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之上,落叶知秋。
武帝坐于龙船之上,霍子侯、江充立于左右。这次他为了排遣烦闷,特意离开长安,东出临晋关,来到晋国汶水祭奠后土,一路之上,虽有江充等人鞍前马后的侍候,又有公孙贺丞相四处张罗,但他心情依然不太舒畅。他后悔没将东方朔请来,如果他能随自己同行,该是多么愉快啊!
武帝坐在船上,不由得四处张望。举目蓝天深远,白云奔驰如驹;低头碧波荡漾,突见落叶纷纷。一群大雁从北向南飞去,留下几声悲鸣。船头的黄菊开得正艳,其间几盆吊兰也露出小小的白花。龙船后头,萧鼓笙歌,一片太平。一拨歌女,正在那里边舞边歌。武帝看到她们的身姿和年轻的面容,用手捋了几下自己的白须,心头再次掠起了李夫人的影子。他感慨万千,急回到船舱之中,展绢铺笔,奋笔疾书,写下一首《秋风辞》。
大约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将脑中所思,全然展现绢笔之间。写完之后,他注目远方,自言自语地说:“秋风又起了,一个年头又要结束了!”他将笔放下,接着又道:“可惜李延年不在了,不然,他会把这首诗给朕唱起来啊。”
这时江充走了过来,声音细细地、表情谄媚地说:“皇上,小的不才,也能唱上几首曲子。”
武帝问道:“你也会唱曲子?”
江充更加谄媚地说:“皇上,奴才原来唱得不好,自从两个月前,皇上您让奴才进宫,净了身子,奴才的声音就便细了,奴才自己都觉得,很有些女人的味道呢。”江充说的是实话,自从他见到女人的雪肤就想刁姬的样子,直觉胃中想吐之后,他早就想把自己变作女人了。这回杜周献他进宫,他便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做了太监。
在这以前,武帝只觉得他长得好看,可没听他唱过歌。既然他自告奋勇,武帝就说:“那好啊,你把朕刚写好的这首诗,唱一遍,让朕听听。”
江充拿过绢布来,看了几眼,然后说:“好,皇上,您听着!”
他操着细细的嗓音,悠悠地唱了起来: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的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老奈何?
江充唱得宛转幽扬,武帝心中更是伤感。
霍子侯很知武帝悲欢,急忙岔开说:“唉,江充,你唱的倒是不错,真的不比李延年唱的差。皇上,咱们还是回到长安,游昆明湖吧,昆明湖的水,比这儿清得多呢!”
江充知道霍子侯是为了让皇上分心,也就假装着和他争论:“皇上喜欢汾水,就在汾水多呆几天呗!”
武帝说道:“江充,你的歌唱得不错。朕倒要问问,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来汾河祭奠后土么?”
江充说:“皇上,奴才以为,汾河的后土庙最大。还有,奴才就是从晋国出来的,奴才可以多给皇上讲点两岸的景色。”
武帝点点头,欣赏地看了看江充。
霍子侯却要继续争宠:“还有呢,奴才知道,前些年,李少翁在汾水边上,还弄回一只大鼎来,那可是天下的九鼎之一啊!”
武帝又点点头:“是啊!可惜李少翁死了,朕不知那鼎是真的还是假的!
正在此时,岸边有几个人,在那儿一边叫喊,一边招手。
武帝问霍子侯:“什么人在叫?”
霍子侯认真地瞅了几眼,说道:“皇上,是乐成侯丁义,他还带着两个人呢!
武帝听说乐成侯丁义带着两个人,远远地跑到汾水来见自己,便知道这两个人定非等闲之辈。他急忙命令道:“靠岸!”
船靠岸边,只见丁义身后有三顶轿子,十余个轿夫,个个疲惫不堪。
武帝问道:“乐成侯,你这是做什么?”
丁义跪下说:“皇上,您要臣为您献上两个人才,臣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两个,特意带到这里与您相见!”
武帝问:“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到长安,送到甘泉宫中?”
丁义却说:“皇上,他们两个不是凡人,但又不愿意与东方朔见面。臣怕他们到了宫中,一旦让东方朔知道了,就会跑回仙山上去。”
武帝这下来了精神:“什么?你敢断定,他们两个是仙人?”
丁义把两只绿豆般的小眼睛瞪得像大青豆一般:“可不是嘛,皇上!臣为什么半年期限已到,还没向您交差?臣到东海边上,找他们去啦!臣到了海边,见到有个崂山,那里云遮雾罩,气象万千。臣对着大海说道:仙人啊,吾皇求仙若渴,请您与吾皇见见面吧!话音未落,只见两个仙人飘然而下,问臣道:‘你是大汉的乐成侯吧!你们的皇上是要成仙的,东王公要我们去点化他呢!’皇上,您知道吗?西天既然有个西王母,东海必定要有东王公。西天远,东海近啊!臣一听这话,就好说歹说,硬是把他们给请来了。”#
武帝自言自语地说:“是啊,东海的仙人叫东王公,朕小时候就知道。可是,怎么仙人们都不愿见东方朔呢?”
“皇上,不瞒您说,仙人们都说,东方朔是太岁星,太岁星就是一点不好,太独!”
武帝不解地问:“什么,你说东方朔太毒?”
丁义连忙解释:“不,不!皇上,臣说东方朔是太岁星,太独,不是毒辣的‘毒’,而是孤独的‘独’。他来到人间,便不让别的仙人也来人间,所以李少君,李少翁,都被他给弄没了。可他东方朔只愿自己由仙变成人,却不让皇上由人变成仙,所以神仙们也觉得很是不平。但是太岁星威力太大,谁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啊!所以仙人们不都不愿见他。”
武帝将信将疑:“啊,是嘛。那你就把他们两个,带到船上来,让朕看看!”
丁义转身大叫:“请二位仙人上船!”
转眼之间,二位仙人离开轿子,来到船上。
武帝想见仙人心切,却没有想,仙人能飞,为什么还要坐轿?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只见他们相貌猥琐,既没有仙人的白道骨清风,又没有李少翁的飘飘白须,不禁心中生疑。他问丁义道:“乐成侯,这就你给朕荐举的两个仙人?”
丁义忙说:“皇上,俗话说:真人不露相。别看他们其貌不扬,可都是身怀绝技,能让您心想事成啊!”
武帝半信半疑地:“他们有那能耐?”
“皇上,您先别着急,臣先让这个矮胖子,给您献上一点绝技来!来栾大仙人!”
栾大走到武帝面前的案子边,舞动着身上宽大的道袍,“刷”地一甩,只见一堆大大小小的珍珠,出现在案上。
武帝大惊。
霍子侯的口中流出了口水。
栾大再舞道袍,口中大叫一声“疾!”
只见一把宝剑出插在地上,闪闪发光。栾大拿起宝剑,如神似仙,乱舞一番。
武帝大喜。他的眼中出现了光芒。
栾大看到武帝面前的案几上,有一只不大的铁界尺。那是刚才武帝写诗时用来镇住绢布用的。栾大的袖子高高在上,叫一声“起”!那铁界尺竟然随其手而站立,然后被其拖动了好几尺远,到了案边,竟然悬在空中!
江充惊叹道:“哇!皇上!这位大仙,真是神仙啊!”
武帝突然想起了苏武讲的战场上东方朔用磁铁吸敌人之事,还是不大相信地摇了摇头。
栾大见武帝仍是不信,便再次舞动道袍,悄悄地一拉,拉出个金色人物雕像来。
那像向外射出幽幽的光来,分明是李少翁的金身雕像!
武帝吃惊地说:“李少翁?你们是李少翁的徒弟?”
丁义叫道:“皇上!他们不是李少翁的徒弟,而是李少翁的师弟!他们说李少翁没死,李少翁成仙了!”
武帝更是吃惊:“怎么可能?李少翁是朕赐死的!朕亲眼看到,那李少翁被东方朔甩到半空,根本就没能飞升成仙,落到臭水坑里,便没了气!朕还命人将他的尸体和那头老牛葬到一起,怎么会有假呢?”
栾大走到一边,向公孙卿伸出手来,意思是请他出来给你说清楚。
公孙卿上前一步,侃侃而谈:“皇上,虚虚实实,便是仙境。半年之前,臣和大师兄在东海崂山,正在练功,只见师兄李少翁翩翩来临。我们问:‘师兄,你不在长安辅佐圣主,怎么回东海来了?’师兄说:‘我早就成仙,返回天宫了!’我们问:‘你到长安才几年,能修练得这么快嘛!’师傅说:‘这还得感谢东方朔,他将我甩了几甩,扔向天空。东方朔那股仙气,可大了!我便顺着他甩出的仙气,马上灵魂出窍,飞回了太上老君的身边!太上老君还说,谁让你得罪了东方朔呢?那东方朔是不想让汉家皇上成仙的,他当然要把你甩出去了!也罢,也罢!以后不许你再到人间!’我们兄弟两个一听,就求师兄把我们也带到天上。可师傅说,‘上天成仙,岂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们可以学我的路子,也到皇上身边,帮助圣主,要是成了,便可和皇上一块儿成仙;要是不成,也许那个东方朔,还会帮你们成仙!’所以我们就准备起身,前往长安。正巧这时丁大人到了海边,说皇上要求仙。我们觉得,这是缘分啊!”
武帝依然不信,他直摇头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朕亲眼看到那李少翁的‘天书’是假的,是他自己写的,并且亲眼看到,他被摔死的了!”
公孙卿一点都不惊慌,他问武帝道:“皇上,师兄本来不识字,他既然能写天书,那也就是奉了上天的旨意。再者,神仙都是不死的,虽说他当时好像死了,等到他的灵魂归位,身体也会归位的!”
武帝看了公孙卿一眼,愤怒地说:“那好,朕知道李少翁埋在什么地方。霍子侯,快快上岸,让霍光备车!朕现在就和你们一块儿去城西的乱葬岗中看看,如果李少翁的尸骨还在,朕就将你们一块埋进去,和他作伴!”
晋国已是秋高气爽,长安却还热浪依旧。
临近中秋的长安城,太阳还是热辣辣的,长安的人称这种天气为“秋老虎。”这个时候的晌午时分,大街小巷依然人烟稀少。只有一些小孩子还在大街上游玩晃荡。
卫青的大将军府前,偏偏也有三个孩子在玩耍。这三个孩子大的十四、五岁,小有两个只有十二、三岁,像是双胞胎。这三个孩子便是卫青与平阳公主生的几个宝贝儿子,别看他们年纪不大,可个个都是“侯爷”。老大卫伉为宜春侯,老二卫不疑为阴安侯,老三虽然比老二小半个时辰,却也被封为发干侯。遥想十二年前,也就是元朔五年,卫青在郭解等人的鼎力相助下,将匈奴右贤王击得全军覆没,还生俘了匈奴太子于单,武帝一时感激,将卫青封作大将军、万户侯,仍然觉得补偿不了卫青的功绩,又不能违了高祖的成命,封异姓人为王,于是便将卫青三岁的长子卫伉封侯,同时还将两个还有襁褓之中的小儿子也双双封侯。无奈自霍去病死了之后,卫青再也不想大动干戈,也不想让儿子学习武功,平阳公主也深知卫青伤透了心,劝了几回也不再多劝,任这几个孩子自己玩耍去。卫伉三兄弟也是个爱与表哥结交的人,这天他们三个去丞相府去找表哥公孙敬声,不料公孙敬声去什么小别墅了,三个怏怏而回,回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口,又觉得没劲,便顺手抄过几把木制的剑器,在大门口的树荫下玩耍起来,耍得满头是汗。
在远远的树荫之下,还有一个黎黑的男子站在那儿。他看到卫氏三兄弟胡打一气,全无章法,嘴角上不禁挂起一丝冷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知是谁说的话,他记不清了,可他未曾想到堂堂卫大将军,到了他的儿子,便如此草包了!若我朱安世生在卫家,或者不是当了张汤的干儿子,而是当上卫青的干儿子,肯定会让大将军的印把子,再也落不到别人的手中!
张安世已经好几次来到大将军府的门前了。第一次,他让家人通报,对门卫说:长安捕头张安世求见卫大将军。结果惹得门卫们大笑一番:你一个小小的捕头,居然想见大将军,那些身为副将的人想见大将军都见不着呢!他第二次来到大将军府门前,发现门卫已经换了人,于是又通报说:张汤之子张安世求见卫大将军。不料卫府的门卫们更是大笑:你是张汤的儿子?你要见大将军?恐怕你进平常百姓家,人家也不让你进呢!张汤活着的时候,都不敢到卫大将军家中来,如今他死了,你以为卫大将军想见你?张安世满面羞愧,恨不得一路打进将军府去,与卫青见面!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东方大人和卫青,他还能再崇拜谁呢?失手打死了郭师母,已让他无颜再见东方大人家的任何人,再和卫大将军闹翻了,他张安世就只能做鬼了!
然而张安世还是想见一见卫青。自从杜周将江充和吴丑生两个引荐给皇上以后,张安世才发现,他的放荡行为已经种下了恶果。杜周的心里明白得很,他知道张安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能让他接近皇上。可卫大将军不完全了解这些,如果他还念两位好友郭大侠和雷大侠的交情,说不定会把自己引荐给皇上的,哪怕只让自己做一名皇宫中的侍卫也行!
可张安世心中依然忐忑不安。卫大将军难道就不知道自己是由籍安世变作朱安世,再由朱安世变作张安世的么?倘若卫大将军引荐了自己,自己在皇上面前露出马脚,那不同样会连累卫大将军么?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卫大将军身体欠佳,长安人都知道,我朱安世再不找他,恐怕将来就找不到他了!说什么我也不会连累卫大将军,只要大将军愿意推荐我,我会在皇宫之中韬光养晦,等卫大将军百年之后,我再为我的父母和师傅报仇!
张安世想到这儿,又看了看眼前正玩耍的几个孩子,于是不由自主地移动双脚,走向前来。他伸出双臂,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便把那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一下子挟到腋下。
卫伉手持木剑,一个人对付两个弟弟,他已经转过身去,等待着两个弟弟从后边扑上来,自己然后一低头,将他两个甩到前面的沙土之中。不料身后并没有扑来的声音,却听到两声沉闷的叫唤:“哥哥,救救我们!”
卫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个头不高的黑汉子,用双臂夹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朝着自己坏坏地笑着。
卫伉大怒,从来没有人敢对自己这样,何况这是在大将军府的门前!卫伉把手中的木剑当作利剑,对着那人便刺。
那人只将右脚一抬,只听卫伉手中的木剑“咔”地一声,断作两截。
卫伉大惊,急忙叫道:“来人啊!有刺客!”
躲在门荫之下的卫兵纷纷跑了出来,他们发现两位小侯爷被那个曾经求见大将军的张安世夹在腋下,个个都呆了起来。
“不许动!你们谁要再向前走一步,我就把你们这两个侯爷全部夹死!”张安世大叫道。
一个头领模样的卫兵急忙伸出手来,示意众士兵不要妄动,然后问道:“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我是张安世,只是要见卫大将军一面!”
卫府的人面面相觑一番,谁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好一边看着张安世,一边让卫伉进去叫大将军。
没过多久,面带病容的卫青出现在门前。
张安世见到卫青露面了,便将两只胳膊一抬,放开了卫不疑和卫登两个,自己“扑通”一声,跪倒在卫青的面前。
众卫兵见两位小侯爷得救了,马上手持兵器冲了上来,将张安世围在中间。只要卫青一声令下,他们以为便可将这个想害侯爷的张安世杀死。
张安世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以为,如果卫青下令将自己处死,那便是件十分快意的事。
可是卫青并不说话。他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部退到两边。
卫青独自走上前来,看了张安世一眼,然后低声说道:“你便是张安世?请到后厅说话。”然后自己竟自回到了府中。
张安世在众人的监视之下,抬起双腿,一步一步地走进府中,随着卫青走到大将军府内的一个大厅。
卫青在中间的位子上坐定,再次向士兵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部走开。
士兵们当然听令,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大厅,只有卫青的三个儿子,还留在他的身边。
卫青微笑地看着自己那三个浑身是泥水和汗水的儿子,点点头说:“你们玩得可真开心啊。好啦,没事啦,快回去洗一洗,给你们的母亲请安去!”
卫伉和他两位兄弟莫明其妙地走了出去。他们从来没挨过父亲的喝叱,今天在大将军府门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他们本以为父亲会生气地惩罚他们,没料到父亲一如既往地关切他们,疼爱他们。至于父亲如何处置张安世,那就不是他们的事情了。
卫青严肃地看着张安世,看了半天,一声没吭。
张安世抬起头来,带着景仰的目光看着卫青,也是一言不发。
“张安世,你几番前来找我,今天还拿我的儿子作为人质,你是什么用意?”
“卫大将军,我不是张安世,我是朱安世,是籍安世啊!”张安世激动地说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卫青吃了一惊:“什么?你是籍安世、朱安世?那张汤便是你的仇人,你怎么成了他的义子?”
“一言难尽啊!只是东方大人知道,请大将军改天问东方大人吧!小人到此,只求大将军一件事!”张安世急忙说明了来意。
卫青心想,既然东方兄长知道此事,可他却偏偏没有告诉我,那我也就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卫青不认识籍少翁,但他知道籍氏父子舍命救郭解的故事,还知道籍安世被郭解交给雷大侠,后来又化名朱安世的故事。那一年东方朔被贬回京,于途中与朱安世一道,在南阳处死义纵的事情,更是卫青第一个知道的。如今张汤已死,而朱安世变成了张安世,他认贼作父,又来找我卫青做什么?
张安世见卫青半晌不答,便跪于地下说道:“卫大将军!请您看在郭大侠和雷大侠的面上,把安世推荐给皇上,让小侄能在皇上身边做点事情,谋个出身罢!”
卫青听了这话,不禁笑了起来。“张安世,你既为张汤义子,皇上已经给你官职,又让杜周安排你做事,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再往皇上身边挤呢?”
“大将军,安世自幼的心愿,便是能够安顿人世。只有接近皇上,才能实现这个宏愿啊!”张安世不愿向卫青说明自己心中的秘密,为了自己,也为了卫青。
“哈哈哈哈!”卫青大笑起来。“张安世,你的师傅郭解终生扶困济危,安顿人世。可他却与你不同,皇上给官他不做,封侯他的不受。雷大侠也是这样,他们的心中,装的是天下的百姓,行的是‘义’、‘侠’二字,为了这两个字,他们宁断而勿折,气贯长虹,天下景仰。你作为郭大侠和雷大侠的徒弟,理应继承他们二人的志向,也行‘义’、‘侠’之事,为天下百姓惩暴除奸。没想到你却认贼作父,狗苟蝇营于长安街头。你真让我卫青为郭大侠寒心,为雷大侠寒心啊!”
张安世听到这里,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儿,他仍是红着脸,对卫青说:“卫大将军!安世求你引见,要到皇上身边,正是要这安顿人世,扶困济危,为天下百姓惩暴除奸啊!”
“那你就找杜周吧,杜大人是张汤的好友,也是你的监护人,还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啊!”卫青笑着说,语中不无讥讽。
“大将军!杜周他向皇上引推荐了江充和吴丑生,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啊!”张安世争辩到。
“那你一不是战将,二不是功臣,三不是卫家子弟,我卫青又有何理由向皇上荐举你呢?况且这些年来,我身体不佳,朝中政事从不过问,皇上叫办的事,我都不能躬行,怎可再去推荐与我无关的人呢?”卫青冷冷地说。
看到这些,张安世知道在卫青这里没有希望了,转身便想走出去。
卫青却叫住了他:“且慢!”
张安世回过头来。
卫青走下自己的座位,走到张安世身边,深沉地说:“安世,看在郭大侠和雷大侠的面子上,我奉劝你一句:还是按二位大侠的宗旨,离开长安,回到民间,做你的朱安世去吧。卫青可以送你万贯家产,助你再成为第二个郭解,第二个雷被……”
“哈哈哈哈!”这回是张安世仰天大笑了。“卫大将军,您以为我朱安世是为了钱活着,为了钱找您吗?不!钱是什么东西?钱是狗屎!就冲着明白了这一点,我也要跟着张汤姓一回张!我要的是我的信念。我的信念除了两位恩师所传的‘义’、‘侠’二字,还有‘忍’与‘韧’!这是我向东方大人和您卫大将军偷着学的,悄悄地学的!郭大侠和雷大侠若能有些‘忍’与‘韧’,那他们现在已是天下独尊了!我的信念中还有两个字,却是您和东方大人都没有的,就是‘复仇’!我要为二位恩师报仇,我要洗刷自己的罪孽,我要为天下摆平所有不平的事情!”
卫青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朱安世能想到这么多。是的“忍”与“韧”,这两个宝贵的东西,正是自己与东方兄长的相同之处,相通之处,正是他与东方朔在郭解和雷被的“义”与“侠”之外的优出之处。可是卫青知道,在这四个字之外,东方兄长还与自己以三个字共勉,那就是“仁”、“智”、“勇”。卫青知道,自己在“勇”上可比东方朔,“仁”上可以学而习之,而那一个“智”字,却是永远无法与东方兄长相提并论的!卫青苦苦思索了这么多年,也就是以仁、智、勇、义、侠、忍、韧七个字为座右铭,没想到这个朱安世,不仅能看出其中的大部分来,而且还能指出自己的弱点。可不是嘛,东方兄长也和自己一样,只记吃的不记打,从来都没想过“复仇”二字!
“复仇!复仇!复仇!谁杀了我的父亲,我就要向谁复仇;谁杀了我的师傅,我就要向谁复仇!谁看不起我,我便要向谁复仇;谁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要向谁复仇!”张安世一时性起,把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卫青不再吃惊。他看到眼前这个复仇狂的影子。他从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为了籍少翁的影子,看到了郭解的影子,看到了雷被的影子,看到了张汤的影子,还看到了主父偃的影子,甚至看到了当今皇上的影子。卫青的心头不禁一紧,一种直觉向他袭来:不好,留下此人,便是祸害!
想到这儿,卫青习惯地把手摸向腰中,想拔出自己的剑来。可是他的腰中剑没有了,被他自己拿去做别的用场了。
卫青抬起头来,想看看有没有佣人在身边。他想叫人,却叫不出声来。他只觉得一阵晕眩,好像要失去知觉。
张安世不解地看着卫青,他见到卫青去摸腰,以为卫青的腰上有伤。是啊,听说李广将军身上大小创伤数十处,卫大将军能没伤么?等他再看到卫青要昏过去,这才静了下来,他带着几分自责,扶住了身边的卫青,将他扶回座椅之上。
过了一会儿,卫青缓过了气来。他将眼中的刚刚露出的杀机,变成仁慈的目光,慢慢地说:“快走吧,朱安世!老夫不行了。老夫只想告诉你:放弃你的念头,别再复仇啦!这个世界,冤冤相报,何时是了呢?至于你怎么做,老夫管不着啦。可是,你别再让老夫看见,也别再让东方大人看见。不然的话,老夫的和东方大人,都会杀了你!”
“卫大将军!我不明白……”张安世一时不知所措。
“你明白,我明白,东方大人也明白。快走,快走吧!等我恢复了,我就会杀掉你!”卫青的话愈来愈显得铿锵有力。
张安世觉得毛骨悚然。他转过身来,慢慢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前,他又回身,想向卫大将军鞠个躬。可当他再度看到卫青威严且带有杀机的面孔时,他改变了念头。
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涌上张安世的头顶,让他觉得有些怒发冲冠。于是他一甩头,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大将军府。
五天之后。武帝那长长的车驾队伍,绕过长安城,径自来到城西的乱葬岗子。
武帝在公孙贺、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和江充、霍子侯的陪同之下,下了辇车,观察李少翁的墓。
几个月了,那墓上草儿青青,像从来没人动过。
武帝看了金日磾一眼,说:“金日磾,你和上官桀两个,带人把这墓挖开!”
“是!”金日磾与上官桀两个,带着十多个士兵,不一会儿便把墓给掘开了。他们四五个人,稍用力气,便将棺材的盖子掀开。金日磾和上官桀两个,同时瞪大了眼睛。
武帝坐在车上,瞪了他们一眼:“怎么回事?”
金日磾叫道:“皇上,这里面没人!”
武帝吃惊地问:“没有人?当然没人!有没有骨头?人的骨头,牛的骨头?”
上官桀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然后在里面叫道:“皇上,人的骨头和牛的骨头,全部没有!”
武帝这才大吃一惊:“那有什么?”
上官桀在里面叫道:“只有一个盒子!”
武帝大叫:“把盒子取出来!”
上官桀拿出一个金色锦盒,跳出墓坑,绕过公孙贺和霍光,直接递给武帝。“皇上,给!”
公孙卿和栾大对视一下,二人均露出得意的笑容。
武帝接过盒子,只见上面有两个字,他脱口念道:“鼎书?”
公孙卿此时插话了:“皇上,小仙听说过,《鼎书》是解释天下九鼎所在的书,也是说,如何能让天帝信任,度天下帝王成仙的书!”
武帝听了这话,便急忙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有一块绢书。书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字,自己却不认得。
他过转头来,脸上再无不信任的表情。“仙人,这上边说的,是什么意思?”
公孙卿故弄玄虚地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啊!”
武帝露出请求之状:“请问二位仙人尊姓大名?”
栾大被关在车中五天,心中辟里扑通跳了五天,这回见大事将成,便急不可耐地回答道:“我姓栾,名大。皇上,您叫我栾大仙人,就行了!”
武帝点点头:“栾大仙人。请问这位是?”
公孙卿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嘴中说道:“皇上,几天前您就说了,李少翁是您赐死的。神仙您都能赐死,您还问我们的姓名做什么?让我们回东海崂山,等待来日吧!”说完,他拉上栾大,就往东走。
武帝示意江充和霍子侯二人,将他们留住,自己也在霍光的搀扶下,下了车子,来到二人面前。“仙人,几天前,朕是吓唬你们,你们怎么能当真呢?”
公孙卿反问道:“皇上,小仙想听听,我们的师兄李少翁,到底是怎么死的?”
武帝想了一下,支吾着说:“这个嘛……哦,那李少翁当时是吃了马肝。马肝,你们知道么?马肝有毒!常人吃了,会死的!可李少翁当时吃了,没事,就是肚子胀得特别大,有点下不去。朕就请来东方朔,给他甩一甩,想把那肚子甩下去。没想到东方朔用力过大,手又没抓住,便让他飞出去了。飞出去了嘛,不正是你们说的,成仙嘛。对,可不是嘛,你们还要谢朕呢!你们看,这墓中人影儿都没有了,李少翁不是羽化成仙了么?”
公孙卿再次反诘:“皇上,你也信李少翁成仙啦?”
武帝不再迟疑:“信,信,当然信!”
公孙卿这才露出真相:“那好,皇上,我叫公孙卿。栾大是我的师兄,他是练法术的,他的本领,您已经见到了;我没那么大的法术,是讲法理的,也就是讲神仙道理的。皇上,您说,我们两个对您有用么?”
武帝坚信不疑:“有用,当然有用!练法术的,可以给朕办事;说法理的,可以给朕解疑。朕这就请你们进宫,待为上宾!”
公孙卿看了众人一眼,却说:“皇上,刚才丁大人给您说啦,我们来长安,有个条件,就是不能让东方朔知道!”
武帝迟疑了一下:“行,行!你们都听着,谁也不准告诉东方朔,违令者,斩!”然后他便对霍光说道:“大行令,起驾回宫!”
一直只听只看,片言没有的霍光,此时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皇上,回甘泉宫?”
武帝想了一下,他觉得霍光问得有理。甘泉宫离金马门太近,那怎么行?想到这儿,他摇摇头:“不,回建章宫!”
金马门内,院子中间。
十九岁的太子和十四岁的珠儿在那儿练剑。二人在梅花桩上,走来走去,交臂擦肩,练武是假,交流是真。打了个几十回合,珠儿把剑舞得开花乱坠,太子也是左旋右转,游刃有余,在桩上玩了个痛痛快快。
这时东方朔从门内走了出来,冷眼看着他们,神情一片茫然。
刘据一抬头,见到了东方朔,便停下剑来,说:“师傅!您给我们露一手吧!”
东方朔今天不知为何来了兴致,他“噌”地一下跳上木桩,口中说:“太子,你下去,让我来试试!”
太子跳了下来,将剑掷给东方朔。东方朔对准尚没准备好的珠儿,“刷刷刷”就是三剑。珠儿连跳几下,被东方朔逼到最后一个桩子上,腰向后弯着,躲避那剑,一点都不敢动弹,口中还不断叫道:“好剑!好剑!”
过了一会儿,东方朔还是将剑压着她,不愿拿开。珠儿的腰向后弯着,渐渐觉得挺不住了,便求饶似地看了看东方朔一眼,只好说道:“爹,你抬剑啊!”
东方朔不仅没有抬手,反把剑故意地再往下压,口中气哼哼地说:“珠儿,你不是很能吗?你不是想给太子露几手吗?跳啊!我身边还有三个桩子,你跳啊!”
珠儿想,我都被你逼到了死角,还往哪儿跳?他本希望老爹给点面子的,父女两个和过去一样,一笑了之;不料老爹他今天着了魔,就是不愿把剑松开!珠儿实在挺不住了,便向后跳下了木桩。她满面羞惭地看了太子一眼,流着泪,向屋内跑去。
太子刘据同情地在后边追着:“珠儿!珠儿!”
东方朔却叫住了他:“太子,不是说好了,你休沐日才来练功么?”
刘据觉得东方朔有些怪,便问:“东方大人,您今天怎么了?”
东方朔没好气地说:“我教你们练剑啊!练剑就要真练,怎么能摆花架子?!”
刘据低声乞求地说:“东方大人,您今天对珠儿太凶了,珠儿会伤心的!”
东方朔不愿难为太子,便说:“好了,太子,你先回宫。休沐之日再来吧!”说完之后,自己匆匆地走到屋内。
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金马门。
建章宫中,谈笑风生。
武帝与公孙卿、栾大二人在一起。武帝与公孙卿说得热热闹闹,而栾大则在一边打起了呼噜。
武帝最关心的还是神仙的帛书,便说道:“公孙先生,那《鼎书》上的字,朕原以为是如何一统天下,然后让朕如何成仙之书,没想到还是让朕封禅泰山的。封禅之事,先由司马相如引起,后经李少翁响应,朕的心中,也是向往已久。只是有些臣僚担心颇多,朕一时还难以说服。”
公孙卿不温不火地说:“皇上,天书便是天意,天子按天意行事,天经地义。”
武帝突然将话题一转:“咦,公孙先生,关于东方朔的事,经你们刚才一说,朕还真的茅塞顿开了。过去李少君和李少翁都说东方朔是神仙,朕一直将信将疑。淮南王道行很深,也说他是神仙;连太史公也称他是神仙,朕就不能不信了。而那东方朔上战场,除恶魔,所作所为,凡人无法望其项背。可朕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东方朔不想让朕成仙呢?”
公孙卿想了想,答道:“皇上,恕公孙卿冒昧。这有一个道理,不知臣该不该讲,只怕讲了,皇上会龙颜大怒的。”
武帝急切地说:“跟仙人在一起说话,还有顾忌不成?你直管说,朕决不追究。”
公孙卿看了武帝一眼,幽幽地说:“皇上,如果让您把皇帝的位子让给东方朔,您愿意么?”
武帝大惊:“你说什么?!”
看着武帝吃惊的样子,公孙卿心里甚为得意。他沉住气,慢慢说道:“没有什么。皇上,您想想看,您都不愿把皇位相让,那他东方朔愿把仙位相让么?别看他是神仙,一旦来到人间,他也要处处先想着自己!要不怎么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既然他变成了人,就会以一己为天下至重。东方朔也是如此!如果他让您成了仙,那他还怎么控制皇上您呢?”
武帝更为惊讶:“什么,东方朔他要控制我?”
公孙卿既然点着了火,便将准备了多年的燃油,一点一点地往上烧。“皇上,您再想一想,从三十年前东方朔献给您两大车多达三千块竹简的时候起,您哪一天不是在他东方朔的想法里头转?也许您曾想摆脱过他,但摆脱得了么?他东方朔留恋人间,就是因为您听他的!他让您杀了义纵,又杀了张汤,还逼走了两位神仙,还逼着您杀了董偃!”
听到这儿,武帝的脑海中不断涌起那些死去的人物,尤其是张汤、董偃,还有两位神仙,这几个人的死去或“归天”:都是东方朔造成的啊!至于那三千竹简,一直是自己奉若圭臬的东西,公孙卿这一提醒,他才明白,自己三十多年来,一直是在东方朔划的圈子里面转的啊!想到这儿,武帝不由得有些恼怒。“别说了!别说了!朕从来都没被别人控制,就算他东方朔是神仙,也别想控制朕!”他愤愤不平地说。
公孙卿却仍是着急:“皇上,说是这么说,您再想想看,您三番五次想整治他东方朔,整治得了么?您拿他能有什么办法?”
武帝这时静了下来,他觉得眼前这个公孙卿,便是东方朔的克星。他要摆脱东方朔的控制,反过来治服东方朔,非赖这个公孙卿不可。于是他静了下来,问道:“公孙先生,如何治住东方朔,朕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皇上,既然东方朔不让您成仙,既然您想听我公孙卿的主意,我可就直言不讳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神仙的话怎么说呢?一朝不容二仙。我和这个栾大,一个做,一个说,实际上两个人只是一个仙。您要想长生不老,成神成仙,只能在我们和东方朔之间任选其一。”
武帝却不愿看到这种结果。他想治东方朔,是要东方朔能被自己控制,为己所用,决不是要将东方朔赶走。从骨子里头,他觉得还是离不开东方朔的!可是他也不想让公孙卿和栾大离开,他想让所有的仙人都为自己所用。于是他便虚与委蛇地说:“公孙先生,你们已经知道,东方朔不让朕成仙,朕当然要留你们在身边了。”
公孙卿却毫不含糊:“那就请皇上把东方朔赶出长安。”
武帝脱口而出:“那怎么行?你让我把东方朔逐出长安?不行,不行!让他到哪儿去?”
公孙卿却指出了许多条路:“皇上,天下大得很,哪儿容纳不下一个东方朔?比如,让他去战场,替皇上打仗;或者,出使西域,替皇上开通统治外夷的道路;对了,皇上,人家不都在说,东方朔是王母娘娘身边的桃童吗?那让他上西天,到王母娘娘那儿,给皇上摘几个仙桃来,皇上一吃仙桃,不就能长生不老了吗?”
武帝心中未必全部接受这些建议,可是口中却连连答应:“对,对,还是公孙先生有办法!”转而一顿,他接着说:“你让朕想上几日,把东方朔妥善安排一下,再说罢。”
公孙卿知道,让皇上马上就放弃对东方朔的依赖,谈何容易?眼下最要紧的,是进一步取得皇上信任。他适可而止地换了话题:“皇上,听说李夫人不幸仙逝,您很郁闷?”
武帝好像腰眼被人点了一下,惊问:“这个你也知道?”
“哈哈,仙人吗,有什么会不知道呢?”
武帝急切地问起李夫人来:“大仙,你刚才说,李夫人仙逝了,难道她也成仙了?”
“皇上,她是李少翁的干女儿,她的干爹既然成了仙,能让李夫人还在地狱里受苦?”公孙卿两眼紧盯着武帝。
武帝露出期待的眼神:“公孙先生,能让我见李夫人一面吗?”
公孙卿用手捅了捅还在打呼噜的栾大:“这就要看他的法术了。皇上,我与栾大仙人说一说,后天便是朔日,是神仙与凡人相会的大好时机。不妨让他施展法术,到光明宫中,去招李夫人一回,说不定能让皇上见她一面呢!”
武帝听到这里,精神大振,慨然说道:“如果真能这样,朕就封你们为侯,为王,为大将军!”
没被公孙卿捅醒的栾大,听到侯、王、大将军等语,突然身子一耸,睁开了眼睛。
公孙卿却显出不为名利所动的样子,笑了一笑,推脱说:“皇上,您以为我们仙人,还在乎这些?”
栾大却转过来,一把抓住武帝。“皇上,他不在乎,我可在乎!封侯,封王,封将军,这些我可是来者不拒!皇上,您等着,后天我就把李夫人给您招来!”
金马门内,难得寂静。
珠儿躺在床上,两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不说。
东方朔端起一碗粥,来到床前,坐在床沿下,将粥送到珠儿嘴边,要好喝下。珠儿翻了翻眼睛,不理他。
东方朔故意将粥洒了一点在外,装作烫着手的样子。
珠儿急忙坐了起来:“爹爹,烫着手没有?”
东方朔将碗递过去:“哎哎!你先接住碗啊!再不接,爹的手要烫坏了!”
珠儿忙将碗接过,发现不怎么烫,于是就喝了一口,惊讶地说:“爹爹,这粥正可口,怎么会烫着你的手呢?”
东方朔摸起一块丝巾擦手,一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傻丫头!”
珠儿生气地将碗送了回来,小嘴翘得好高:“你骗我!”
东方朔笑着说:“你都接过了碗,还能再递回来?珠儿,是你自己说的,我们爷儿俩,谁的主意能让人乐,就听谁的。自己说话可要算话哟!”
珠儿无奈地“哼!”了一声,将粥“呼呼”地全部喝下了。她确实饿了,她整整两天没吃一点东西,这时的粥,香得像琼浆玉液。
东方朔将空碗接过来,准备再给她弄点别的,口中还叫道:“这就对喽!”
珠儿急忙将他叫住:“爹,你回来!”
东方朔将碗亮了亮:“还想喝粥?没了!我再去让阿绣给你做点别的!”
珠儿坐起来,一把抓住东方朔的手,先将那碗夺下,放到枕头边上,然后将东方朔拉到身边:“爹,你陪我坐一坐。”
东方朔坐在床沿上:“哦,我以为你从前天起,就再也不理爹了呢。”
珠儿抱住东方朔的脖子,认真地亲了一下。“谁都不理,也不能不理爹呀!”
东方朔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说道:“你就是嘴甜!都两天了,你都没给爹好脸看。”
珠儿娇滴滴地说:“爹,珠儿快十五岁了,您知道吗?”
东方朔看了她一眼,争道:“不对,十四多一点!”
珠儿不高兴了:“哎呀,看你,十四多一点和快十五岁了,是不是一回事?”
东方朔也乐了。“是,是一回事。爹被你气得昏了头。你娘生你的时候,爹整整三十八,照你这么说,爹都五十三啦?”
珠儿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话:“爹爹,珠儿要问你,你是不是舍不得珠儿离开你?”
东方朔叹了口气:“再舍不得,也不行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珠儿直截了当:“爹,那你为什么不让珠儿和太子好?”
东方朔先摇了摇头,后又想一想,才说:“不是爹不让,是你娘不让!你娘临死的时候,曾经叮嘱我,说什么也不许你和皇上家的人好。”
珠儿气得又哭了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东方朔露出很无辜的样子:“珠儿,你娘都死了,我编她的瞎话做什么?”
珠儿大哭起来:“娘啊,我就知道,娘你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夫人,娘是后娘,爹不把你当做一回事!”
她这么一说,东方朔也难过地泪水盈眶:“珠儿,你怎么能这样说?”
珠儿边哭边说:“就是!就是!就因为我不是大妈生的,不是那个齐鲁女生的!你看,薄柳哥哥娶了金娥姐姐,是不是皇亲国戚?辛苦子哥哥娶了罗敷,也是皇上赐的婚!为什么到了珠儿,就什么都不成了?”
东方朔伸出手头,抚摸着珠儿的头,说:“珠儿,好女儿,乖女儿,不是你爹不愿意,确是你娘信不过皇上,才这么给爹交待的!”
珠儿大叫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我娘为什么信不过皇上?皇上还封我娘做‘云中君’呢!都是你,你把我的哥哥送到了蜀国,又让我到宫中,认识了太子,反过头来,又不让我与太子好!太子说了,是皇上让他和我好的!”
听了这话,东方朔有些发怒。“珠儿!皇上让太子和你好,那也不成!”
他这一怒,珠儿反倒不哭了,直接和他吵了起来:“皇上的话还不成?就你这个昏爹的话说了算?”
东方朔不再和珠儿动气,却是叹了口气。“好啊,你说我是你的‘昏爹’?那你这个‘昏爹’,还和你争什么?你的舅舅霍光不昏吧?你问他去,问问她,你娘是怎么说的!是不是你这个‘昏爹’编了你娘的瞎话!”
珠儿见东方朔真的生气,便害怕地起来:“爹爹,是珠儿昏了,珠儿不该说爹昏。爹要是真昏了,珠儿就陪着你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东方朔此时很是无可奈何。“爹昏了不要紧,只要那个人不昏就行!”
珠儿急问:“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东方朔想了一下,说出那个人,不等于告诉珠儿,那个人是昏君了吗?再往下,怎么交待?想到这儿,他只能转移话题:“还有谁?你舅舅呗!改日你舅舅来了,问你舅舅去!”
珠儿脸上露出了笑容,于是将两手一伸,抱着东方朔的脖子:“爹!我舅舅还不是您的干儿子?还不是我的小师弟?看我们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怎么也搞不清,干脆我也叫你大哥算了!”说完,还真的嗲着嘴,叫了一声“大哥——!”
东方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这个刁丫头哇!我要是你的亲爹,早就两巴掌到你身上了……”
珠儿脸上顿时全无笑意,她吃惊地问:“什么?爹!你说你不是我的亲爹?!”
东方朔自知失口,急忙说道:“还不是让你给气的!噢,只许刚才你说你是后娘生的,就不许你爹说一句玩笑话啦?”
珠儿真的生气了:“哼!爹,你以后再敢说一句你不是我的亲爹。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东方朔用手摸着珠儿的脸颊,哄她说:“好啦,好啦!我的亲女儿,我要不是你的亲爹,还会这么宠着你?”
光明宫内,夜深无月。
武帝与公孙卿坐在同一条凳子上,挨得很近。他们的目光看着同一方向,看着光明宫大门边的一个大窗户。那窗户里面,灯火彤彤,将光明宫照得如同白昼。
宫外则是非常黝暗。武帝虔诚地坐在那儿,眼睛呆呆地看着窗户,一直不愿离开。如不是公孙卿还偶尔地向后看一眼,武帝身后的霍子侯和江充,还真的以为皇上与公孙卿一道,都中了邪呢。
突然,光明宫内一阵鼓响,彤彤灯火依次熄灭,只有临窗的一盏大蜡烛还在燃烧。这时,栾大的影子出现在窗户后边,他手持一块红布,将蜡烛罩上,里面只能看到自己的人影。然后他开始跳了起来: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蹦,一会儿跪,口中念念有词。如此这般,折腾了近一个时辰。露水浸湿了外面人的衣裳,霍子侯直想坐下来歇歇!而武帝此时眼睛确实看酸了,腿也坐麻了,渐渐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公孙卿看了武帝一眼,突然一指窗户:“皇上,您看哪!”
武帝定睛一看,只见窗内升起缕缕青烟,那烟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袅袅向上盘旋。突然,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一个十足的李夫人身影!只见她在那儿跳啊,唱啊,体态婀娜多姿,面目一顾再盼。一曲歌罢,李夫人身疲腰软,竟要躺了下去!
武帝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张大了嘴巴,等到李夫人要躺下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起身走了过去!
公孙卿急忙起身,要拉住武帝。“皇上,人和仙人是不能相见的!”此话一出,他自己也觉不妥,不能相见,你们两个怎么整天和皇上在一起?
武帝哪里还想得那么多?既然已经动了脚步,他再也不愿回过头来。他甩开公孙卿的手,一个劲地走向前去,径向房子走去。他一边走着,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如作赋:
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汉武帝意痴神迷,口中一边唠叼着,一边走到房门跟前。
公孙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得在武帝身后大叫:“栾大,皇上要和神仙相通!”
武帝大踏步地来到门前,一脚将门踹开。
就在此时,蜡烛也灭了,鼓声没了,窗户上什么也见不到了!
武帝急忙向身后发布命令:“掌灯!”#
霍子侯和江充把灯点着,只见屋内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栾大,穿着宽大的道袍,躺在地下。
公孙卿急忙过来,用身体将栾大遮住,对武帝说:“皇上,您太急了!李夫人被你吓走了!”
武帝面对空空如也的宫殿,愕然叫道:“爱妃,你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不愿见朕呢?”
公孙卿却说:“皇上,听说李夫人临死之前,就不愿见您,如今你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就更难见面了!”
武帝歇斯底里地大叫:“那朕也要成仙!公孙爱卿,你快点想办法,让朕成仙!”
公孙卿伸出手来,止住武帝。“皇上,成仙的事,可不能急啊。据小仙所知,大凡皇上要成仙,必须有特别大的功德。”
武帝急得还直嚷嚷:“朕的功德,难道还不够么?有哪能个皇帝能比得过?”
公孙卿看了武帝一眼,然后从容地说:“皇上,您功高盖世,无人能比,这是世人皆知的,可是,世人皆知没有用,要让上天知道,众神知道才行啊!”
武帝此时恍然大悟。“唔,你的意思是,要到泰山封禅,让天地神仙全知道我的功德?”
公孙卿点点头:“皇上,去泰山封禅,告慰天神,这可不是我的发明啊!秦始皇就登过泰山,秦始皇以前,就有七十二个皇帝到过泰山封禅,有姓名记载的就有无怀氏、伏羲氏、神农氏、黄帝、炎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成王十二个,这十二个人,可都是千古流传的伟大帝王啊!”
武帝见他说起上古的贤明之君来,如数家珍,露出惊讶的神色:“公孙卿,公孙爱卿,朕曾接受司马相如的《封禅书》,可司马相如也不如你知道的真切啊!你岂止是道家仙人,你是一代大儒!你不是神仙,你像儒学博士!朕要封你为中书令,掌管朕的文书诏令!”
公孙卿略微鞠躬:“臣谢皇上,可臣只愿当您内廷的中书令,不愿当朝中的中书令,不愿意与那些俗人为伍。”
栾大突然醒了过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嚷嚷道:“皇上,他不干,我愿干呀?”
武帝激动地拉住栾大:“栾大仙人功高盖世,更应该封赏。朕封你为五利将军,等朕功德圆满之后,封你为侯,为王!”
栾大高兴得眉开眼笑:“栾大谢过皇上!”
公孙卿看了一眼,他见到栾大衣下竹片儿纸人儿都露了出来,便暗暗地对栾大踹了一脚,然后将武帝的视线引了过来:“皇上,泰山封禅之事,可不是随随便便说说就成的。臣知道,古往今来,凡上泰山封禅的皇上,都要历行三件事。”
“哪三件?”
“一,要有天降祥瑞,这是神仙愿意接受封禅的征兆;二要振兵,也就是说,要起兵讨伐不顺从的国家,以示国威;第三便是释旅,即解散得胜之师,以示天下太平。没有这三件事,可是不能轻易封禅的啊!”
武帝听到这儿,笑了起来。“这个岂不简单?霍子侯,江充!”
霍子侯和江充双双跪下:“奴才在。”
武帝叫道:“连夜通知各位朝臣,明天一大早就到未央宫上殿,朕要与他们商议泰山封禅,和振兵、释旅之事!”
霍子侯这时偏偏要加上一句:“要不要叫东方朔?”
武帝看了看公孙卿一眼,然后说道:“东方朔不是已经隐居了么?没有要事,就别麻烦他了!”
霍子侯愉快地说:“奴才遵旨。”
未央宫中,新臣颇多,面孔新颖。
老丞相公孙贺向转过头去,只见杜周、赵禹、任敞、霍光、桑弘羊、孔仅、东郭咸阳等旧臣,神色严峻;而刘屈牦、龚遂、暴胜之、上官桀等,意气风发。一旁的武将阵容也很齐整,除了张次公、韩安国、李沮、李息外、还多了一个李广利。
两个阵列各少一人,那便是东方朔和卫青。
武帝在江充和霍子侯侍卫下,登上皇座。众人三呼万岁。
武帝看了众人一眼,发现卫青不在,便问道:“丞相,怎么卫大将军、卫爱卿没到?”
公孙贺急忙说:“启奏皇上,卫大将军说他头晕目眩,不能出门,故向皇上告假。”
武帝又向四周环视一下,然后开了高腔:“众位爱卿,朕好长时间没在未央宫上朝了。诸位有何要事,不妨先行奏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好像没什么事情。是的,自从公孙贺当了丞相以来,事无钜细,他都能想到,皇上对他也是十分信任,“外朝内廷”后二为一,大家按部就班,好像都没什么好让皇上担心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大胡子迈步向前:“皇上!臣有一本要奏!”公孙贺一看,原来是龚遂。
武帝微笑着说:“噢?龚遂,你果然是当仁不让。你有何事,速速奏来。”
龚遂朗声奏道:“皇上!五六年前,您曾命大军分兵多路,攻讨伐东南的闽越、南方的南越、西南的夜郎、大理,时间不久,四路便告大捷。唯有东北的高句丽一路,先有征东将军荀彘率众八万多人,未能速胜;后又遣楼船将军杨仆统精兵五万,至今仍是不见报捷。臣以为,兵贵神速,我军远道而去,宜速战速决。如今拖延数年,久攻不下,我军粮草不继,军马困乏。臣以为,如有速胜之策,诚为美事;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不如先行撤军,待形势有利于之际,另行图之!”
武帝点点头:“唔。你说的有理。自朕发兵讨伐匈奴以来,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功而返之师,还没有出现过!丞相,你以为此事该怎么办呢?”
公孙贺平静地说:“皇上,臣以为,荀彘是皇上爱将,攻打高句丽又是他首先统兵前往,势必事事要自己作主。而杨仆则有攻打南越的战功,定不会服从荀彘的约束。二人在战场上不能同心同德,这样如何能够取胜?臣意以为,要么皇上派比他们更大的将领一名,统领高句丽战事;要么将其中的一位撤回,以免内耗。这样,才能使奔赴高句丽的十多万大军齐心破敌啊!”
武帝更是连连点头:“丞相说得有理。如今战场老将,老迈的老迈,归隐的归隐,谁能为朕出高句丽领兵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龚遂再度向前,奏道:“皇上!臣以为,此等重要事项,要么是大将军亲自前往,要么请东方朔东方大人亲行一次,除此二人之外,不用说荀彘不会听其调遣,恐怕连杨仆将军也未必听令啊!”
武帝觉得龚遂说得有理,可是卫青和东方朔,一个生病在家,另一个在金马门内,朕不叫他,他怎会出来?想了一会,他一拍案子,说道:“高句丽弹丸小国,也需劳动卫大将军和东方大人?朕看不必了!龚遂,你能完成朕的命令么?”
龚遂没想到皇上会看上自己,便应道:“皇上既有圣命,臣当在所不辞。只恐小臣人微年轻,难孚众望。请皇上再派一名老臣前往,臣愿为其副使!”
武帝点头称是:“好,好。朕就按你的说法,派去一位老臣。你是龚遂。对了,丞相,你们公孙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公孙遂么?朕记得他是济南郡守,礼遇董仲舒的,便是他!经过董夫子的教诲,他一定更会办事。让他与龚遂一块儿去高句丽!”
公孙贺却要阻拦:“皇上,公孙遂是臣的堂弟,可他办事远没有公孙敖认真,再加上他们两个,一个叫公孙遂,一个叫龚遂,会不会……”
汉武帝:“哎!说好了不派战将,只派文职!两个人名字相近,才有意思!公孙遂年长,为正使;龚遂年轻,为副使。龚遂,你就带着朕的旨意,陪同公孙遂快去高句丽,朕让你们全权处置高句丽战事,包括荀彘和杨仆两个人,哪个不听令的,你们可以立即捉拿,都不必向朕奏准!”
皇上给了如此大的权限,龚遂显然有些激动。他跪地叫道:“臣遵旨!”
这时刘屈牦也走上前来:“皇上,臣也有一本!”
武帝高兴地说:“好啊,你也说来。”
刘屈牦激动地说:“皇上,臣得知边关消息,匈奴的乌维太子新立为单于,又招旧部,回到了狼居胥山附近。匈奴残兵,也在聚集,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武帝感叹地说:“真是斩草容易除根难,见到机会它就生啊!诸位爱卿,你们说,朕是再度发兵呢,还是听之任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人们都知道,高句丽之战打了好几年,至今未见结果,难道皇上还想出击匈奴?何况匈奴如今是散兵游勇,如何觅其行踪?
正在沉默之际,上官桀悄然出列。“皇上,臣有一本,也要奏明皇上!”
武帝惊喜地说:“上官桀,你有何事?”
“皇上,臣近日在上林苑放马,看到一种新生的小树,奇异无比:它的叶子,日出而张,日入而合,犹如葵花向阳;尤其让人惊叹的是,臣对着它唱歌,它就摆动着枝叶;若用手摸他,分便如少女一样,娇羞不甚,枝叶闭合!”
武帝大喜:“啊?有这等祥瑞之物?此物在何处?”
“皇上,您随臣来这儿看哪!”上官桀说着,领着武帝走到宫门边上,抱来一个木盆,盆中有棵不大的绿树,树叶半开。“皇上,您看,臣用手一摸它,看,看,叶子闭合了。臣把他搬到门外,”说完,他又抱着花来到外面的阳光下,武帝也跟着走了出来。上官桀指着树,大叫:“皇上,您看,您看哪!到了阳光下面,树叶子全放开了!”
老丁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讨好地说:“上官桀,你说的不完全对!这颗吉祥树,是见了皇上,才把叶子全打开的!”
听到如此肉麻地吹捧,公孙贺皱了皱眉头,他看了一眼霍光。霍光向他微笑一下,转而看着武帝。
武帝满面灿然,高兴地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大踏步地回到皇座之上。
众人也跟着急回。
武帝稍座即起,站着说道:“好啊!好啊!果然有祥异之物出现了!朕刚刚得到高人指点,要朕封禅泰山,这便来了天降的祥瑞!高句丽战而不决,匈奴再聚乌合之众,这是朕起兵肃清天下的大好时机!既然天降祥瑞,朕就要振兵,肃清高句丽和匈奴,朕再释旅,封禅泰山!”
丁义与上官桀二人先行跪下磕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只好跟着跪下,齐声大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转向公孙贺:“丞相,朕命你在朝中留守,全权操办封禅大典。朕要亲自率京畿十八万禁军,东北而去朔方城;高句丽不平,朕去高句丽;高句丽若被扫平,朕便再肃清匈奴!传朕旨意,各郡国守和诸侯,让他们一方面备齐军马,准备与朕在匈奴会猎;一方面让他们准备好财物和神车,朕允许每个郡国和侯王都在泰山之下修建豪华馆驿,朕更要在那儿兴建一个大的行宫,准备泰山封禅!”
丁义和上桀不等公孙贺等回答,便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只好跟着齐声大叫:“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马门内,珠儿和太子刘据又在一起练武。珠儿面色严肃,太子心神不定。没练几下,太子便不练了。
珠儿也是没有心情:“怎么?不想练了?”
刘据灰心丧气地:“你老绷着脸,有什么意思?”
珠儿很凶地:“什么叫老绷着脸?练武就是练武,你是师弟,要听我的!不然,你就回去!”
刘据大惊:“珠儿,你干吗对我这么凶?”
珠儿没好气地:“你胡思乱想,不正经练功,再不对你凶一些,你还无法无天了呢!”
刘据先是大为不解,但他也了解珠儿的脾气,知道她吃软不吃硬,便小心地陪着笑脸:“师姐,小师姐,师弟听您的,还不成?”
珠儿果然笑了起来:“去,去!看你,哪像个太子的样子?”
太子也笑了起来:“那你说,太子该是什么样子?”
珠儿想了一下,又正经起来:“太子,你我都已经大了,以后不能再这样,没个正经。”
刘据惊讶地问:“我们怎么样了?我们有什么不正经了?”
珠儿认真地说:“我明着告诉你吧,我爹不想让珠儿跟你好。”
刘据丧气地:“我也老是纳闷,东方大人怎么啦?他和父皇无话不谈,和我舅舅也是情同手足,他怎么就不让我们两个好呢?”
珠儿将右手的食手伸了出来,放到自己的鼻子尖前,警告地说:“我先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太子不太子的,你要是对我爹有一句不敬,我可饶不了你!”
刘据冤枉地叫道:“没有啊?我没说什么不敬的话啊?”
珠儿还是不依:“不仅不能说一句不敬的话,心里都不能有不敬的念头!”
刘据叹道:“天哪!这么一来,你爹比我爹还重要!”
珠儿小嘴一翘:“什么你爹我爹的?你以为你爹是皇上就了不起?我爹是神仙!你爹一心想当神仙,还当不上呢!”
太子委屈地说:“我没说我爹比你爹强啊?”
“没说,肚子里想了也不成!”
刘据这回找到了回敬的话:“珠儿,你也太厉害了吧!连我的心里怎么想,你也要管?”
“管,就是要管!还不都是跟你爹学的?颜异大人有什么罪过?皇上竟然让张汤给他加了个‘腹诽’之罪,还写进了大汉的条律!你说,你心里要是对我爹不敬,不也是‘腹诽’之罪吗?”
刘据叹道:“天哪!你要这么治我,我可就惨喽!”
珠儿反问他:“太子,你将来也是要当皇上的,那你就会学今天的皇上,反过来治珠儿的罪啊?!”
刘据摇摇头:“珠儿,实话对你说,我学不了。”
珠儿惊讶地:“什么,你学不了?”
刘据的话,发自肺腑:“珠儿,我打自小时,皇后便教我对人友善。两位老师也总是教我,温、良、恭、俭、让。我看到犯人,都觉得他们很可怜。你看,对一般人,我都不会那么做,何况你珠儿是我终日想见到,终日想相依相伴的人呢?”
珠儿大为感动:“太子!”
太子走上前来,要拥抱珠儿。“珠儿,我去找舅舅,让他说服你爹。”
珠儿摇摇头,挣开了太子的双手:“太子,我爹是最通情达理的,他不同意,必有缘故!”
刘据却坚定地说:“我已经向父皇保证,非你珠儿,我不再要别的太子妃!”
珠儿感动地流出泪水。她问:“那,皇上怎么说?”
刘据小声地说:“皇上说了,‘这正是朕的意思’!”
珠儿终于被他感动了,与刘据拥抱在一起,激动地叫了声:“太子!”
刘据拥抱着珠儿,泪水充满了眼眶。他情真意切地说:“珠儿,小时候,母后常唱一支歌,我早就记在心里,要将来送给我的心上人。今天我就唱给你听!”说完,他灿然地唱了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珠儿突然发现他的灿然之中含着凄然。她似乎感觉到了某种不祥。她不愿听到这种歌声,她急忙将太子推开,大叫道:“不许唱,我不要听,不要听——!”
说完,她捂着耳朵,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太子刘据在后边痴呆呆地望着,兀自哼着那首未唱完的歌: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大将军府,斜阳残照。
卫青鬓发皆白。他正看三个儿子玩耍,三个儿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一个八岁。
平阳公主更为苍老,一如其母的样子。她不无担心地对卫青说:“大将军,你就由着他们玩,怎么也不教他们练点武功?”
卫青不解地说:“夫人,你还想让孩子练武?让他们去学霍去病?难道我的心,还没碎么?”
平阳公主知道,这话触到了卫青的伤口上。“可是,皇上将这三个孩子,个个都封了侯。就冲着这一点,也该让他们有点本事,将来报效皇上吧!”
卫青安慰地说:“夫人,你别操这份心啦。皇上将来会怎么样,孩子将来会怎么样,我们都管不着,眼不见为静喽!”
平阳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时门外家人大声叫道:“皇上驾到!丞相驾到!”
卫青与平阳公主大惊,急忙跑向大门之前,迎接武帝。武帝在公孙贺和霍光的陪同下,此时已进大将军府。
武帝还在老远,便高声叫道:“大将军,姐姐!”
卫青到了门前,急作跪迎之势,早被武帝一把接住。“姐夫,我们今天是亲戚见面,就免了君臣之礼吧!”
卫青还是谨慎地说:“臣谢皇上。”
五人来到大堂坐下,霍光却在一边立着。
武帝看了看卫青和姐姐,问道:“姐夫,听说你身体欠安,朕的心里很是着急。姐姐,有没有给姐夫延医求药?宫中的太医,你是可以随时传唤的啊!”
看到皇上如此关心,平阳公主泪水泗溢:“你姐夫啊,他是心病!自从霍去病死后,他便整日一言不发;而张骞死了,他就像丢了魂,变成了另一个人!武功也不练的,战阵也不问了,终日没事,便看三个儿子玩耍!”
武帝看了卫青一眼,再看看公孙贺,说道:“二位姐夫为朕立下许多功劳,朕从心底感激不尽啊!眼下匈奴死灰复燃,高句丽战事迟迟不决,不知大将军有何见教?”
卫青凄楚地说:“皇上,卫青已老,不能再为皇上效力了,卫青只想劝皇上一句,匈奴之仇已复,您就给他们一点活路吧!”
武帝惊讶地说:“大将军,你?”
卫青更加悲凉地说:“皇上,卫青自知朝不保夕,卫青只有一事求皇上,卫青给您下跪了!”说完,他果然跪在武帝面前。
霍光在一边见了,也陪着他一起下跪。公孙贺年纪最大,虽说是亲戚中的大姐夫,却也是臣子,犹豫了一下,也准备下跪。
武帝急忙拉住公孙贺,非常不解地问卫青道:“大将军,你要说什么?”
卫青潸然泪下:“皇上,卫青只求皇上念及卫青和霍去病为皇上赤胆忠心的份上,答应为臣,今后能够善待皇后,善待太子……”
武帝有些生气地说:“大将军,你这是什么话?皇后是朕亲自选定的皇后,太子是朕最喜爱的儿子,太后在世时,也对朕说过此事。难道朕会伤害自己最亲爱的人么?”
卫青跪地谢恩:“皇上,卫青只是心存害怕……”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大将军,朕还第一次听你说‘害怕’二字。你刀山火海,霹雳雷霆都不怕,却怕朕做这种事。要是那样,不就等于说朕是昏君了么?”
卫青急忙解释:“卫青不敢!有皇上这句话,卫青便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武帝不高兴地说:“大将军!不许说死!朕不许你这么说!你才五十多岁,你看,丞相今年都六十三了,他和朕在一起,精神好着哪!人,就是要有点精神的。你要学学东方朔,乐的日子笑着过,苦的日子乐着过!至今为止,他满头青丝,没有一根白发!可你呢?锦衣玉食,位至人极,三个儿子全都封了侯,何必自己去苦自己呢?”
卫青起身谢道:“皇上,臣卫青谨记教诲。”
武帝起身要走,这才说出了来意。“那好吧,大将军,高句丽的事,匈奴的事,你就不必多问了。姐姐,你照顾好姐夫,别让他再胡思乱想!丞相,你陪着朕,再去看看东方大人,朕也有好多日,没和他见面了呢!”
公孙贺连声答应:“臣遵旨。”
武帝起身而去,公孙贺与一直不吭声的霍光也随之走向门外。门外站着上官桀,还有江充、霍子侯,他们领着数人,还抬着那颗天降的祥瑞之树。
金马门内。天色已晚。
珠儿独自躺在床上发呆。
东方朔在那儿写他的竹简,桌边已经摆放了许多。
此时珠儿猛地坐起,叫道:“爹爹,皇上来了!”
东方朔也听到了脚步声,可他继续写着竹简,愿意装作不知地问珠儿:“珠儿,你这一阵子就是心神不定的。这么晚了,皇上来做什么?”
武帝边走进门,边笑着说:“哈哈!看来,东方朔也老了,听不出朕的脚步声了,还是珠儿的耳朵好用啊!”
珠儿跳了起来:“皇上,丞相!还有二师弟,你也来了?你最近怎么没来练武啊?”
霍光急忙制止她:“珠儿,皇上在这里,不许胡来。叫舅舅!”
珠儿却一扭脸:“就不叫!”
武帝看他们两个逗笑,先乐了起来:“哈哈!你们看,珠儿都十五岁了,却还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珠儿看了老爹一眼,话中有话地说:“我才不愿老呢,我要是能永远八、九岁,那才好呢!省得让爹操心!”
武帝笑道:“哈哈哈哈!珠儿,你爹老了,别听他的!”
珠儿却来了一句:“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是我的亲爹呢!”
珠儿平白无故地加了一个“亲”字,武帝只以为她是说着玩,可是霍光却心头一怔。
东方朔早已起身,他笑着问道:“皇上,天都黑了,您怎么还到处逛悠?”
武帝反问道:“天黑了,就不能逛悠?你忘了吗,二、三十年之前,你和卫青陪朕走出上林,到杜县打猎,一打就是一夜!朕觉得自己还没老呢,你这个神仙,满头青丝,却要先说自己老了?”
“皇上,谁说自己不老,谁才是神仙!”
“好啦,朕不和你争辩。珠儿,来,把你爹写的东西拿来,让朕看看!”
珠儿拿过桌上的几块竹简来。
武帝看了看竹简,不禁皱着眉头,念了起来。
神州陆沉,避世金马门。
宫殿之中,自可逍遥全身。
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武帝想了一想,叫道:“好!好!东方爱卿,你能心地坦然地隐居于是金马门,在朕的宫殿里逍遥自得,朕就高兴!是的,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想来那伯夷叔齐,真是一对傻瓜!”
东方朔却要争辩:“伯夷叔齐,死而不食周粟,儒者可将他们奉若圣人啊!”
武帝大发议论:“伯夷叔齐,什么不食周粟?那是不识时务!周武王把商纣灭了,那是讨伐无道,建立新的天地!若是朕为武王,朕就要把他们两个弄回宫中,每天灌些汤汤水水,先让他看看商纣的劣迹,再看看新朝的政绩,看看百姓原来是怎么活的,眼下又是怎么活的,那伯夷叔齐二人,肯定会吃得撑破肚皮!”
东方朔笑了起来。“好,好!皇上,您这话说得很有见地!”
“你也说朕有见地?这翻古人的案子,还不是跟你学的吗?东方朔啊东方朔,朕可要问你,你这竹简上写的‘神州陆沉,’是什么意思?”
“这‘神州陆沉’嘛,神州,就是你我脚下的大地,是炎黄子孙所在之地。陆沉吗,当然是这块地可能会沉没下去喽。”
武帝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朕的江山要沉了下去?”
“皇上,臣说的‘神州陆沉,’是指洪水泛滥!前一阵子,我和皇上您,还有公孙丞相,去堵水的时候,就见到高山在长,河水在涨。那时臣唱着您的《瓠子之歌》,便想到了‘神州陆沉’这四个字。我当时想,鲧和禹治水的时代,肯定曾有过‘神州陆沉’的事。臣这些日子还在想,万一东边的山,或者是西边的山,或者是脚底下的山,还一个劲地往上长,还在那儿膨胀,膨胀,这脚下的神州,说不定还会‘陆沉’哪。”
武帝明白其意,便沉下脸来:“那你在宫殿中,在金马门里,还能躲得过去?”
东方朔却要翻转过来:“咳,皇上,你不说我是神仙吗!神仙住在金马门,就会保证金马门不往下沉,那么您的宫殿当然也不沉,而‘神州陆沉’这件事,便成了司马相如的赋——”
“怎么讲?”
“子虚乌有啊?”
武帝面上露出了笑容。可他并没有真笑,却执着地问:“你是说,司马相如让朕去泰山封禅,也是子虚乌有的事?”
东方朔答道:“皇上,臣可没说泰山子虚乌有,泰山永远存在!臣也没说封禅的事是子虚乌有,古往今来,上泰山封禅的国君确实大有人在!”
武帝突然高兴了起来:“那你说,都是哪些国君去了?”
“皇上,据臣所知,古往今来,到泰山封禅的国君不可胜数。臣能数出来的,便只有那么三个人。”
“哪三个?”汉武帝紧紧追问。
“夏桀,商纣,秦始皇。”东方朔对答如流。
武帝大叫:“你胡说!你说的这些,有文字记载么?”
东方朔也大叫起来:“皇上,司马相如劝您封禅的书信中,说到的那些去泰山封禅的国君,又有文字记载么?尧生于何时?那时候的人,人只知道击壤而歌,有什么鼓乐大典?舜耕于苍梧之山,远在衡山之北,洞庭之侧,怎么能跑去泰山?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有时间去泰山封禅么?如果说,有文字记载的才算,那臣知道的,只有一个秦始皇!而秦始皇暴虐无道,他上了泰山,老天便赏他个大雾迷漫!结果就是没能封禅!这还不算。他自己心神不安地跑到海边,要去求仙,还不是死在大河边的沙丘之上?!”
武帝听了这番话,刚才的兴奋跑得无影无踪。他颓然坐于椅子之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公孙贺坐在一边,惴惴不安。霍光却镇定得很,他看了看武帝,又看了看东方朔。
珠儿觉得,应该由她出面打开僵局,于是就把东方朔也按在椅子上,说道:“好啦好啦,有话好好说,谁也不许嚷嚷!”
过了一阵子,武帝语重心长地说:“东方爱卿,你说的不是没道理。可是朕总觉得,朕的功绩决不比过去那些上泰山封禅的人差,他们能上泰山,为何朕就不能去?朕若去了泰山,泰山也是阴天,那说明朕为政还有过失,待民还有暴虐之处,那就让朕回来反省自己,掘弃弊政,那岂不是好事?如果泰山赏光,能让朕封禅成功,那么天下百姓,万民欢呼;四海诸国,对朕顶礼膜拜。那时可不是朕一个人的威德,也是我大汉的威德,是天下所有汉人的威德啊!”
东方朔点点头,他也觉得皇上说的不无道理。“如果皇上心里是这么想的,臣还能说什么呢?”
“不仅是朕这么说,连重病之中的太史公也这么说呢!,他还请求亲自随朕去泰山封禅呢!”武帝再加一锤。
东方朔惊讶地问:“果有此事?”
“朕还骗你不成?你可以问丞相,问霍光啊?”
东方朔向公孙贺和霍光看了看,二人频频点头。
东方朔叹了口气:“那就请皇上自已定了吧!”
武帝脸了出现了会心的笑容。“好,东方爱卿,朕就知道,你是最关心朕,最了解朕,最能帮助朕的了!来,把东西抬进来!”
上官桀和江充、霍子侯三个人,抬那棵吉祥之树,从门外挤了进来。
珠儿拍着手,叫道:“哇,好漂亮的树哇!”
东方朔问道:“皇上,这是什么东西?”
武帝得意地说:“东方爱卿,朕知道,要去泰山封禅,必须天降祥瑞,表示愿意受封;然后朕要振兵扬威,以示功德;接下来朕会解散军队,以示天下太平,然后上苍才能开眼。秦始皇不懂这些,就贸然而上了泰山,当然不会成功啦!”
东方朔站起来,围绕武帝转了一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惊讶地说:“皇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而臣别三月,对皇上你该换目相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朕还是朕。”
东方朔摇摇头:“不对。皇上,臣觉得您像个封禅专家了!”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对了!朕要做的事,就要做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东方朔不与他争,却指着那树说:“皇上,您说,眼前这是什么东西?”
“咳!就是因为朕不知道,满朝文武都不知道,才来向你请教的嘛!朕只知道,这是棵吉祥的树,是天降的祥瑞之物。”
东方朔觉得武帝对封禅之事,高烧不止,便顺口说道: “什么祥瑞之物?臣小时候在河边放牛,便见过这树!”
武帝大惊:“啊!那你说说,它叫什么名字?”
东方朔脱口而出:“善哉!善哉!”
武帝惊讶地:“善哉?——善哉?有这个怪名字的树么?”
东方朔走到树前,长音如歌,一波三折:“善——哉!善——哉!”他转过头来,对武帝说:“皇上,你看,这树答应我了,它的枝叶在点头呢!”
武帝也走上前来说:“善——哉!善——哉?”那树的枝叶果然也在摇动。“哇!果然它的名字叫善哉!东方爱卿,你说它是吉祥之树么?”
“是吉祥之树。”
武帝出自内心地:“善哉!善哉!那就是天降祥瑞了!”
东方朔心想,我再给你一瓢,带冰的!“皇上,臣请您弄明白了,臣刚才就说了,臣小时候在平原河边放牛的时候,就见过这树,怎么还能说是天降祥物呢?”
年轻的上官桀大吃一惊。
老奸巨滑的丁义直摇头。
诚实的公孙贺莫明其妙。
沉着的霍光只看着武帝。
武帝支支吾吾地说:“这——,善哉!善哉!倒不是那么善哉!善哉了?”
东方朔索性揭开那层窗户纸:“皇上,您要做什么就直接做,何必非要理会什么天降祥物?要想封禅,你就封,何必那么兴师动众,出妖蛾子?”
武帝不懂:“什么叫‘妖蛾子’?”
东方朔看了花盆对面神色不太自然的江充一眼:“您的身边可能又出了妖人,男不男,女不女的,装神弄鬼的,便是‘妖蛾子’!”
武帝急忙环护着自己,说道:“东方爱卿,朕的身边用什么人,朕的心里还不清楚?你别说了!”
东方朔却反戈一击:“皇上,您这么不让臣说,不也是不太善哉、善哉了吗?!”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爱卿,朕告诉你吧,朕听你的!不管他是不是善哉、善哉,朕不管它!朕已经发出命令,调集十八万禁军,北上朔方了!”
东方朔大惊:“皇上,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东方爱卿,朕派十三万大军攻打高句丽,都四、五年了,却是迟迟拿不下来。卫大将军身体欠佳,朕便不再劳他远征。此次振兵,朕要亲自率领!如果朕到了朔方城,高句丽还拿不下来,朕便亲自出征高句丽;高句丽拿下来了,朕要与诸侯会师,扫平匈奴!”
东方朔岂止是大惊?他有些瞠目结舌了!他没有第二个想法,“噌”地一声,上前半跪,说道:“皇上,既然这个东西不是天降祥物,臣就请求您收回成命!”
武帝一把拉起了他:“哈哈!东方朔,你自己刚才还劝朕说,‘您要做什么就直接做,何必非要理会什么天降祥物?’朕现在不理会它吉祥不吉祥,朕的命令已经发出,不能更改了!”
东方朔也是硬下一条心来:“那好,皇上,臣也就不再隐居了,臣要走出金马门,和你一道去朔方城!”
武帝仰长笑:“哈哈哈哈!真是请将不如激将!朕要的——,就是你东方朔的这句话!朔方城啊朔方城,没有东方朔去,朔方城这个名字,还有什么意思呢?”
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有个小院,这便是奉车都尉权兼大行令霍光的家。
近来霍光的心里很是不安。对朝中,他为公孙卿和栾大的到来而深感忧虑,同时又为自己不能将这些情况告诉东方朔而觉得不安;其二是上官桀对皇上过分逢迎的行为让他生叹,但他又觉得,皇上身边有个自己的心腹,和那帮术士宦官们沆瀣一气,倒也不是件坏事。封禅便封禅,这是皇上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倒想看看,这个禅和封是如何完成的,封了禅了皇上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霍光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容易接受的人,自小的时候,他和姐姐眼睁睁地看着清清的颖水浇灌着浑浊的世界,不知怎的,一种盼着河水浑浊的心理至今仍在他的心头徘徊不定。这么一来,他倒是有些释然了。
更让霍光不安担忧的,是自己家中的事。一年前,他在皇上的诏命之下,娶了大名鼎鼎的狄山博士的女儿狄姬作为妻子。而狄山的老婆,居然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汉家开车谋士陈平的孙女。这样一来,霍光娶的便是陈平的曾外孙女了。要是让霍光自己来选,可能选上一千次,也选不到这个狄姬。可是,既然皇上给他定了,霍光就没什么不同意的。皇上比自己大二十岁,也是自己的父辈,何况还是君父,真正关心自己,比自己的干爹还要关心自己的人呢?
说来霍光的年龄已是不小,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了,霍去病死的时候,正是这个年纪!正因为这一点,皇上才催促他快点娶妻成家。而霍光对女人好像从来都无太大兴趣,他觉得天下最好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别说是死于沙场的狄山博士的后裔,便是皇上自己的金枝玉叶,能和终南山上云中居内那一朵云彩媲美么?天下能干的女人,能像东方大人的夫人那样能干么?不知怎的,霍光的心头始终徘徊着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两个男的,当然也不用多说,那个令他既敬又畏、既爱又恨、既怨又怜的至高无上的人,是他生活中无法逾越的大山;还有一个则既像师长、又是老爹、又是哥们,曾是霍光的魂魄所系。然而霍光心有大志,他要傍山而卓立,脱魂而独秀!
最让他魂牵梦绕的还有一件东西。有一次,在宫中太医那里,他看到太医们用的一个衡器去称药草,那衡器的两端各有一个盘子,中间支撑在一个尖物上;右边的盘子里只是几个小小的非常精致的金绽,可就是它们,让左边盘子中的药草换来换去,什么党参、枸杞、天麻、燕窝、灵芝、鱼翅,在这几个精致的金锭面前,走马灯一样地变换着,有时一个小金锭子,便可让一大堆名贵的药草翘上天去!一位太医见他看得出奇,便告诉他说,霍都尉,这是什么好看的?它叫“双盘戥子”。可在霍光的心目中,这哪儿是戥子,它是自己心目中最神圣的机关!姐姐死前,希望自己能做的,便是这种机具!并非同类的东西,到它上面一过,都显示出了自己的份量,而右边那些能让它物显示出份量的金锭,才是恒常的东西,是可以将天下所有的不平全部摆平的东西。霍光觉得那是自己心中的圣物,他要称它为“天平”!
话又说回来,狄山的女儿得很美,美得有些弱不禁风,可她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使霍光想起了陈平当年送给匈奴单于枕边贵人的那张让天下所有女人都会妒忌的美人图来。霍光一点都没有占有她,控制她的欲望。其实霍光从来都认为,占有和控制是最没意思的,让人销魂的东西应在占有和控制之后,应是一种支使,一种操纵。“天平”上的金锭所起的作用,不正类似于此么?从这一点说来,他觉得东方大人比皇上活得更为潇洒,更让他心仪。可惜的是东方大人办事不是那么认真,只是追求瞬间的快意,这是一种文人的气质,屈原的习性。
可是,人无完人。去病哥哥毛病也很多,他不也是我心中的偶像么?当年的汉家谋士陈平也是人,后世的人们对张良顶礼膜拜,而对陈平确甚有微辞,好像他生来便是不断害人的权术小人,气力拔山兮的项羽遭其暗算,功高盖世的韩信中其诡计,他还助吕后而为虐,有人说,如果没有审其食,陈平便要到吕后宫中当侍卫。更有人说,陈平是个阴阳人,在汉高祖那个他是个女人,在吕后面前又是个男人。想到这里,霍光觉得既可笑又可气。陈平如果不是男人,他哪儿来的儿女?哪儿来的曾外孙女?霍光的信条是,不管事情是好是坏,它要出现,那便是天意。先接受它,适应它,然后再改变它,操纵它。对于婚姻,他也是这个态度。当皇上赐婚、东方朔主婚、卫青大将军和公孙贺证婚这一系列令人眩目的事情出现后,霍光细细审视了那位狄姬,觉得她仍是一个女人,一个和其它女人完全一样的女子,除了弱多病之外,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陈平的后裔们也太弱了,儿子们继承了爵位,很快便被淹没掉了,眼前他的这位曾外孙女,弱得有点像纸人儿,一如她的小名:飞飞。
半个月前,那个月明星稀的深秋夜晚,霍光和飞飞相拥于帐中,看着外边的月亮,霍光发现楚楚动人的飞飞很像传说中月中的嫦娥,身上发出一种幽幽的光来。这可能是陈家和狄家特有的幽光。也许这光与霍光的光结合在一起,会造就出一个更加光茫睿智的后代来。于是霍光蠢蠢欲动。可不知怎的,一看到飞飞那副惨兮兮的样子,霍光便不能坚挺起来!这时他突发奇想,何不将皇上不久前赐给自己的一枚药丸用一下,看看它的“伟弟”功能,体验一下东方大人当年变成屈原的感受呢?他借着更衣的机会,将那个药丸吞服下去。月光是那样的皎洁,可月光之下的霍光,竟然有些穷凶极恶。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发现自己身下的飞飞,已经气若游丝!
他当时一急,便叫了起来。叫的声音并不大,可是隔壁便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那显儿,那个曾经照料过姐姐的显儿,那个跟着姐姐姓了霍的显儿,那个年已二十多岁决不愿谈嫁人的显儿,那个眼睛大大的让人发颤的显儿,——她总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轻轻地召唤一下,便来了身边。他和显儿将飞飞放好,用家中最好的药来给她调理。可飞飞的身子还是一天不如一天,几天之后,她竟然咯出了血来。霍光无奈,只好求助于太医。太医去开了几剂药,全然无用。
太医说,如今只有霍光本人,用房中引纳之术,方可倒解此病。霍光从来都是正里八经的,何时想到要学什么引纳之术?又到哪儿去学这种技术?据他所知,只有皇上和东方朔两人精于此道!可他难以启齿。不知怎的,这件事情让皇上知道了,皇上前天召见他,要赐给他精于此道的两个宫女,转授霍光这种技术,并告戒他说:不要不好意思,这就是“学术”,只要你“学”,便能成“术”。霍光领着两个宫女回家,交给霍显看管着,自己对着墙壁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还是将宫女送去,还给了皇上,并说自己大错铸成,只好听天由命,由天遣责了。武帝看他这个样子,既同情狄山和陈平的后裔,又觉得霍光可怜可爱,同时还觉得这事与他赐药有关,于是当场决定,让霍光留在长安照料内人,不要随驾奉车朔方之城了。
话说回来,霍光正为去朔方城的事情担心呢,他深知十八万禁区军万一不能找到匈奴的乌维单于,皇上便会调用天下军队,这是一场是非攸关的大事,祸大于福,自己有幸躲过,可能也是天意!唉,谁让东方大人要当我的干爹呢,这个时候,只好请他在前抵挡一阵子了……
正在这时,霍显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要给霍光洗脚。
霍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坚持着自己来。霍显却不同意,硬将霍光的鞋子脱掉,将他的脚放在水里。
霍光总觉得显儿是姐姐的侍从,自己该用看姐姐的眼光看她。而她对自己的关心,又有些像姐姐。想到这儿,他便说:“显儿,你这么做,我很过意不去。”
霍显笑了。“老爷,你如今是大行令,事事不必自己来,得叫人来侍候。可你就是不听!夫人的病愈来愈重,显儿不侍候你,还有谁来侍候你呢?”
“显儿,你是侍候姐姐的,看见你,我就想到姐姐。”
“老爷,郭夫人都去世六、七年了,显儿侍候你,就像侍候郭夫人一样,难道你还不明白?”
霍光的些激动,他颤抖地说:“显儿,我很明白。可是我……”
“老爷,夫人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嫁过来一年多了,连个一男半女的也没生下,这得了重病。她毕竟是您的结发之妻啊。显儿既心疼她,也心疼你。”
霍光从脚盆里捉住那双给自己揉脚的手。“显儿,你真好……”
霍显半推半就地靠在他的腿上,闭上那双大眼睛,让霍光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然后红着脸说:“老爷……”
此时外边传来家人叫声:“老爷,东方朔大人来访!”
霍光急忙放开显儿的手,跳出脚盆子,跑到房外。
他看到,院内除了东方朔之外,还有珠儿。“东方大人,干爹!您老人家来了,也不提早让道儿来说一声?”
珠儿指着霍光的脚,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爹,你看这个大行令,连个鞋子都没有,怎么行啊!”
东方朔也笑了一下,然后神色匆匆地走进屋来,问道:“霍光,知道我夜晚来访,是为何事吗?”
“干爹,自从您主持完霍光的婚礼,便再没有到霍光家中来过,您深晚前来,定有要事。”
东方朔关切地问:“霍光,听说你的夫人病了?”
霍光一惊,八成是皇上告诉他的!“干爹,内人狄姬,最近身染重病,霍光心中很是不安。所以,除了皇上吩咐的事情外,朝中的事情,霍光一概没能深思,干爹那儿,我也没能多去。”
珠儿和霍显本来就很熟,两个人一见,便跑到一起,开始嘀嘀咕咕。
东方朔见只有霍光在眼前,便坐了下来,开始问道:“霍光,难道上官桀向皇上献祥瑞之物的事,你也不曾知道?”
霍光淡淡一笑:“干爹,您不是跟霍光说过吗,鱼有鱼的路子,虾有虾的路子。上官桀虽然是霍光所荐,可霍光也不想控制他。”
“那你就任他胡作非为?”
霍光却不以为然:“干爹,霍光以为,这不是上官桀的过错,而是皇上喜欢。楚王爱细腰,宫中美女皆饿死。就由着他去吧。”
东方朔却不同意:“好你个霍光,你说得倒轻松,你为什么就不制止上官桀呢?”
霍光又是苦笑一下:“干爹,我不让上官桀做,还有下官桀,左官桀,右官桀来做。与其让别人做,何必不由着自己身边的人做?皇上要想办的事,只有他自己看到后果不好了,才能停下。不然,别人劝了也没用,只会惹得龙颜大怒!”
东方朔有点生气:“霍光,没想到你会如此明哲保身!”
霍光却很坦然:“干爹,霍光没有您的智慧,也没您的胆量,皇上更不能像信任您那样信任霍光!霍光只要不被皇上怀疑,就是您所说的‘善哉、善哉’了!干爹若要霍光也事事与皇上去争,不等于将霍光推到皇上的对面去么?”
听了这话,东方朔点了点头。“唔,有你的道理,霍光,干爹也不强求。今天干爹是想告诉你,皇上要率十八万禁军,北上朔方城,东攻高句丽,北扫匈奴。卫大将军身体不好,皇上非要我陪他前往。”
霍光却说:“干爹,卫大将军身体不好,只是其一。”
“什么,还有其二?”
“对。干爹,据霍光所知,高句丽的国君也姓卫,虽是燕人,却也是从陇西汉中一带迁过去的。也就是说,卫满与大将军同出一族。那卫满原为辽东守将,后来带兵到了高句丽,打败了高句丽附近的许多小国,统一了那里,才建立卫氏高句丽。现在的高句丽国君叫卫右渠,也是个能征善战的人才。自去病哥哥死后,卫大将军确已讨厌战争,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可让他打高句丽,打自己卫氏家族,他心有不忍;打赢了,他会心痛;打不赢,皇上更会怀疑他,所以,卫大将军才称病不出。”
东方朔佩服地说:“霍光,你真有眼光!看来,我让皇上的给的《五行书》,还有那个金马门给关住了,不行了,落伍了!”
听了这些赞扬,霍光依然无动于衷:“干爹,卫大将军便是不去,也免不了皇上的怀疑。所以,霍光也为大将军担心啊!”
东方朔愕然了:“皇上还会怀疑卫青?不会的,不会!霍光,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干爹,这就好比下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觉得您总和皇上对羿,可您有时并不能清醒整个棋局呢。”
东方朔点点头。“霍光,看来,我不能做你干爹了,我要拜你为师才行呢!”
这话没能逗乐霍光,反将远处的珠儿逗乐了,她拉着霍显跑了过来,叫道:“好啊,爹,你要是拜舅舅为师才好呢,我是舅舅的师姐,那你就成了我的师侄了!”
霍光拿出了舅舅的样子,绷着脸说:“珠儿,在舅舅这儿,不许胡说!”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珠儿说得好,说得好!霍光,我这个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和珠儿有约,谁说的话让人快乐,就听谁的,你也别对她太认真。”
霍光正色地说:“干爹,霍光正经地给您说,您和皇上那么近,皇上又把您当神仙,他不会怀疑您。可霍光必须离皇上远一点,才能使自己安全。”
东方朔笑道:“好,好。我这个德行,改不了啦。那今天我们就说好,我行我素,你行你远。只要对大汉有利,我们不必走到一条道上!”
霍光点点头:“谢谢干爹。”
东方朔正色地说:“霍光,明天我就要随皇上北上朔方,可珠儿偏要嚷嚷一同跟去。我想,把她留在你这儿,你这个舅舅,也该管上她几天啦。”
霍光点点头:“干爹,你带珠儿来,我便猜到三分。珠儿,战场上的事,可不比家中好玩。你跟着舅舅在长安,还可以练练武,当舅舅的师傅嘛。”
珠儿显然是和老爹达成共识了的:“那先说好,你要是让我在这儿还能练武,还能和太子,和金日磾,还有那个大胖傻子李广利一块儿练武,我就留在这儿!”
霍光笑着说:“我答应你还不成,小师姐?”
珠儿又跳了起来,“好,太好啦!”说着,她跑到东方朔的身边,双手抱着老爹的脖子,发嗲地说:“爹,你一个人去朔方城,那个鬼地方,肯定很冷,你可要注意多穿衣服啊!”
东方朔笑着刮了珠儿的鼻子一下:“皇上去了,都不怕,我还怕不成?”
霍光早把霍显叫到一边,嘱咐她说:“珠儿的身世,只有你知道。她自己至今尚不知晓,以为东方大人就是她的爹。这事干系重大,你记住了,万万不可告诉她!”
霍显认真地点点头。
东方朔推开珠儿,说:“珠儿,你该去看看你的舅母啦。”
珠儿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赶我走,然后在舅舅面前说我的坏话。是不是?”
东方朔一掀下颏:“当然!你做那么多坏事,我一夜都说不完呢!”
珠儿大笑:“哈哈哈哈!那你就在这儿呆一夜,说一夜吧,明天你见了皇上,准没精神,得受皇上的气!”说完,她便随着霍显,一路笑着,一路走掉。
霍光看了看东方朔,认真地说:“干爹,还有什么事?”
东方朔认真地说:“霍光,以后别叫我干爹了,你都快三十岁了,又居要职,不是小孩子。就叫东方大人。”
“好,东方大人,您肯定还有要事。”
“是啊,霍光,我有两件大事,一直要跟你说说。”
“能否让霍光猜猜?”
“好啊!你猜猜看?”东方朔听到这样的事,就高兴。
霍光看了他一眼,开口便说:“这第一件呢,是朱安世的事。”
“好小子!你猜的对。这个籍安世啊,从淮南逃走去杀义纵时,他就叫朱安世了,我对他的为人就不清楚了。后来他来到长安,就已经不像原来那个朱安世,更不像郭大侠、雷大侠。他来到长安,先是误伤了你姐姐云儿,又让杨得意也陪他送了命;而他自己呢?竟然认贼作父,当了张汤的干儿子,成了张安世!听说他现在长安,在杜周的手下,为非作歹,路人痛骂。霍光,你说这个朱安世,真让人没办法!”
霍光沉思一下,然后说:“东方大人,霍光早就思量着这事。虽然我的姐姐原谅了他,可我霍光不能原谅他!他先是认贼作父,现又为非作歹,我看他,在这之后,肯定还是另有图谋!”
“对!霍光,张安世忍辱偷生,早就违背了侠道。他可能会有更大的图谋!”
霍光郑重地说:“东方大人,您放心吧!这事包在霍光身上,他要想做大逆不道的事,霍光不会允许!”
“好。霍光,还有一件事。”东方朔见天色已晚,霍光家中还有病人,便想早点结束谈话。
霍光冲口接过他的话来:“是珠儿的事。”
东方朔惊讶地说:“霍光,你如此料事如神,我东方朔便是老朽无用了!”
霍光摇摇头。“东方大人,您言重了。霍光整日和珠儿,和太子一块儿练武,难道不知道他们两个,一个有情,一个有意?霍光只是没想到办法,还以为东方大人您早就有办法的呢!”
东方朔也摇了摇头,叹道:“这天底下,我就拿三个人没办法,如今是拿四个人没办法了!”
霍光笑道:“大人,能否告诉霍光,是哪四个人?”
东方朔笑了起来:“这还用问?第一个,是我老婆。我自从娶了她,就拿她没办法。好在她现在回到齐国,给儿子们在一起了。”
霍光也笑了。“对,您是拿她没办法。那第二个呢?”
“皇上呗!我对他,过去有办法,现在愈来办法愈少了。”
霍光点点头。“好对。那第三个呢?”
东方朔更无奈地说:“第三个,就是这个珠儿!我对老婆,包括对皇上,还能连蒙带骗,哄他们过去。可对这个珠儿,永远是没办法!”
霍光笑出了声来。“哈哈。大人,这个珠儿,被您惯成这个样子,连皇上都没办法,将来没人会有办法!”
东方朔说:“还有第四个没办法的,你猜得出么?”
霍光想了想,摇了摇头。“大人,霍光猜不出了。”
东方朔大笑起来,他指着霍光:“哈哈哈哈!就是你霍光!我发现,我对你愈来愈没办法!”
霍光吃惊地说:“大人,霍光一向对你毕恭毕敬,你为何生此想法?”
“不是你对我不敬,而是你的脑子愈来愈比我好用!这个,不服不行啊!”
“东方大人,霍光为人谨慎,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大人为何对我如此警惕?”
东方朔认真地说:“霍光,这人啊,到什么位子,就会想什么事。你现在谨慎有余,也许有一天,你到了我这个分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放纵了呢!”
霍光也很警惕:“大人,如霍光真有那一天,你可以打我!”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到那个时候,我都走不动了,还能打你?”
“你可以骂我啊?训斥我啊?你是知道我的痛处的!”
东方朔看了一眼霍光,他觉得霍光还是很可爱的。“霍光,我知道你的痛处。你不许别人对你姐姐有一分不敬,不许世人辱没云儿一点点!可我也不愿意让云儿被人不敬,不愿郭大侠在天之灵不安!所以我现在才为珠儿的事犯愁啊!”
霍光低下头,想了一想,然后说道:“大人,我不会让珠儿和太子走到一起的,那样我对姐姐没法交待!”
“霍光,你只看到太子和珠儿他们好,可他们后边,还有人指使着,这你大概不知道吧!”
霍光吃了一惊:“什么?大人,难道皇上他……”
东方朔严肃地说:“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皇上喜欢珠儿啊,比喜欢自己的女儿,甚至自己的儿子还过分!说来也是。皇上的两个女儿,一个疯了,一个不听话。对了,那二公主还是不愿嫁出?”
霍光摇了摇头:“二公主还是和公孙敬声藕断丝连的,大人,为此我深深忧虑啊!”
东方朔不愿把天下的事情都扯到一起。“还是先想想珠儿的事吧!太子和那位史姑娘生的儿子,都已经两岁了,可皇上只封那个史姑娘为史良娣,决不让她当太子妃。后来,皇上亲自告诉我说,他心中的太子妃,只能是珠儿!”
霍光不由自主地叹道:“天哪……怪不得太子开始还对史良娣没被册封为太子妃而闷闷不乐,后来就一个劲地要和珠儿在一起,原来这都是皇上的主意……”
东方朔接着提醒他:“眼下不仅皇上这么认为,太子这么认为,连珠儿也快要接受这种安排了!”
霍光叫道:“不成,绝对不成!”
东方朔叹了口气:“唉!我和珠儿怎么说,她都不听。我又不敢把谁是他的真爹的事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了,那还不天下大乱啊……”
霍光觉得,这事真的太让东方大人太为难了。珠儿离自己更近,自己有义务管住她。于是他慨然许诺:“东方大人,干爹,您为珠儿,已经操尽心力了,这件事情,就让我来说穿吧!”
东方朔却不同意:“霍光,事情决不那么简单,珠儿,太子,还有皇上,哪一个都不能伤害啊!”
霍光坚毅地说:“那也不能伤害我的姐姐,不能让珠儿自己伤害自己的生身父母!大人,您就放心吧,请您相信霍光,霍光会办好这件事情……”
东方朔站起来,感激地扶着霍光的肩膀,喃喃地说:“霍光,那就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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