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境内,一马平川。
冀州所属的大河之西,战国时是赵国领地。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所以叫做广川。广川之上,除了平原,当然要有河川,眼前便有两条河流,东渡入河:一个叫绛水,一个叫张甲河。二水在修县(今河北景州)汇流成一体,然后东北而上,汇入黄河。
这天日已近午,从西南方向有两匹马慢腾腾地走向张甲河边。马上坐着三个人,独骑黑马者高大魁梧,块头大,身体胖,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共骑一匹枣红马的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前面一个白面俊秀,昏昏欲睡;后边一个相貌古怪,也不停地打盹。三人骑着骑着,那匹驮着二人的枣红马可能是太累的缘故,它先是低下头来,吃了几口草,然后前蹄一跪,想把身上的两个人全给贯到地上。
中年人见状大惊,忙着叫道:“孟贤弟,快提起缰绳!”
那个坐在前面的小白脸急忙去抓已经失手的缰绳,哪里还来及呢,早被枣红马贯了下来。后边的人没有防备,顺势滑落在前边人的身上。小白脸爬起来,起身便拿过鞭子,一边打马,口中一边叫道:“畜牲,连你都想害我!”
那个丑陋的小伙子同情地说:“师叔,别打了!它驮着我们两个,也够累的了!”
小白脸向丑陋者白了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是一鞭子打了过去。“畜生,差点把我的脖子摔断了!”
中年人也下了马,走过来挡住鞭子。“孟晖贤弟,别跟畜牲一般计较。别说马累了,你们找马找了一夜,也早累了,我们坐下来,歇一歇吧!”
那个叫孟晖的转过脸来,嗔怪丑者陋者:“都怪京房,他老说走这条道能见到贵人,我们走了多少冤枉路?年都没能过好,还白白地多跑了几百里!这下子倒好,到了广川,没能见到董老夫子;还让人偷走了一匹马,真晦气!”
中年人点点头:“是啊,没想到董仲舒的家乡,也会有那么多鸡鸣狗盗之徒。”
孟晖罗里罗嗦地:“哎呀,延寿师兄,这与董老夫子有何相干嘛!都是京房那个卦象闹的,非说向东走便能遇到贵人!没想到走了冤枉路,贵人没见着,还丢了一匹马!这回三个人只有两匹马,怎么赶路呢?”
那个被称作延寿的人问丑陋者:“京房,你后边算的那一卦,到底准不准?”
叫做京房的丑陋者说:“师傅,您要是不信,就自己再算一卦。那天的卦象您亲眼看到了,分明往这边走,是上上大吉,且云冬春之交,大河西边,我们当与贵人相遇。如今我们还没到大河,你们着什么急呀!”
孟晖还是一个劲的埋怨:“哎呀,京房,你还嫌没把我们两个折腾死啊!我们在鲁国呆得好好的,你偏算出一卦,说我老爹有凶有难。我们急着跑到长安,父亲却到高句丽去了。你又算卦,说我父亲大凶当头,恐有不测。好,我们就听你的话,连年都没过,就往高句丽走。出了临晋关,你又来了一卦,说要与贵人相见。现在见到什么了?既没见到贵人,也耽误了行程。好歹我父亲也是你的师祖,既然他处于大凶之中,我们就该快去救他,干吗要我们再走到广川来?”
京房反唇相讥:“师叔,到广川来,是您的主意啊?”
“什么!成了我的主意了?要不是你说在河西一带能见到贵人,我会往广川跑吗?”
“可我说在河西能见贵人,也没说就到广川见董仲舒啊!董仲舒是儒者,与我等道家有何关系?”
孟晖却叫了起来:“儒者与你们没关系,可与我却有关系!我母亲是孔安国的侄女,说什么也是孔夫子的十二世传人;我父亲又姓孟,是孟子十世嫡传。我就是要宏扬孔孟之道,我就要学董仲舒的学说!”
京房并不相让,但话语中地陪着小心:“师叔,那你就留在这里等着董仲舒吧,我与师傅去高句丽,寻找师祖!”
孟晖的嗓门更大起来:“胡说!不许你叫我师叔!我与你们道者,不是同门!”
中年人见他俩快要争恼了,只好走过来相劝:“孟晖贤弟,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你要绍继祖业,宏扬儒家学说,可你父亲在大军之中,不也迷上了老子、庄子和《易传》学说嘛。你爹和我学道家《易》学,也是出于至诚,你作为人子,不可妄作非议啊。”
孟晖叹了口气:“焦兄,我没有非议父亲!儒者学说,以孝为重。孟晖与家母虽然不喜道学,但对父亲却是没有二心的,所以父亲要你们到鲁国来接我们母子,母亲虽不愿去,还是让我去见父亲。”
焦延寿点点头,表示赞许:“贤弟,这几年来,京房的易卦,算得可是愈来愈准。他说师傅将在高句丽遇凶,我的心里沉啊,所以也急着往东北赶。”
孟晖还是不依不饶:“那他也不该再推出一卦,说要遇到贵人啊!就因为他这一卦,我才要顺道来广川寻找董仲舒的!”
京房嗫嚅地说:“师叔,此中另有缘故……”
焦延寿却心中一惊:“什么?难道我师傅他……”
京房急忙止住:“师傅,您别猜疑。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我们还得再找一匹马!师叔,您身上的钱还够吗?我们再去买上一匹!”
孟晖直甩手:“别叫我师叔!你和我同岁,我宁愿你叫我兄弟!”
京房笑着问道:“师叔,我要与你兄弟相称,那你怎么称我师傅呢?”
孟晖:“这……”
焦延寿又当起和事佬:“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别逗嘴啦。我们还是想办法弄匹快马来吧!”
孟晖哭丧着脸:“我骑不惯马,你们看,我的屁股都磨破了……说完,他将屁股上衣服掀开,果然内衣中渗出血水来。”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远远地只见一骑烟尘,奔驰而来。
焦延寿大喜过望,叫道:“好,送马的来了,看我吓死这个骑马的!”说完,急忙上马,然后拔出身上的剑,迎着那匹快马冲去,一转眼便冲到了来者面前。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从朔方城取道冀州而赴平原的东方朔,一身便装的东方朔。
京房若有所思,便扶着孟晖,牵着马,慢慢跟了过来。
远处的焦延寿已经停住了马,大叫:“站住!”
东方朔急忙勒马:“吁——,啊,什么事啊?”
焦延寿见来人相貌非同一般,便客气地说:“先生,我们有急事,想借你的马用用,不知先生肯否?”
东方朔笑了起来:“你有急事,我就没有急事?你看我的马,跑得浑身是汗!”
焦延寿看了看那匹白额花马,不禁大叫起来:“好马!先生,你要多少钱都行,反正这马我买下了!”
东方朔笑道:“要想买马,你去马市。我这马,千两黄金也不卖。让开,别耽误我的事儿!”
焦延寿有些发怒:“哈哈!你这人真是不识抬举!既然你不想卖马,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看剑!”果然,他腰中的剑带着寒光,便向东方朔袭去。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行走数千里,还没遇到一个挡道的,今天却撞见了毛贼!”说完也从腰间拔出剑来。二人双剑相交,便在河边打了起来。
大约打了十多个回合,焦延寿渐渐不支,心想今天遇到对手了。在师弟和徒弟面前,说什么也不能太丢面子,于是他虚晃一剑,趁机转过身来,从腰中掏出一根铁练,对准东方朔甩了过去。
那铁练上面带着许多尖尖的东西,只要沾上,人便受伤。
东方朔在他虚晃一剑时,便已有所警觉,只怀疑他使出暗器,于是便作了准备。突见一支铁练飞来,便用剑“唰”地一挑,那练子碰得到剑上,闪出一串火光。
东方朔转过尖剑,对准铁练搅了几圈,然后向后一甩。焦延寿觉得自己差一点要被拉了过去,于是松了铁练,拨马便走。
东方朔也不追赶,立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地方的毛贼,居然到你东方爷爷的手中找便宜!”说完并不追赶,只想自己赶路要紧。
然而他却无法跃马,因为有两个年轻人挡在道上。
“你们是一伙的?” 东方朔问。
京房急忙半跪施礼:“老前辈,我们等您好久了!”
说话间,那个焦延寿也在远处停了下来。
东方朔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何劳在此荒郊野岭久等?”
京房调皮地看了看东方朔一眼,笑了起来:“老前辈,虽然我们素昧平生,却有要人居中相联。您看看:我手中这一把桃棍儿,可能与您还很有渊源呢!”
东方朔见到他的手中有一把桃棍儿,便放下了戒备。“你这小伙子,虽说相貌丑陋一些,可是心不笨,嘴很灵。既然你手中有算卦的东西,那你就算上一卦,看看我是谁?”
“老前辈,那小的便班门弄斧了!老前辈,刚才冲撞您的,是我的师傅;这儿还有一位,是我的师叔。您多看他们一眼,你就会知道我们是谁了!”丑陋者应道。
东方朔看了焦延寿和孟喜一眼,突然想起孟喜和他在去朔方城路上说的话。“师傅,人有时不是看样子的。儿子再漂亮,又不是女人,漂亮有什么用?我的徒弟焦延寿不太漂亮,可一肚子忠诚。焦延寿又招了个徒弟京房,样子其丑无比。可那孩子的能耐,将来连我都赶不上!”于是他吃惊地说:“什么?你们是焦延寿,京房,还有孟晖?”
丑陋者大声叫好:“对啊!老前辈,小的也算出来了,你便是东方朔,东方大人!”
远处的焦延寿听到是东方朔,便急忙将剑一扔,跑上前来,跪下拜见:“徒孙焦延寿拜见东方师祖、东方大人!”
京房见到自己的师傅如此,更是将小棍扔下一地,伏地而拜:“老前辈,小的京房拜见祖师太爷爷东方大人!”
孟晖不知所措地走了过来,想了一想,也拜到:“小人孟晖,系孟喜之子,参见家父之师东方大人。”
东方朔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果然是你们三个,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焦延寿答道:“东方大人!我与京房奉师傅之命,去鲁国接师母和孟晖贤弟。不料师母身体欠佳,不便同往,我们只接了孟晖贤弟一道去了长安。到了长安,师傅已随皇上和您去了朔方。京房算了一卦,说师傅他又去了高句丽,遇凶成灾,于是我们三个急速赶赴高句丽去。”
东方朔真想说出孟喜遇难的真情,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起来。“你们要去高句丽,怎么又到了这里?”
焦延寿说:“大人!只因京房又算一卦,说我们将在大河之西遇到贵人。而孟晖贤弟见离广川不远,非要到那里去见董仲舒不可,所以耽误了时间。”
东方朔纳闷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要见董仲舒?董仲舒几年前便去济南郡中养老了,难道你们不知道?”
孟晖心有愧疚地说:“东方大人,小人自小笃信儒学,对董仲舒顶礼膜拜,虽听说过董仲舒在济南郡的事,但既已走到此地,还是想看看董家故里。没想到,为此却丢了坐骑。”
东方朔问道:“孟晖,难道你就不想问问,你的父亲到底是凶是吉么?”
孟晖更是不知所措:“这个……”
东方朔迟疑了一下,将面孔转向京房:“京房,既然你的卦象很准,为什么不再算上一卦?”
京房只好实话实说:“祖师爷爷,晚辈暗地里算过一卦,卦象不佳,于是便没敢给我师傅和师叔说。”
焦延寿惊讶起来:“什么?京房,你为什么不告诉师傅?”
京房答道:“师傅,您对师祖如此情深,还有师叔在此,徒弟恐怕算得不准,让你们枉受惊吓,所以就没说。”
孟晖大为吃惊:“京房,你说,我父亲他会怎样?”
京房摇摇头:“师叔,祖师有所不测,我要是说了,你可要挺住啊……”
孟晖不解:“什么?要我挺住?”
东方朔却是吃了一惊:“京房,你算到什么,就说出来吧!”
京房看了师傅和孟晖一眼,然后嗫嚅地说:“师傅,师叔,我半个月前便算了一卦,说师祖在高句丽,已经惨遭不测,身首异处了……”
焦延寿大叫一声:“师傅!”叫完之后,竟然昏倒于地。
孟晖却不以为然:“京房,你胡说什么!你没见到我的父亲,怎么能如此信口开河,你以为你是谁!延寿兄,延寿兄!”
东方朔此时有些心酸,也有些惊奇。他问道:“孟晖,难道你不信京房的这一卦?”
孟晖却说:“东方大人,这都是道家的胡说八道!《论语》云:‘子不语怪力鬼神’。我才不信这一套呢!”
东方朔哦然:“孟晖,若你父亲真的惨遭不测呢?”
孟晖大惊:“东方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欲言又止。他看到京房扶起了焦延寿,便向孟晖问道:“孟晖,你对你的父亲,真的不太关心么?”
孟晖露出悲愤的样子:“东方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孝悌之道,从来都是儒家所信奉的!我的父亲虽然在我三岁时就离家从军,从此父子未曾想见,我也听说,他已弃儒学道,与我的信仰背道而驰,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
焦延寿此时已醒了过来,他从地下抬起头来:“东方大人,师祖大人,您快说说,我师傅到底怎么样了?”
东方朔摇了摇头。“延寿,你师傅孟喜他……他……”
孟晖这才吃惊起来:“东方大人,难道我父亲真的……”
东方朔点点头。“你父亲为了给皇上找到汉江,建立汉城,在高句丽南边的一个小城里,身首异处……”
焦延寿大叫一声:“师傅!”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孟晖看了看焦延寿一眼,也大叫一声:“父亲!”然后他也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京房对着左边大叫:“师傅!”又对着右边大叫:“师叔!”
东方朔看了看地下的三人,不禁眉头紧蹙起来。
平原津上,河水汹涌。一个老艄公撑着一条不大的渡船,从对岸划了过来。快到岸边时,老艄公将船放慢,看了看岸上有四个人,便叫道:“喂,你们四个人,三匹马,一次渡不了,得分两拨儿!要么先过四匹人,要么再过三个马!”
东方朔本来想笑,可此时却笑不出声来。他对焦延寿说:“延寿,过了平原津,便是我的老家。既然孟晖一定要去高句丽寻找他父亲的骸骨,你们就陪他去吧。你们没必要渡河。”
焦延寿点点头:“这样也好。师祖,我们只有两匹马了,我想把京房给您留下,我与孟喜贤弟二人去高句丽,师祖以为何如?”
京房听到这话,不禁在带喜色。“师傅,徒儿听您的!”
东方朔看看一脸哭丧之相的孟晖,便问道:“孟晖,你说呢?”
孟晖瞥了京房一眼:“好啊,他这个乌鸦嘴,我才不愿和他一道呢,让他走吧!”
东方朔看看焦延寿一眼,说道:“那好,延寿,你这个徒弟啊,我就帮你先带一阵子!”
京房急忙跪下:“能跟着师爷爷,是徒儿的造化!”
孟晖怪声怪气地“哼”了一声。
东方朔对焦延寿说:“延寿,如今辽东太守叫龚遂,也是我的徒弟,与你师傅有兄弟之谊。你们先到辽东,再去高句丽,他会尽力相帮的。你一定要照看好孟晖,不能让他再有三长两短的!”
焦延寿应道:“师祖,请您放心!”
孟晖这时也感激地说:“师祖,多谢了!”
河中的老艄公已经把船舶到了岸边,同时也明白了岸上的人不是全部过河,于是嘟囔着说:“弄了半天,你们要过河的,还不到一半啊。也罢也罢!快快上船罢,河那边还有人等着呢!”
东方朔笑了起来。“你们看,老艄公都急了。那好,延寿,孟晖,上马起程吧,你们的路远着呢!”
焦延寿看着东方朔和京房牵马上船,然后与他们相辑而别:“师祖,我们后会有期!”
河水不急,船行悠悠。
老艄公一面划船,一面不停地打量着东方朔。
京房的嘴一向乖巧:“祖师爷爷,您离开故土多少年了?”
东方朔却说:“京房,别这么叫。你叫我祖师爷爷。岂不是将我叫得老了?以后你就叫我‘东方大人’。”
“是,东方大人,您离开平原郡好几十年了吧!”
“可不是嘛,三十多年了,弹指一挥间!”
京房倒没惊讶,老艄公却大吃一惊:“什么?你姓东方?天下姓东方的,可没几个人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是啊,老艄公!看来你知道哪儿还有姓东方的?”
老艄公说:“知道知道,这姓东方的,咱们平原就有一个!你……你……离开平原,已有三十多年了?”
东方朔笑了起来。“是啊,老艄公,你不仅想赚钱,还想知道我是谁?”
老艄公将桨停下,大叫起来:“哈哈,你是东方朔,是桃童!”
东方朔也大吃一惊:“啊,老艄公,你是谁啊?”
老艄公更是朗声大笑:“哈哈哈哈,真是贵人多忘啊!难怪,也难怪。看看你,五十多岁了,还像个三十多岁的样子,可我,比你还小三岁,五十刚出头,便成老爷爷喽!”
东方朔尽力回忆:“你是?”
“哈哈哈哈!桃童啊桃童,你还记得当年你在大河边上放牛,有一个摆渡人的孩子总跟你屁股后头跑,跟你要桃子吃,记得嘛?有一次,我掏了几个喜鹊蛋,煮熟之后,去巴结你。没想到你把蛋给扔了,还给我取了个外号?”
东方朔眼睛亮了起来:“你姓田,田四喜?你是‘喜鹊蛋?’?”
老艄公也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还真的想起来了,我就是田家的四喜子,你叫我‘喜鹊蛋’的!”
东方朔跨向前去,抱住那老艄公,把小船儿弄得直摇晃。“哈哈!四喜老弟,你真老喽!你成了老‘喜鹊蛋’喽!”
老艄公也抱住他:“桃童,你没有变,你还是那么淘!”
在一旁看热闹的京房,知道东方大人是故旧相遇,便伸过手来,拿过船桨,替艄公划起船来。
老艄公急忙阻止:“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你划船呢?”
东方朔拍了拍老友的肩:“放心吧,‘喜鹊蛋’,他不会跟你要喜鹊蛋吃的!”
老艄公拉着东方朔坐在舱内。“咳,桃童兄弟,如今你就是想吃喜鹊蛋,也吃不着喽!”
“噢?为什么?”
“咳,你不知道!自去年春天起,从咱这儿往东,就开始大旱。大半年了,楞是没见过雨星星!庄稼干死了,牛羊饿死了,这大河里的黄水也都快晒干了,我的小船,一不小心就会搁在这河底的黄泥上!快到中秋时,好容易才盼来几场透雨。乡亲们就忙着种啊,种啊,想趁着晚秋,找补一点回来。没想到苗儿刚出来,就从西北飞来了许多蝗虫。那蝗虫,黑压压的,遮天蔽日,眨巴眼的时辰,就把庄稼吃得光光的,连树叶子也没给剩下!你看,连这岸边的松树,叶子油醺醺的一股味儿,也被蝗虫给吃光了!”
东方朔面带担心地:“那人呢?人吃什么?”
老艄公流下泪来:“人还有什么吃的?除了那些有钱人家里还囤着粮食,穷人什么吃的都没有。草根树皮,先让孩子吃了,大人就到这黄河边上,弄些像鸡蛋蛋黄一样的黄土来吃!我家大哥,就是大喜子,他死得早,没遭着这个罪;可我的二哥三哥——二喜子三喜子,前一阵子过年时,吃了‘鸡蛋黄土’,拉不下屎来,硬是给涨死了哇!”说到这儿,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东方朔为之伤心。“四喜子,你们受苦了。可我在长安,还有皇上,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啊!”
老艄公愤愤地说:“你们怎么会知道?皇上怎么会知道?哪个当官的会让这事传到京城里头去?两个月前,平原郡新来了个王太守,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只要有人说个‘不’字,他就要将人抓起来,谁还敢往上说话呢?”
东方朔问:“哪个王太守?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好像叫什么王温舒。”
东方朔大为愤怒:“这个可恶的王温舒!怎么他到平原郡来了?四喜子,我老婆,就是齐鲁女,还有皇上的姐姐,叫修成君的,她们前几年一同回到了平原,你知道么?”
老艄公笑道:“平原郡多少年来,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大人物,谁人不知?只是俺听说,自从王温舒来到平原,你的夫人便和这个‘修成君’一起,搬到你大儿子家去了。谁知是真是假?”
东方朔将手伸进腰中,取出钱袋子来,摸了一摸,钱并不多,于是他索性连钱带子一起,交给老艄公四喜子:“老弟!老哥对不起你呀!更对不起平原郡的父老乡亲!这些钱你拿去,好歹能挨过腊月。你要是用不完,也能照顾一下乡里乡亲的。”
老艄公受宠若惊地叫了起来:“那哪儿成?你还要回家呢!这哪儿成?”
东方朔又问京房:“京房,你手中有钱么?”
京房摇摇头:“都让我师傅带走了。”
老艄公将钱袋子推回东方朔的手中:“桃童大哥,有你这份心意就成了,俺不能要你的钱!”
“哈哈,喜鹊蛋,你还跟我客气?我东方朔再没本事,也不至于找不到一口饭吃吧?”
老艄公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那年你用十两黄金买我们一担粮,齐国的人个个都记得!只要你东方朔要吃饭,齐国的人再没吃的,也要管你吃个饱!”
东方朔将钱推回去:“你知道这个就行了!老‘喜鹊蛋’,我也不白要你的钱,这个划船的小伙子,他的马丢了,你帮我买一条驴子,再饶我一顿饭,那还不成?”
“桃童兄弟,这年头除了粮食值钱,啥东西都不值钱!我家就有头大驴子,瘦得不成样子了,前些时候拉到平原去,人家才给二十缗钱。你给的这么多钱,足够买一大群驴子的!”
东方朔对京房说:“京房,你看俺平原人,就是实诚。‘喜鹊蛋’,我不管你,你拿着这些钱,还我一头驴子就成!还有,你家有没有小‘喜鹊蛋’?”
“什么?小‘喜鹊蛋’?”
东方朔笑了起来:“是啊?”
老艄公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噢,你是说,我有没有儿子,孙子?有!可我就一个儿子,去年也死啦!”说到这儿,他的眼圈一红,泪水溢了出来。他顿了一下,又说:“家里剩下两个十几岁的孙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孙子,还有俺老婆家的一个十来岁的侄孙,也在俺家呆着。四个光屁股蛋子!兄弟,你问这个做啥?”
东方朔指了指临近了的河岸:“叫他们跑到神头看看,看我老婆到底在不在老家里,还住不住在神头。要是他们不在,我就直接去临淄了!”
老艄公忙站起来,走到船头,拿起篙,点了一点船边的浅水,让船靠在岸上,然后才点点头:“好,上了岸,我让老婆子和儿媳妇给你们弄点吃的,然后让田鸡和田鸭子他们,去神头看看!”
京房放下了手中的双浆,止不住笑了起来:“什么?田鸡、田鸭子?”
老艄公也笑了起来。“公子,您别笑,俺穷人家的孩子,就要取个贱贱的名字,这样好养活!”
长安城外,锣鼓喧嚣。
武帝十八万大军挥师北上,虽然未与敌酋短兵相接,可也让高句丽拱手投降,匈奴更是望风而逃,皇上御驾亲征,威震四方。此番还朝,公孙贺便和太子准备得热热闹闹,举城欢腾。
太子刘据与丞相公孙贺,和大行令霍光以及廷尉杜周、执金吾赵禹、大农丞桑弘羊、丞相长史刘屈牦等人,来到城外等候。武帝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挥手向众人致意。
公孙贺跪拜于地:“皇上!老臣公孙贺与太子率文武百官,恭请皇上圣安!”
刘据与众人随之跪下:“恭请皇上圣安!”
武帝在霍子侯的扶侍下,走出车驾。“丞相,据儿,众位爱卿,你们都起来,都起来!”
公孙贺与刘据、霍光等人起身:“谢皇上。”
武帝高兴地说:“丞相,众位爱卿!你们想知道,朕这次亲率大军,北上朔方,清剿匈奴,督战高句丽,功绩如何吗?”
刘屈牦不等公孙贺和太子说话,便从人群中抢到前头,争着说道:“皇上,臣早就听说了,皇上御驾亲征,匈奴无影无踪。高句丽闻风而投降,汉家旗飘扬在汉城!”
武帝龙颜大悦:“卷毛儿,说得好,说得好!众位爱卿,朕这次御驾亲征,天下耸动。先是‘振兵’,后是‘释旅’,释掉几十万大军!这回,朕回师京都,是为了春暖花开时,到泰山封禅!”
众人大惊:“这么早就上泰山?”
武帝非常高兴:“你们以为还早吗?东方爱卿不以为早,他说春天正是佳期良辰呢!”
公孙贺看了一下众人:“那,东方朔他人呢?”
武帝高兴地说:“丞相,东方朔让朕释去数十万大军,然后就去泰山封禅。这不,他先到泰山,给朕刻制碑文,打前站去啦!”
众人将信将疑,唯有霍光点了点头。
黄河岸边,几间草房。
这便是田四喜那破落的农家。此刻,东方朔正与田四喜一起吃饭。东方朔饿得很,也觉得这饭很香,于是吃了一碗,又将空碗伸了出去:“我说喜鹊蛋,你家的这粥烧得很好吃啊!”
老艄公苦笑一下:“淘童兄弟,你别取笑俺了。俺家所有的粮食缸、豆子口袋全倒干了,也没找到一种能做成饭的东西。俺媳妇整来一点谷子,一点小麦,一点大黍黍,一点小黍黍,还有几颗干枣,一把豇豆,一点莲子,几个花生,一共八样,全是留下做种子用的,俺就让她合在一起煮成稀粥了,你就凑乎着喝吧!”
东方朔正吃着,听到这话,口中的饭却咽不下去了,他大叫道:“你——,你怎么把家中的种子粮全给煮了?”
老艄公提出那袋钱来:“淘童兄弟,你给俺这么多的钱,还买不到那点种子?”
东方朔愣了一下,心想,也是的。于是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这是我一辈子吃的最好的粥,八种东西一块儿煮,这是‘八宝粥’啊!京房,你说是不是?”
京房直咂吧着嘴:“对,对,是‘八宝粥’,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粥!”
可是将碗中的吃完,却再也吃不下去了。此时,只见两个十几岁的男孩,骑着一头大瘦驴子,急忙跑回家中。
老艄公对个子高的孙子说:“田鸡,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田鸡有点口吃:“爷爷,我,我……”
老艄公生气地说:“这孩子,连话也说不清楚!”他转头问另一个孩子:“汉儿,你们到底打听清楚了没有?”
被叫作汉儿的矮一点的男孩说:“回爷爷,我和田鸡、田鸭子二位哥哥到了神头,找到修成君府上,她家只剩下一个看门的老爷爷。老爷爷说:‘修成君早到临淄女儿家去了!’后来孙儿又问:‘东方先生家的奶奶在吗?’那老爷爷说:‘东方奶奶和修成君,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哪能分得开?她也到儿子家去了!’于是,孙儿三个就往回跑,没想到路上遇到官兵拿人,俺就快点往回跑。咱这只瘦驴子驮着三个人,跑不快,田鸭子便跳了下去,让我们先跑回来。可田鸭子,他让官兵给捉去了!幸亏这驴子跑得快,不然,俺和田鸡两个也回不来了!”
老“喜鹊蛋”着急起来:“俺说不让田鸭子去吧,你们三个非得一天到晚摽在一起。这个愣鸭子,又少不了皮肉之苦啦!”
东方朔急忙站起来,问道:“官兵为什么要抓人?”
那汉儿从容答道:“听说太守昨天发了命令,说是有个皇上身边的大人物要到平原郡来,太守让士兵把郡中那些讨饭的,穿着破烂的人,全部抓起来关在城隍庙里。要不是那驴子跑得快,俺跟田鸡也被当兵的拿住了!”
东方朔惊奇地看着他说:“这个孩子,口齿如此伶俐!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汉儿。”
“汉儿?你读过书么?”
汉儿眼圈儿一红:“俺在昌邑时读过书,去年,爹娘死了,俺便来姑奶奶家了。”
东方朔接着问:“你既然读过书,学名叫什么?”
“俺叫许广汉。”
东方朔眼睛一亮:“许广汉?好名字,好名字!广汉,你愿随我去长安么?”
汉儿的眼睛也是一亮:“俺在昌邑时听先生说过长安,俺做梦也没想能去长安。”
东方朔笑了起来:“这回不用做梦,是你爷爷我要让你去!老喜鹊蛋儿,你要是舍得,我就把他带走!”
老艄公也乐了起来:“你要是能把他们都带走才好呢!走一个我这儿就少了一张嘴啊!”
田鸡却在一边开了腔:“爷爷,俺,俺也想去。”
老艄公不高兴地:“你脑子笨,嘴也笨,在家跟爷爷划船种地吧!”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嘈杂声夹带着马蹄声。转眼间,有五个官兵骑着马,带着一个愣小伙子,向草庐这边冲了过来。
一个士兵大叫:“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都尉大人,你看,那条瘦驴子,身上的汗还没干呢!”
那个愣小伙子却叫了起来:“爷爷!官兵说俺是偷驴的贼,找到家里来了!”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走在前头,另外四个士兵带着他进了院子。愣小子便是田鸡的孪生兄弟,名叫田鸭子的。他的头上已经发青,分明刚刚被人打过。当官的发现还有一匹马,高兴顿时光亮亮的。“嗬,还有一匹好马。肯定也是偷来的,来,把他们都给带走!”
田四喜和身边的两个孙子吓得浑身发抖,急忙后退。还有一个刚才也在桌边喝粥的小男孩儿,早已哭着跑向厨房,找妈妈或奶奶去了。只有那个愣头愣脑的田鸣子,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光。
这时东方朔站了起来。“这马是我的,这驴子也是田家自己养的,你们快把孩子给放了!”
那个官员是平原都尉,他见有个布衣人搭了腔,便嚷嚷了起来:“哟嗬!听你说话,和我们太守王大人的口音差不多,还京腔京调的!”众兵勇大笑起来。
“不管马是谁的,驴子是谁的,都给我弄到郡中,盘查盘查再说!人也一同带走!”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平原还真有人物啊!”
平原都尉越发不可一世起来:“我是平原的都尉。催科征税,捉拿要犯,王太守全靠着我呢,你说,算不算个人物?”
“你是个帮着官家欺负老百姓的狗!”田鸭子大叫起来。
“他娘的!在平原还没有人敢骂我呢!”平原都尉大怒,抬起脚来,便向那愣小子猛踢。田鸭子还行,虽然被绑着双手,居然还能往边上一闪,躲过了他这一脚。
东方朔也怒了起来,他“嗖”地一声,拔出剑来:“要是我不愿意呢?”
平原都尉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快,把他给我拿下!”
两上士兵持刀冲上前来,被东方朔一脚一个,踢了个正着,两个人以不同模样向后翻去,跌得好远好远。
平原都尉大吃一惊。“哟嗬!本都尉在平原十多年了,还没遇到对手。今天来了个不长眼的!看刀!”说完那把大刀带着呼呼的声响,劈了过来。
东方朔轻轻一转,躲过其刀,抬起剑来,轻轻将其大刀压住。那都尉一只手抵挡不住,另一只手也伸了起来,仍然被东方朔压下。
平原都尉急得大叫:“你们这些白痴,还不快上!”
四个兵士又都冲了上来。京房急忙伸手相助,他从腰中拔出两把短刃,与东方朔背靠背地站着。
东方朔点点头,然后笑道:“京房,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
京房也兴奋起来:“不然,不就有辱师门了嘛?”
七个人僵持了片刻,未能动手。平原都尉双手持刀,只觉得对方只手持剑,却是力大千钧,便知今天事情不妙。而那两个尝过东方朔厉害的兵士,更是不敢向前,只在老远的地方举着刀,装装样子。另两个士兵看不上京房的短刃,便挥臂砍了过来,其中一个出手其快,将刀直指京房咽喉。
因为东方朔在后,京房不能闪身,自己的短刀又够不着对方,于是他施出道家的看家本事,右手向面上一抹,口中突然喷出一因火来,向那先冲上来的人喷去。那人一惊,急忙低头,头发却没那火烧了个精光。
“妖术!”平原都尉在东方朔对面,看得比东方朔还要清楚,于是心中一惊,手中的力气自然跟不上了,被东方朔趁机一挑,那刀已经飞到上了田四喜家的房顶!
东方朔不管京房如何动作,他左手伸向前去,想将平原都尉拿住,可那人竟也身轻如燕,一下子跳到了西边的墙根。东方朔上前两步,正面临着刚才跌倒又爬起来的两个兵勇。二人战战兢兢,只听头上“唰、唰”两声剑响,二人再次向后倒去。爬起之后,摸一摸头发,只觉得头顶空空如野,却是一点儿血都没有流出!
那边的京房又是喷出一团火来,另一个兵勇没敢低头,却是转脸,那只右耳朵被火烧像晒干了的蘑菇一般。
这下急坏了平原都尉。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还不知道结局如何吗?本来他想纵身越墙而走,可是他心中突然一动,于是大叫起来:“东方一剑,东方第一剑,东方大人,小的告饶了,不要打了!”
东方朔早将剑逼到他跟前,问道:“你也知道东方爷爷的名字?到底谁是个不长眼的?”
平原都尉跪下磕头:“东方大人,小人是个不长眼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的眼就和屁股眼差不多哇!”
众人大笑起来。
东方朔继续问道:“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东方朔?”
平原都尉跪下再磕三个响头:“东方大人,咱们平原人谁不知道,三十多年前你到长安时,便是用您的东方一剑,削去了长安泼皮无赖的头发,只留着头皮的!我们从小就听爷爷们讲这些故事,听了便觉得脸上发光!今天您能来平原,小人眼界大开,三生有幸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是平原人。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东方朔会回平原来的?”
平原都尉心答道:“东方大人,平原太守王大人跟俺说:三天前他便接到朋友密报,说皇上让东方大人身领青、徐、兖州三部刺史之职,先回平原老家,看看夫人和修成君。”
东方朔大为吃惊:“你们的王太守还真神,都快赶得上张汤了!起来说,为什么到处抓人?”
平原都尉站起来:“东方大人,王太守说,您是皇上身边最受器重的大臣,一言九鼎。您要到平原来,千万不能让您看到平原人过得穷困,不然,他的官位就要丢啦!”
东方朔愤怒地问:“他想干什么?”
平原都尉也露出不满之态:“东方大人,王太守说,先把穷人抓起来,每人一天赏两碗小米稀粥,为的是不让他们有碍观瞻,影响市容。等东方大人您走了,再将他们放出来不迟。”
东方朔大怒:“好个王温舒,还会这一套!京房,这回我们非到平原郡走一趟不可了!”
京房抹了抹自己的嘴角:“东方大人,既然您的夫人,还有修成君都去临淄了,我们何必……”
东方朔一挥手:“不要再问了,我不能让平原郡的穷人受到如此戏弄!都尉,你还不把人放了,带我们去平原郡?”
平原都尉连声答应:“是,是,快把那傻小子放了,给东方大人带路!”
田鸭子身上的绳子早被解开。可他却嚷嚷起来:“东方爷爷,我也要去!”
田四喜害怕地说:“好了,小祖宗,你给俺在家里呆着!”
许广汉却忘不了自己要去长安的事:“东方大人,俺和田鸡怎么办?”
东方朔点点头:“你们先在家里呆着,我把平原的事平了,会派人接你们的!”
田鸭子却站到了京房的身边:“大哥,你的嘴里怎么能喷火?教我一教吧!”
京房看了一眼被他烧掉了许多头发的士兵,还有那个耳朵变成了蘑菇的,又看了东方朔一眼,不好意思地说:“东方大人,我的刀太短,是出于无奈,才用火喷他们。”
东方朔笑了起来:“京房,你练丹的本事不小啊!可对咱们平原老乡,可别轻易用这一抬啊!”
京房急忙掏出药来,在那个“黑蘑菇”上抹了一抹:“没事的,过几天就好啦!”
东方朔和平原都尉,以及众人看了看那四个士兵的头发,都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长安城中,大农府内。
桑弘羊和东郭咸阳、孔仅两位大农丞,正为向车船征税之事展开激烈地争论。对于征收车税,三人意见颇为一致,可说到向船征税,孔仅却不同意。
“桑大人,天下之车,多如牛毛,稍征其税,便很可观。可是这船,制造起来很难,而搞起漕运,费用也很多。更有甚者,许多渔民自造小船,靠捕鱼为生,能糊口就不错了,再向他们收税,老夫实在是于心不忍啊!”孔仅翘起他的白胡子说。
东郭咸阳虽然胡子未白,头发却掉了许多,此时没戴帽子,脑门子在那儿发光。听了孔仅的争论,他也附合着说:“是啊,桑大人,我们将盐铁专营,酒又收税,皇上的用度,已经够了。征收车税,可以;再征收船税,于漕运发展,与渔民生计,都没有利啊。”
“哈哈哈哈!二位大人,桑弘羊只知道天下赋税,一视同仁。只收车税而不收船税,没那个道理。国家的税,就像放牧人手中的马鞭子,老百姓呢,就像一郡牛羊。你的鞭子往右打,牛羊就往左边跑;你把鞭子再向左边摇,牛羊便都往右跑。税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实行盐铁专卖,那些商人便一窝蜂地跑去造酒;我们又把酒也给官卖了,他们又全去造车造船,搞起运输来。如今我们征了车税,正是让那些搞贩运的人,把鼓起来的钱包,掏出一些奉献给皇上。如果我们只征车而不征船,那么就等于把鞭子只打在陆地运输的人身上,那么他们没过几天,就会把车子卖了,改成船;或者把车子拆了造船;甚至还有人会专门开通河道进行漕运。那样,没过几年,长安的阳关大道上便车马稀疏,而江汉河流,便拥挤不堪了!”桑弘羊已到而立之年,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擅长比喻。
“桑大人,您说得有理。孔仅和东郭大人都服您的。可是孔仅听东方大人说过,治理百姓,既像牧羊,也像养鱼。这鱼啊,您在哪个塘子里放的水多料多,而捕捉地少,哪能个塘子里头的鱼就会多起来。东方大人说,牧起羊来容易,傻得像卜式那样的人都会;可养起鱼来费力,非有才智的人不可。桑大人,凭您的才智,应该养鱼,不应牧羊。下官的意思是,我们先放水,养养鱼,缓一步再征船税,让漕运更加发达一点。等到水运也像陆运一样繁多时,我们再征船税,岂不更好?”
桑弘羊点点头,他也是头一次听到以鞭牧羊和放水养鱼的道理。他觉得应该找时间再去拜见一下东方前辈,他的话虽然浅显,可道理太深刻了。想到这儿,他便问东方咸阳道:“东郭大人,您的意见呢?”
“下官的意思和孔仅一样,缓上两年,让水运发达起来,那时再行征税,也容易见效,省得那些儒生博士们又在嚷嚷,说大农令和廷尉府一样整天在逼小民之命呢。”
桑弘羊点点头,然后陷入深思。
汉时平原郡在今德州陵县,而新到任的平原郡守王温舒,却别出心裁,他升堂在平原郡府,家却安在厌次县城,也就是神头边上。因为他刚到平原,家眷们还都留在长安,他只带着一个从长沙时就跟着他的申猴儿,两个人形单影只的,觉得住在平原郡府后的大院里有些害怕,于是就另觅新居。听说城东北的神头是个风水宝地,于是到了平原的第二天,便和申猴儿趋车去神头转了一圈,首先要去拜见皇上的姐姐修成君。不料修成君根本就不让他们拜见,说她正和东方朔家的大妹子两个人下五子棋呢。王温舒转了几圈,没能见到修成君,他倒发现神头确实有些神气凝结,于是决定在东方朔老家也就是修成郡新家不远的地方,看中了一套小宅院。他把宅子的主人请到了平原郡中,另安排了一个大宅院。那户人家原是个卖私盐的小业主,后来盐铁改由官方专卖,他正找机会迁往城里,趁机转成“非农业”,听了太守的话,当然乐得屁颠屁颠的,第三天就搬进了城中。王太守就在修成君的新家和东方朔的老家(两个院子连着的,就像在长安时一模一样)斜对角的地方住了下来,尽管他有时觉得像个看门狗似的,但他心里却踏实了许多。神头这个地方既有神气,又有王气,王温舒自从受了朱安世的一番惊吓,夜里喘气都自觉不太均匀,住到了这里,才算是稍微心静下来。
令他不安的是,修成君和东方朔的夫人总是不愿见他。刚到平原不久,便是九月底,眼看着就到了十月初一,也是汉历新年,他和申猴儿一盘算,说什么新年也要送点礼物给修成君和东方夫人,他也是皇上钦命的二品夫人啊。于是他让人赶制了一辆漂亮的马车,里面装满了好吃的年货,再次来到修成君府前。没料到这回人还不让见,马车和年货却收了进去,王太守惊喜了一回。第二天又传来消息,修成君和齐鲁女把太守送给的年货,全都分给了神头那些正没东西吃的乡里乡亲,然后两个人带着家人,到临淄看儿子和媳妇、女儿和女婿去了。王温舒这才敲开两家的大门,让看门的仆人领着,视察了一番,觉得修成君府和东方朔故居太简单了,于是便动用了府库的钱,给他们两家粉刷了一番,还在后院新盖了一排房子,准备皇上的姐姐从临淄回来后,能够满心欢喜。没想到工程刚刚开始,他的好友上官桀便派人送来消息:东方朔大人身兼青、徐、兖三部刺史,先行为皇上泰山封禅打前站,不久便到平原!王温舒和申猴儿自然是高兴异常,心想,这回马屁可是拍到了点子上,神头还真给人以神机呢!于是他便催那些盖房子的工匠加快进度,定在冬雪来临之际让工程优质完成,然后又把神头和平原郡中,凡是临着官道的房子,都粉刷一新;弄得平原郡和厌次县城,大有两千年后卫生模范城的样子。后来他们再一打听,东方朔自小是由长兄长嫂带大的,两位老人在东方朔二十岁那年,也就是去长安前和两年,双双与世长辞。王温舒又派出几十个士兵,把两位老人的墓又添了些土,种了些树,自己还亲自去跪拜了一番,口中无非说些“上天保佑,别让你兄弟回来找我麻烦”一类的词儿,反正别人也听不见。一切准备停当,只等东方朔到来了,可是他们却发现平原郡中,计饭的乞丐满街转,流离失所者到处走,和那漂亮的街市比起来,太不协调,于是又与申猴儿商议,决定把这些有碍观瞻的人,包括平原郡官道上行走的不太体面的人,有小偷小撕摸嫌疑的人,统统赶进平原郡的城隍庙大院子里,每天施舍两碗小米稀粥,等东方大人走了再放出来。等到一切安排好了,却还不见东方朔的身影,二人不禁着急起来。
这天中午,王太守和申猴儿在府中吃完饭,美美在睡了一觉,然后又在一起议论起来。
王温舒大腹便便,一堆肥肉,说话瓮声瓮气:“猴子,这两个月,我的右眼皮老跳,怀里像揣着个兔子似的,心里咕咚咕咚跳个不停。我们准备了这么久,还是不见东方朔到来。莫非他不走这里,直接去临淄了?”
申猴儿依然精瘦,说话尖声尖气:“老爷,您别急。我听说东方朔这人心眼特好,连主父偃那样的人他都帮过,决不像朱安世那样凶残。我们把平原郡治理得井井有条,他的家也被修葺一新,他不会不高兴的。”
王温舒却问:“我在长安名声不太好,要是东方朔来了,专门找茬儿,你说怎么办?”
申猴儿笑了起来。“老爷,咱们做了那么多的准备,您还担心什么?他东方朔那么多事,他还要去临淄,还要去历下,又要去泰山,肯定在这儿走马观花。再说,这平原郡在大街小巷,已经粉刷一新;东方朔和修成君的两处宅院,您不仅帮他们修好了,还给他们的后院都新盖了一处库房;那些穷要饭的,下三滥的,又都关进了城隍庙的大院里,保准东方朔见不着。小的还弄一帮子人来,敲起大鼓,耍起乐子,玩起旱船,全是平原过年的景象,东方朔一看,就会说平原郡里歌舞升平,说不定回到朝中,给您美言几句呢!”
王温舒还是有些不放心:“猴子,这些我都知道。东方朔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张汤、李少翁都栽在他的手中。我最担心的,是我从长沙到长安,这么多年弄到的苦苦挣来的家业,没敢全留在长安,带了一部分过来,千万别让东方朔给发现了!”
“老爷,您就放心吧,我申猴儿把他放到了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说完,申猴儿对王温舒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王温舒听了,显得更为紧张:“那得派人守好喽!”
申猴儿说:“大人,我前后都派了士兵守卫,您就放心吧!”
王温舒想了想,觉得申猴儿如此办事,甚是稳妥,突然笑了起来好:“好!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来人!”
侍卫兵马上来到:“有!”
“你们多派几个人,两个人为一拨儿,到平原东南西北四条大道上给我打听着,一旦发现朝廷的刺史东方朔大人的身影,马上就回来报告,本太守要亲自到平原入境处迎接!”
侍卫兵:“是!”
正在此时,一个士兵瘸着腿,惊慌地跑了进来,大叫:“老爷,不,不……不好了!”
王温舒一惊:“出了什么事儿?”
“老爷,平原都尉刘大胆,他……他……他……”
王温舒从座上站了起来:“刘大胆不是到处捉人么?他怎么了?”
瘸腿士兵一边摸着腿,一边叫道:“老爷,刘大胆他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说就是东方朔,他们到了城隍庙的大门口,非要进去不可!”
王温舒一屁股软了下去:“我的天哪,申猴儿,这回我们的麻烦可大了!”
申猴儿也激出了一身冷汗。可他毕竟机灵,想了一想,便说道:“老爷,您别急。既然东方大人已经到了城隍庙,老爷您就快去接他,隐住他。”
王温舒瞪大眼睛:“怎么稳住他?”
“老爷,咱们只管说,老爷您是怕那些穷人饿死了,才把他们集中到城隍庙中的。我们每天给他们三顿饭吃,等到开春有野菜吃了,再放他们回去!小的这就去府库里,多弄点粮食,把粥烧得厚厚的,东方朔说不定还会高兴呢!”
王温舒想了想:“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可要快一点!”说着,他拉上瘸腿士兵,就往外走。
申猴儿抬脚先走了出去,边走边说:“老爷,您先去稳住他,我把厨房里头我们晚上吃的饭,再加一点水,冲成稠稠的大米粥,先给送去,然后再让他们多做一些!”
天已昏暗。城隍庙内,人体相籍。
东方朔在平原都尉刘大胆的带领下,硬闯进了城隍庙的大院。只见成百上千的穷人都被关押其中,个个骨瘦如柴,面带菜色。有个长脖子老人,他的头已经抬不起来了,便靠在一个长着三角眼的中年人的肩上,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那个三角眼的中年人看到有人过来,便瞪起了仇恨的眼睛。
东方朔问刘大胆:“刘都尉,这些人每天给多少粮食吃?”
刘都尉回答道:“大人,他们每天只能喝到两次稀粥。”
三角眼的中年人马上叫了起来:“什么稀粥?稀他娘的屁!一碗清水,加上十几个小米粒!老子刚刚吃玩,一泡尿就尿光了!”
刘都尉红着脸说:“你们也别嚷嚷。我刘大胆从来没有亏待过乡里乡亲的,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今天东方大人东方朔来到了平原,你们有话尽管说,有冤直管诉!”
大院子中的人,能爬的都爬了起来:“啊?东方朔?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长脖子老者也突然坐了起来:“啊!东方朔?东方朔真的回来了?让我看看!”那位三角眼中年人急忙将他拖起。
东方朔走了过来:“我是东方朔,你是谁?”
长脖子老者突然拉住东方朔:“你是东方朔,你是淘童?我是谁,你不知道喽,你看看我这长脖子就知道了,我姓路!”
东方朔大吃一惊:“啊?老哥,你是长脖子鹿?”
长脖子老者抱住东方朔,泪水从双眼中流了出来,但他的嘴里却发出笑声。“哈哈哈哈!东方朔,小淘童,你还记得我长脖子鹿,太好啦,太好啦!我以为你当了大官,把乡亲们都给忘了。没想到你还真的回来了,平原人这回有救啦!”
“老哥,你慢慢说,你家里的人呢?”
这回长脖子鹿真的哭泣起来:“淘童老弟,你不知道哇!去年平原郡又是大旱,又是蝗灾,我家的就剩我和眼前这个儿子三角猫啦。多亏你媳妇和修成君他们接济啊!后来,你媳妇和修成君家的粮食也吃光了,我就说,你们走吧,你家就是金山粮仓,也救不了平原人啊!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到儿子媳妇那儿去了。可这个王太守,这么个大灾大旱之年,他还要把平原的地皮子都刮了一层,平原人没法活啦!”
正在此时,王温舒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来致函大院,径真走到了东方朔的跟前。瘸腿士兵听到长脖子老人在骂太守,抬手便要打他,却被王温舒用手拉住。
王温舒一脸愤怒的样子:“不许动手!老人不知情理,无知者无罪!”
东方朔对他冷目相视。
王温舒拱手一揖:“东方大人别来无恙?下官王温舒不知大人到此,有失远迎,还望刺史大人恕罪!”
东方朔冷笑一声:“王大人,你的消息已经够快的了。皇上只试着派出我一个刺史,你就知道了?”
王温舒也笑道:“东方大人,您言重了。俗话说,朝廷里头的人也有三个穷亲戚,何况下官我还在吏部干过几年呢。您从执戟郎官复从一品的原职,一套手续还是下官给办的呢。”
东方朔不无讥讽地说:“噢,是我不好,我当时忘记酬谢王大人了,今天在这儿补过啦。”
王温舒说:“哪里,哪里!东方大人您别见怪,下官虽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以民为本’这个大道理。刚才这老汉说我刮了平原一层地皮,本大人一点都不生气。我还是那句话:无知者无罪嘛!大人,您看,下官把这么多家中无粮、只好靠乞讨为生的人都集中在此,每天给他们吃的,就是怕他们冻死饿死了哇!”
东方朔看了众人一眼,问道:“王大人,你给他们什么吃的?”
王温舒急忙叫道:“来人,快把他们吃的东西拿来,给东方大人看看!”
申猴儿马上从人群里面钻了出来,大声叫到:“来嘞!郡守大人,小的们给这里的人送来了晚餐,比中午那一顿稍差一点。太守大人,是不是给他们分下去?”
王温舒煞有介事地:“慢!让东方大人看一看嘛。”
东方朔走上前来,见是一大桶很稠的大米粥,还冒着香香的热气。他把长脖子老人拉过来,走到桶边:“老哥,你跟俺说,你们天天是吃这个吗?”
长脖子老者走进饭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王温舒一眼,突然被那股香气冲得昏了过去。
东方朔大叫:“老哥,老哥!”
三角眼也大喊:“老爹,老爹!”
王温舒笑了起来。“东方大人,您看,这位老者见到这么好的饭,都高兴得晕过去啦。快,快让他吃点饭,一会就好啦。申猴儿,快给他们盛饭!”
申猴儿大叫:“得令!快快老少爷们儿盛饭,管他们吃个饱,吃个够!你们可要知道,这些粮食,都是王太守王老爷从自家的厨房里搬出来的!”
东方朔和京房、刘大胆等人都瞪大了眼睛。
长安城中,建章宫内。
公孙卿与栾大双双跪在武帝面前。
武帝拖着悠长的声音问道:“二位大仙,你们未能随朕到朔方城去,在长安为朕做了些什么?”
公孙卿侃侃而谈:“陛下!陛下刚离长安不久,便到了九月尽头。陛下从朔方发来诏命,说要改元元封。小臣便知道,陛下已决意到泰山封禅了。小臣在高兴之余,突然想起一事,我大汉沿用秦朝历法,以十月一日为一岁之首,到了九月底便想过年,这种做法,与岁时颇不相符。小臣便找到历书和阴阳之书、天星地煞学说等等,苦心钻研,发现眼下所用秦朝历法,与日行之道,月圆月缺,有些乖戾。小臣以为,历法乃皇经天纬天、哺育万民之所必须,要正天下,先正历法。所以小的别无他务,一心在研习天文和历书。”
武帝大吃一惊:“好哇!公孙卿,你的想法,与东方朔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啊!谁说你们与东方朔走不到一起?东方朔在朔方城时,便向朕提起此事了!东方朔已去泰山,无心务及此事。既然你有此心,朕就将这件大事委托于你。另外,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对于天文历法之道,极为精通。你可到他的家中,勤去走走嘛。”
公孙卿有些犯难:“陛下,小臣只恐老太史公不愿接纳。”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公孙卿,这你就不了解太史公了!你讲神仙,太史公未必顺从;可要讲天文历法,他肯定会视你为知音!朕再给他父子下一道手谕,保证他们视你为同道!”
公孙卿连忙磕头:“小臣谢过陛下。”
武帝又转过身来,问栾大道:“那,栾大仙人,你呢?”
栾大面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皇上,小仙奉皇上之命,去为公主治病。如今公主已是大为康复,如同好人!”
武帝大惊而起:“什么?栾大,你真的将长公主的病治好了,而且如同好人?”
栾大地颗悬着的心踏实了下来。他进尔得意地说:“皇上,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您可以去问皇后,还可以到钟粹宫中看公主去啊!”
武帝大为高兴:“好!栾大,朕明天就去看公主,如果她的病要是真的被你治好了,朕便封你为仙人,为诸侯,朕要重重地赏你!”
平原郡府,气氛轻松。
王温舒在府内设宴,款待东方朔和京房。
宴会极为简单,四盘清菜,一盘豆腐汤。
王温舒脸上欠疚地很:“东方大人,实在对不起您。平原去年大旱,又是蝗灾,实在没什么好吃的。钱也没了,粮也没了。这些菜,都是府中的厨师掩埋在干草底下,才保存下来的,您就将就着吃罢。”
东方朔看了京房一眼,说道:“京房,咱们就吃吧。王大人以四菜一汤来招待皇上的钦差,这也是一种廉洁啊。”
京房疑惑地看了东方朔一眼,然后问王温舒:“王大人,您平时就吃这些?”
王温舒摇摇头:“下官平时只吃两菜一汤。是东方大人来了,我才让他们做四菜一汤的。我在长安时,比现在可胖多了,足足有三百斤!眼下呢,可能就只有连二百五了!”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王大人,你到平原才两个月,就变成了二百五,真辛苦哇!”
王温舒也笑了起来:“东方大人,这没什么辛苦的。身体轻快一些,我走路都轻快了。”
东方朔却认真地说:“王大人,我的意思是——如今平原人,包括你们这些当官的,连粮食都不够吃的,肉就更吃不上了。大家都很苦啊!”
王温舒连连点头:“对,对,东方大人说得是实话!”
东方朔一脸的严肃:“王大人,你身上那一百多斤肉,要是不掉下去,而是拿出来让平原人开开荦,不就不可惜了吗?”
听了此话,王温舒突然觉得毛骨耸然,打了一个冷颤。他定了定神,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你真会开玩笑。难怪皇上都拿你没办法。哈哈哈哈!”
东方朔却一点笑容都没有,“王大人,平原是东方朔的老家,东方朔想在平原附近走一走,你能陪我吗?”
王温舒高兴地很:“当然,当然!这是下官人职责。再说,能陪您东方大人,也是我的荣幸啊!”
东方朔盯着王温舒,接着说:“还有一条,王大人,刚才你说平原无钱无粮。我想让我这个小书僮,他叫京房,拉着那位平原的刘都尉,到处看一看,你说行不行?”
王温舒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申猴儿,申猴儿点了点头。王温舒便笑了起来,“没得说,没得说!下官陪您走走,让申猴儿陪着你的书僮到处搜寻搜寻。要是能找到更多的粮食,下官也高兴得很呢!”
东方朔眼睛里射出了逼人的光芒:“王大人,依我看来,你的府上,就别让他们搜看了。要是他们一不小心,从你的府上搜出许多钱粮来,你的面子可就不好看喽。”
王温舒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你要这么说,我看还是非搜索可呢!我的府上,必须去搜!昨天那个老儿说下官把平原郡的地皮都刮了一层,就冲着这句话,东方大人,下官也要请你搜一搜,搜着了,就说明我王温舒是个贪官;要是搜不着,也能还我一个清白。一定要搜,一定要搜!”
东方朔朝京房看了看:“好,那你们就随便看看。能还王大人一个清白,也是好事啊。走,王大人,我们到外边看看!”
京房与刘大胆二人在申猴儿的带领下,先在官衙中转了半日,又到府库中看了一下,真的一无所获。尤其是平原郡府之中,径是前任太守留下的空家,尘土满地。
申猴儿此时乐得眉开眼笑:“二位大人,你们一个是平原本地人,一个是东方大人身边的,要是光听传言,准会吓了一跳;今天实地一查,这才知道根底。我们王大人,从来都是两袖清风的廉官啊!”
刘大胆是个诚实人:“是啊,我刘大胆也听人说了不少闲话。没想到王太守的府上,什么也没藏着。”
申猴儿却扯着嗓子叫起来:“哎哎哎哎——!刘大胆,你我都是官家的人,说话可要注意。不是什么也没藏着,而是什么也没有!”
京房笑了一笑:“申大人,小的跟随东方大人,不会别的,就会算卦。小人今天早上卜了一卦,发现平原郡中,钱粮还是大大的有哇。”
申猴儿吃了一惊:“小哥,你是开玩笑罢。”
京房严肃地说:“谁和你开玩笑?告诉你,要是找不粮食,东方大人是不会走的!”
申猴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噢,对,对!是还有粮食。我们平原郡有个平原仓,是皇上在平原设的国库。那里还有几百担的粮食。”
刘大胆愣了一下:“那里是有粮食,可那儿谁敢动啊!只有皇上下了诏书,才能动的啊!”
京房笑道:“我们不动,去看上一看,难道还不行?”
申猴儿点点头:“好,好,下官这就领你们去看!”
平原街头,粉饰一新。
东方朔在王温舒的陪同下,在平原郡中转了一天,虽说不歌舞升平,却也处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那些耍乐子的,玩旱船的没敢出来,可大街上倒是一片祥和气氛。
王温舒边走边说:“东方大人,你看,刷这条街时,钱不够用的了,下官只好把自己的两千石禄米都拿出来,让工匠们分掉。下官来到平原才两三个月,做点事情,可不容易啊!”
东方朔点点头,旁敲侧击地说:“王大人,我在长安,老听人说你不太廉洁。今天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啊!”
王温舒叹了口气:“东方大人,像您这样明察秋毫的人,天下能有几个?走,下官陪着您,趋车到神头,到您的府上看一看去!”
东方朔也不反对,便随着他上了马车,不一会儿便来到厌次县城。二人在神头转了几个弯,来到东方朔家。只见墙壁粉刷一新,后边还新增了房子。房子的另一侧,新增了一个大院,那是修成君的府弟,也粉刷一新。门口还有卫兵把守。
东方朔问道:“王大人,我家的人全到临淄去了,谁把这房子粉刷一新的?”
王温舒笑了起来:“东方大人,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
东方朔问道:“王大人,你用了官府的多少钱?”
王温舒又笑了起来:“东方大人,您信不过下官不是?全是我自己掏有腰包!我这个人啊,原来还觉得钱是好的。后来听说主父偃敛财被杀,又听说张汤廉如清水,还听说东方大人您把钱看作狗屎,于是我便觉得这钱,确实就像狗屎,要他有什么用?全是臭味!于是我也学着您,拿到手里,就用光。”
东方朔手指着后边的新房子:“王大人,那一排新房子,原来可是没有的。这也是你帮我家盖的?”
王温舒点头哈腰:“正是,正是。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东方朔指着门前的卫兵:“我家中既然没人,锁上门也就是了,为何要派兵士把守?”
王温舒怔了一下,然后满面隐忧地说:“东方大人,只因年景不好,近来平原盗贼颇多,下官是怕有人闯入贵府。再者,您是皇上身边位列九卿,家中总要一些威严啊。就算您的家不要人守着,修成君的家也得要人守着,不然,皇上怪罪下来,下官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东方朔转过头来:“好吧,多谢王大人的美意。天不早啦,回平原郡府吧!”
王温舒劝说道:“东方大人,不进去看看?”
“不用啦!”东方朔应着,转身就走。
王温舒拉了他一把:“东方大人,您的长兄老嫂之墓,下官也派人修了,请您也去看看?”
东方朔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长安城中,钟粹宫内。
武帝与卫子夫坐在中间。太子与阳石公主分立两边。
武帝关切地说:“皇后,朕外出几个月,回京之后,事情繁多,未能前来看你。”
头发花白的卫子夫声音虽然沙哑,确也充满谢意:“皇上不必客气。这么多年了,子夫已经习惯了。听说你在尹夫人和邢夫人跟前分不开身了,今天能有空儿来钟粹宫,子夫和儿女们都很高兴呢。”
武帝面上一红:“皇后,你总是这样,让朕很是过意不去。听说长公主她好一些了?”
卫子夫叹了口气:“是好一些了。提起这事我便伤心,你还是问问二女儿吧。”说完将脸转向一边。
武帝转向阳石公主:“你姐姐到底怎么了?”
阳石公主冷冷地说:“父皇,还是你自己去看吧。”
武帝起身,拉着卫子夫的手:“皇后,朕要你陪朕一道去。”
卫子夫突然间泪水如珠,洒了下来。“好啦,皇上,你去看吧,臣妾受不了。”
武帝不再强求,他在阳石公主的引导下,进了内屋。太子只好随他而去。
推开里屋之门,只见栾大与卫长公主正在那儿卿卿我我。公主瘦了很多,但也精神了许多。
武帝见到此景,不禁大怒:“栾大,你好大的胆子!”
栾大急忙下跪:“皇上,不是栾大要这样的,是公主她要我这样的哇!”
武帝怒不可遏,拔下太子身上的佩剑,对准了栾大:“你胡说!朕杀了你!”
栾大双腿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卫长公主却站了起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挺身挡在栾大身前:“父皇!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的表哥!”
武帝手中的剑慢慢地放了下来,泪水从他的眼中慢慢溢出。他手中的剑,也慢慢地放了下来,最后竟被他扔到地上。随着那剑落地的声响,武帝上前,一把抱住女儿,痛哭失声。
卫长公主也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叫道:“父皇!栾大就是我表哥!女儿和他在一起,心里好受多啦!父皇,女儿求求你,就让女儿跟着表哥,跟着栾大吧!”
众人全部落下泪水,太子甚至发出浠嘘之声。
武帝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长公主道:“女儿,你和栾大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吗?”
卫长公主点点头:“父皇,这是真的!女儿和栾大将军在一起,就像和表哥在一起一样,特别开心!”
武帝渐渐地松开女儿,在屋里踱起了圈子,他一遍地踱着,踱了好几圈之后,突然眉毛一桃,对太子说:“据儿,你去找公孙贺和霍光,就说朕的主意,朕要封栾大为将军,封他为五利将军,并将你姐姐嫁给他,让霍光择个吉日,举行婚礼!”
太子刘据哦然大惊:“父皇!不能啊……”
武帝大手一挥:“没你说话的份!快去!”
刘据泪水溢出,但不敢多言,只好向外走去。
栾大扑通跪倒于地:“皇上,小人谢过皇上啦!小婿谢过皇上啦!小仙一定要保证皇上成仙得道,万寿无疆!”
武帝手一甩,没有多说,竟自走出门去。
平原郡中,天色已黑。
东方朔与京房在一起,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半天,京房才惨然一笑:“东方大人,我和刘大胆搜了一天,确实没见到王温舒藏着什么钱财。看来,要想解救平原百姓,只能动用皇上的平原仓中的粮食啦。”
东方朔问道:“京房,你知道平原仓中有多少粮食,是些什么粮食?”
“东方大人,我已查清,仓内原来有许多小麦和玉米,半年前全调到朔方城充军粮去了,剩下的二百多担,全是平原郡前些年产的高梁,当地人叫‘小黍黍’。”
“对,高梁,我小的时候也叫它‘小黍黍’。‘小黍黍’不是主粮,吃多了也会拉不下来屎的!”
京房却说:“大人,我听刘大胆说,前些日子,王温舒还让人到处索要平原郡的当地土产,什么豇豆,花生,小枣,莲子,核桃,弄了许多许多,准备送到长安,作为礼品。”
东方朔瞪大了眼睛:“什么?这可都是平原的好东西啊!那他们运走了吗?”
“刘大胆说,好像还没有弄走。可是,就不知道他们藏到哪儿去了!”
东方朔想了一想:“今天都腊月初七了,我们不能在此久留。京房,你的卦不是算得很准吗?你就算上一卦,我呢,也要好好地想一想。”
京房掏出桃棍子筹码来。“好!今天小的就在祖师爷爷面前露上一手!我边算边说,不对之处。祖师爷爷点拨!”
东方朔点点头,看这“小丑童”是如何算卦的。
京房坐在坑上,将那一大把桃棍儿全拿在左手之中,取出一根,放在一旁,口中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分出其一,名为‘挂一’,以类太极。剩下四十有九。分而成二,以象阴阳二仪。再挂其一,以象其三:天、地、人也。揲之为四,以象四时。”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的桃棍儿分成四个一组,放在一边;然后又将左手中的桃棍儿也四个一组地拣出来,放在地下。最后把两手中没有分完的桃棍儿合在一起,说了声“归奇于【扌力】以象闰。”接着他便把地下四个一组的合在一起,数了起来,说了声“三十有二,除四得八,是少阴。”于是得出了第一个爻,是阴。
易占之中,分阴阳二爻:阳则划一直线,阴便划一断线。六为老阴,八是少阴;九为老阳,七是少阳。四十九根桃棍,不论你怎么算,其结果不是六、八,便是七;九。也就是说,非阴即阳。秦汉时期人们算卦,都是京房的这个路子。一般人算卦,要算出三遍相同,才敢作数,然后在一旁划下或阴或阳的爻象。一卦六爻,至少要算一十八次,差不多要折腾半个时辰。可京房毕竟是算卦高手,又有祖师爷爷在边上看着,所以他就非常自信,算一遍就落下了卦象,定为阴爻。
转眼间,他又将眼前的棍儿集中起来,再来一次,结果一除,又是阴。如此往复,他一连折腾了四遍,所得的结果,不是‘老阴’——六,便是‘小阴’——八!
东方朔看了几眼,觉得眼前这位‘小丑童’算起卦来,非常熟练,也就不再看了。他在盘算着,这个王温舒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他和那个猴儿精,鬼主意一串一串儿的,肯定把钱粮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他想起自己的家,后边新增了一排房子,刷得很新。看那房子时,他就有一种感觉,这房子里头有鬼!自己家中没人了,王温舒还派人把守这么严实做啥?正在这时,京房大叫起来:“东方大人,祖师爷爷,第五遍又得了个阴爻!”
东方朔这时警觉起来。还有最后一卦,如果再是阴爻,就不好办了!记得那一年他和狄山分领三千人马上战场之前,自己便算了一卦,其卦像便是六个阴爻。《易传》经文他记得很熟,六个阴便是坤上坤下,即为坤卦。《易》云:“坤:元亨,利牝马之贞。”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吉卦,只是有雌马,便能大获全胜!当时他东方朔便是受到这一卦的启示,才想到去长安东市买母马和换母马的。今天如果再出这一卦,那可就费解了!
京房心里也很担心。他从十二岁时,跟着师傅焦延寿学算卦,七年多来,算到坤卦没有几次。可半个月前,他偏偏算出了一个坤卦,当时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他没有惊动师傅,悄悄地查阅了《易经》,只见卦中解曰:“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当时他便知大事不好,他的师祖孟喜在高句丽,便是在东北方向!后来果然应验,师祖死于高句丽了!
二人把眼睛都盯着京房手中最后一遍的数字。东方朔见“小丑童”右边拿起五堆,左边拿走四堆,心里便踏实了下来。而京房却还要认真地数上一遍,结果发现是三十六根,然后用四再除一下,处出个“九”来,这是他才嘘出一口长气,对东方朔说:“祖师爷爷,最后得出个老阳!”
结果出来了,五阴一阳,坤下艮上,卦象为“剥”。
东方朔笑了。《易》中“剥”象的经文是:“剥,不利有攸往。”意思是,不宜马上就离开。那就说明还有好戏!他便说了一声“看来明天走不成了。京房,你来说说‘剥’卦下边每一爻的意思,让你祖师爷爷听听,我们一道议议!”
“好嘞!”京房说起《易》辞,如数家珍:“最先的一爻,初六。‘剥床以足,蔑贞,凶。’这一爻是说:我们睡的床腿不太好,却做了个好梦,这不是吉,而是凶。大人,我们的床腿还真的霉了呢!”
东方朔笑着,看了一眼床腿,这个官家驿站,到处都是霉味;那床腿,果然已经腐烂了许多。
“六二:‘剥床以辩,蔑贞,凶。’是说床版也烂了,有好梦也不能信。”京房停了下来,一掀床上的被褥和席子,果然床板上烂了一块大洞。
东方朔似信非信地摇了摇头。
“这第三爻,‘六三:剥之,无咎’。意思是说虽然床的两处坏了,但我们自身没什么危险。‘六四:剥床以肤,凶。’要是床上贴近皮肤的席子也坏了,可就要大难临头了呢。”京房再次掀起褥子,又看了解一眼,发现席子没烂,这才继续往下解说:“第五爻是‘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大人,这句话说长安皇宫中有新鲜事儿呢!”
“我说小丑童,你别想着长安宫中的事。宫中的事儿我们管不着,你还是往下说吧。”东方朔觉得这孩子脑瓜子变得太快,时常让人走神。
“最后一爻是:‘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这句话的意思,有很多好东西、好吃的还没被人弄走,如果君子拿到了,不仅大大有利,而且还有车坐;如果被小人取走了,君子将无安身之地!”
听到京房对最后一卦的解释,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这最后一卦,说得太好啦,好一个‘剥’卦,是在提醒我们,一定要把小人的面具全部剥开!”
“东方大人,你心中有数了?”
“有数了,还没完全想好。我倒是想听听,你只解释了易传上的话,你自己的见解还没说呢!”
京房慢腾腾地问:“大人,您让我说近的,还是说远的?”
东方朔终于觉得京房有些太罗嗦。刚才他就扯到了长安宫中,要让他再说远一些的,他还不扯到九天云外去?想到这儿,东方朔烦躁地说:“好了,好了,我的小书僮,你一点也不急。你忘记了你刚才说的话了么?‘有很多好东西、好吃的还没被人弄走,如果君子拿到了,不仅大大有利,而且还有车坐;如果被小人取走了,君子将无安身之地!’你要知道,你是个马都丢了的人,快一点说眼前的事,说不定还能弄辆车坐坐呢!”
京房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大人,京房的看法是,这一卦的要点,就在最后的‘小人剥庐’四个字上。”
东方朔连连点头:“接着说,快说。”
“剥者,巧而夺之也。‘小人剥庐’,便是小人巧借别人的房子,藏了自己的脏物!”
“着啊!小京房,我的小书僮,你的想法和你祖师爷爷不谋而合哇!今天王温舒他领着我看了,他将我的老家弄得漂漂亮亮的,而且新盖了一排房,没人住了,他还派着士兵看守着。原来这个小人,是在剥我的庐,借口给我家增添房子,用来收藏他的脏物!”
“大人,原来你都知道了地方!”
“对,准是那个地方!我们今天好好睡觉,明天一大早,你去叫来刘大胆,让他先看一场好戏,然后再准备出远门罢吧!”
这一夜,两个人谁也没做梦。
长安城中,建章宫内。
夜已深了,武帝还没有入睡。今天他不是与哪位夫人在一起,也没和栾大公孙卿之流求仙论道,而是把桑弘羊、孔仅和东郭咸阳叫到了一起。
“三位爱卿,朕听说去年山东大旱,又有蝗灾,小民生活甚是艰难,朕的心中甚为不安。不知诸位大农主管,有何良方神策?”武帝说着,脸上露同忧虑的神色。
“启奏皇上,”桑弘羊是三人的头儿,当然要先回答:“臣以为,去年山东大旱,主要在辽东和齐、鲁一带,也就是幽、青、徐、兖三个刺史部,其中以青州为最。而淮河以南,大河之西,风调雨顺,还是丰年。臣以为,可将以上受灾四部官仓余粮全部放出,作为赈灾之资,以解燃眉之急。”
武帝点点头。“这个朕想过了。可如今已到冬天,各地官仓,粮食已经调往应京城,去年朕到朔方,大军用粮也是很多。恐怕四部所存之粮,杯水车薪,不管用啊。”武帝清醒得很,他甚至为自己去年没有调集天下百万之兵梳理草原庆幸起来。
“皇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东郭咸阳开口了。
“东郭先生,请说。”武帝这么称呼东郭咸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皇上,臣以为,这次旱灾,重中之重,乃是齐国。平原、济淄、济南、泰山四郡,半年不雨,飞蝗遍野。而泰山正处于济南泰山两郡之间。臣以为,皇上您到泰山封禅之事,应该缓……缓……。”他看了一眼武帝的面孔,自己的语速不禁先行变缓了,缓缓得成了个结巴。
武帝的面色早已阴沉沉如暴雨将临。“是啊,朕要不去封禅,什么事也没了!肯定还有的人要说,都是朕要封禅,要振兵,要释旅,要封禅,才惹得上苍大怒,天下才旱灾四起,飞蝗满地的!岂止是封禅要停下来呢?干脆把朕的粮仓全放了,天下兵马全放了,这样便好了,天便下雨了!”
“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想建议,皇上等风调雨顺再去封禅,上可以得天之应,下可以让万民欢心啊!”东郭咸阳急忙解释自己的用意。
“哈哈哈哈!东郭先生,朕已经改元为元封了,你想来朕把封禅的事搁下,把年号再改回来么?”武帝冷笑道。
“皇上,元封只是年号,元封元年可以封禅,元封二年、三年,都是可以封禅的啊!”东郭咸阳只好坚持自己的见解。
“别说了!朕就不信,朕的元封元年不能封禅!难道朕的意思,便与天意相违?朕不信!不要说了,朕的封禅之事决不改变,你们在此前提下,替朕想出办法来!”武帝不仅决意封禅,还把门也先封死了。
“皇上,禅是可以封的,”孔仅急忙为东郭咸阳补救。“不过,如果齐鲁一带,尤其是泰山一带,小民嗷嗷待哺,恐怕皇上仁爱之心,也有不忍呢。”
“废话!朕要不是仁爱万民,还深更半夜地找你们来做什么?朕要的是办法,是既救灾民,又能保证封禅的办法!你孔仅不是很有办法么?听说桑弘羊要征车船税,而你孔仅却要放水养鱼,只征车而不征船,就这种办法,能让国库富足么?”武帝连以前的不满,一道以泄了出来。
孔仅看了桑弘羊一眼,说不出话来。
桑弘羊也觉得很是不安。他没想到,武帝一时激动,竟把自己给他禀告的孔仅和东郭咸阳不同意征收船税的事也拦落了出来。可这也没办法,这种事情既然让皇上知道了,也是无所谓的,皇天无私嘛!要紧的是如何解决好救灾与封禅之间的冲突,做到两头全部谦顾!想了半天,桑弘羊才说:“皇上,臣以为天下局部受灾,乃天之常情,自然之理。而天下粮食之多,足以解救局部之需。”
“噢?”武帝笑了起来:“朕要的就是这句话!桑弘羊,你说说看,有什么计策?”
桑弘羊慢吞吞地说:“搜粟献粮。”
“搜粟献粮?”武帝有些不解。
东郭咸阳和孔仅也是不解。
“皇上,搜粟二字,听起来不雅,可很实用。臣所说的搜粟,是请皇上下一道旨,将所有国库、官仓的粮食,还有百姓手中的粮食,都搜上一遍,看看有没有置放太久,快有变质了的。这些粮食,与其让其霉变,不如拿出来赈灾。而这一搜粟,便等于举国上下,都清清仓底,天下到底有多少粮食,皇上您便一目了然。然后您再下一道诏书,让天下有粮者,自愿献粮纳粟,凡是献粮多达百担以上者,皇上都赏赐他们一个爵位,献得再多的,可以免去三年、五年的徭役,甚至是终生的赋税。臣以为,如此一搜粟,再一纳粮,保证天下暗藏于民间的粮食全部昭然,此乃损有余而益不足,灾民可救,封禅不误也。”
武帝听着听着,紧锁的眉头一步一步地放开。等到桑弘羊说完,他不禁高兴地大笑起来:“好!桑弘羊,朕就知道你有办法!这个主意不错,朕有的是空位虚爵,赏赐他们就是了!”
孔仅却很担心。“皇上,桑大人!此种做法,和张汤以前的卖官粜爵、算缗告缗,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了!” 桑弘羊昂昂然地说:“张汤的卖官粜爵,是给实际官职,弄得到处人满为患;而这纳粟献粮,只给虚爵,即使是减其徭役,免其赋税,也等于让眼下富足的人拿出多余的钱粮,把后半生的徭役、赋税先加倍地交了。有些人终日害怕将来税赋增加,他们恨不得一次全部交清,将来便可安居东业了呢!再者,此次搜粟纳粮,也决不是张汤的算缗告缗可以相提并论。张汤的算缗告缗,是让天下小民,互相攻击,恶意残杀,而官家从中得到渔利,因此为天下人所不耻。而今日搜粟,是为不让天下粮食陈腐变质而搜,既和圣关爱万物之意,又让天下万民深知节俭道理,同时弄清官仓与民间粮食到底存有多少,以备不时之需。许多陈粮,不用则腐。天下富足之人,以区区陈腐之粮献给皇上,皇上用粮赈灾救民,同时给予那些献粮之人以相应的褒奖,又有何不可呢?就是那些善于深文周纳的儒就博士们来挑刺儿,桑弘羊也会有一万句话等着他们!”
武帝一边听了,一边频频点头,脸上的担忧渐渐化解,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他高兴地一拍大手:“太妙了,太妙了!桑弘羊,朕以为你比张汤比起你来,桑弘羊,张汤不过一只老鼠而已,你桑弘羊才是朕的千里神驹!桑弘羊。朕命你为搜粟都尉兼大农令,全权负责搜粟纳粮,并代朕给他们赏赐官爵!”
桑弘羊跪地而拜:“臣遵旨!”
武帝见孔仅和东郭咸阳还在沉默,便笑着问道:“二位爱卿,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皇上,齐国大灾,封禅之事,您还要多多考虑啊!”东郭咸阳实话实说。
孔仅也在一边连连点头,十分诚挚。
“哈哈哈哈!”武帝大笑起来。“二位爱卿,你们就放心吧!要说对反对朕去封禅,你们都要往后站一站。有一个人,朕不说你们也知道,就是东方朔,东方爱卿,他原是说死了也不同意朕去封禅的!可他现在不仅同意了,还替朕去泰山打前站了。他也是齐国人,他还用十两黄金买过齐国百姓的一担粮食,他是个天下最不会做生意的人,做起生意来,比你们三位差得远了!可他如今已到了齐国,他并没有说什么不该封禅,也没有被齐鲁的灾难所吓倒。你们忘记他的话了吗?‘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东方朔的个头比你们要高得多吧?朕的个头也比你们高得多吧?你们放心去搜粟纳粮吧,朕的泰山封禅,这回还会封得轰轰烈烈,禅得高高兴兴!”
东郭咸阳与孔仅无话可说,只好谢恩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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