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岁的武帝,显得比过去老了一些。他的身躯更为庞大,但他那长长的面庞,却没有什么改变。最大的变化是他的内心,那儿比过去深沉了许多。可不是嘛,屈指一算,他登基都快三十年了,他那更为沉沉的屁股,比他父亲孝景皇帝多坐龙椅一十三年,比他祖父孝文皇帝也多出六年,甚至高祖、惠帝和吕后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执政二十七年,全被这个先叫刘彘后叫刘彻的给彻底超过了。
武帝的身体之好,也是人人羡慕的。他苛求长生,也懂得养生;他离不开女人,可他更懂得靠与女人交流来“摄生”。也许是东方朔将彭祖之道全部告诉了他的缘故吧,他身边的女人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还在增加;后来的尹夫人和刑夫人两个,虽说少不了互相吃醋,武帝倒也将她们基本摆得平。可是,不管怎么说,武帝还是认为,在他心头,最重的还是皇后,尽管自己很少去看她,但她还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要说喜欢,李夫人才是他最喜欢的,她的歌,她的舞,特别是她伺候武帝的功夫,都是无人能比的。可他偏偏弄死了她!好在那个乐成侯丁义比较精明,他又替皇上又找了个李夫人。这个李夫人面貌与那个李夫人很像,可她生在王侯之家,侍候武帝时,还不如尹夫人和刑夫人,武帝只有在对原来的李夫人思念得太切了的时候,才偶尔到她那儿,让她幸福一次。谁知这个李夫人别的不行,倒是天生的产孩子的料,武帝幸她一回,她便要生出一个儿子来,两年之中,武帝一共去了两次,她便生出了两个皇子来!武帝一想,也好。皇后生了太子,原来的李夫人生了昌邑王,新来的李夫人又生了两个,朕便封他们为燕王、楚王。等到儿子一多,武帝也有点烦,他倒不是担心王位不够,而是担心儿子太多乱子多,自己的哥哥刘荣早被逼死,刘非还在那儿蠢蠢欲动,不就是前车之鉴么?从此他再也不到新的李夫人那儿去了,宁愿到尹刑二位那儿闻点儿醋酸。
今天他到甘泉宫,是为了再请东方朔。这半年东方朔与他来往少了,可以说不叫不来。自从张汤和朱买臣二人被杀之后,他们见面很少言笑。和东方朔见面,没有笑声了,还有什么意思?武帝一有时间,便琢磨着,怎样才能恢复起两人之间过去那种见面就乐的亲密关系。
好在丞相公孙贺是个敬职敬业的人。别看他一开始不愿意当丞相,可一旦做上这个位子,干得比谁都欢。不论多小的事,他每事亲躬,大一点的事儿便来请示皇上。眼看着公孙贺的腰一天一天地弯下去了,武帝开始担心起来。自从张骞死后,卫青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现在连门都不出,好在武将还有公孙敖、杨仆、路博德、郭昌、郭吉等人,尽管小小的高句丽还没拿下,那个荀彘,他还是放心的。而文臣呢?汲黯被贬为东海郡守,听说这个道家的信徒也在求仙;还有一个卜式,在河南郡牧羊,倒也弄得太太平平。身边能用的人数来数去,除了公孙贺兄弟,霍光、桑弘羊外,还有杜周、赵禹两个张汤的继承人,便没有什么人了。所以武帝多次要求公孙贺跟东方朔说说,别整天钻研什么《五行书》了,朕从登基到今日,终日便是人才两个字。朕从来不缺狗才、奴才,为什么真正的人才,不是死掉,便是贬掉?谁料东方朔好长时间没有动静!武帝一急,便令让公孙贺去叫他,说朕在甘泉宫等着他呢!
春日早晨,人有倦意。武帝想着想着,觉得有些疲倦,居然在椅子上小憩起来。霍子侯在一旁倦得很,一看皇上睡了,便也在宫门口儿鼾声大作起来。
公孙贺领着东方朔未进宫门,就听到里面一粗一细的鼾声此起彼伏,大有蛙鸣春水之趣。公孙贺率先停下了脚步,可东方朔此时怎会禁得住手脚?他便轻轻地走了进来。公孙贺年岁已老,纵然年轻时练过轻功,此时也只能学猫状狐,可没走两下,便露出了掷地有声的虎步来。
武帝睡觉本来就很警觉,此时早已睁开了眼睛。
“啊,二位爱卿,你们到了?霍子侯,为什么不早说一声?”
霍子侯惊了一下,身子向上一耸,还打了个饱嗑儿。
东方朔见到没什么可乐的了,便正经地说:“皇上,臣来得不是时候,打扰您的春梦了。
没想到武帝叹口气:“唉!朕哪儿睡得好哇!二位爱卿,你们为朕想想,那高句丽一个弹丸小国,竟让朕费了十三万大军。两员大将,到眼下,都三年多了,还没有攻打下王险城来。还有,朕最担心的,还是朝廷之中乏人。能干的人,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而卫青等人又托病不出,朕深感手下无人啊!霍子侯,快给两位爱卿上座!”
东方朔哪用霍子侯伺候?他往皇上身边的椅子上一崴屁股,就坐了下来。公孙贺弯着老虾米的弯腰,看着霍子侯送过一个垫子,这才对他点点头,将小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然后深有感触地接着皇上的话茬儿:“是啊,皇上。臣检视各部,除大农令桑弘羊那里人材尚可应付诸事,其余各处,人倒是不少,可真正的人才,没有几个啊。”
武帝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就是啊!朕现在急需的,除了人才,还是人才!朕自即位之日起,就广招天下贤良。一时文有东方爱卿,司马相如,武有卫青、公孙敖,后来加上个霍去病;吏治有汲黯、朱买臣,法治有张汤、义纵,儒者有董仲舒、公孙弘,经济之士有东郭咸阳、孔仅,后来更有桑弘羊;对外有张骞。可如今呢?正如丞相所言,除了东郭咸阳、孔仅,还有桑弘羊,哪里都没人了!朕即大位已是三十个年头,可这人才不是日益增多,却是天天减少,没想到,眼下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朕让各国藩王和诸侯每年荐举三人,朝中大臣每年荐举二人,他们倒是每年都在荐举,可荐举来的,不是小舅子便是姨外甥,弄得朝中各部,每个位子都有三四个人呆着,可就是没有管用的!二位爱卿,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东方朔这才开了腔。“皇上,前些年,各国藩王和诸侯每年荐举三人,朝中大臣每年荐举二人,每年长安便新添官员两三百人。三十多年了,朝中官员已有数千!再加上那几年卖官粜爵,钱少的得了个爵位,钱多的也能弄个肥缺。可他们生老病死的有几个?全都脑满肠肥的在长安呆着!倒是那些能干的,或者被皇上您赐死了,或者自相残杀了,寿终正寝的只有公孙弘一个;而那些碌碌无为之徒,都活得好好的!皇上,您若再要王侯和朝臣荐贤,我东方朔还是那句老话,老母猪生仔儿,一窝不如一窝!生得愈多,品类愈差!”
武帝倒没觉得他说得有趣,只是频频点头。“好,东方爱卿,说得好。他们个个嘴里都说荐贤用贤,可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一个不用。真是一窝不如一窝!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东方朔笑道:“皇上,臣觉得,这用人嘛,就和你选妃子一样,只有你自己选,才能找到合适的。比如说,您的后宫有美女五千,和这朝廷里的备用官员差不多。在臣看来,一个比一个俊俏,没有一个丑八怪。而经您进一步挑选使用,个个都成了熟透了的果子。皇上,臣这才知道,什么是‘皇上圣明’!要是您拿出选妃子的劲头来选臣子,那还会有错吗?”
尽管这话里刺儿不少,武帝还是笑了起来。他看了看丞相,公孙贺却是一脸的严肃。武帝笑着说:“哈哈,丞相,你看这个东方朔,总是到了火候,就给朕扎上一针。东方爱卿,既然你说到这儿,丞相也不是外人,那朕也就对你们敞开心扉。那个李夫人死了,她的影子在朕心头,总是抹也抹不去。所以朕就除了刑夫人、尹夫人外,又找了个很像李夫人的李贵妃。可是,光外表像不行,一用起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也是朕伤心之处啊!话说回来,这用人也是一个道理。你们说,汲黯老了,我还能找来像汲黯的人么?张汤和朱买臣都死了,我还能找到像张汤朱买臣的么?”
东方朔笑道:“皇上,就像选妃子一样,你要自己去选,去试,去用,去感受这个人如何如何。要想知道桃子的滋味,就得自己亲自尝一尝,别人可是代替不了的!何况一人一个口味呢?就像我当年看好的那十二个相好的,送给您,您一个都不要!”
武帝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啊,东方爱卿,你让朕这一乐,朕的心情倒也好了。那朕就告诉你,选大臣和选妃子太不一样了。”
东方朔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武帝说道:“选妃子还不容易?今天选了,用了,觉得不太合适,明天就让她到一边呆着去。反正这事只折腾朕一个人,折腾不到你东方朔身上。可使用大臣,便大不相同。朕要他们去治理天下,得让老百姓受他们的折腾!你们想想看,这朝中哪个部的公卿是可以随便试用的?试不好,便是让社稷受损,百姓遭殃!回过头来再换,便是为时已晚了!酿成大祸之后,纵然朕将他们杀了,那国家的损失和给老百姓造成的灾难,找谁补去!”
公孙贺听到这儿,连连点头:“皇上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所以老臣为相至今,没敢擅自安排一个大臣。皇上,得想办法啊!”
武帝知道公孙贺胆小,但他对公孙贺连自己的人都不敢用这一点上,恰恰是非常赏识。可今天不能这么夸他,朕要的是用人,而不是不敢用人!想到这儿,他又向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的妃子,用不着你帮助选,可朕的大臣,必须有你帮助选。你这位智多星,总得帮朕拿出点办法来呀!”
东方朔笑道:“皇上,天下的事,往往是同一个道理。人总想吃新鲜的,可那得有肚子。肚子撑得像个鼓,再新鲜的也吃不下。比如您的后宫,纵然皇上您修了光明宫,再修甘泉宫,每年有那么多的美女进来,还是住不下,你得放一些老而没用的出去。”
武帝点点头:“朕明白了。你是说,让朕把那些没什么用的官员,也像不被宠幸的宫女一样,给放出去?”
“对呀!”东方朔这下来了精神:“皇上,这官场就和您修建的昆明湖一样,要想让里头的鱼活蹦乱跳的,就得保持湖水不臭;可湖水只要不流,肯定不久就臭了。要想排掉湖里的污浊,就得引来清流,冲掉污浊。三十年来,官场就像湖水一样,清流甚少,浊浪滔天啊!”
“东方爱卿,朕承认官场上无能之辈多,可要是把官场说成浊浪滔天,朕可不太乐意啊。”武帝觉得东方朔的话过份了。
“皇上,原来您以为无能之辈便不是浊浪?臣不敢苟同!无能之辈素尸餐位,不能给老百姓干一点好事,还要老百姓养活他们,还要把能干的人的路子全堵上。就拿昆明池水来说,原来的清水,时间长了不流动,便成了臭水。可您放新水进来,少了没有用,刚一进来就和原来的臭水掺和到一起,同流合污了。怎么办?必须让新水形成清流,硬冲进来,把污水给冲掉。可是,如果您不从后头把臭水抽走,那些看起来兴不起风浪的污泥沉沙,被清流一逼,便会自动地形成浊浪,待清流未定时立即反扑,很快就会把清流挤了出去,留下的也必然同流合污!皇上,您要是不信,咱们可以到昆明湖试试!”东方朔不依不饶。
“好啦,好啦,就算污水能成浊浪,行了吧?朕今天就想听你说说,怎么引进清流,怎样清除浊浪?”
“董老夫子蹲园子——排放出去。”东方朔笑了起来。
“排放出去?谈何容易?要是能像董老夫子蹲园子一样简单,朕还要问你?”武帝不以为然地说。
“皇上,排放不出,也要硬排!不排就不能吃新的东西,不排就会胀死!臣还拿您的宫女作比喻,一批新的、能用的要进宫了,原来那一批没用的就得打发走,该嫁人的嫁人,愿进歌楼酒肆的就去卖唱!这官员也是一样的。皇上你养着他,就要给他事做,给他钱花,给他房子住。可他们给皇上您带什么东西?给你生事,添乱!他们画出一道一道没用的符来,让老百姓念;或者弄出一条一条自己连试都不试的套套,让老百姓来钻;至于老百姓还有没有功夫种庄稼、盖房子、充差出力、服役打仗,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只知道自己撑饱肚皮,从来不为皇上分忧!这么一想,他们活着有什么用处,就是给老百姓带来负担!”
说到这儿,武帝既满肚子气,又兴高采烈,于是顺着东方朔的话,也将肚子中的牢骚发了出来:“说得对啊!东方爱卿!可是,朕的宫女,很好安置,如你所说,该嫁人的嫁人。可这些官员,他们个个都是诸位侯王和大臣举荐来的,互相之间也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像宫女,说让她们出去,他们就愿意出去的啊!再者,宫女出去了,总有人要,她们毕竟长得好,身段好,生起孩子呱呱叫,就是进了歌楼酒肆卖唱,也不比乐府诗人唱得差!可这些官员呢?个个拖家带口的,除了蝇营狗苟,便会行贿受贿!让他们离开长安,他们靠什么生存?杀猪杀不成,贩卖卖不成,朕有时一急,真想把这一屁股屎们统统抹掉!可是不成啊!抹不掉,甩都甩不掉!”
东方朔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说得好,说得妙!听了您这话,臣就哈哈笑!一个大国,就像一个一个大大的蜜蜂家族,这一窝,那一窝。一处只有一个蜂王。可蜜蜂为什么产出那么多的蜜呢?因为一个窝里,除了蜂王是不做事、不产蜜的,其它所有的蜜蜂,都得采蜜。所以蜜蜂的家族,从来不乱,从来都是富容有余。可是人就不同,这人啊,有点本事的就想光吃不做,还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级一级地管起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治字,可要付出代价的啊!不然,为什么老子说小国寡民最好治理,因为人人都能抓到鲜鱼直接献给国君,他只要点上细细的火,慢慢地熬就行,没人跟他相争。可治理大国呢?等到九等人一级一级地把这条鱼送到皇上您的锅里,虽说鱼没臭,早已眼睛不动活了!皇上,既然您雄心勃勃,要当千古一帝,那你就得承受这个累,就别想吃鲜鱼!”
武帝愣了起来。他发现东方朔的想法在变。他还在金马门研究《五行书》么?不对。从他说的话来看,他的思路,和那三千块竹简上的话,有了很大的变化。对,“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在上下而求索”。朕也在求索啊!可这一面是蝇营狗苟的众多官员,另一面又是实在无人可用,这种局面,真让朕伤透了脑筋啊!可东方朔呢,道理说得很深,可看起来却轻松自如。啊,他比朕大六岁,都五十一岁了,朕的两鬓斑斑如霜,可他的头发竟然还是青丝一般,一点都没有白!他要不是神仙,如何能如此放松?如此年轻?不行!朕要让他也伤伤脑筋!
“东方爱卿,朕近来心事重重,这冗官冗员之事,可是让朕最伤神的啊!朕想请你帮朕想个法子,把朝中的四五千人,甩出去一半,既要他们走,还又不能闹事。尤其是那些儒者,你可以得罪,朕可不愿意得罪!你能把这事帮朕办好,朕就一门心思,如你所说,亲自选用人才,一个一个地尝尝桃子的滋味!”武帝不紧不慢地说。
东方朔马上大叫起来:“哎——,皇上,这下您倒好了,您把陈芝麻烂谷子全部甩给臣,让臣来处理;可您自己却专拣鲜桃子尝。皇上,您可是知道的,臣自小便是桃童,老了人称桃仙,要说挑桃子,臣可是不比别人差啊!”本来他是想说,要说挑桃子,臣可不比您差,可他话到嘴边又改了。
武帝心想,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终于说出心里话来了!你的眼光虽不比朕高,你的味口比朕要好!朕就怕你不愿做!如今你自己说出来了,朕就让你这桃童桃仙,给朕多挑几个好桃子来!”
东方朔傻了眼,他原本就想在金马门内隐居不出的,当公孙贺把自己硬拉出来时,自己还想着,见了皇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个计策也不会有。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又让皇上给上了套呢?这回又是非拉车不可了!
公孙贺也笑了起来。“东方大人,皇上就知道,你是个脑子闲不住,嘴也闲不住的人。这回好了,你的腿脚也闲不住了,和我一块儿去给皇上物色人才吧!”
东方朔看了看皇上,闭口不再言语。
“哈哈哈哈!东方爱卿,朕本来请你出来,只是想让你替朕去物色几个能干的人才。可现在我改主意了。只让你去挑人才岂不是大材小用?!来,朕就请教了,这几千名冗官,如何处置?”
公孙贺心想,武帝真厉害,上了套,还得让你拉重量车。这回东方朔可要负重前行了。
东方朔知道躲不掉了,心里直想打自己耳光:谁让你一高兴就说个痛快呢?谁让你见了皇上就要逞能呢?谁让上了大殿就要把天下扛在自己肩上呢?也罢!说就说,皇上敢于实行,他就是个了不起的皇上;不敢实行,那他自然便低我一头,面子上过不去,还不得让我回金马门去?想到这儿,他站了起来,认真地陈述起自己的观点来:
“皇上,臣想过这事。但此事想来容易,做来难;一般二般的君主决不敢做,除非是大智大勇之圣君,才能为之。”
武帝虽明白东方朔的招数,心想,他这是在激我呢!但听了这话,还是不免有些忿忿然: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是大智大勇的圣君!想到这儿,他便有些起急:“什么办法,你快说!只要是有利于国家社稷的事,朕几时不敢做了?”
东方朔见武帝已被激将起来,便轻轻松松地说出了自己的招数:“皇上,臣听霍光说过,远在张掖、酒泉那地方,水肥草美,原为匈奴昆邪王居住,现在人烟稀少。皇上何不将那些要本事没本事,要能耐没能耐的官员。送到那儿去垦荒屯田,种地为生呢?他们在那里既能够自食其力,又能把肿胖得走不动路的身体练好了,同时还能把中原的文化,带到西域……”
武帝惊了起来,让这些人到靠近西域附近的地方去种地!他们干么?:“东方朔啊东方朔,你这个法子,不等于把他们流放了么?他们宁愿在长安街上扫大街,到东市里面卖猪蹄,也不会到西域蛮荒之地去!朕要是逼他们,他们会拼出一死,他们宁愿磕头磕死在朕的脚下,也不会到那里去!”
“皇上,要用智慧啊!臣没让您逼着他们去!”东方朔说。
“这还有什么智慧?傻子都知道不能去!”武帝不以为然。
“皇上,您不是还有几千宫女要放出么?张汤留在廷尉狱中的,不还有两万死囚么?挑出一些并没什么大罪的、一心想悔过自新的死囚,给他们每人配上一个宫女,不就是几千户人家么?西域广有田地,每人给他三千亩,让他们种去!然后您再把朝中没用的官员,比如公车处,不是处级升他到处级;吏部里头,不是部级的也给个部级;原来封了侯的,就改封个张掖侯,封地六万亩,食邑二十户;再封个‘黑叶猴’,封地四万五,食邑十五户;不是侯的,封他个‘蹲黄爵’,封地六千亩;食邑两户;再封个‘占红爵’,封地三千亩;儒生出身的,就封出一串‘韦编三绝’,各给三千亩地,一户奴仆。这样一来,他们会高高兴兴赴任的!说不定十来年过后,您到那儿一视察,整个一片世外的仙桃之源!那才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呢!”
武帝眼睛都睁大了:“好!好办法,好主意!丞相,这件事,就由你去办理啦!朕索性将宫女放出五千,让我大汉再多出五千户人家来!你让杜周挑选囚犯,不能用亡命之徒,亡命之徒要派去沙场,让他们立功赎罪!你再按朕的旨意,派人到敦煌、张掖一带先修筑一千个临时住所,然后将长安城中那些三年以上没有一点建树的官员,统统发配到那儿去!还有,拣那些脚儿勤,整天往上司那儿跑的下官,索性让他们施展腿脚,全部给弄到张掖敦煌一带去!”
“臣遵旨。”公孙贺一边答应,一边心里琢磨着:老汉我捞着一个得罪人的苦差啊。
东方朔在一旁说道:“皇上,光这些官员被弄走了,还不行。还有那成百上千的儒学博士,他们口中整天鼓捣着什么《诗》、《书》、《礼》、《易》、《春秋》的,可这么多年,他们给您出过一个好主意么?产过一粒粮么?做过一件器物么?写过一篇有用的文章么?他们连唱乐府民歌的李延年之辈都不如!董仲舒那七老八十的大儒,你养起来就够了,那许许多多年纪轻轻的儒生,戴一顶儒生、博士帽,在长安叽叽呱呱,让人听了心烦,不听他还烦。依臣之见,这些儒生,愿意到郡国州县做刀笔吏的,就放他们出去试试刀笔,放不下臭架子的,不妨也给他们个爵位,让他们去张掖敦煌欣赏西域风光去,说不定还能写出好文章呢!”
武帝点头称是:“东方爱卿,您说的是。朕养了那么多的文人,他们没给朕出过一个好主意,朕早就想把他们轰出长安了!最可气的是,他们竟然还瞎编乱造,硬把董仲舒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安到朕的头上。可朕没能独尊儒术,他们已是一肚子怨气,整天含沙射影的,如果朕再将他们赶走,那他们还不像骂秦始皇一样骂朕?”
东方朔笑了一笑:“原来皇上也怕骂。看来这世上不怕骂的只有两个人,前有秦始皇,后有东方朔。东方朔三番五次调笑大儒,戏弄大儒,将来的儒生还不知会怎么骂我东方朔呢!”
武帝也笑了。“儒生们都说你是神仙,谁还敢骂神仙呢?东方爱卿,你要是能让朕成仙,朕什么都敢做!”
东方朔摇摇头:“好啦,皇上,别扯什么神仙啦,东方朔不过是个爱说爱笑的人罢了。咱们还是说说人才的事吧!”
武帝点点头:“那好啊!光把没用的人清理掉了还不成,朕要的是有用的人才啊!你得再给朕出出主意!”
呆了这么久,公孙贺本想接到皇命后,先行告辞。可是看到他们君臣两个兴致极高,又很热闹,便又留了下来。
东方朔今天受了皇上好几个请教,也就不再推辞。他想了一下,说道:“皇上,依臣之见,以后您不必再让各地藩王诸侯荐举贤良,朝臣也没必要再荐。您可以广开办学之路培养选拔人才,学子成人后,学文的就让他们到地方当辅助官员,学武的让他们到边关立功。建功立业的,就直接选拔到京城中重用,没能耐的,就地解职,发一亩三分地自食其力,岂不是好!”
武帝笑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丞相,你听清楚没有,你一会儿就将朕的这道旨意,也传下去!”
公孙贺说:“老臣遵旨!”
武帝转过头来,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这个主意虽好,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朕手中无人,怎么办?”
东方朔笑了一下:“那还不简单,你就从太学之中选上一批呗!”
武帝直摇脑袋:“咳,太学中的儒生,要是能用,朕岂能不用?自那狄山之后,朕给太子选了个老师,叫做石德。那可是父皇时宰相石奋之子,并不是什么腐儒!可是最近我一看太子,仁义有余,进取不足,生生地让‘温良恭俭让’那五个字给害了!”
东方朔见皇上说出对太子不信任的话来,不禁有些吃惊,便急忙出言止住:“皇上,太子有仁德,便已足矣,皇上何故出此不利太子之言?”
武帝再三摇头,叹口气说:“东方爱卿,你知道朕是最喜欢太子的,所以才说这恨铁不成钢的话来!朕考过他,论治国,他满嘴仁义。可这仁义是对百姓而言的,治国还能仁义么?说用人,他满口恕道。对善人穷人,可以讲恕道,可对那些恶人贪官,岂能饶恕?他都十七岁了,除了生儿子比朕早得多之外,哪一条也比不上之朕年轻时的样子!”
公孙贺劝道:“皇上,太子生性文弱,需要励练。”
武帝点点头:“是得励练励练啊!东方爱卿,朕想让你做太子太傅,你愿意么?”
东方朔直摇头:“不行!不行!皇上,你也知道,臣在朝上站都站不直,董仲舒为此说臣是‘仄立者’,还有,臣和男人说话,三句不让人笑出声来,就觉得没有意思。让我当太子太傅,要是太子也学成臣的样子,将来朝廷上岂不成了说相声的?”
武帝不明白这话:“什么叫说相声的?”
东方朔笑道:“相声,相声,相对发声,看相出声,一个逗,一个捧;相互比着滑稽俏皮,看谁能博得更多的笑声!”
武帝也笑了起来。“那好,朕不让你教他说‘相声’,那让太子到金马门去,随你学学剑术,这该行了吧!”
东方朔说:“那还凑合。皇上,你不是说儒生不能用,又不能动么?臣听说,儒生们有一句流言:‘是官强于儒,吏也没儒苦’。他们想当官作吏,都快想疯了!您何不趁着上千名官员外出屯田的机会,给部分儒生一点官位,当不上的人让他们做吏。您别不放心,您可先发诏令,一旦为官,便是吏,而不是儒。胜任者留用;不胜任者再去屯田。皇上,这样,儒者不就无话可说了么?”
武帝叫好道:“行!还是东方爱卿你有办法。不过,朕也有一个想法。”
公孙贺和东方朔听武帝说他自己也有方法,当然求之不得,二人异曲同工地说:“请皇上明谕。”
武帝说:“今天正是用人之际,朕想至少要用能人十多个。而这十多个,要让朕自己去找,还不得找上三年五年的?朕不要王侯大臣推荐,朕要让朕信得过的人推荐。朕让公孙丞相给朕推荐年纪大一点的人才两个,霍光再给朕举荐年轻人两个;杜周则给朕举荐中年人两个,还有那个乐成侯丁义,也给朕举荐中年人两个。而东方爱卿你,不分老幼,给朕举荐五个!”
公孙贺但凡听到皇上吩咐自己做事,便要致谢,此时早已连声答应:“老臣尽力而为!”
东方朔却也是精神倍增:“皇上,臣不荐则已,要荐,个个贤能兼备。您说,您要五个什么样的人?”
武帝高兴起来:“好!东方爱卿,难得你这么痛快。那些儒者,动不动就拿五经博士来吓唬人,朕这回啊,要你东方朔给朕在《诗》、《书》、《礼》、《易》、《春秋》五个方面,各举荐一个人才,给那些博士看看!”
东方朔说:“皇上,那您得给臣半年时间!”
“好吧,半年就半年!”
公孙贺见时间已是太久,便想走开,可是东方朔却拉住了他,突然把话一转:“皇上,听说您给霍光赐婚啦?”
武帝笑了笑:“对啊!他没有父母,都二十六岁了,你这个当干爹的,怎么就不为他想着,给他找个老婆?”
东方朔退了一步,说道:“皇上,霍光自己有主意,用不着他干爹管。”
武帝却说:“你可以不管,朕就是要管!朕要对得起霍去病!前几天,太子跟朕说,他的老师狄山博士为国捐躯了,应该对他家人再行安抚。朕就想起来了,那狄山不是有个女儿吗?她的名字叫‘狄姬’,那狄姬早到了出嫁年龄!朕就作主,把她许给了霍光,你看如何?”
东方朔狐疑满腹:“皇上,您这么着就把‘狄姬’赐给了霍光,霍光他会愿意?”
武帝得意地说:“哈哈,霍光也许会不听他干爹的,可他永远都会听朕的!别说是‘狄姬’,这是送他几个‘公女’,他也会欣然接受,不会说一个不字。这就是霍光。你说对不?”
东方朔笑了起来:“对,对!皇上,那我这两天就带着珠儿,过去一趟,把霍光的喜事给办了!”
汉时,长安的西郊有一片野地,这里是廷尉府秘密处决要犯的场所,周围便是一片坟墓,俗称乱葬岗。就冲着这地方,这名字,便很少有人前来光顾。
这天浓雾迷漫。有两个人影来到这儿,经过一阵盘查之后,便开始了紧张的作业。不一会儿,一个简易的坟堆便被掘开。他们麻利地将棺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全部扔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全跳出棺材,在外边喘着粗气。细看上去,方可分辨这两个,一高一矮。矮胖的,肥肥的脸上露出几分狡诈,身上背着个鼓鼓的褡裢。高瘦的,正在那儿想着什么事儿,一边想着,缩进去的面颊还在抽动。他看起来让人面熟。对了,这个人前面曾经出现过,他便是十年前,被临死的老丞相公孙弘送到崂山学道的公孙卿!
公孙卿看了矮胖子一眼,问道:“栾大师兄,接着干啊,发什么愣呢?”
栾大懒洋洋地说:“我在想,我们的师傅如此了得,为什么也会栽在东方朔的手里呢!”
公孙卿叹了口气:“大师兄,你可能不知道。家叔公孙弘当了多年的丞相,有那么大的学问,可一见到东方朔,虽说不像老鼠见了猫,也和黄花鱼躲避金枪鱼一样,乖乖地溜边!”
栾大笑了起来:“哟嗬!没想到师弟你在崂山呆的时间没我长,可对海里的东西,清楚得底儿掉!我是说,我师傅出山时曾经说过,一定要视东方朔如神仙,敬而远之,供而捧之。可他老人家怎么会露馅儿,让皇上给赐死了呢?”
公孙卿叹了口气:“还不是师傅要编什么天书?师弟我读过那么多年儒家的书,深受董老夫子的教诲。他的做法是,只搞推测,不拿实物,这样就会不留痕迹,最多是打打笔墨官司,吵吵嘴仗。而师傅他不认得几个字,却动不动就整什么天书,还不露馅儿了。我们两个要想让皇上相信,要想为师傅报仇,就得来他个不留痕迹!”
栾大坦然地说:“我没读那么多书,没那么多的主意,我只会用药,还会做点些稀奇事给皇上看。照你这么说,我栾大就更得提心吊胆地做事了?”
公孙卿瞥了他一眼,颊上凹陷处随机一动,说道:“栾大师兄,你尽管拿出看家本事来。师弟只给你提个醒:一不要贪财,二不可贪色。能改了这两个毛病,皇上才能信任你!”
栾大有点吃惊。“什么?让我一不贪财,二不贪色?师弟,你有没有搞错?栾大知道,你到崂山学道时,是带着信念去的,你要听你叔叔公孙弘的话,弃儒学道,以道攻道,要为儒者出口恶气。可我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真想给师傅报仇?玩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恶狼还为争个母狗咬得半死呢!不让我沾着酒色财气,那我还来长安做什么?好了,你去实现你自己的目的吧,我栾大说什么也是大师兄和掌门人,我这就回崂山,再招几个男女信徒,酒色财气全部有,何苦提着脑袋进长安?”说完,他掂了掂身上的珠宝褡裢,起身便要往回走。
公孙卿急忙劝住:“好了,好了,大师兄,我只是提个醒而已,你何必当真?你喜欢的,你尽管要,师弟到时还会帮你。只是你要小心点,别露馅儿。来,师傅的坟还没弄干净呢!”
栾大不乐意地把身子转向一边:“你自己去弄吧,那里头味太臭,我都快吐了!”
公孙卿却将两手抬起,鞠躬作揖说:“好师兄,出出主意,要说做事,师弟还是听你的!”
栾大这才来个了劲:“那还差不多。来,把师傅的骨头,全弄到那两个草包里。”
公孙卿却问:“大师兄,师傅的骨头是和牛的骨头在一起的,要不要分开?”
栾大生气了:“我说公孙卿,你傻不傻?管他师傅的骨头,还是老牛的骨头,反正要扔到一里以外的野狼窝去,难道你还想再弄个墓埋起来?”
公孙卿有些于心不忍:“这……”
栾大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讲个师道。要讲师道,咱就别把他扒出来。既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挖坟又掘墓,还要讲天良!我只相信人死如灯灭这一条道理,其它的话,全是骗人的!”
他这一阵抢白,竟也把公孙卿说得面上绯红。他不再与栾大争论,弯下腰把所有的骨头全部装进两个大草包。两人从栾大的背上解下褡裢来,倒出一串串珍珠和珊瑚石,公孙卿从中拣出一块最好的珊瑚和一颗大珠宝,然后又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一捆竹简来,将三件东西认真地放入棺材之中。
栾大看着公孙卿往墓中放竹简,将信将疑地说:“公孙卿,你刚才还说不要弄天书,不要留痕迹。这回又填了个‘鼎书’在墓中,万一皇上发现是假的,你我两个不还是没命么?”
公孙卿安慰地说:“师兄放心。这些蝌蚪文字儿,连我自己都认不得。就算那东方朔是神仙,恐怕他也不知这上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到时候,皇上还不是由着我来说?”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你这个书呆子,三下去了一下,还真有两下子!”
公孙卿也笑了,他说:“师兄,快,快来把土填好,要弄得和没有人做过手脚一模一样!”
二人迅速拿起锛斧,将扒开的土再扒拉回来,又刨些新土将坟疬上,二人用力地捶打了半天,这个坟堆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公孙卿从远处弄来几块名为抓地紧的野草,往墓上一铺。栾大看了还不过瘾,就对着坟头撒了一泡尿。
公孙卿皱了皱眉头:“师兄,你怎么能这样?”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样,不就像没人动过的了?”
公孙卿不再说话,提起一个草包,转身就走。
栾大也拔起腿来,提起另一个草包,急忙跟上。
公孙卿走了好远,才发现栾大身上空空的,便问道:“你的珠宝袋子也不要了?”
栾大一摸身上,也吃了一惊。再回过头来,坟前没有!
两个急忙打开各自的草包,原来那珠宝褡裢。被栾大和骨头装到了一块。
公孙卿没有好气:“你这个人,爱钱如命,却又丢三拉四!”
栾大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师弟,你可以不喜欢钱财,可没有钱,到了长安,丁义大人肯把我们引见给皇上么?”
公孙卿夺过珠宝袋儿,背在自己身上,将自己拿的草包往栾大手中一塞,自己先行离开。
栾大只好背起两个大草包,看着公孙卿的背景,生气地直嚷嚷:“鬼儒生,八辈子也忘不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娘娘的,不是我有力气,这两袋子臭骨头,就扔在这儿喂狗!”嘴中这么说,他还是将两个草包都背在肩上,跟着公孙卿,向南边的山坡走去。
远处传来几声野狼的嗥叫。
杜周自从当上了廷尉,又身兼御史以来,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给自己总结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成功,在于吸收了义纵和张汤的教训,保持低调,话不要多说,也不和谁去争。义纵敢和皇上去争,张汤多次和东方朔争,争来争去,把他们的脑袋争没了。杜周看得明白,你们能争得过一个皇上,一个神仙么?在特有智慧的人面前,退便是进。所以他一直保持着低调,不用说在皇上面前不唱高调,便是在张汤面前,也不多说,而且和皇上、和张汤都保持一些距离。都说伴君如伴虎,那我就离虎远一点,等虎吃饱了,我再上前帮他溜溜虎须。这个时候,说不定老虎的屁股也能摸一摸!想到这儿,他惬意地笑了起来。他慢慢地体会出,距离便是美。
是的,要保持距离!别说我杜周了,就是东方朔,不也要躲到金马门里隐居么?可他又觉得,自己虽然与皇上保持着距离,可皇上要做什么,在想什么,自己不能不知。张汤过分接近皇上不可学,但他在皇上身边插上自己的心腹,这很重要。霍子侯不是个东西,不可信。不能用。对了,皇上几天前不是要自己给他推荐两个人么?眼前便有张汤留下来的三个人物,何不挑出两个,给皇上送去呢?
杜周想到这儿,便让卫兵传江充、朱安世、吴丑生三人前来说话。没多会儿,卫兵来报,说今天是休沐日,三个人全到张安世家喝酒去了。杜周这才想起今天是休沐日。他对卫兵们说:“没事了,你们也做自己的事吧。”然后独自一人,穿过庭尉府的后院,向张汤的家中走去。
张汤老母已经回杜县老家了,这里便被张安世一个人占着。杜周原想让吴丑生和江充也搬过来,与张安世同住,不料吴丑生和江充两个全不乐意,他们说害怕张安世。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三个都是张汤关照的人,杜周便硬把他们弄到一起,还硬让他们拜了把兄弟。杜周经常给他们讲讲张汤的果敢,张汤的廉洁,更要讲讲张汤对他们的好处,说说皇上对张汤的怀念,以此勉励他们努力进步。可是他们三人总是貌合神离。今天听说他们三个在一起喝酒,杜周还真的有点高兴。
杜周一边走着,心里一边翻开了账本,盘算着这三个人的价值。他印象最深的是江充,最为欣赏的也是江充。江充虽然年已三十,可他长得确是好看,高高的个子,不胖也不瘦;一副长方的脸庞,有着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浓眉直鼻,阔嘴皓齿,颧骨不高不低,说话慢条斯理,声音磁性诱人。杜周确实佩服义纵的眼力,同时也明白了张汤为什么把他留了下来。自己有时候看着夫人和小妾不顺眼,也会想起江充来。可他杜周毕竟是杜周,决不为一点小事而弄得不周全。他再往下想,为什么张汤要留下江充?是为了替吴陪龙?可吴陪龙后来伤了,他为什么还不动江充,一直放在我杜周这儿?不对,他还有更大有用处!莫非他想在关键的时候,把江充献给皇上?着哇!张汤肯定是有这一招,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便被朱买臣攻跨了,把东方朔给惹火了!眼下皇上让我荐举人才,江充不是最佳人选么?如果他到了皇上的身边,还不就是我的一个耳目?张汤啊张汤,谢谢你啦!
杜周想到这儿,心里一阵兴奋。另外一个推荐谁呢?吴丑生?他长得又矮又瘦,可在我杜周手下读了十年书,又练了好几年府衙事务,却是一手好文案,刀笔功夫第一流。如果皇上要,也是个人才。最让杜周担心的,还是那个张安世。皇上看着张汤的面子,封了他个上林苑一等侍卫,而且官位四品。可他一点都没有官的样子,整天吊儿郎当地在长安街上逛游。杜周对他最不放心,甚至要手下的人盯着,最好别让他到上林苑去。这个张安世象个十足的流氓,却又不像一般的流氓;有些张汤样,又不似张汤;他从哪儿来的,他怎么会被张汤给降服了?这个谜,杜周一点都不明白。只知这个人终日出入歌楼妓馆,甚至有时在长安街上看到漂亮的女子,都要动手动脚;结果惹来执金吾手下的人与他争斗。不知怎的,这事到了赵禹那里,便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然没事。看来,张汤死后,只有赵禹知道他的来历。可杜周专门去向赵禹套近乎,却被赵禹却一口回绝,说他对张安世也是一概不知。看来,为了这个廷尉的位子,赵禹已和自己势不两立了。
想着想着,他便来到张汤家中。院外有两个侍卫站岗,一见是廷尉大人,他们急忙鞠躬。杜周一如既住地向下属们微笑点头,然后进了院子。
院子里很是热闹。正房里头,传来女人的浪笑声,还有男人的说话声。可能是职业习惯吧,杜周站到正房门外的一个死角,开始窃听起来。
房子里边,张安世正和江充、吴丑生两个喝酒。张安世怀中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身边还站着两个,三个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却也都是白白嫩嫩。
“你们两个!”张安世的脸,被酒烧得通红,他大声地嚷嚷道:“我花了两天的钱把她们从妓院里接出来,没想到你们都不要!真没劲!两个大男人,连女人是什么味儿都不想尝,还叫男人么?”
吴丑生果然长得很丑,小小的眼睛,脸上还有一些坑坑洼洼的东西。他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坐在桌子旁比张安世和江充矮了半截。他也被灌了几杯酒,连脖子都是红红的。听到张安世这么说,他便站了起来,认真地说道:“张二哥,话别这么说。我吴丑生要么就明媒正娶,要么就光棍一辈子,这些庭花野草,我一概不沾。”
离他近一些的一个妓女叫了起来:“哟——听这位小爷说,我们这些庭花野草,成了既没有花香、也没有草绿的人了。你没尝,怎么能这么说呢?”
稍远一些、年纪也大一点的,穿得更露一些,她走上前来,将高高的胸部向吴丑生的头上蹭去,边蹭边说:“是啊,吴爷,你要尝上一次,就会知道,味道好极了!”
吴丑生的脸更红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给我滚得远远的,别靠近我!”
那两个妓女讨了个没趣,悻悻然地回到张安世的身后。
江充此时已是三十来岁的光景,他那俊俏的方脸泛起红晕,那双大大的眼睛上,双眼皮儿层次分明,不用打扮,也比那几个妓女好看。也许正因这样,妓女们才不愿沾他?而他也不看妓女们一眼,只管低头喝酒吃菜,而且带一点白肉的菜,他一概不沾。张安世见他们两个拿腔怪调,就逼着他们喝完三杯,自己开怀畅饮,动手调情起来。
江充见到吴丑生刚才声色俱厉的样子,便摆起了老大的谱儿来:“我说三弟,老二让你喝酒,让你近点女人,不是什么坏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一点接触女人,没有坏处!”
“大哥,那你呢?”吴丑生反问道。
“哈哈哈哈!”江充将脸转向一边,笑了说道:“不瞒你们说,我见过的女人,比……”
可他说到这儿,却把话止住了。他本想说出十年前在南阳时,在义纵府上有个刁姬,比谁都厉害,可他看了张安世一眼,却不敢说了。
张安世此时怀中正拥着那个他最喜欢的“蜜雪儿”,在那儿喝交杯酒,根本没听见江充说什么。
吴丑生好像忍受不了这些,转身走向里屋,睡觉去了。
江充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对张安世说道:“你们玩,我去看看这个书呆子,别吐了。”然后随着吴丑生进了屋。
吴丑生往床上一躺,好像不禁酒力,迷迷糊糊地要睡觉,
江充看着吴丑生,眼睛还在他的脸上,心中却早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想到十年前在南阳的那个晚上。他永远记得那时的情景:当他将两个破衣烂衫、带着草帽的人领进来时,便觉得有些不妙。那两个人将破草帽压得低低的,江充没看清他们的面容,他们也不注意打量江充,一个劲地往义纵的内室走去。江充从他们的身上,直觉出一股杀气。把他们两个领进到义纵面前,江充便转身走了,而且想逃得远远的。他害怕,便拉着一个侍卫兵,到南阳的花柳巷去放松泡澡去了。当他两个第二天早晨回来去叫义纵时,只见义纵已经身首异处。义纵面前,留着一个大大的血字绢书:“杀此贼者,朱安世也!”他当时没有多想,便急忙去找刁姬,找那个他曾经体会过的,不用加火便热得烫人的女人。可他跑到哪儿都看不到刁姬的身影。后来,在熙熙攘攘的乱物丛中,他打开了那个大大的铜炉,发现那个刁姬,臃肿地蜷在大炉子里边,半裸的身体被水煮得又白又大!江充当时没有昏倒,却狠狠地吐了一地。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吃白肉,哪怕是一点点,他都要吐!他再也不敢看女人白白的皮肤,看了就要头晕!他更害怕的事还不是这个,而是他刚到南阳时便听义纵说过,临晋关守将籍少翁的儿子现已改名朱安世。朱安世能够杀掉逼死籍少翁的义纵,要是他知道还有个出卖了他父亲的俊俏士兵名叫江充,肯定会设方设法杀掉他!可能朱安世不知道,江充觉得,有义纵这棵大树挡着,就像兔子躲在树洞里一般,尽管听到人的走路声,心中便会“通通”直跳,可人一走过,马上就是一种莫明其妙的快意!后来,张汤带着皇上的旨意来到南阳,清算义纵。江充可以逃掉,但他不想逃,他觉得先住进监狱更为安全。只是天意从来难料,芳草自有人怜,当江充被狱卒带到张汤面前时,江充放心了。张汤将他整整打量了半顿饭的功夫,一句话也没说。江充便使出当年迷倒义纵的神态,张汤更是心旌摇移。最后,他让狱卒给江充松绑,说要将他带回长安,再行审理。到了长安,张汤非但没治江充的罪,反将他交到杜周处,让他养尊处优地活着,还让杜周交给他一点小吏的事情做做,弄得江充义得志满,对着东北的太原方向,直给死去的老爹老娘磕头,谢谢他们给了自己一副好皮囊!
可是,半年多前,张安世的来到,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张安世是不是那个朱安世、籍安世?十多年前,那个籍安世还是个小娃娃,如今也该是二十好几岁的人了,和眼前的张安世同样的岁数!是的,就是他!每当江充从暗处认真打量张安世时,虽然他很凶,面目很黑,但是还能从他的脸上发现籍少翁的影子,甚至发现郭大侠的气息。江充暗暗地发抖,感叹天下太小,冤家路窄。可是让他深感侥幸的是,张安世好像并不知道义纵身后还有一个告密者。有一次,当江充说自己原是太原人,后来在赵地当兵时,张安世还说,他小时候也是在晋国和赵国之间长大的,我们还是老乡呢!江充听了心里一哆嗦,连连叮嘱自己,今后千万不要说出在临晋关呆过,千万不要说自己曾经在南阳呆过,认识什么刁姬!刚才喝了几口酒,和吴丑生差点说起了这件事,他恨得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想了一会儿,江充又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通过半年多的观察,他发现这个张安世,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一来他太贪酒,好像没有酒,他的心里就不安宁。二是他太好色,整天和女人在一起,那些在江充看来特腻歪的白肉,张安世却恨不得埋在其间,真让人恶心!还有一件,就是他迷恋巫术。张安世一次喝醉了酒,便向江充夸下海口,说他曾在滇池一带,拜过一个女巫为师,能够将一个仇人活活地给咒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充有时便趁着张安世出门喝酒泡妓的时候,到他的住处侦察一下。果然,他发现张安世从长安东市买回许多小布人儿,小木人儿,全部用钢针扎在这些小人的心上。这些小人儿与小孩子玩的娃娃,好像有点不同。对了,这些小人脸很长,倒有点像自己!江充又害怕了起来,他想,自己没有本事除掉他,只能想办法离开他,躲开他,躲得愈远愈好!
正在这时,杜周进了房门。
张安世见杜周来到,急忙把怀中的妓女推开,起身相见。“杜大人,您来了,也不让卫兵通告一声?”
“他们两个呢?”杜周声音虽低,却很严厉,好像老师在责问学生。
“他们两个,一不沾酒,二不沾女人,全躲在屋里了!”
杜周大声喝叱道:“张安世,你纵情酒色,一点都不像你的义父。你这样做,不让他伤心么?!”
“哈哈哈哈!”张安世大笑起来。“我怕他伤心,他算什么东西!老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这么一说,杜周竟也下不了台。好在这时吴丑生和江充两个听到了杜周的声音,都从里屋跑了出来。
吴丑生跑到杜周面前,苍皇跪下,满脸罪过的样子,连连说道:“丑生被逼无奈,纵酒贪杯,请杜大人恕罪!”
江充也跪在一边,说道:“请廷尉大人恕罪!”
杜周冷笑了一声。“哼哼!该认错的不认错,不该认错的倒说有罪。你们怎么就是不一样啊!”
张安世看了看地上两个跪着的,眼里露出卑夷之色,他不仅在那儿站着,还对那个他喜欢的“雪密儿”,笑了一下。
杜周也是无奈,便对吴丑生和江充说道:“本大人受张大人之托,管教你们多年,看着你们有些出息,心里也高兴。有好事情了,皇上前几日要本大人给他推荐两个贤才,你们两个就准备一下吧!”
江充和吴丑生一听,当然有着浑身说不出的高兴。江充口齿伶俐,抢先说道:“小的谢大人举荐之恩!”
吴丑生往地下深深一拜。
张安世发现,自己丢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便说:“杜大人,还有我呢——”
杜周将两手向后一背,扬长而去。
江充起身便往外追,他看都不想再看张安世一眼;不,确切地说,他不敢再看张安世一眼。
吴丑生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对张安世礼貌地说声“谢了”,然后才跟着江充出去。
张安世将手的酒杯摔到地上,对着三堆“白肉”大叫:“你们这些骚货,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金马门内,谈锋正健。
东方朔正和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在一起,那人一副农民模样,但他说起话来,却与东方朔你一言,我一语,应对如流。
东方朔说:“田千秋,我们可是三十年没见面啦!那一回我从蜀都归来,还有司马相如,卓文君,杨得意,道儿,我们五个在你家住了一宿,还听你背了几段尚书,那时你才十二、三来岁!转眼之间,你也长了长长的胡须!”
那位叫田千秋的农民说:“当年承蒙东方大人赏识,小的便不断勉励自己,发愤读书。白日和爷爷一块看守霸陵,晚上我便秉烛用功。昨天道儿他去找我,我爷爷还说,东方大人那时在霸陵,一个劲地夸我们种的百合好吃。你看,今天我来了,爷爷还让我给你带一筐百合来呢!”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一筐百合来,递给东方朔。
东方朔有点激动:“啊?你爷爷还健在?他老人家快到一百岁了吧!”
田千秋笑着说:“我爷爷今年八十九啦,身体还硬朗呢。东方大人,司马才子和夫人。还有杨得意,他们可好?”
东方朔惊讶了:“什么?千秋,道儿没告诉你他们的事?”
田千秋摇摇头。
东方朔叹了口气。“咳!这长安,世道虽定,人命无常。还不如你们种庄稼的,只要风调雨顺,就没太多担心的。司马相如来到长安才十年,就得了消渴症死啦。他的夫人,几年前又回了临邛老家。杨得意的命,也断送在张汤的手里。”
田千秋露出了同情之态:“杨得意死了,真是可惜啊。可张汤的死,让长安百姓个个额手相庆。”
东方朔到这时才言归正传:“千秋,说着说着,我东方朔今年都五十二啦。来到长安已经三十一个年头。来的时候,逢着皇上招览天下人才;到了眼下,还得为皇上网罗人才。皇上命我招到五个徒弟,分别传授《诗》、《书》、《礼》、《易》、《春秋》。说来也是惭愧,我东方朔只不过年轻时随文成子读过几天书,要论《书》经,我还要拜千秋你为老师呢!”
田千秋谦逊地站了起来:“东方大人,田千秋有何能耐?只不过会多背几篇《尚书》而已!若能得到大人收为徒弟,传我治国安邦之道,那是我田千秋三生有幸啊!”
东方朔大发感慨:“治国安邦,谈何容易!年轻时候偶发狂想,还真的激动不已。我三十年前给皇上写过三千竹简,两大车东西,那时觉得都是治国良策,简直是字字珠玑,自己洋洋得意。如今想起来,年少张狂,让人羞愧!”
田千秋也有些吃惊:“东方大人,您过谦了吧!长安城中谁不知道,您那三千竹简,至今还被皇上视若至宝,不让外人知道一点?我爷爷说,东方大人是皇上的智囊,只可惜生性滑稽,不愿循规蹈矩!不然,您才是天下最好的丞相!”
东方朔摇了摇头说:“你爷爷对我如此看重,东方朔心领了!可他老人家不了解朝中情况,不知道皇上的禀性。其实皇上天生的九分威严,却还有一分滑稽。可我东方朔呢?天生的八分滑稽,只有二分的认真!所以我和皇上,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就这样,我的认真和皇上的威严合在一起,便多出一分认真来。就这样,两个人还要打架呢!”
田千秋笑了起来。“东方大人,您说得真有意思。田千秋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能当先生的徒弟,便已大慰平生!千秋若能将文帝的陵园治得井井有条,便不负爷爷的重托了!”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话说回来,治理国家也不难,就和你管理陵园差不了多少!等今后有时间了,我们再说这个。”
正在此时,十三岁的珠儿走了进来。
珠儿拍了老爹的肩膀一下:“爹,皇上来了!”
东方朔急忙站起:“是么?皇上到了哪儿?”
珠儿急忙说:“皇上进了金马门,还带着一个年轻人!”
东方朔对珠儿说:“那你还愣什么,快点出去迎皇上啊!”
没想到珠儿并不随东方朔出去迎接皇上,却悄悄地躲到了一边的小房子内。
未等东方朔和田千秋动身,武帝便带着十八岁的太子刘据走了进来。田千秋急忙跪在地下迎驾。珠儿却从帘子后面向外观看。
武帝笑道:“哈哈!东方爱卿,你说怪也不怪,珠儿从来见到朕,都是迎上去的,可今天,她偏偏要躲起来。珠儿,珠儿,快出来!”
珠儿看了皇上和太子几眼,还是不愿出来。
东方朔忙说:“皇上,您带太子殿下来金马门,应先派人来告诉臣一下啊。臣东方朔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刘据已经成人,自小便认识东方朔,可对田千秋却一无所知。于是他手一指:“东方大人,这位是……”
东方朔这才被提醒:“咳!皇上,您看我都忘了!这位是我的第一个弟子,也就是我给您讲过的,那个能多背好多篇《尚书》的田千秋。田千秋,快给皇上和太子请安啊!”
田千秋这才说出话来:“孝文皇帝守陵人田千秋给皇上请安,给太子殿下请安。”
武帝看了田千秋一眼,问道:“你就是那个田千秋?对,朕想起来了,有一年朕去拜祭孝文皇帝陵寝,是你陪着一位老人家,给朕领路的!怎么,你成了东方爱卿的大徒弟?”
田千秋不好意思地说:“皇上,只因小人能多背几篇《尚书》,东方大人便收了小人。”
武帝说:“既然是东方爱卿的高徒,也就别自称小人了。你的爷爷是什么官衔啊?”
田千秋说:“皇上,爷爷为霸陵护卫使,一直官为四品。”
武帝点点头:“朕知道了。你的爷爷也该八、九十岁了吧!就让他拿着那些俸禄养老吧!朕封你为新的霸陵护卫使,同样官位四品!”
田千秋不愿接受:“皇上!小人怎可无功受禄?”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就冲着你说这句话,还有你对老爷爷的那份孝心,朕也要封你!东方爱卿,你说呢?”
东方朔劝道:“田千秋,若不是你爷爷依然健在,你早就承接这个职务了。还是谢过皇上吧。”
田千秋这才跪下磕头:“臣谢皇上隆恩!”
武帝将脸一转:“你还应该谢谢太子!朕今天带着太子前来,心里就想着,总要先替太子给别人一点恩德。没想到让你田千秋碰上了。这也是你的运气啊。”
田千秋再给太子跪下:“臣田千秋谢谢太子殿下。”
太子刘据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给自己跪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武帝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你找到了第一个五经徒弟,朕要为你贺喜啊!可朕今天要给你送个武弟子来,让他跟你学点剑法,你说行么?”
东方朔知道,皇上今天要他兑现上次说的要教太子学剑的诺言,便应道:“皇上!您这么说,真是折杀臣了!太子之师,自有太子太傅,臣即使是教他两手防身的本事,也不能以师徒相称啊!”
武帝却说:“东方爱卿,你就别自谦了。朕已经知道,每天早上,霍光、金日石单,还有李广利,都来这儿跟你学剑。珠儿还一直在当他们的师姐呢,珠儿!朕给你又送来一个师弟!”
珠儿这才不好意思地从帘后走出,脸上带着十三、四岁的少女见到十七、八男孩时常有的红晕,答道:“皇上!珠儿在这儿。”
见到淘气的珠儿如此腼腆,武帝高兴地笑了起来。“哈哈!朕还从来没见过珠儿这么怯生生的。”
他这么一说,珠儿就抬起头来:“谁怯生生的了?皇上,珠儿是想看清太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武帝惊讶地问:“噢?那你说说,太子他像个什么样子?”
珠儿欲言又止。
武帝催促地说:“说呀!有朕在这儿,你就像往常一样说,说错了朕不怪你!”
珠儿一甩头,红着脸一笑:“没想到太子和女孩子差不多。”
文弱的太子刘据,这下子脸红到了脖子,他自己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珠儿,更不敢面对父皇!
东方朔责怪地说:“珠儿,你就会乱说!”他又转过脸来,安慰刘据:“太子殿下,珠儿说话从来都是不知高低的,皇上都不生她的气,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武帝听了这话,也是沉默半日。过一会儿,他才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珠儿说的是实话。太子生性柔弱,再加上狄山、石德这两个儒生,整天净说些温良恭俭让。朕今天带他来此,便是要他练练剑术,增长一些阳刚之气!珠儿,从今天起,太子就是你的师弟,你要把你的武艺,把你的胆量,多教一点给他!”
珠儿这时已经完全放开了:“皇上,珠儿可是动不动就要打人的!别看霍光是我舅舅,一练起功夫,我就把他当作师弟,想怎么训就怎么训!金日石单也一样,也曾挨过我的拳头!还有那个李广利,死皮赖脸的,更要挨我的巴掌了!太子殿下这么文弱,要是珠儿两巴掌下去,他还不哭着回去找您?”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珠儿,要是太子被你打哭了跑回去,我还会把他训哭了,再回来!要能这样练,他纵然是块泥巴,也能练成好铁的!”
珠儿应道:“那好,我就替我爹爹答应,收下这个师弟啦!”她说完这话便走了过去,大大方方地拉着太子的手说:“走,太子,我带你看我爹的剑去!”
太子刚才的红脸还没有消净,此刻被珠儿一拉手,马上脸又绯红起来。
东方朔不知如何是好,急叫:“珠儿,你——!”
武帝却挡过来,拦住了他。“哈哈!东方爱卿,你还记得一句老话吗?儿大不由爷。如今你这儿,女大了也不由爷了!小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由着性子来吧!”
小院残风,斯人憔悴。
这是乐成侯丁义家的情景。自从皇上从梯子上落下来,伤了脚后,丁义的右眼皮便没有停止跳过。虽然他多次去找皇上,还到赵国和自己的老家姑苏一带弄了几拨美女送给皇上,可心里还觉得不对劲儿。
丁义的曾祖便是丁公。丁公当年曾是项羽手下的大将。刘邦偷袭楚都彭城,得手之后,便泡在美女堆里难以自拔,结果被项羽杀个回马枪,只好丢家弃子,孤身而逃。丁公率兵拦住这个孤家寡人,却被刘邦的几句好话说动,竟然把他放了。后来刘邦取得天下,灭了项羽,丁公便率众来降,以为自己有功,肯定要被封侯。不料刘邦将脸一绷,说了声:“把这个对主不忠,遗患项楚的贼子给杀了!”,丁公的人头便落了地。刘邦杀了丁公,明着说道,就是要杀了他,让汉家的臣子看看,这种心慈手软的小人,最后就是他害了主子,留之何用?汉家大臣一时为之颤抖。后来到了文帝即位,文帝觉得丁公太惨了,于是便把他的儿子招来,悄悄地封了个乐成侯,也算是将汉高祖做的既震动人心效果无比却又缺德到了家的事,给找补了一点回来。丁义的祖父和父亲到也知恩,在别人的斜视中低着头混了两辈子。可到了丁义这一代,便有些不安份了。自己又不是没能耐,何不为皇上献点计策,找点事做?他曾经为此找过公孙弘,那个老滑头答应得好,也吃了丁义不少的东西,可直到他死也没向皇上推荐过一次。他又索性去找邻居张汤,张汤回绝得特别干脆:“你占了这么大的便宜,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出来搅活什么?你看那些世袭王公侯爵的人,哪个得好死的?”两句话,便弄得丁义哭也不是,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恨上了张汤,自动地充当了张汤家的隔墙耳朵,果然还因此立了一功,为那些死去的王公侯爵们出了口恶气。
如今丁义正在家中,再次对着那个烂梯子发呆。他恨这个梯子,就和恨张汤差不多,它要是不烂,皇上那天就不会摔坏脚,说不定当场就会给我个实职做做……
这时一个家人走了过来,这是他家的老佣人。佣人劝道:“老梯子坏了,就扔掉吧,你老盯着它做啥?”
丁义对他没有好气:“胡说!这梯子能扔掉吗?这是皇上乘过的梯子,上面有皇上的恩泽!老爷是想把它给供起来,说不定哪天,我还要靠这个讨皇上喜欢呢!快去拿块黄布,把这梯子盖上!”
老佣人心想,哼!那梯子上还有东方朔吐的东西,那可是神仙的宝物啊,你怎么不把它供起来呀……
正要此时,外边有人敲门。
老佣人急去开门,门刚打开,公孙卿和栾大两个满身尘土地挤了进来。
老佣人急忙拦住:“二位,你们找谁?”
公孙卿说:“我们找乐成侯,丁义丁大人。”
丁义走到门前,看见两个穷酸相的丑八怪,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喝斥道:“那儿来的穷鬼,快滚!”
公孙卿却不愿滚,他大叫道:“丁老伯,我是公孙卿啊!老丞相公孙弘的侄子,您不记得了?”
丁义茫然:“公孙卿?”
公孙卿叫道:“是啊!大人真的不记得了?有一年,你为了加一级俸禄,在老丞相的书房前站了一整天,有个儒生给你倒了一杯茶,你当时感激的……”
丁义急忙将他的话拦住:“噢——是公孙贤侄啊!十年不见踪影,你到哪儿去了?”
公孙卿说:“世伯,贤侄自丞相老叔去世后,便到东海求仙学道,十年有成,刚回的长安啊!”
丁义吃惊不小:“啊?你不延续儒学,却去求仙学道了?”
公孙卿实话实说:“当年丞相老叔说,这是将来最能让皇上高兴的事。世叔,您说是吗?”
丁义觉得他说得有理,又觉得自己的左眼突然跳了起来,心中涌上一阵快感,他马上眉开眼笑地说:“对,对!老叔正找不到皇上喜欢的事呢!这一位是——?”他指了指公孙卿身边又胖又脏的人。
“世伯,这位是我师兄,名叫栾大。”
丁义摇摇头:“栾大?这个名字好怪。——哇,你身上好臭哟!”
栾大却来了一段顺口溜:“丁老头,别嫌臭。单叫栾大,是别扭。仙人二字加后头,你再念念就顺口。”
丁义笑了起来:“哈哈!他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加上‘仙人’二字,栾大——仙人;栾大仙人?你果真有仙人的本领?”
栾大伸出手来:“丁老头,口说是虚,眼见为实。你看,我这手中不是空空的么?”
丁义点点头:“对。”
栾大将右手的袖子往左手上一遮,然后再将袖子拿开,满把都是珠宝。“丁老头,你看,这是实的吧?”
丁义瞪大了眼睛:“果然眼见是实!栾大仙人,你再变一次!”
栾大又将袖子一遮,这回亮出的全是金银首饰。他将这些变出来的东西往丁义手中一放:“来,给!”
丁义大声惊叫起来:“哎呀,我说栾大仙人,你果然是大仙!公孙贤侄,你们快快进来,就住在我家吧,哪儿也别去啦!”
公孙卿和栾大一道,住进了院中。
只有老佣人和那把断了的梯子,被扔在院中,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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