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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怒其虐》第14章 一笑罢兵

  西河郡上,大帐林立。

  武帝在东方朔的陪同下,登上西河郡府,畅望大漠。这天大漠之上没有风沙,一片蓝天,远处几缕白云,如同骏马一样,在天边飞驰而过。

  武帝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便问东方朔道:“东方爱卿,朕走了这么多天,才走到西河郡,离朔方城还有多远?”

   “皇上,朔方城离此,不过三百里路。可是,依臣之见,就您这么一边走,一边打猎,一边观赏着风景,还要照顾好了车中的八个大美人,早着呢!从上郡到西河,三百里路,咱们整整走了十天。我看,再走十天,也就说,到了朔方城,就快过年了!”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东方爱卿,你以为朕是卫青,是霍去病?霍去病可以一天行军八百里,可朕一天只想移动十里八里!你再想想,朕让郭昌在朔方城,为朕修造一个行宫。朕要在朔方城过新年了!他郭昌再快,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建成罢!行宫建不成,朕住在哪儿?”

  东方朔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唉!想当年,上林苑外,乡村旅店,都是龙驻鳞眠的地方,还有那个旅店里的老板娘,如今已是徐娘半老,或者是老太婆喽……”

  武帝看看四周无人,不禁笑了起来。他知道,东方朔所指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一次狩猎。那时武帝才二十出头,有一次他与东方朔、卫青、公孙傲四人微服出猎,夜晚时分,来到一个乡村酒家歇息。不料那酒家的老板娘颇有姿色,武帝便说不走了。东方朔和卫青等怎么劝也不行,四个人只好在酒家住宿,卫青与公孙敖一屋,东方朔与武帝在一起。半夜时分,东方朔往身边一摸,发现皇上没了,急出一身冷汗。还有什么说的,肯定皇上和老板娘宿到了一起,皇宫三千玫瑰,有时竟然不如一枝野花芬芳!那时阿娇还是皇后,卫子夫有了身孕,东方朔想,就让他放纵放纵吧。不料院中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东方朔一听,不像皇上的,也不是公孙敖和卫青!他便悄悄走出房门,只见一个大汉从厨房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向老板娘的房中走去!东方朔想跳过去加以制止,但已来不及了!只见那人举起菜刀,便向木门劈去。东方朔急忙赶过来,从后边踢了一脚,那人没有劈开门,反被东方朔用他的身子踹开了门。卫青和公孙敖也急忙赶来,将那刺客捉住。武帝当然不好意思了,如果是东方朔一个人,也便罢了,卫青和公孙敖两个,可是老实巴交的人啊!武帝只好躲在一旁,让东方朔来处置。过了一会儿,东方朔过来说,他没有治那个刺客的罪,反而将身边带的三十两备用金子,全部赔给了酒家!武帝当时很是生气,带着卫青公孙敖就走。东方朔追了好远,才赶上皇上,急忙解释道:“皇上,我没有理由治人家的罪。人家是正当防卫!”“什么?他要刺杀皇上,还是正当防卫?”公孙敖都觉得不对劲儿。东方朔索性说了出来:“那个男人,是老板娘的老公!”众人大惊。东方朔接着说:“他整天疑心自己的老婆有外遇,便常常借出门办货为由,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先不进屋,宁愿在门外冻上半夜。人家就这么耐心地等啊候啊,候了半年多。那个老板娘原是本份人家,没让苍蝇咂出半点破绽。这回倒好,皇上你以天纵之姿,龙眠花草,再能自持的花朵,也要被你勾到墙外。臣东方朔原以为他是刺客,真想一剑将其斩首,可皇上您一出去,那男人便抱起老板娘痛哭了起来!让臣如何下手?人家辛苦半载,终有所得,实在是正当防卫。”武帝当时听了,羞得面红耳赤,好在深夜之间,谁也不会发现。公孙敖却问:“那你给他们点金子,就没事了?”东方朔说:“你以为那老板娘是傻瓜?她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不是凡人,那个年轻的,肯定是到处游猎的皇上!十两金子算什么,万一今晚我暗结珠胎,一年之后,就会生出个龙子来!十两金子,可以开个大酒店;如果得了一个皇子,岂不是可封一片江山?那男人当时激动地哭了起来,连连地说:老婆呀,你要真的能暗结珠胎,那我就给你当八辈子的奴仆!”当时连皇上和卫青都笑了。

  今天东方朔旧话重提,武帝也觉得自己年轻时过于放纵。那时候也怪,这事儿传到了后宫之中,只生了女儿的卫子夫没有生气,那很自然,可皇后阿骄和皇太后、太皇太后都是乐哈哈的。都是这个东方朔,他深夜审案、私纵刺客、倒陪金子,一下子把当年的小皇上扮成了个淘气鬼!要是那女老板生了个儿子,说不定阿娇真把她接到宫中,亲自养起那个龙子,给卫子夫点好看呢!遗憾的是后来再也没回音了,一年之后,武帝和东方朔还真到原地去查访过,只见那里房舍易主。再一打听,原来那夫妇两个没有生下龙子,便卖掉酒家,迁到扶风城内,一赌气,开了个“红杏大酒家”外带“龙眠旅店”,听说大门上贴着九个星星!

  武帝昨天因为高句丽两个郡的名称之事,被东方朔猜个正着,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听了东方朔再题老话,心里竟然泛起二十五年前的浪游情调,不禁从心底感激起东方朔来。是啊,他是朕的兄长,比朕的母亲知道朕的心事儿还多,让他分享一下朕的快乐,又何尝不可呢?

  想到这儿,武帝笑道:“好了,好了,你又胡说了。不是朕不能吃苦,而是朕要有那种架式。东方爱卿,朕给你说心里话,朕的脚不急,可是朕的心急啊!朕在等着高句丽战场的消息!孟喜都走了十天了,按道理,该有他的消息啦!”

  说到这儿,东方朔也有些着急。“皇上,公孙遂去高句丽,都一个多月了,还没见消息呢!”

  正在此时,一个校尉急忙跑来,跪到皇上面前。

  武帝冷峻地:“有什么事啊?”

  校尉急切地回答:“皇上,公孙遂大人从高句丽归来,急着要见皇上!”

  “公孙遂?朕正等着他呢!快,快让他前来见朕!”

  公孙遂惶恐不安地爬上城墙,走到武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臣公孙遂给陛下请安!”

  “公孙遂,你这会儿来见朕,八成是给朕报喜的吧!是不是高句丽已经拿下来了?”

  公孙遂磕巴一下:“没,……没有。陛下!臣公孙遂已经将荀彘和杨仆两路兵马合为一处,臣来的时候,十多万大军全力攻打起了王险城,估计这会儿已经收复了!”

  武帝和东方朔都是一惊。“公孙遂,你说,你是怎么把军队合到一处的?”武帝问道。

  公孙遂高兴地表起功来:“陛下!臣让龚遂到杨仆军中,把那个不听令、不进攻的杨仆,召到了荀将军的帐下,然后刀斧手一拥而上……”

  东方朔惊叫:“什么?你把杨仆给杀了?”

  武帝也大惊:“是这样吗?公孙遂?”

  公孙遂笑了起来。“皇上,杨仆是楼船将军,扫平南越的功臣,臣怎敢妄杀呢?臣只是将他和那龚遂一道,捆了起来,打进死牢,等荀将军拿下高句丽后,交给皇上发落!”

  东方朔愕然:“什么?你把军队全部交给了荀彘指挥了?”

  公孙遂也提高了声音:“东方大人,本来荀将军就是皇上派去的,皇上也给了我这个权利!再说,荀将军的名字,你怎么能随便叫呢?何况还是在皇上跟前!”

  东方朔并不理会他在说什么,只是逼到面前,理一步追问:“那你让荀彘把杨仆的军队也派上了前线?”

  公孙遂理直气壮地:“当然!”

  东方朔顿足失声:“皇上,楼船将军的五万兵马,全是水军,这么冰天雪地的,大河已经封住,他不出战,等待来年,天经地义!如今这公孙遂将兵权交给那个荀彘,让水军踏冰出战,只怕五万健儿,化作冰上之鬼了!”

  武帝也知大事不好,便怒道:“公孙遂,谁让你这么做的?”

  公孙遂这才害怕起来:“皇上,是您给臣全权,说可以撤免将军的啊!”

  武帝:“那还有副使龚遂,你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公孙遂急忙磕头说:“皇上,当臣和荀将军把杨仆抓住时,龚遂年少不知事理,拼命叫骂,要去放开杨仆,臣只好听从荀将军的主意,把他也给绑起来了!”

  东方朔气歪了鼻子,武帝则将那张长脸拉得足足三尺长。“朕没有让你将军权交给荀彘,你为什么这么做?”

  公孙遂嗫嚅地说:“皇……皇上,臣理解您、您的意思啊!荀将军虽说没打过仗,可您让独领一面大军,这是一大信任;荀将军的名字后边一个字和皇上你过去的名字一样,这又是一种信任。臣对皇上赤胆忠心,臣荀将军的名字都没有叫过啊!”愈说到后来,他愈觉得自己有理,于是话说得逐渐顺溜起来。

  武帝气得发抖:“你……,你……要是高句丽战场上有个闪失,我就让你,让你当了人彘!”终于,他将那个最不愿提的字,也说了出来。

  公孙遂磕头如捣蒜:“皇上,不会的,荀将军有十多万大军,肯定会旗开得胜的!”

  正在此时,孟喜带着几个人骑兵,急急忙忙地奔上了城楼。孟喜边跑边叫:“皇上!东方大人!大事不好啦!”

  武帝和东方朔都急忙走上前来:“孟喜,怎么样了?”

  孟喜跌倒在地,大叫道:“皇上,那荀彘让十多万大军攻打高句丽的王俭城,命令杨仆将军的五万水兵,从冰上弃船而攻,结果攻到一半,被高句丽人破了河冰,两万人马瞬间葬身江底!”

  武帝大惊:“那荀彘呢?”

  孟喜爬了起来:“皇上!荀彘统领的,本来都是关中的罪犯和死囚。荀彘没有能力约束他们,早已是乌合之众,哪儿能打仗啊!他们乱叫一阵,便逃了回来!”

  武帝气急败坏地走到公孙遂面前:“你这个丧门星,你的书,都读到了狗的肚子里去了!”

  公孙遂大哭:“皇上,臣冤枉啊!”

  东方朔急忙劝道:“皇上,现在不是生气地时候,高句丽战场紧急如火,是不是要臣再去一次?”

  武帝看了东方朔一眼,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他没有搭理东方朔的请求,反而把自己的腰带再次解了下来,大叫一声:“孟喜!”

  “臣在!”

  “朕命你带着朕的腰带,快马倍驰,三天之内赶到高句丽,把那荀彘给我绑了,让杨仆将军率领兵马攻打高句丽,你和龚遂作为助手,全力攻下王俭城来,然后到朔方城来见朕!”

  孟喜大喜:“臣遵旨!”

  武帝催促道:“快走吧!别让朕失望,别让你的师傅丢脸!”

  孟喜跪下,先对皇上磕头,然后给东方朔也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驰上一马,牵上二马,就在城墙之上,飞奔而下台阶,然后挟裹着一阵尘埃,踏风鞭鼓而去!

  武帝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公孙遂大声叫道:“把这个公孙遂,手脚全给斩掉,让他当一回人彘!”

  公孙遂膝行而前,抱住武帝的双脚。“皇上,臣冤枉啊!臣冤枉啊!臣听了董老夫子的话,专门揣摩圣上的心思,从心眼里把那个‘彘’字作为圣物,不敢说一句不敬的话,不敢做一件不利于它的事啊!”

  武帝一脚将他踹开,吼道:“朕让你去作人彘,不正合你的心愿么?!”

  公孙遂见龙颜已变,难以改回,就转过身来,抱住东方朔的双脚。“东方大人,看在我堂兄弟公孙丞相的面上,看在公孙敖是你结拜兄弟的份上,你救我一命罢!公孙遂只恨读死了书,恨死了董仲舒!东方大人,你说句好话,救救我吧!”

  东方朔觉得这人甚是可怜,便转向武帝,有点求情地说:“皇上,你看……”

  武帝怒道:“你总是心太软!这种人,还留着他做什么?就是公孙贺、公孙敖在此,朕也要杀了他!”

  东方朔点了点头:“皇上,臣的意思是,你可以杀了他,何必要他再做人彘呢?”

  武帝想了一想,怒容稍霁:“那好,公孙遂,念在东方大人的面上,朕不让你当人彘了;念在公孙丞相、公孙将军的面上,朕只杀你一个,让你妻子儿女,还有你老母亲,永远享用着你的俸禄。你快走吧!”

  公孙遂这才擦干眼泪:“谢谢皇上,谢谢东方大人!董老夫子啊董仲舒,你害苦我了!到了地狱里,我也要先告你个五行逆转!”说完引颈就戮。

  长安城中。宰相府内。

  公孙贺和他的儿子公孙敬声在一起。公孙敬声油头粉面,一副公子哥的样子。

  公孙贺严肃地说:“敬声,我再告诉你一遍,没有我的允许,没有大行令霍光的同意,不许你再往宫里去!”

  公孙敬声说道:“为什么那个栾大能去,偏偏我不能去?老爹,你也想一想,我从小就跟着你这个大行令在宫中长大,宫里就像我的家一样,我一天不去,就难受啊!”

  “可你如今是个有家室的人,不能再随便进宫!”

  公孙敬声愤恨地说:“什么有家室?我这个老婆,是你让我娶的,我根本就不想要!”

  公孙贺大怒:“胡说!敬声,我告诉你,卫次公主是你表妹,她已经被皇上许给了阳石侯,如今叫做阳石公主。你再去找他,皇上知道了,会要你的小命!”

  公孙敬声却笑了笑:“我说老爹,我和霍去病一样,都是皇上的内侄,皇上怎么会杀我?”

  公孙贺冷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除掉你的头发比霍去病光亮以外,你哪点能和霍去病相比?你的脑袋拿出来,还比上他一根指头!告诉你,你做别的都可以,就是不许进宫!”

  公孙敬声毫不相让,争执地说:“我去看皇后,皇后是我姨妈,难道还不能看看?”

  公孙贺坚决地说:“那也不行!你要去看皇后,必须是和你母亲一道去!”

  公孙敬声想了一想,眼珠儿一转:“老爹,那我求你另外一件事。我想请您给皇上说说,把渭水边上、窦太主的那个小别墅赐给我,你说行么?”

  公孙贺瞪大眼睛:“你要那个做什么?你以为皇上会喜欢你?你躲得远远的,省得他见到你就烦!”

  公孙敬声委屈地地说:“我想娶的人娶不到,想要的东西要不到。那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说完,他从靴子里取出一把刀子,对准自己的胸部,叫道:“我死了算啦!”

  公孙贺见此情状,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叫起来“敬声,敬声!你这是干什么?夫人,你快来呀!”

  卫少儿急忙跑出,急忙抱住孩子,双目泪流。

  公孙贺夺下刀子,扔到远处,然后对卫少儿生气地说:“你看看,你给我生的这个儿子!”

  卫少儿哭泣地说:“儿啊,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啊!妈就你这么一个命根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我就不活了哇!”说完坐地而痛哭。

  公孙贺将夫人拉起来,口中气咻咻地:“孽瘴,孽瘴啊!好吧,你想要那个小别墅,皇上准不会给你,爹准你自己想办法,找个朋友借点钱,等到过了年,你就把那个破玩意儿给买下来,这回行了吧!”

  卫少儿听了这话,便指着儿子说:“还不谢过你的父亲!”

  公孙敬声马上嬉皮笑脸地说:“谢谢老爹!老爹,孩儿知道,您还是心疼孩儿的!”

  #正在此时,刘屈牦走了进来。他向公孙贺报告说:“丞相,杜周大人派人秉告,昨天夜里,长安东市最西头的汤老西儿,一家九口,全被杀死在家中!”

  公孙贺大惊:“哪个汤老西儿?”

  “就是在东市里头欺行罢市,人人痛恨的汤老西儿!”

  公孙贺问:“杜周和赵禹他们都干什么了?查到凶手没有?”

  “丞相,凶手用不着查,汤老西家的墙上写着,杀人者,长安大侠朱安世也!”

  公孙贺叹了口气:“这个朱安世,有了他,还要长安官府有什么用?”

  刘屈牦却说:“可是丞相,长安百姓都在传说他的好话,说他扬善惩恶,杀戮不平,跟当年的郭解郭大侠一个样子!”

  公孙贺严肃地说:“屈牦,你可不要听信市井传言。你快去告诉杜周大人,还有赵禹,务必让他们将那个朱安世捉拿归案!”

  刘屈牦恭敬地揖了一下,正准备走开,又转过身子说:“丞相,您知道么?前些时候王温舒放着吏部的好官不做,死死求你放他到平原郡去当太守,是什么原因么?”

  公孙贺摇摇头,“你又有什么消息?”

  刘屈牦神秘地说:“丞相,听说是他贪赃枉法太多,朱大侠朱安世半夜里将他堵在床上,要他十天之内,必须滚出长安的!您想想,外地官员们都在往京城中挤,而他王温舒却辞去美差,要求外任,此中岂能没有奥妙?”

  “好啦,屈牦,你不要听信这些传言!快去让杜周和赵禹想办法吧,不然,皇上回京,怪罪下来,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刘屈牦点头哈腰地告辞而去。

  公孙贺转过身来,向儿子问道:“听说你最近老跟张汤的义子张安世在一起。这个张安世,与那朱安世有什么关系?”#

  公孙敬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说老爹,你可真逗。这个张安世,一个十足的纨裤子弟,他整天秦楼妓馆,花天酒地,打架斗殴,无恶不作。别说没法和京都大侠朱安世相比,就是和我比起来,我都成了正人君子呢!”

  公孙贺觉得特别烦,便一挥手:“好啦好啦,别在这儿臭贫了,你去告诉霍光,让他严守宫中各门,决不能让一个可疑的人,进入宫中!”

  朔方城上,战旗猎猎。

  武帝在东方朔的陪同下,登上朔方城楼。纵目远眺,只见千里草原,尽收眼底,心中不禁浮起说不出的快意。东方朔面对秋风萧瑟,遍地白草,心情却是有点凄然。

  武帝高兴异常地,拉起东方朔的手,边走边说:“东方爱卿,朕为这朔方城,曾是魂牵梦绕。今天见此城池,方知道那么多的钱,没有白花啊!”

  东方朔却说:“皇上,这朔方城,既高且大,在边塞之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是我大汉抗击匈奴的见证。皇上您看,西北方向是大河套着小河,就在城脚下交汇;东北千里草原,一片苍茫。从前天起,公孙敖就和郭吉、郭昌等将领,在这草原上奔跑了几百里地,根本就没见到匈奴的影子!”

  武帝怀疑地说:“难道匈奴乌维太子复出之说,不是真的?”

  东方朔劝道:“皇上,匈奴的乌维太子就算复出了,他那点人马,就像这大草原上奔出几只黄羊来,有什么了不起?”

  武帝斩钉截铁地:“不对!东方爱卿,你看这草原之上,万里空阔。春天一到,草便绿了。朕担心,哪怕是黄羊,也会变成骏马呀!今天他还是一点点,明天就会变作成千上万。今天还是星星之火,明天便有燎原之势!朕没了霍去病,朕不能让这草原上再燃起大火来!”

  东方朔不以为然:“皇上,请您想想。六年前臣就和你说过,这么一望无际辽阔无比的大草原,难道您能把他铲净踏平么?”

  武帝坚决地说:“朕无法将他铲净踏平,可朕可以放上一把火,把这遍地白草,烧个精光!”

  “哈哈哈哈!皇上,只怕您烧光了眼前的白草,等到来年开春,那青草生得比以前更旺!”

  武帝心底一紧:“那……那朕就将我大汉天下的一百五十万兵马全部调来,像梳子一样,把这草原从头到尾,给梳得干干净净,哪怕是一头牛,一只羊。一只野兔子,朕也要把他搜出来!”

  这下难倒了东方朔,该他没词了。

  武帝却由衷地叹道:“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才五十三岁,怎么就老忘事呢?在上郡的时候,朕和你不是说好了嘛,朕将天下分为十多个部,能打仗的兵马都归这些部统一调遣,各郡国只留下一点防止盗贼的兵马,叫做卫戍兵。朕要调的,是能打仗的兵!”

  “可是皇上,万一有什么地方,出了几个反贼,那各郡国卫戍兵防守不住了呢?”

  武帝争辩道:“朕没说把他们的兵马都调光啊!将各地兵马留下十分之四,另外十分之六调来朔方,那朕的兵力也就超过一百万了,保证也能把这草原,搜罗得干干净净!”

  东方朔摇摇头,他用手向北边的天空划了一个大圈:“皇上,这样做有什么意思!您想想看,草原这么大,您……”

  武帝知道了他的意思,便制止道:“别说啦!朕意已决,你快快帮朕造出一批兵符来。”

  东方朔神情严肃地说:“皇上,要是臣不做这些兵符呢?”

  武帝稍有怒容,却仍是半真半假地说:“朕的旨意,谁敢不从?格杀勿论!”

  东方朔从鞘中拿出那把秃剑来。“皇上,臣东方朔有不死之荣,臣胆敢不从!”

  武帝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又在逗朕吧!你就是抗旨,朕岂能忍心真的杀你?那样朕不等于违背了誓约?还有,你这神仙是不死的,你想逼朕杀你,帮你回到天国去?别给朕逗闷子啦,你要是不做这兵符,朕的手下,岂能没有人会做?上官桀!上官桀!”

  上官桀从后边的人群中仓惶跑出:“皇上,臣在这里!”

  武帝故意高声地说:“朕要你用竹子,给朕做出十四对兵符来,你会做吗?”

  上官桀急忙应道:“皇上,这个岂不容易?臣十天便可做得!”

  “那好,十天之后,你便拿来给朕看看!”

  听了这话,东方朔动了动眼珠儿,走了过来。“皇上,臣刚才说臣可以不做,可并没说臣就一定不做啊!”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终于改变主意了。你还是和朕一条心的!那好,朕就从你所请,你也去做出一套来。十天之后,朕要将你的兵符和上官桀的兵符比一比,看看谁做的漂亮,然后再决定怎么使用!”

  东方朔无奈地答应道:“臣遵旨。”

  长安城内,李广利家中。

  院子之内,李广利的胖老婆正抱着三岁的昌邑王吃奶。李广利则与两个大汉,在屋里头喝酒。这两个大汉都是李广利的朋友,一个是杀猪的赵屠夫,另一个是运贩猪的车三。

  赵屠夫三杯酒下了肚,便埋怨起了李广利。“我说李大哥,你的胆也太小了。咱们这下杀猪的,整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了多少性命?皇上让你杀人,你就去杀,杀人跟杀猪,有什么两样?”

  李广利却叫了起来:“哎,赵屠!你可不知道。那匈奴和西域的人,个个凶猛得狠,打起仗来,全是不要命的!尤其是那些西域人,他们一个个的,眼睛都往里边凹着,鼻子高高的,可怕得狠!”

  “什么鼻梁子高高的?咱们杀了多少年的猪,哪能一个不是鼻子不是高高的?皇上让你升官发财,你就得去!你要是不去,让我们去,对不对,车三?”

  “可不是嘛!我车三整天赶着车,绕着长安里外跑,来时给你运来活猪,走的时候拉着猪肉,从来没想过你李广利还是个胆小鬼!”他指了指李广利家的墙壁上挂着的西域器皿,说道:“你看看,你跟着张骞大人到西域,就去那么一趟,家中添了多少宝贝,咱长安人见也没见过啊!下次再有机会,俺老车也要去一回西域,开开眼!”

  “对!李大哥,你多少还跟东方朔东方大人学过点武艺,听说太子和霍光都是你的师兄。有那几下子,你还怕什么?不行的话,下一次再有打仗的事,你招呼赵屠老弟和车三一声,我们两个都是亡命徒,宁愿保着你去战场!”赵屠一边说着,一边拍他那长满黑毛的胸脯。

  李广利的老婆在院里听了这话,‘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李广利啊李广利,你听听人家赵大哥说的这话,这才叫响当当地一个男子汉!你李广利站起来比别人高,睡地下比别人长,压在人身上比死猪还要沉,怎么就胆小地像个老家贼呢?还有,你看看我怀里这孩子,好歹他也是昌邑王!他是你妹妹的孩子!你想想,你妹妹为了你能出人头地,为了这孩子将来有出息,命都搭了进去!你再不有点男人样,说不定将来这孩子就被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你的小命也攥在别人的手里!”

  “对啊!李老哥,俗话说,成者为王败者寇,既是诸侯王的亲戚,就要考虑长远大计啊!”赵屠夫说。

  李广利喝了几杯酒,又被老婆骂了一顿,此刻气血一直冲到头顶。“好,老子豁出去了。上战场就上战场,大不了和猪一样,被人一刀捅进了脖子!来,赵老弟,车三,你们要是真的有心抬举我,那我们三个今天就拜为兄弟,就像东方朔和卫青、公孙敖三个结为兄弟一样!”

  赵屠夫大叫一声:“李大哥,咱和车三,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要是你什么时候有难了,咱两个就会像东方朔和公孙敖劫法场一样,为你拼命!咱们将你的生辰八字,早已算好。你是属猪的,咱是属牛的,车三他属虎,三人之中,你为兄长,咱是老二,车三还是老三。来,车三,还不跪拜大哥?”说完,他自己先跪了下来。

  车三也离开桌子,向李广利跪拜。李广利只好也跪下,三人相对磕了三个头,又互相拜了几次,算是成了结义兄弟。

  赵屠夫站起来,又嚷嚷道:“大哥,你李广利这个名这多好啊!前边是李广将军,后边还又大吉大利。可咱,从小人都叫赵小崽子,长大了杀猪,人叫赵屠。车三也就是车三,没有一个大名。将来要是为皇上做事,或者要上战场,用这个两个名字,岂不为人笑破大牙?”

  李广利第一次看到自己比起别人至少名字上还有优势,便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样吧,既然你们都认我这个大哥,大哥也就帮你们取个名。要取响亮的,皇上喜欢的!就说你吧,赵屠,你姓赵的好人不多。好不容易皇上看中了一个赵信,还当了汉奸。”

  “大哥,你给咱取名,说那个鸟人干嘛!”赵屠不高兴了。

  “好了,好了,不说你不爱听的。皇上最喜欢的人是霍去病,而霍去病最大的本事是大破匈奴。要想让皇上喜欢,你就取名叫做破奴,对,叫赵破奴!说不定皇上一听这名字,就会命令你这将军!哈哈哈哈!”李广利大笑起来。

  “好,好,咱杀惯了猪,整天开膛破肚的;要咱破奴,咱还真敢打他破他个妈拉个巴子的!大哥,咱就叫赵破奴了!还有三弟,给他换个什么名字?”赵破奴不仅自己认可了,还关心着车三。

  “这姓车的嘛,还真不好叫。咱随着张骞张大人到西域,路过一个车师国,那里的人可能姓车。将来你要是有种,当个车师令,那才威风哪!”李广利想到哪儿就说到哪。

  “那好,就叫他车令!咱听说长安过去有个韩不识的韩大人,当过公车令;还有那个霍光,不也当过皇上的什么车令吗?说不守皇上听了这个名字,也让他到宫中当车令呢!”赵破奴的话比谁都多。

  “别胡诌了你,”李广利摆出一幅见多识广的样子,说道:“霍光在没当大行令之前,是皇上的奉车都尉。是管皇上的车马和出行的!”

  “那也还是个车令嘛!”车三叫了起来。

  “好,好,就叫你车令吧!只要皇上以后再把咱往战场上推,你两个,一个是赵破奴,一个是车令,你两个要是往后缩一步,可别怪咱叫你们新的名字!”

  “什么名字?”

  “孬种!”

  转眼过了半月,朔方城上秋风萧瑟。

  武帝懒洋洋地骑在马上,与东方朔、公孙敖、郭吉、郭昌等人,从草原上归来,马背上带着几只野兔。他们走进城门,将马交给上官桀等人,然后登上城楼。

  武帝边走边说:“东方爱卿,为什么匈奴找不到影子,连狐狸、黄羊也没有了呢?”

  “皇上,您现在还打到了几只野兔。再等几天,大雪纷飞,恐怕你连野兔都找不到了呢。”

  武帝转过脸来,问右侧的公孙敖:“公孙敖,匈奴乌维单于,真的一点都没有消息?”

  “皇上,臣和郭吉、郭昌搜寻多日,草原上连一个匈奴的影子都没见到,说不定他们早就不在了。”

  “胡说!匈奴不在了,怎么还会出现乌维单于?他本来只是乌维太子,如今变成了乌维单于,这就是说,他有兵有将,还有势力!匈奴已经死灰复燃了,怎么能说他们不在了呢?!”

  公孙敖只好应对:“是,是,皇上说得对。”

  武帝生气地说:“那朕就限你们三个,五天之内,一定要打听出乌维单于的行踪来!”

  本来就不善言谈,同时还为不久前失去堂兄公孙遂而忐忑不安的公孙敖,此刻唯有唯唯诺诺:“是,是,臣遵旨。”

  武帝与众人登上城楼,极目远望。

  东方朔刚想说话,只见东边远处,沙尘四起,一队人马奔驰而来。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息。马蹄声都能呼见了,武帝看到,为首的两个人,正是大胡子龚遂和楼船将军杨仆。

  龚遂杨仆远远地看到皇上在城楼之上,于是飞驰到城下,将马一甩,径直登上城楼,跪地而拜:“皇上,臣杨仆、龚遂,叩见皇上!”

  武帝见到他们回来了,便知高句丽一定已被拿下,便高兴地说:“杨仆、龚遂,好啊,不到一个月,你们都回来了!高句丽拿下了?”

  龚遂杨仆二人齐言答道:“托皇上洪福,高句丽已经全部归顺我大汉!”

  武帝看了杨仆一眼,面色一沉,然后转问龚遂:“龚遂,你给朕说说,你们是怎么拿下高句丽的?”

  龚遂实话实说:“皇上,臣是一介文官,领兵作战,全无能力。是杨仆将军和孟喜两个,他们带领大军,攻下了王险城的啊!”

  武帝四周看了一眼:“那孟喜呢?”

  龚遂低下头来,眼圈有点发红。“皇上,孟喜他,他,他死在汉江边上的一座小城里!”

  东方朔听说失去爱徒,不禁大叫:“什么?孟喜他曾随卫大将军,多次深入匈奴,都是安然无恙,怎么他会死在一个小城之中?”

  武帝知道东方朔对这个爱徒特别赏识,便安慰道:“东方爱卿,你先别急,听龚遂慢慢说来。”

  龚遂慢慢地说:“皇上,东方先生!孟喜他快马加鞭,果然三天便到了辽东大营。他用皇上赐给他的腰带,先缚了荀彘,然后放出杨仆将军和为臣。他让杨将军率十多万兵马强渡冰河,而他自己却夜半攀墙,坠入王险城中,劝说高句丽宰相尼溪,让他迷途知返,早点归降大汉,免得王险城中,万民涂炭。原来高句丽之人,厌恶卫右渠已久,有位叫做路人的将军,便和孟喜一道,说服了尼溪,他们便于天明之时进宫,将卫右渠和他的儿子全部杀死,大开城门,迎接杨仆将军入城了!”

  武帝大喜。

  东方朔却大叫:“那孟喜怎么还会死掉?”

  武帝也随声附和:“对,那么孟喜怎么死了?”

  龚遂继续说道:“皇上,东方大人!杨将军和臣率军进入王险城时,孟喜便已不知去向。臣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他率领五十余人,沿着王险城南下了!”

  东方朔吃惊地问:“他要做什么?”

  “皇上,东方先生!直到后来,龚遂和杨将军才知道,孟喜他要到海之东岸,去寻找日出于海西的地方!他还带着两面大旗,一面写着‘汉江’,一面写着‘汉城’。他从王险城南下,日行六百余里,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

  武帝有些失望,他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孟喜他们找到了一条很大的江,他便把‘汉江’的旗子插在江边;然后他又率兵登上了江边的一座小城,又把‘汉城’的旗子插在了城上。”

  武帝大叫:“好样的!好样的!”

  龚遂却说:“可是皇上!正当孟喜将军将那面‘汉城’的旗子插上城楼时,他身边有个叫做成巳的降将,举起刀来,将孟喜的的头,砍落到了城下!”

  东方朔大叫一声,跌倒于地。“天哪——孟喜!你死得好惨,死得连自己都不明不白啊!”说完就要昏过去。

  武帝大惊,急忙上前,扶起东方朔。“东方爱卿,你醒醒,你醒醒!孟喜死的不是不明不白,朕的心里可是明明白白!他是为了实现朕的愿望才死的,朕会封他的后人,照顾他的家人!”

  龚遂也走过来,跪在自己在先生面前。“东方先生,学生没能帮助孟喜,也没能劝止孟喜,都是学生的过错啊!”

  东方朔泪流满面:“好啊,皇上,您的‘汉江’和‘汉城’,好伟大啊!那是用一代易学大师的头颅换来的啊!”

  武帝的心情也很激动,但他更为得到王俭城、建立汉城而激动。“东方爱卿,您放心。朕当时怎么说的了?如果孟喜立功,朕就让孟喜做高句丽大军统帅,让他那件八卦服,作为他的部队的服装。龚遂,他的八卦服呢?”

  龚遂转身将孟喜那件沾满血渍的衣服呈了上来。只见黑色的八卦符号,已成紫色;原来的白布,只有边上的一点点还是白的,其余的地方全被鲜血染红。

  东方朔走过来,和武帝一同接过血衣,两人都是泪流不止。武帝声音颤抖着说:“孟喜啊,孟喜,你用自己的头颅和鲜血,完成了朕的意愿,可你,再也不能当朕的海东大帅了!来,来!传朕的旨意,朕要将高句丽的王俭城,改为平壤,愿它永远成为一块平静的土壤!还有,就依孟喜将军意愿,把那条大江改为汉江,那座小城命名汉城!还有!把孟喜的这件八卦衣,挂在汉城的城楼之上,永生永世,纪念英灵!”

  龚遂一边点头,一边将东方朔扶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下。然后他转过身来,从刚刚搬上来的囚车之中,将荀彘拉了出来。“皇上,臣将罪人荀彘也带来了!”

  武帝一腔愤懑和愧疚,终于化作满天怒火,燃烧了起来:“荀彘啊荀彘,你还有面目来见朕?你早该自裁了!”

  荀彘跪到地上,苦苦哀求:“皇上!您就看在臣的名字叫做荀彘的份上,留臣一条小命,让臣给您当牛,当马,当猪都行!”

  不提那名字,也倒罢了,他还说自己要给皇上当猪,猪不就是一刀菜么?武帝大怒:“朕就是一年没有肉吃,也不要你这只瘟猪!来人,把他拉出去斩首!士兵们如果有愿吃他的猪肉,就让他们吃;没人愿意吃的,扔到朔方城外喂养野狗!”

  荀彘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上官桀急忙招呼几个人,过来将他抬走。

  武帝转过身来。叫道:“杨仆。”

  杨仆急忙下跪:“臣在”

  “你知罪吗?”

  “皇上,臣……”杨仆不知所措。

  “朕让你从南越赶来高句丽,要你做这儿的中流砥柱。荀彘无能,你为何不夺去他的兵权,早点收复高句丽,反而被一个公孙遂给捉住了?”

  杨仆心想,我有天大的胆子?“皇上,臣不敢……”

  “什么不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是霍去病,或者辛苦子,他们早就把荀彘给砍了!只要你能拿下高句丽,朕就会封你,赏你!可是你如今,白白丢掉了朕的两三万水军,那是朕在长安昆明湖练了多年的水军啊!”

  杨仆这才知道自己失在何处,急忙跪下磕头:“皇上,臣知罪了!”

  武帝松了一口气。“好吧,杨仆,念你在平定番禺时,曾经立下大功,朕就不再罚你。你还当你的楼船将军去吧。”

  杨仆急忙磕头:“臣谢陛下隆恩。”

  武帝又叫:“龚遂!”

  龚遂就在身边:“臣在。”

  “朕以为你只是一介书生,没想到你主见甚高。朕就命你为辽东太守,并将高句丽之地,分为玄菟、乐浪、真番、临屯四个郡,统归辽东管理。”

  龚遂欣然领旨:“臣谢陛下。”

  武帝高声叫道:“今日朕既得高句丽,天下平定。唯一没有归顺的,就是匈奴的乌维单于了!上官桀。”

  “臣在。”

  “朕命造好十四对兵符,派十四位将军到各郡之中,调集兵马之事,办得如何啊?”

  “启奏皇上,那十四位将军已持半个兵符,陆续到了全郡,有的已经调集好兵马,正等着皇上再发另一半兵符,领兵前来朔方城!”

  在一旁坐着,还陷于失去高徒之痛的东方朔,闻此言语,大惊地站了起来。

  武帝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传朕的旨意,将十四部兵马,调足百万之众,与朕相会朔方城,朕要将这草原细细地梳理一遍,朕就不相信,梳理不出那个乌维单于来!”

  上官桀应声答道:“臣遵旨!”说完就要走出。

  东方朔立即打起精神,起身拦住上官桀:“且慢!”

  上官桀看了一眼武帝:“皇上,您看……”

  武帝小声地问:“东方爱卿,你有话要说?”

  东方朔走过来,平静地问:“皇上,您不是让臣给你制造兵符吗?臣的兵符还没造出来,怎么您就开始调兵了呢?”

  武帝轻声笑了起来。“哈哈!东方爱卿,要不怎么说你老了呢?朕当时与你说好了,十天造好兵符。到了期限,上官桀他造好了,可你却不见动静,朕以为你真的造不出呢。”

  东方朔从怀中掏出几块长方形的竹片片来:“皇上,臣以为,过去那些兵符太大,拿起来费劲,臣挖空心思,才造成这种新的兵符啊!”

  武帝接过一个竹片片,看了看:“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这也叫兵符?用这个调动百万大军?你带回去,给珠儿玩吧!”

  东方朔再将竹片递上:“皇上,臣在兵符上刻了字,您再看看啊!”

  武帝更是大笑:“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说得晚了!朕于五天之前,已经用上官桀造的兵符,调动天下之兵了!”

  东方朔更是大惊:“皇上,你已经将天下之兵,全部集结?”

  “东方爱卿,朕不是与你说好了么?天下之兵一百五十万,留下五十万镇守各地,朕最多也只调用一百万么?”

  东方朔再也不答话,却登上城楼,高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惊。

  武帝走上前来,吃惊地问:“东方爱卿,你笑什么?”

  东方朔仍不答话,再度高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在众人屏息的静氛之中,把城楼震得有些发颤,在空旷的草原上远播,又从对面的雪山上,传来了回声!

  武帝以为他受到了刺激,又要走火入魔了,便上前劝道:“东方爱卿,你笑什么?难道你笑朕么?”

  东方朔走了下来:“皇上,臣东方朔上可以笑天,下可以笑地,最后一笑便是笑我自己,怎么敢笑皇上您呢?”

  武帝听他话音不对,便往后一站,面色一变,严肃地说:“东方朔,你别费话!什么笑天笑地,还笑你自己?!你说清楚了,到底是笑谁?”

  东方朔却非常认真:“皇上,我真的是笑天、笑地,还笑我自己啊!”

  “那你笑天,天有什么给你笑的?”

  东方朔哈哈大笑。“哈哈!皇上,我就是要笑苍天。哈哈哈哈!苍天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文曲星!是太岁星!是那个不听话、爱淘气的小淘童!苍天啊!你听到了嘛?你看看天子,看看你的儿子吧!他比我淘童还淘气,他要将天下的兵马,调集到冰天雪地的大草原上,来做儿戏!天哪,让你的儿子长大一些吧,他怎么比我还淘气哇!”

  武帝本是血冲到顶,此刻竟然面色转白。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你笑地呢,地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皇上,我要笑地,就是要笑地!哈哈哈哈!后土啊,我是太岁,是太岁星,是没人敢在我头上动土的太岁啊!后土啊,你为何这么傻,把你的土地铺得如此广袤无垠呢?你要是将地搞得就像蛋丸儿那么大,任人在手中捏着,不就行了吗?干嘛要用千军万马来梳理吗?后土啊,你为什么给匈奴人提供那么大的场地呢?东起苍海,北到鄂毕河,还有大冰大雪的海洋!臣听张骞说过,在遥遥的西方,地的中间还有海,那也是匈奴快马驰骋的地方!后土啊,你造就如此茫茫的草原,不是在和苍天唱对台戏嘛!别说一百万大军,就是一千万大军,在这草原上搜人,还是大海捞针啊!”

  武帝听了这话,又变得气急败坏:“别说了!你还是笑笑你自己的疯样子吧!”

  “是的,皇上,我要笑我自己!哈哈哈哈!东方朔啊东方朔,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吗?你的话已经没用了!你应该彻底认输了!你快让皇上去泰山封禅吧,让他成为千古一帝吧,不然,你东方朔的罪过就更大了!哈哈哈哈!”

  武帝听了这话,不禁心头一动,马上冷静下来。他先是很有些不解,然后又不安地问道:“什么?东方爱卿,你真的让朕去泰山,去泰山封禅了?”

  东方朔笑出了泪水。“哈哈!是真的啊!皇上,东方朔说的是真心话!你的疆土南到太阳的南边,北到冰河北边;西到月氏大宛,东边又建了汉城!秦始皇赶得上你么?赶不上!他和你相比,只不过是黄鼠狼看大象!还有什么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他们都不过是蝼蚁而已!而皇上您啊,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共在!你是一代真正的天子,你是天下的真龙,你可以搅动五湖四海的水,你可以掀起大江大河的浪啊……。”

  听了这些话,武帝先是飘飘然,然后却觉得不自在。他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上前拉住东方朔:“好啦,东方爱卿,你又疯了么?你又变成屈原了么?”

  东方朔笑得泪流满面:“哈哈哈哈!皇上,你想让臣变成屈原?那好,朔方城下有两条河,你说让臣投哪一条,臣就去投了!”说完,他就要下城楼!

  武帝急忙劝阻:“好啦,好啦,东方爱卿,既然你让朕去泰山封禅,朕还有什么说的?朕听你的!”

  东方朔摇着头,还在张着嘴,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上官桀早就在一边等着呢,这时他才插得上嘴,便问道:“皇上,这兵,还调不调?”

  武帝生气地直甩手:“你先一边呆着!都给我回去!公孙敖,龚遂,你们两个过来,把东方爱卿扶进房内,朕要与他好好商量商量!”

  朔方城内,武帝行宫。

  茶盏飘香,细雾袅袅。

  武帝与东方朔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武帝自嘲地说:“哈哈,我堂堂的大汉皇上,不怕雨,不怕风,就怕东方大人发了疯!”

  东方朔此时也镇静了下来,他从怀中拿出那几块竹片片,递给武帝。“皇上,臣不是按期不交兵符,臣是在为天下,是为您着想啊!您能仔细看看,这竹片上臣写的是什么字吗?”

  武帝点点头:“好的,朕这就看。”他低下头来,朗声念到:

  既是兵符,又是名刺。

  乱则动兵,虐则行刺。

  检举不法,监督郡吏。

  安邦救民,天子刺史。

  天理良心,违之天极。

  读完此语,武帝陷入沉思。

  “皇上,您明白了臣的意思么?”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名刺、行刺、天子刺史的,难道你要朕派上大员,拿着你做的这这种兵符,到处去行刺?”

  东方朔点点头:“说的对,皇上!刺者,刀刻竹木也。臣用刀子刻此竹片时,便想到了‘刺’字!所以臣说,‘既是兵符,又是名刺。乱则动兵,虐则行刺。’”

  武帝收住笑容。“你是说,让朕在上次和你一块划分的天下十几个大部中,都派出一种官员,叫做‘刺史’,拿着你刻的这种‘名刺’,把几个郡的兵马都集中管理;有了战争,他就领兵打仗,没有战争,就让他监督所辖的郡县官吏;一旦有人违法乱纪,残害百姓,刺史们就对他们‘行刺’!”

  东方朔见武帝开始跟着自己走了,也就全然恢复了常态,顺口就来一句幽默:“皇上,刺字还有一解。刺者,蜂尾之利器也。”

  武帝又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要朕派出十几个大毒蜂子,哪个诸侯郡国不像话,就去螯他?”

  “对!皇上,您说更对了!毒蜂的刺,也没有什么不好!臣小时候在大河边上放牛,就被毒蜂螯过一次!可疼了,臣的半个身子都肿了!可是,自那以后,一般的蚊子臭虫,要是叮咬臣一下子,就一点事情都没有呢!”

  武帝也高兴起来:“这个嘛。朕听说过。朕有时觉得,你就像个大马蜂,还唱着歌儿,扛着个钩子,到处螯人。时不时的,朕就要挨你螯一下子!”

  “哈哈哈哈!皇上,您说很对!不过。臣不是毒蜂,臣是能治病的马蜂。您是不是觉得,您的屁股偶而被臣刺一下,外表不舒服,可心里挺惬意呢?”

  “惬意个屁!你这个马蜂,还算好,只刺朕的屁股,不刺朕的脸。可汲黯那只老马蜂,老往朕的脸上刺!”

  “哈哈哈哈!难得啊,皇上!人活一辈子,老有马蜂来刺一刺,这样才能不昏头啊!臣只怕汲黯那只老马蜂,被你贬到东海郡当太守了,现在可能刺都没了,成了秃屁股大马猴了呢!”

  武帝也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爱卿,说真的,朕还有些想汲黯爱卿呢!”

  东方朔马上止住笑容,严肃地说:“皇上,这又是对了。你不想他,说明他没刺到你的痛处。这人啊,说起来就是怪。那些唯唯诺诺,你说什么他就是什么的人,一转眼就会被你扔到了脑后,永远都记不起来了;可是那些专和你唱反调的人,能调理你的人,就像一面能照出你脸上脏物的镜子一样,当时你心里挺烦的,可事后,你一点都不忌恨他,反而会喜欢他,想念他,一辈子都把他挂在心上!”

  武帝耸然而动:“精辟!精辟!东方兄长,朕很长时间没听你这种精辟的高见了!”

  东方朔再加一码:“皇上,臣一直想,不管是螯人的马蜂,还是能照出脸上脏物的镜子,不能只放在皇上的身边。臣当年被你贬到武陵,到过衡山,路过南阳,就看到淮南王和义纵两个人无法无天,那时就想,我东方朔真真应该变成一个马蜂,不,一个马蜂还不够,臣要变成一群,一大群有毒的大马蜂,把那些无德无行、残害百姓的污吏和贪官,统统螯死!”

  武帝站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妙!东方兄长,朕明白了,你要朕派出的这些刺史,就是要个个带刺,专门刺探那些地方官吏的恶行,必要时,可以将他们刺死!”

  东方朔会心地笑了。“皇上,您说得太对了!如皇上的计策,这些刺史,就是要能对贪官动一动毒刺!可对一般的官吏来说,即使是个循吏,是个好官,有个拿刺儿的人在边上,也没有坏处!皇上,您想想看,过去您身边有汲黯那个刺儿头,虽然时常有茫刺在身的感觉,可是汲黯一走,你不觉得身上的痒痒,除了东方朔以外,便再也没人给你挠一挠了么?何不让地方诸侯,各路官员,身边都有几个刺儿头给挠挠痒,监督着,让他们正正经经地给皇上做事呢?”

  武帝站了起来:“你是说,让这些官员,拿着你这个竹片片,到处查访地方官吏的不轨行为,遇到贪官,就捉拿归案?”

  东方朔也站了起来。“皇上,您看,臣做的兵符,是方方的竹片。过去那些兵符,太大,太不好用。臣把自己做的兵符,叫‘名刺’,一来用作有身份人的象征,官员们见面时用作招牌,表明自己的地位;二来要让他们不忘自己的身份,记住皇上给的职责。”

  “这样一来,不是天下的所有官员,都可以使用了么?”

  “那好啊!您可以下一个诏书,所有名刺之上,都写上‘天理良心,违之天极’这八个字。不管他是不是刺史,只要他违背了天理良心,便会受到上天或者皇上处以的极刑,难道,这个名刺,不是天下最好的镜子么?”

  “太好啦!太好啦!东方兄长,你刚才说,你同意朕去泰山封禅了,是真的么?”

  东方朔见皇上急转话题,便停了一下,认真地问:“皇上,您让臣说实话么?”

  “当然,朕要你实话实说!”

  东方朔点点头:“那好吧,皇上。臣说实话。臣过去以为,封禅是好大喜功的行为,只会劳民伤财。可是眼下,既然连太史公都说应该封禅,封禅能使国威大振,民心大振,臣便觉得,封禅也可。不过……”

  武帝见东方朔变了,便高兴地问:“不过什么?是不是要朕不要铺张?要向孝文皇帝那样节俭?”

  “皇上,您都想到这一点啦,还问臣做什么?不过……”

  “别不过、不过的,朕就知道,你心里还不服气,你是想说,你不反对封禅了,不是自愿的,是朕逼你就范的!”

  “皇上,您真能猜,猜得真准!既然皇上您都承认啦,臣还有什么可讲的呢?不过……”

  武帝有点急:“又是不过、不过的,你有完没完!?”

  “皇上,事不过三!臣还有最后一个不过。”

  “你从来都没有如此吞吞吐吐的,不过什么?你快说!”

  东方朔慢吞吞,却早认真真:“皇上,您曾经说过,去泰山封禅,一要‘天降祥瑞’,二要‘振兵’,三要‘释旅’。那个什么会跳舞的树,就算是‘祥瑞’;而你眼下又调集了百万大军,‘振兵’可谓够大的了。只是这‘释旅’,臣觉得还没做好。”

  “怎么叫还没做好?朕将大军调到朔方,搜完了匈奴乌维单于,然后叫他们回去,不就是释旅了吗?”

  “哈哈哈哈!皇上,臣刚才在城楼上笑天笑地,还笑自己,难道你真的没听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等您把百万大军调到朔方,大雪纷飞,你怎么梳理草原?你就等于在大雪地里养了百万嗷嗷待哺的大麻雀!那才是罪孽哪!”

  武帝此时才有些后悔。“朕也知道,这样有所不妥。可朕的命令已经发出,如何能改?”

  东方朔却说:“天意!天意让改,天子能不改吗?”

  汉武帝不解:“天意,有什么天意?”

  东方朔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你和朝臣整天说我东方朔是太岁星,是掌管春秋岁时的幸运星。刚才我掐指一算,明年春天,是上上大吉,何不于明年春天,便上泰山呢?”

   “那,那太紧迫了吧!”

  “紧什么?天意恢宏,心诚就灵!”

  “可是,朕的百万之兵……”

  东方朔提醒道:“就是因为吉日提前,时间紧迫,皇上您才有借口,眼下就释旅撤兵啊!”

  武帝喃喃地:“时间紧迫,朕眼下就该释旅?撤兵?”

  东方朔大叫起来:“皇上,臣对您说的‘释旅’,不是简简单单的撤兵!皇上可借‘释旅’之机,命令诸侯郡国,只许留下少许量卫之兵,其余的兵马,精兵强将,一律交给各部刺史统一率领。其余的冗兵,每个郡国,平均减少一万,便是释掉五十余万!这样一来,不管他是吴王、楚王,还是江都王,他们再想拥兵自重,那就是做梦!而您把诸侯的之处的精兵强马,集中到了一处,加强训练,决不能释!臣刚才所说的刺史,首先就是一名镇土领兵的大将,归皇上你直接指挥,随时可以调遣,不如意的,马上更换;诸侯和郡国,没有权利指挥他们。这样一来,天下精兵便可集于皇上您的手中。匈奴来犯,调兵打匈奴;如有内乱,举兵勘乱!外抗强敌,内治奸贼。刺史,刺史,不对敌人动刺刀,就对贪官动毒刺!有了各部刺史,第一收了诸侯和郡国的兵权,让他们无法造反,不管什么江都王,中山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第二才是放个刺儿头在身边,叫地方官吏知道自重,不敢为非作歹!”

  武帝大叫起来:“哎呀,东方爱卿,你这个主意,比起当初主父偃的推恩裂土来,不知要高多少倍!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皇上,纵然臣是神仙,臣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想出如此妙计!臣是那次和您一道,在用黑白子儿,数着天下兵马的时候,要集中兵力来朔方城的时候,臣才想到这个计策。这个计策,有一半是您的!”

  武帝大笑,站了起来。“哈哈哈哈!太妙了。东方爱卿,我高祖平定天下,若有此计,何须晚年为了讨伐拥兵自重的异姓诸侯而四处奔波,劳累至死?我大父孝文皇帝如有此计,何必向匈奴屡献美女金帛,悔恨终生?我父皇如得此计,吴楚七国又何能起兵造反?只须一个刺史,便把他们全刺了!晁错削藩,主父偃推恩,张汤大加杀戮,全是不得要领!朕要有刺史,有朕信得过的刺史,何愁天下不能长治久安?”

  东方朔也站了起来。“皇上,这就臣所说的最后一个‘不过’,就是请你派出十三部刺史,统领天下兵马,监督各郡官员。他们是皇上派出去的巡察御使,又是朝廷设在各地流动的兵营,作用极其重大啊!”

  “好!朕马上就让杨仆、郭昌他们,出任十三部刺史!马上就让他们把诸侯郡国的冗兵,全部解散掉!”

  “皇上,这才叫真正的‘振兵’、真正的‘释旅’啊!”

  武帝又有点犹豫:“可是这些军队,如果不调来朔方,不能将匈奴斩草除根,朕的心里,实在是不能安宁啊!”

  东方朔深情地说:“皇上,臣还记得您写的一首辞赋。那赋中有这四句:‘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这几句辞赋,虽然您写的是李夫人,可您心中,早有‘释舆马于山椒’的志向哇!”

  武帝听到东方朔能背出自己的辞赋,不禁动情地频频点头。

  “可是皇上,您还记得臣搜给您搜集的乐府民歌‘战城南,死郭北’吗?老百姓倍受战争之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匈奴乌维单于,即使他还存在,也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了!快快‘释旅’,让人民休生养息,让士兵回家种田行商吧!”#

  武帝还是有点犹豫:“兄长,不瞒您说,朕不幸失去霍去病,如今卫青又是这个样子,将来万一战事再起,朕真是有些担心啊!”

  东方朔却挺身而出:“皇上,真的要是匈奴再来侵扰,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

  听他这么一说,武帝有些激动。“兄长,如果匈奴真的死灰复燃,您还愿意为朕领兵?”

  东方朔伸出一个小手指头:“来,皇上,臣给你拉钩起誓!”

  武帝也伸出手来:“好,兄长,来!”二人将小指勾到一起,小孩子似的,齐声说道:“拉钩!拴鬼;一百年,不后悔!”

  拉玩了钩,东方朔却用手指头将武帝的手指头夹住,看着它说:“哈哈哈哈!你撤不撤兵?释不释旅?”

  “撤!释!”武帝笑了起来,他用力将小指从东方朔的“钩子”中脱出,随后将对方大拇指抓住:“东方兄长,你让不让我去封禅泰山?”

  东方朔将另外一只手也抱住武帝的手,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封,禅!皇上,明年开春,便去封禅!”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今天是九月二十五了,再过五天就是新年。朕要去泰山封禅,那从十月一日新年开始,朕就改元,改为元封元年,东方爱卿,你以为如何?”

  东方朔也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你先是振了兵,如今又释了旅,改元岂不是上合天意,下合民心?臣以为,应该发几匹快马到长安,让公孙贺老丞相,向全国颁布皇上的旨意,第一是释旅,第二是从十月一日新年开始,改为元封元年;第三,从元封元年开始,全国分为十三郡国和一个京兆府,皇上将派一群大马蜂儿巡视天下!”

  “对,对,说得好!霍子侯!上官桀!”武帝大叫道。

  霍子侯离得近一些,急忙跑了过来:“皇上,奴才在。”

  武帝大手一挥:“你告诉上官桀,让他马匹快马,倍道兼行,前往长安,叫丞相传朕旨意,释旅,改元,再选派十三刺史,前往天下郡国!”

  “奴才遵旨!”霍子侯见皇上和“东方爷爷”和好如初,便知自己新年期间不会再受气了,便屁颠屁颠地跑了下去。

  过了一阵子,武帝突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东方兄长,明年春天,离现在不到半年,这么大的事儿,朕说什么也要准备准备,不能草草了事,对天不敬啊!”

  东方朔又笑了起来:“皇上,你养了那么多的儒生,一天到晚‘克己复礼’的,让他们去弄出一套仪式来,还不行么?”

  武帝点点头:“对!你不是还有一个弟子,叫倪宽的,专学《礼》的吗?朕要用他一用!”

  东方朔深思一下,说道:“皇上,臣想到东海郡走一趟,去看看汲黯,看看那个老马蜂,他屁股上的钩子还在不在!”

  武帝大笑起来。他想起公孙卿的话,又想起了珠儿和太子。东方朔主动要开长安一阵子,岂不是天赐良机?“好,好!东方爱卿,是该看看汲黯了,你也代朕,问候问候那老马蜂!”说着说着,他又恍然大悟:“噢——还有一件事,我没想起来,你去东海,正好路过齐国,路过平原。你想和嫂子团聚一下!”

  东方朔苦笑一下:“皇上,我们老夫老妻的……”

  “不对,不对!朕想起了你说的一句话:妻子愈老,感觉愈好。感觉愈好!哈哈哈哈!”

  东方朔却说:“皇上,臣回到平原,也可以看看修成君啊。”

  武帝静了下来。“好的,兄长,都是朕的不好,朕早该让你回去看看了。不过,再过五天就是新年了,朕不能让你在路上过年吧!干脆,你就陪朕在这朔方城过个年,不,过了十月十五,朕再让你前往平原!”

  “还有二十天哪!”东方朔觉得时间太长了。

  “怎么?你离开平原都三十多年了,朕只听说过你给老婆孩子送过钱,可没听说你要回家。如今就二十天,你就等不急了?”武帝有点不解地说。

  东方朔知道,争也无奈,只好点了点头。

  武帝却还有话说:“东方爱卿,过年后,你去齐鲁,朕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办呢!朕要到泰山封禅,总得在东岳泰山上立一块碑吧!你要帮朕琢磨着,写一篇碑文。秦始皇到泰山封禅,让丞相李斯写了一篇封泰山文,流传至今。朕今天要写碑文,指望公孙贺是不成了,只能请你来写。这十多天,你能将碑文写好,就不错了!”

  “这个还不容易?皇上,李斯那厮文章写得不错,可他的为人可是太差了啊!他再三给秦始皇说,秦皇不死,可以成仙;可秦始皇刚死,他便和赵高一起,篡改了秦始皇的遗诏,天下从此大乱,诸侯纷纷揭竿啊!”东方朔不失时机地接上一言。

  武帝心中一愣,马上问道:“依你之见,那封禅碑文如何来写?”

  “皇上,依东方朔之见,封禅碑文,千万别像李斯那样,写得又臭又长,跟懒婆娘的包脚布一样。汉家文风,就和您治理天下一样,崇尚实用,精简干炼,浅近易懂,达意就行!”东方朔答道。

  武帝点点头,可他又笑了。“东方爱卿,你不是为了早点回家,故意偷懒吧!哈哈哈哈!”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皇上,臣不仅不会偷懒,还要给你翻新,弄出大汉新的式样来!”

  “翻新?弄出大汉新的式样?!东方爱卿,你快说说,怎么个新法?”武帝最喜欢听和就是变新。

  东方朔慢慢道来:“皇上,秦始皇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这是一大功绩。可是那李斯的小篆文学,美是挺美的,却不实用。那些文字,像一大堆蝌蚪堆在一起,一般的人认不了几个。那年臣带着司马迁出去寻找郭解,见司马迁在竹简上记事,写起来可费功夫啦。而将这些字刻在竹简上,更是费力。为什么,字是圆的,刀刃却是直的!臣给您献上的三千竹简时,就只能把那些字的脚都给拉直了,不然,臣要是在竹简下刻出李斯的小篆来,恐怕到今天,还刻不出三千竹简来呢!”

  武帝点点头,说道:“说得对,东方爱卿。我大汉泱泱之国,岂能为秦朝李斯等制度所囿?是该有我大汉的简便易行的文字了!不过,东方爱卿,朕欣赏你的三千竹简,可不欣赏你刻的文字。你那些字刻的,简直就像八卦!哈哈哈哈!”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您说得对,皇上,臣的主意是从阴阳八卦里琢磨出来的,臣的字当然要像八卦了。皇上,臣刚才说了,臣发现有许多刀笔吏的字,刻的很有味道,何不从他们中间找个写得最好的,作为范例,创出新体汉字,让丞相颁布天下学习呢?”

  “好,好!东方爱卿,公孙贺是个粗人,这件事,朕还是交给你。就从这次撰写泰山封禅碑文起,你帮朕找个能巧匠,刀笔老手,弄出我大汉的字体来!”

  “臣遵旨!”东方朔此时高兴异常。

  武帝好像还有心事,他拉了东方朔的胳膊一把,又说:“东方爱卿,还有一件事,朕也觉得不对劲。我朝沿袭秦朝制度,将每年十月一日订作新年,朕总是觉得别扭!你说说看,一是数字之始,为什么不把一月一日定作新年,偏偏要把十月一日作为一年之始呢?”

  “皇上,这件事不能全怨秦朝。远在夏朝的时候,大禹的子孙们,一直是以一月为正月,一月一日为新年的。后来懂得历律的人发现,用夏朝历法,与日月运转不太相符,过了几年总要多出几个日子来,初一是朔,月亮偏要出来;十五该望了,可月亮还是个扁的。为此,掌管历法的官员,只能设个闰年,多加一天,来维持历法与日月动行之间的乖戾。可是这样做还不行,许多年过去了,历法与日月运行又差了许多。太阳月亮不管你,他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总与历法不符。这下君主们不干啦,历法与天意不合,要是出了点事,自己不等于与天地动行不违吗?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把新年往前提!所以殷商之朝,就把腊月一日改为一年之始;而到了周朝,便把十一月一日改为新年之始。秦始皇时,历法又与天地日月运行不符了,秦始皇便把十月一日当作新年之始。秦朝的李斯等人还找了借口,说他们用的是远古的《颛顼历》。如今这《颛顼历》又赶不上日月运行了,搞不好,皇上您要改九月初一为一年之始呢,不然的话,儒家和阴阳家们更会说天人不合、上天震怒等话来。这也是一件大事哇!”

  武帝听了,连连点头,可最终他还是不太满意:“不能再这样往前推了,再推,还有个样子么?朕索性想把历法也给改了,改成正月里是新年!”

  东方朔笑了起来。“皇上,修改历法,可不是您下一个诏令就能成的事情。比如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吧,他们对历法、阴阳,都是极为精通的,但是他们不急于给皇上说这件事。为什么?这事干系国运民生,事情太大了!眼下历法不准,是先朝留下的麻烦;万一您改了历法,重新定了正朔,又出现了新的不准,等到初一朔日,月亮还挂在天上,望日十五,月牙儿朝天下人眨眼睛,冬至之时夜还缩,夏至时候天加长,那可就麻烦了。天下的儒家就更会说阴阳失调,上苍震怒。到那时,皇上您可就是当伏天坐到了火炉子上——”

  “怎么啦——”武帝有所不解。

  “屁股烤得像猴腚一样!”

  “哈哈哈哈!那就真的是该打,该打了!看来修改历法的事,还要慢慢来,等待知阴阳、算得过的能人。不过,东方爱卿,你这次去齐鲁时,朕要你先做一回刺史。”

  “先让臣当刺史?当屁股上长钩子的大马蜂?”

  “对!上次在路上,朕不是和你议论好了吗?齐鲁两地,人口众多,郡国林立,将他们分成青州刺史部、兖州刺史部、徐州刺史部三个部吗?”

  “对啊!青州刺史部察齐郡、济南、千乘、平原、北海六郡,外带淄川、胶东、高密三国;兖州刺史部察东郡、陈留、山阳、泰山四郡,外带淮阳、东平、定陶、城阳四国;至于徐州刺史部嘛,臣记不清了。”

  “徐州刺史部察东海、琅琊、临淮三个郡,外带楚国彭城、泗水曲阜、广陵扬州,六个大的郡国!”

  “皇上,您是说,让臣权当一次三个刺史部的刺史,到这些地方都练练钩子?不行!不行!别说臣还不是一只大马蜂,就算臣是一个大马猴一样的蜂子,屁股上长出个铁钩子,金钩子,恐怕也被这三个刺史部、十三个大郡、十个属国给磨平了!”

  “哈哈哈哈!朕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来,这是多年前朕给你那条黄腰带,朕没再用,一直留在身边。朕这次就将他赐给你,只要哪个郡国有不公道的事,你尽管去刺!刺没有了,就用这根腰带,把他们绑到长安,朕要让杜周在长安铸上一百个铁蝎子,个个屁股上钩子都锋利无比,专门刺向那些贪官!”

  不知是高兴,还是毛骨耸然,东方朔觉得身上一阵颤抖,他竟然没能接下武帝的话来。

  “怎么?你又心太软啦?”武帝笑道。

  东方朔叹了口气:“咳!臣本来想回到平原和临淄,看看老婆孩子,没想到您又给我的身上下了这么多的套!”

  “东方朔啊东方朔,怎么能说是朕给你下的套呢?你给朕下的一个大套,非要让朕去当什么‘千古一帝’,朕累得好苦哇!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埋怨起朕来了?”武帝一脸的不以为然。

  “皇上,您身上的那个套,可是金做玉琢的,是个百年千年才能遇上一次的乾坤圈,愈套着愈舒服!可我……”

  “哈哈哈哈!你也一样!朕送给你的那个‘智圣’的套子,不也是丝织锦绣的?不也是几百年,几千年才有一个?要是不给你弄个套套上,你会觉得无聊,更不舒服呢!这个朕还不知道?快作准备吧!过年后,写好了碑文,你就走,去祭扫一下你的兄长老嫂之墓,还得和你那个看上去木答答,脑袋里头顶瓜瓜的老婆好好团聚一回!还有,代朕去看看蒲柳,金娥,辛苦子,罗敷。对了,你告诉朕的姐姐,就说她的弟弟老了,不会胡来了。你还要找到汲黯那个老马蜂,两个对着螯一通!你就尽管放心走吧,珠儿在长安,由朕来照顾!”武帝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通,不让东方朔还口。

  提起珠儿,东方朔又有些不安:“皇上,你回到长安,可不能逼着珠儿……”

  武帝又笑起来:“怎么会呢!我宁愿逼你,也不会逼着珠儿!对了,兄长,你不能在齐鲁诸地呆得太久,朕到泰山封禅的礼节,还要你来帮忙,与朕一块儿商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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