,爷爷说,那驴是您买下的,要俺送给你!”
东方朔笑道:“你爷爷还真讲信用。这个地方是金马门,可不准养驴子。道儿,咱们那个‘的卢’怎么样了?”
道儿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老爷,那‘的卢’壮着呢,就跟这田鸭子差不多!”
众人又笑起来。
东方朔看了看这三个男孩子,都有点大人的样子了,便想给他们找个出路。想到他们的名字,他又摇起头来。“不行,你们既然来到了长安,就不能整天田鸡、田鸭子地叫。爷爷给你们取个大名字。大男人嘛,怎么能叫鸡、叫鸭子呢?田鸡就改了,叫田鸿鹄!”
田鸭子却嚷嚷起来:“东方爷爷,俺只看过青葫芦、绿葫芦,还有结了籽的黄葫芦,哪有红葫芦啊?”
众人哄堂大笑,珠儿笑得坐到了床上。
许广汉接着说:“说你是只鸭,你就叫呱呱。东方爷爷说的鸿鹄,是一种飞得远、长得大的大鸟。陈胜就说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珠儿这回惊奇起来:“爹爹,没想到平原老家里还有这样有学问的孩子!”
东方朔笑了笑:“可不是嘛!你爹爹的老家,可是齐国!别小瞧他们,将来他们可都不简单呢。对了,田鸡就叫田鸿鹄了,田鸭子呢?你是什么鸟?”
田鸭子双手打拱说:“东方爷爷,求求您啦,俺可不想再叫鸟啦,您看,俺爷爷叫老喜鹊蛋,是鸟;俺哥叫田鸡,也是下蛋的;俺这田鸭子当了多少年,再见不想当鸟了!好爷爷,给俺取个冲一点的,能打仗的名字!”
“你已经够冲、够愣的了!你要跟你表哥许广汉学学!你是田家老二,二人为仁。这样吧,你就叫田仁,仁义道德的仁。记住这个名字,可是要讲仁义道德的人哟!”
许广汉连连叫好:“好,东方爷爷,这个名子好!鸭子早该懂点仁义了。”
珠儿高兴地走过来,搀住东方朔的胳膊:“爹,来了这么多好玩的人,你就把他们都留在金马门吧。”
“噢,你以为这金马门是咱自己家的门啊!皇上让我在这儿隐居,他们都堆在这儿,还不成了闹市口啦?就你一个,还有道儿半个,还是皇上特许的呢!要是太子来这儿练武,李广利再来了,再碰上了田鸭了这个愣头青,还不早打起来!”
田鸭子却说:“爷爷,俺叫田仁!”
“好啦好啦,田仁,还有田鸿鹄,许广汉,对了,道儿,你家这个小不点儿叫什么来着?对,叫杨屎蛋儿!你们都回去吧!这几年,你两口子老说两个大院子,就住你们四口,冷冷清清的,这一回热闹喽,一下子增了三、四个小伙子,还有一头大黑驴!”
道儿却说:“老爷,这回麻烦也大喽!”
“怎么啦?怕粮食不够吃的?你老婆可是吃皇粮的,其它人不够吃的,全到我这儿来拿!”
道儿说:“我不是说这个,老爷!我是说,我家本来就有三个男的,这回又来了三个,再加上两头驴子也都是公的,这下我们家里可是阳盛阴衰,母的只有我老婆一个啊!”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京城的乡下的,各种不同的笑声汇在一起,差点儿把金马门口的金马给哄跑了。
金马门内,剑声又起。
这回不是太子与珠儿练剑,却是东方朔站在桩子上,与珠儿对打。珠儿的剑法着实有许多长进,东方朔边练边点头,觉得女儿只要再老练一些,便可问鼎天下武林了。
珠儿正与老爹练得带劲儿,突然发现金马门外有个熟悉的人影。她一走神儿,便被东方朔一剑击过,无法躲闪,只好跳下桩子。
东方朔背对着金马门,他以为又是太子来了,便对珠儿认真地摇了摇头。珠儿也着急地摇摇头,示意东方朔转过脸来。这时,东方朔才发现,原来是武帝带着太子和一个新太监,又来到了金马门。
武帝老远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看来,珠儿快能打过你爹了,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东方朔忙跳下来,作了一揖道:“皇上,臣想和珠儿练完剑,太阳升起来了,再去看您。没想到您先来看臣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武帝又是大笑:“哈哈哈哈!你以为朕是来看你啊!朕是来看珠儿!珠儿前一阵子在霍光家里,朕总不能随便到霍光家里去看她吧。据儿,你已好长时间没和珠儿练剑了,还不过去,学几招?”
刘据点点头:“儿臣遵命。”
珠儿看了武帝一眼,她的心里说不出是爱是恨,居然和武帝话都没说,转脸走了。太子也跟着他进了屋内。
东方朔觉得珠儿有些失礼,便给皇上赔个笑:“皇上,你看这孩子,愈大了,肥倒愈不懂事……”
武帝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东方爱卿,小孩子们的事,不管他。走,进去,朕要和你说件事。”
东方朔跟着武帝走进自己的房内。他一边走,一边想,皇上肯定要问梁父山上哭笑之声的事。那个风车也不知被皇上发现没有。霍子侯这个东西,没想到胆那么小,风车叫几声就吓破了胆。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口中还说着:“皇上,您也刚回长安没几天,有什么事情,这么急?”
武帝往当中的大椅子上一坐,笑着说:“要是国家大事,朕自可召你进宫,何必来这儿问你?”
东方朔心头一阵子放松:“那就是私人的事了?皇上,宫中又出了什么烦神的事?”
武帝点点头:“东方爱卿,虽然这次朕去泰山,花了不少钱粮丝帛,还搭上了一个对朕百依百顺的霍子侯,海边求仙也是没有结果,可朕封禅却是成功了,老百姓也得到了朕的好处,朕的心里挺高兴的。”
“那就好了,皇上,那就别问了。”
“不!东方爱卿,朕在海边一病,回来以后,才发现朕真的老了,心气不如以前了,精神头也不如以前了。朕已经四十八岁啦,快上五十啦。”
“皇上,您八成又想要什么仙药了吧?那您不要找我东方朔,您的宫中不是又有一个栾大,还有一位公孙卿么?”
武帝摇摇头:“朕不和你开玩笑。朕不想再要那种不老的药,朕只想过点安稳的日子。”
“这个还不容易?”
武帝还是摇摇头:“不容易啊。东方爱卿,朕的事情,从来不瞒你。你知道。自李夫人之后,朕最喜欢的,是尹夫人和邢夫人。这两个美人儿,什么都好,就是爱吃醋。朕去了尹夫人那里,邢夫人不高兴;朕去了邢夫人那里,尹夫人又不高兴。”
“皇上,那您就今天在尹夫人那里,明天再到邢夫人那里,让她们两个一人值一天班。”
“要是这么简单,朕就不来找你啦!你以为朕到她们那里,还真的是她们值班?不对,变了!变成了朕给她们值班了!你想想看,我刚从邢夫人那儿到尹夫人那儿,尹夫人小嘴翘得个好高,要是挂上一壶酒,保准两个时辰都掉不下来!朕花了半晌时间,才能把她哄好;说着便是半夜了。第二天,我到邢夫人那儿,她的嘴上可以拴着两头大叫驴!咳,什么她们侍侯朕啊,全然成了朕侍候她们的两个了!”
东方朔心想:活该!可他嘴上不能这么说啊,皇上是专来请你出意有!于是他笑了起来“哈哈!皇上,这都是你惯出来的毛病,你怪谁呢?依臣看,您就扔下一个得了。”
武帝又是一顿足:“咳!要是能随便扔下,不就简单了么?朕哪一个了舍不得放下。”
“那你就天天值班吧。皇上,人总得值点班。现在想一想,我东方朔过去一年一个的时候,也是在给她们值班呢。现在,她们倒好,每个人都找一个可以出气的在身边,臣倒是轻闲自在的了。”
武帝又叹一口气:“东方爱卿,眼下已经不是值班不值班的事了!”
“噢?又有新的进展啦?”
“别提拉!朕这回从泰山一回来,那尹夫人便缠着朕,非要跟邢夫人见上一面!东方爱卿,你想想看,这两个醋坛子,一个妒劲赛过阿娇,另一个辣得像当年父皇身边的栗夫人,这两个要是见了面,还不得打起来!那朕还有好日子过吗?”
“是啊,就一个从来不酸不妒的,你却由着她在宫中,不管也不问。”
武帝知道他说的是卫子夫,便答道:“东方爱卿,你别说皇后的事好不好!因朕把长公主嫁给了栾大,子夫伤心着呢!是她不想见朕!还有,二女儿阳石公主,朕还在逼她非嫁给阳石侯不可,子夫也很难受。朕也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朕愧对于她,不好意思见她。你看,朕的心里话,全说给你听了,难道你还不愿意帮忙?”
东方朔心想,车是你赶着的,我有什么辙啊!可他看到武帝面上确实带有难色时,便又动起了同情之心。“皇上,这个岂不容易?您就让她们见上一面,还不成?”
武帝担心地说:“朕怕她们打起来!那可是宫中大乱啊!再说,要是哪一个脸上伤了一点,朕的心里都过意不去啊!回过头来,连值班都值不好啦!”
“皇上,臣有一计,保证让她们打不起来。”
“什么计策?”
“让她们二美同堂。”
武帝直摆手:“二美同堂?使不得,使不得!”
东方朔却笑着说:“皇上,您别怕。尹夫人不是非见邢夫人不可么?那我们就这么安排。”说完他便对着武帝的耳朵嘀咕嘀咕地说了起来。
武帝听了之后,脸上露出笑容,却还是放心不下:“要是她们之间也打了起来呢?”
东方朔却一脸的正经:“皇上,您怎么就如此小看女人?要是她们还打起来,臣东方朔便站在她们中间,让她们的粉拳,全落到我这把老骨头上,行不?”
武帝这才笑了起来:“行,行!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朕在建章宫,在尹夫人那儿‘值班’,你早点到建章宫来!”
建章宫外,绿荫正浓。
花园外头的小亭子间内,东方朔正看着几名宫女给一个漂亮的女人化妆。那女人来自何方?还是司马相如曾经光顾的、李夫人也曾厕身的地方。自从有了那两档子事,长安的风骚娘儿们和外地跑来京都的靓女们,纷纷拥向那儿去实习或者锻炼,仿佛在那儿涮上几涮,便等于渡了金,不用说追慕司马相如的人隔三岔五地从那儿带人,更重要的是海边来的赖苇子之类的暴发户,愿在那儿一掷千金。当然还有人做着李窕儿的梦呢,今天被上官桀叫来的女人便是一个,她连名字都没有,东方朔刚才见到她时,她居然自称让东方大人叫她“漂亮宝贝”。
东方朔在后边再次打量一下她的腰枝,觉得还真有点李夫人的味道。等到她化妆完毕,东方朔便吃惊了:“哎呀!你可真是‘漂亮宝贝’,你这样一妆扮,是个地地道道的李夫人啊!”
漂亮宝贝说:“东方大人,奴婢这样,皇上会喜欢么?”
“会,会!”东方朔心想,反正尹夫人没见过邢夫人的面,只要你漂亮就行!“可是有一条,你不能像在客人跟前唱歌那样,动不动就露出大腿,或者走起路来便是猫步。贵妃和夫人走路,可是裙不动,腿不露的。”
漂亮宝贝灿然一笑:“东方大人,您放心,奴婢知道。”
东方朔嘱咐道:“还有一点,要是尹夫人真的打你,不许你还手!”
漂亮宝贝说:“好啦,好啦!尹夫人能有多大的力气?再说啦,要是她真的打伤我,东方大人,您还不动动手,给奴婢按摩按摩?”
东方朔大吃一惊:“啊!”
建章宫内,花烛高照。
武帝与风情万种的尹夫人在一起。
武帝不无怜爱地说:“爱妃,朕在你的软磨硬泡之下,答应了你,叫邢夫人到这儿来跟你见面。不过朕可要说好,今天东方朔东方大人也来陪朕,你可不许在他面前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啊。”
尹夫人嗲着小嘴说:“哟——皇上,您也太小看臣妾了,臣妾在宫中这么多年,就是想看一看,她邢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天仙似的人物,为什么您就担心我们大打出手呢?再说还有东方大人在场,臣妾可是听说了,东方大人一年一个美人儿,后来她们每年还凑到一起,聚会一次,都是姐姐妹妹的相称,从来没有打架的呢。”
武帝笑了起来:“好,你知道的比朕知道的还多!爱妃,有你这句话,朕今天的班就没白值!”
此时东方朔从殿外走了过来,他先向皇上一揖,然后朝尹夫人点点头。尹夫人很有礼貌地向他做了个万福。
东方朔朝武帝会意地一笑,然后手一招。
“漂亮宝贝”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风情万种,且又煞有介事地走了进来。
尹夫人目不转眼地看着“邢夫人”,看得有点目瞪口呆。
那“邢夫人”走了几圈,只想得到武帝的赏识,便不管皇上身边那个女人怎么看她,硬是飞去了一个媚媚的秋波。
武帝凡里一颤。尹夫人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邢夫人”又走了几圈,发现皇上对自己有点意思,便得意起来,这一得意,她就不由自主地走起了猫步,露出了自己美丽的大腿。
尹夫人这回明白了,邢夫人会是这个样子?她摇了摇头,突然转过脸来来,挥动那双美丽的小拳头,击鼓一般击打着武帝的大腿,一边打着,一边哭闹起来。
武帝急忙哄她:“怎么啦,怎么啦?说好了不闹的,你怎么又闹了?”
尹夫人哭诉着:“皇上,您和东方大人串通好了,要骗臣妾。这个人不是邢夫人!”
武帝大惊:“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是邢夫人?”
尹夫人更是大哭:“邢夫人不管怎么说,也和臣妾差不多的样子。可这个人,看起来风情万种,柳腰娥眉的,可她走上几步,臣妾就知道了,她和臣妾不是一路人,她在众人面前,连大腿都露出来了!肯定是您和东方大人串通好了,要骗臣妾。呜呜呜呜——”
武帝这下没辙了,便将长脸转向一边:“东方爱卿,你看看,这回怎么办?”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皇上,难怪您对尹夫人这么好,看来,她不是个凡人啊!”
尹夫人尖声叫了起来:“皇上!不管怎么说,我今天就是要见邢夫人!”
东方朔也觉得没有面子,便走了过去,对“漂亮宝贝”说嚷嚷起来:“我说‘漂亮宝贝’啊,你那点演技,不用出来就没人知道?你那两条美腿,不见见世面就会变粗了?还有你那个猫步,到了二月、八月发情时再走也不晚啊!上官桀,你快把她给我弄走!”
上官桀跑了上来,急忙将“漂亮宝贝”拖了回去。
“漂亮宝贝”还没忘记再朝皇上飞了一个媚眼,然后婀娜多姿地走出大殿。
武帝看了一下怀中的泪人儿,苦笑一下,“东方爱卿,朕这回可没辙了,只好看你的啦。”
东方朔认真地说:“皇上,臣只有将邢夫人请来啦。”
尹夫人马上也不哭也不闹了:“好,东方大人,谢谢您啦!谢谢您啦!”
武帝吃惊地说:“东方爱卿,你还真请?”
东方朔笑了起来:“皇上,臣刚才听了尹夫人的话,便知道她决不是那种小里小气的人。臣把邢夫人请到这里,要是有拳脚之争,那臣便在当中挡着,您要是不介意,权当赐臣享受一次她们的按摩罢了!”
武帝也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好,你请去。只要她肯来,你要的挨上几百个鼓槌子,才怪呢!”
长安城中,李广利家。
李广利与车令正在一起饮酒。那车令一身戎装,意气风发,满有样子的。
李广利端起一杯酒:“来,老三,大哥再陪你喝上几碗,一会儿就去皇上那儿报喜,给你和赵屠请功!”
“呃,不对,大哥,二哥如今不叫赵屠,是叫‘赵破奴’,征西将军赵破奴!兄弟也是个将军啊!”
“对,对!大哥我都忘记了。哎,老三,大哥过去和西域人做生意,觉得很容易的,可没和他们打过仗。你给大哥讲讲,和车师、楼兰他们打仗,容易么?”
车令将酒中饮而尽:“咳,容易得很!大哥,我和二哥两个,才率两万人马,到了楼兰,把那个小国的都城一围,他们就害怕了。当时二哥想硬攻进去,我说不行。过去有个什么故事来,叫围这个,打那个。”
李广利笑了起来:“咳!看你那个笨劲!还围这个,打那个!咱听霍光给金日【石单】讲过,那叫‘围魏救赵!’”
“对,就叫‘围魏救赵!’。不过咱和二哥不是救赵,而是围着楼兰,再打车师!当时咱胆小,不敢去;二哥他胆子大,他让咱在楼兰外头围着,反正城里人像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出来。二哥,不,赵破奴将军他只带着七百人马,就像有一回咱们三个晚上去摸人家的猪崽一样,悄悄地摸进了车师城。那车师人以为汉军打完了楼兰再来打他们,一点防备都没有!二哥他痛痛快快地进了车师的内城,一声呐喊,七百个人冲进宫中,硬是把车师国王给抓住了!”
李广利将手中的杯子一扔:“好啊,奶奶的,这么好的事儿,愣让赵屠给赶上了!没想到这么容易!要知道如此简单,俺李广利就不让你们抢这头功了!”
车令将杯子往桌上一扎:“大哥,简单的还在后头呢!天亮之后,二哥抓着车师国王来到楼兰城下,大叫起来:‘楼兰王听了!车师王已经在这儿!你要再不投降,咱这攻进城里,把你们全都宰光了!’楼兰国王一见车师国王成了咱们手中的肉,便打开城门就往北跑,想与匈奴人会合。咱和二哥领着两万人马,猛地追杀,一直追到匈奴边境,虽说没有捉到楼兰王,却也杀得好几千人!”
李广利上前抱住车令:“哎呀,兄弟,这回你们可给我李广利长脸啦!胖老婆,你在里头听见了没有!你再让厨房里头给我们加两个菜,一会儿我们就进宫中,找皇上领赏去!”
建章宫中,腻腻歪歪。
武帝与尹夫人翘首以盼,二人心情却不相同。
东方朔再次从外边露出脑袋,朝武帝眨了眨眼。
武帝心神不安地:“东方爱卿,邢夫人愿意来么?”
东方朔笑了笑:“皇上,邢夫人愿意来,却不愿进来。”
武帝不解地:“东方朔,你又搞什么鬼?”
东方朔又笑起来:“皇上,臣见尹夫人慧眼识人,便和她做个游戏。”
武帝愕然:“又是什么游戏?”
东方朔朝尹夫人看了看,说道:“皇上,您就别管啦!”说着,他走到尹夫人身边说:“尹夫人,那邢夫人也是个有见识的,她不愿打扮得花枝招展,来与你在皇上面前一比高低。她却愿和众多宫女呆在一起,眼下正在外边等着呢!刚才你能认出那个‘漂亮宝贝’不是邢夫人,现在,你要是再能从一堆宫女中认得哪个是邢夫人,那就说明你们两个,真的有点缘分!”
尹夫人一听这话,马上高兴得跳了起来:“好,皇上,既然邢夫人都到了殿外,臣妾岂有不出去认她之理?皇上,您陪臣妾去看,看看我认得出,还是认不出邢夫人!”
三人一同走到门外,只见门外二三十个宫女,好像等待接见一样,已经站成几排。
武帝抬眼望去,一眼便见到邢夫人不施粉黛,站在宫女之间。看到武帝瞅她,便急忙给了一个制止的眼神。
武帝急忙转过头来,看着尹夫人。
尹夫人的双眼在宫女中搜索着,在全然不认识的宫女之中观察着。突然,她走到宫女群中,走到那个不施粉黛的‘宫女’面前,身子往下一蹲,做了个万福之状,然后悄然转身,经过武帝身边,径向房中去了。
邢夫人面色绯红,只好款款地从众花丛中走了出来。
东方朔哈哈大笑。
武帝也没想到尹邢二位夫人之间会这样平和地见了面,便惊异地追着尹夫人,口中说道:“爱妃,你别走,别走啊!”
尹夫人回过头来,再看邢夫人一眼,便推了武帝一把:“皇上,臣妾请您亲自把邢夫人送回宫中吧。”
武帝不知她是何意,便说道:“说好了不吃醋的,你怎么又……”
尹夫人微笑着说:“皇上,您要以为臣妾还在吃醋,那您就错怪臣妾了”。
武帝不解地:“那你让朕快点把邢夫人送走,又是为啥?”
尹夫人笑而娇羞地说:“皇上,臣妾佩服您的眼力。有这样的美人儿与臣妾共同侍奉皇上,臣妾感到十分荣幸,也觉得与她争风吃醋,实在没有道理。臣妾再也不和她争了。”
东方朔却要插上一嘴:“既然如此,尹夫人,皇上最想二美同堂了,你干吗让皇上把邢夫人送走呢?”
尹夫人认真地说:“东方大人,臣妾不想和邢夫人共同侍奉皇上。臣妾和邢夫人都是女人,女人也有女人的尊严。皇上,今后只要有邢夫人在场,您就不要让臣妾出来,臣妾求您啦,也求邢夫人谅解啦。”
邢夫人轻启朱唇:“妹妹,有你这番话,姐姐再也不会和你争风吃醋的。”说完,袅袅婷婷,竟自回宫去了。
尹夫人也无声无息地走回房内。
宫女们一轰而散。院子中只剩下武帝和东方朔。
东方朔如释重负:“皇上,这回臣可帮了您的大忙,您再值起班来,可就轻松得多啦。”
武帝笑得非常开心:“哈哈哈哈!东方爱卿,朕真算服了你!而且朕也知道了,女子和小人有时大不一样啊!”
东方朔却要争执:“皇上,这可不对啊!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武帝兴奋且佯怒地:“放他的屁!赵绾和王臧因为这话,死过一回;朕要是再听谁还说这话,也让他再死一回!”
此时江充急忙走了过来。
东方朔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江充把头低下。
武帝问江充:“有什么事么?”
江充跪下说:“启奏皇上,李广利带着车令在门外求见,他说赵破奴在西域打了个大胜仗!”
武帝一阵兴奋:“好啊!快,快让他们进来!”
李广利与车令走到武帝跟前,“扑通”一声,与江充并排跪在一起。
李广利大声嚷嚷起来:“皇上,这就是臣的兄弟车令,他和赵屠……不,他和赵破奴将军一起,把胆敢拦抢咱大汉财物的楼兰和车师,打得稀里哗啦,捉住了车师国王,还踏平了楼兰城!”
武帝龙颜大悦:“好啊!那楼兰王呢?是捉住了,还是杀死了?”
“皇上,赵破奴如今正在我大汉与匈奴的边境上,有个叫做浞野的地方,等候捉拿楼兰王。他让车令押着车师王回到长安,给皇上报喜。”
武帝听了,极为高兴:“好哇!东方爱卿,朕先振兵,后释旅,又封禅,再济民。终于上苍给朕以厚报,让我大汉之师,无往而不胜!起来,李广利!”
李广利忙站起来,挺着大肚子:“臣在!”
“传朕旨意,封赵破奴为浞野侯,继续监视匈奴动向,设法捉拿楼兰王!”
李广利又跪下:“臣代赵破奴给皇上磕头啦!”
“再传朕的旨意,封车令为车师侯,再赴西域,协助赵破奴捉拿楼兰国王!”
还没等车令说话,李广利又磕一个头,抢着说:“臣代车令谢……”他一转脸,突然发现车令还在身边,便失口说道:“噢,车令在这儿。车令,皇上给你封侯啦,快谢皇上啊!”
车令急忙磕头:“奴才谢谢皇上,奴才给皇上磕头啦!”
武帝正色道:“车令,朕曾得到张骞、李广利从乌孙带回良马,朕称那马为天马。朕听说,乌孙往西,还有一个大宛国,那里的马比乌孙的马还要雄壮骠悍。朕命你再持黄金丝帛等,西下大宛,为朕换取几匹更好的马来!”
车令高兴地看了看李广利,然后说:“臣遵旨!”
武帝也看了李广利一眼:“李广利,虽然你向朕推荐人才,也有功劳,可按我大汉的规矩,不立功者不能封侯。你要是有胆子,你就领上几千人马,到上林宛中操练操练,过一阵子,也到边关闯荡闯荡,怎么样?”
李广利双手合掌:“皇上放心!臣李广利一旦出师,便比赵破奴还会破奴,比车令还会发号施令!”
东方朔在一旁笑了起来。
武帝不解地:“东方爱卿,不管怎么说,李广利也算你的徒弟,你笑什么?”
东方朔摇摇头:“没笑什么,皇上。”他转向李广利说:“李广利啊李广利,皇上让你练兵去,还不快到上林苑,挑点兵马,跑上几圈,等着封侯去?”
李广利转过身来,“咕咚”一下,又给东方朔磕了个响头,然后说了声“徒儿遵命!”拉着车令,高兴得屁巅屁巅地走了出去。
武帝今天特别高兴,放掉了两个醋坛子,又消灭了两个小毛贼,心里别提多舒服了。他伸手拉着东方朔回到大殿,发现尹夫人已经不在了。
武帝问身边的宫女:“尹夫人呢?”
宫女应道:“皇上,尹夫人说啦,她今天累了,请您到邢夫人那边去。”
东方朔在一旁笑了起来:“哈哈!皇上,这一回您还‘二美同堂’哪,依臣看来,这‘尹邢避面’将会成为历史佳话,可您再想‘二美同堂’,那就难喽!”
武帝想了一想,轻松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朔啊东方朔,‘二美同堂’有什么难的?再过几天,朕便再来一次‘二美同堂’,你相信么?”
东方朔使劲地摇头:“臣不相信。”
武帝却不以为然:“不相信?朕非要你相信不可!告诉你吧,那董仲舒虽然年过九十,还给朕写了一篇《士不遇赋》,还说他一生怀才不遇。朕已经用安车蒲轮,把他接到长安,朕要让他与你两个在建章宫中,来一次‘五行之辩’。东方爱卿,你和董仲舒一儒一道,一块儿在朕面探讨治国方略和人生真谛,这才是真正的‘二美同堂’啊!”
东方朔吃了一惊:“皇上,臣不是道家,这是您说的啊。”
“哈哈哈哈!朕不管你是不是道家,反正朕已经让你在金马门钻研了多年的《五行书》。董仲舒既是儒家,又是阴阳五行的大家,这没错吧?朕要你和他,从治国大政,到人生道理,再到对付匈奴,统统地用阴阳五行来解释一番。朕来给你们做仲裁。东方朔,你要是被董仲舒给辩哑了,那朕可要将智圣这块招牌,给收回来喽!”
东方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设计了“二美同堂”一回,居然会“同”到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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