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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怒其虐》第09章 恶鬼廉官

  武帝端坐在甘泉宫内,东方朔坐在他的右侧。武帝向下挥了挥手,众多太监马上离开。武帝又向霍子侯看了一眼,霍子侯不情愿地离开了武帝身边。

  武帝见人走光了,就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的脚倒是不怎么痛了,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东方朔的眼光先在武帝的脚上停留一下,马上又回到武帝的脸上来,并在那里止住。“皇上,该割舍时且割舍,留着瘤子是大患啊。”

  武帝有些犹豫:“可是,朕总觉得,不管怎样,张汤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二十多年,他为朕没少出力啊!”

  东方朔站了起来,走到武帝身边。“皇上,臣给你说个比方。譬如臣的耳朵,它上面长了个瘤子,一开始是不痛不痒的,长在那儿,多了个可以摸得着的东西,我不仅不介意,有时还觉得挺好玩的,因为别人没长这东西!可是,如果它还要长大,长得把耳朵眼儿都给堵住了,让我再也听不到外边的声音了,那它就成了个大恶瘤,我就一定要把它割掉。这人才,也一个道理。他能为你所用,便是良才;不为你用,可也不碍事,至多是个庸才;也许他还能低三下四地围着你屁颠屁颠的,是个狗才奴才,您也会喜欢;可是,如果他要危害比他更为重要的人,那他就不是良才,而是恶才、鬼才!”

  武帝早就听过他的这些言论,因此并没振作,还是有些悲伤地说:“朕这些年,总觉得,眼前能干的人一个一个的死掉,死了的就找不回来了。”

  东方朔的话音里也带着几分凄然:“皇上,臣也不愿看到有人死去,哪怕是一个无用的人,只要不是生老病死,那臣以为都不该死亡。可是,皇上您想想,说颜异是‘腹诽之罪’,他该死吗?那个连狗都不愿打一下的杨得意,他又该死吗?!”

  武帝说道:“杨得意果真是张汤杀的?”

  东方朔大声答道:“千真万确!皇上,这是霍光告诉臣的,霍光决不会捕风捉影!”

  武帝这时站了起来,悲伤地叹道:“唉,朕没想到,得意会是这种结果。”

  东方朔把武帝扶着,坐到椅子上,然后自己也坐下来,慢慢地说道:“皇上,朱买臣他们三位长史已搜罗了张汤的六大罪证,皇上何不将这些罪证公之天下,让您和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没有遗憾呢?”

  武帝点点头说:“让朕想一想,想一想吧。”

  东方朔正想说话,霍子侯走了过来,他把话止住了。

  霍子侯悄悄地说:“皇上,张汤张大人求见。”

  武帝有些不耐烦,生气地说:“朕不舒服,不想见!”

  霍子侯却说:“皇上,张大人说有要紧的事,非今天向皇上禀告不可。”

  武帝想了想:“让他在外边等着!”

  过了一阵子,武帝调整好了情绪,才和东方朔、霍子侯一同走出甘泉宫,来到外面的庭院之中。只见张汤和李延年一道,齐齐地跪在地下。张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到东方朔在场,欲言又止。

  武帝:“张汤,不是说你有要事,要给朕说吗?说吧。”

  张汤颇有心机地说:“皇上,臣要说的事,牵涉宫闱,不能让外人知道。”

  武帝便向霍子侯一挥手:“你离开。”

  霍子侯看了一眼东方朔,不高兴地作为外人离开了。

  张汤又看了一眼东方朔,小声说:“皇上,这事臣只能向您一个人说。”

  武帝却问:“那你带着李延年来干什么?”

  张汤嗫嚅地:“皇上,李延年是证人。”

  武帝火了:“那东方爱卿就是朕的证人!朕的宫闱之事,太后在的时候,就没有瞒过他。你说不说?不说,朕还有别的事!”

  张汤知道,他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了,错过这个好时候,机会便成了烩鸡!管他东方朔在不在这里,他急忙磕头道:“好吧,臣说!皇上,大行令张骞,他和皇后在钟粹宫内来往密切,关系非同一般!”

  武帝大吃一惊:“什么?张汤!你胡说八道!”

  张汤浑身哆嗦起来:“皇上,臣有几个脑袋,胆敢妄议这种事?可几天前,是李延年亲眼看见张骞他对皇后有非礼行为!”

  东方朔知道,他所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他心里想,皇上啊皇上,你任性胡来,果然又要罪及无辜!可事已至此,就必须沉着应付!

  武帝此时六神无主,竟不知再说什么为好了!

  东方朔见皇上这个样子,自己便走上前来,提起李延年的脖领子:“李延年,你这个小人,你想陷皇后于不忠不义吗?”

  李延年却大叫起来:“皇上!不是奴才一个人所见,霍光当时也在场的!”

  武帝大怒,高声叫道:“传霍光!”

  然后他一转身,回到甘泉宫内。

  甘泉宫内,武帝怒气冲冲地坐着,东方朔站在一边,而张汤、李延年则跪在地下。

  沉默,好一阵子沉默。直到霍光匆匆地进来,也给皇上跪下。沉默才被武帝打破。“霍光,李延年说他几天前,在钟粹宫看到张骞对皇后不轨,并说你也在场。果真如此吗?”

  霍光非常平静地说:“皇上,臣当时看到李延年鬼鬼祟祟,惊慌失措。臣一到来,他便落荒而逃。”

  武帝接着问:“那张骞呢?朕问你张骞和皇后──”

  霍光却说:“皇上,臣看到皇后端坐宫中,张骞远远地跪着,恭听皇后懿旨。”

  李延年大叫起来:“不!霍光!你要说实话!”

  霍光并不与他争辩,却慢慢地说道:“皇上,臣说的句句是实。臣还有一个实情,要向皇上禀告。”

  武帝不解地问:“还有什么实情?”

  霍光沉痛地说:“皇上,臣今天早上去找张骞大人,发现张大人已经……”

  东方朔站了起来。

  武帝也是一惊:“已经怎么样?”

  霍光叹一口气:“皇上,张骞大人已经服毒亡故。”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啊?”

  武帝“嚯”地站了起来,走向霍光,追问霍光:“谁在张骞那里料理后事?”

  霍光说:“卫青大人。皇上,卫大将军也是刚到张骞府上,他已悲痛得难以自制了!”

  武帝怒而起身,走向李延年。李延年颤抖着说:“皇上!张骞他一定是畏罪自杀……”

  武帝并不说话,他把两眼紧紧地盯着李延年,然后又盯向张汤,继而转向霍光。他觉得他们都不像凶手,凶手好像是另一个人,是他刘彻自己!是他自己杀了张骞!刘彻啊,刘彻,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样一个对你赤胆忠心,凿空西域,身陷敌营多年的人,一个一心要为你拓展疆土,甚至要打通身毒的人,该让他在你的大行令之位上仰药自尽么?

  东方朔的心中也已明白,张骞的死,既让人捉摸不透,又让他心中了如明镜!可他恨的不是别人,是那个朝三暮四,游移不定的李延年!他受了张汤的指使,要给张汤再度立功提供铺垫?还是想为李夫人的儿子,已经被皇上封为昌邑王那个皇子扫平道路?反正这个延年,生来便是个妖孽!想到这儿,东方朔走上前来,对准李延年就是一巴掌,打得他金星直冒,瘫倒在地。东方朔的口中叫道:“走狗!都是你胡说八道造成的!张骞大人是被你害死的!”

  武帝此刻早是悔恨交加,手脚哆嗦,他觉得自己这回不仅无颜再见女儿,也无颜再去见卫子夫了。他怒拍桌子,大声叫道:“来人!”

  霍子侯等太监跑了进来,见到此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武帝怒而再叫:“侍卫兵!”

  几名侍卫闻声而动:“有!”

  武帝怒气冲冲地指着李延年:“把这个满嘴喷粪的混账东西,给我拉出去砍了!”

  侍卫们对李延年早就恨得牙根痒痒,连声应道:“是!是!”说完,几个人提起已经瘫痪了的李延年往外走,

  李延年的嘴里还在叫喊:“张大人!救救我吧!”

  张汤此时才从噩梦中醒来,不知所措地叫道:“皇上!”

  武帝以为他要为李延年说情,便怒道:“你有什么说的?”

  张汤哪还顾得上那臭乐师的狗命?他要给自己找条生路!他吞吞吐吐地吹捧起武帝来:“皇上,臣深知皇上是千古一帝,臣过去做的太多,说的太少。前些日子,臣到济南,向董老夫子请教之后,深受启发,便想得一计,想献给皇上。”

  武帝心绪已乱,本来以为张汤肯定又在瞎扯蛋,便想转身离开,但一听说是董老夫子的话,脚步又停了下来。

  张汤见状,好像茫茫大海中还有一根稻草在他的身边盘旋,便急忙进言道:“皇上!臣以为,皇上实为千古一帝,可是天下对皇上的尊重,远远不够。尤其是名讳未立,夫子所言,‘礼缺大焉’!臣以为,凡是牵涉皇上名讳的,牵涉我汉家高祖以来,所有帝王名字、谥号的文字,都要立法,写理汉律,除了皇家,谁也不得使用!这样才显得皇上圣恩如天,人鬼共仰啊!”

  本来心情已很沉痛的东方朔,听了此话,觉得更是可气可恼。你去董仲舒那里,搞了半天,就学来这一招狗屁主意?什么“礼缺大焉?”还不是要我大汉再遭一次文字之害么?他看了看焦躁不安的武帝,又看了看心怀鬼胎的张汤,便带着对张骞之死的沉痛,喟然长叹:“哎!张骞兄弟!你去了,也是一种解脱啊!不然的话,皇上要是定下名讳,你还怎么出使西域?我大汉高祖名讳是‘邦’,你出使西域时便不能再称礼仪之‘邦’唠!孝文皇帝名讳刘‘恒’,你更不能说我汉家江山永‘恒’唠!孝景皇帝名讳是‘启’,你再要以我大汉礼仪‘启迪番邦’,就只能说是‘开’迪番‘土’唠!将来东方朔也不能像你一样,对皇上‘彻’底进忠,只能是‘通’底进忠唠!皇上,张汤和董老夫子的主意不错啊,他们劝您连先皇谥号也给讳了,那我大汉以后的‘高恩惠德’、‘文景之治’、‘文武之道’可就全没唠!张骞兄弟,你走先了,再也没有这些烦恼唠!”

  武帝本来还觉得张汤的话不无道理,可是经东方朔这么一唠叼,才悟出后果大大不妙。尤其是那一个又一个低沉的“唠”字,像重重的大锤,砸到他的心上!张汤可以没有,可我大汉的高恩惠德、文景之治、文武之道,岂能没有?礼仪之邦、江山永恒、启迪番邦,彻底进忠,岂可不要?这样一来,我的子子孙孙,还敢再用好听的字来命名么?只能像朕小时候的名字一样,叫‘彘’,叫猪,叫狗,叫王八蛋,叫狗屎!他娘的混蛋!老子不是蠢猪,会上你们的当!你董仲舒和张汤才是猪,是狗,是王八蛋,是狗屎呢!想到这儿,再想到张骞无辜而死,再想到卫子夫将是一个什么样惨像,他不由得怒气冲天,他真想将眼前这个张汤,和李延年一道,拉出去,也一刀砍了!

  张汤眼见到自己费了很大力气,从济南捞来的一根救命稻草,转眼间被东方朔说成了鬼绳,便知后果不妙。再看看武帝那愈来愈涨的脸色,他便直想晕厥过去!可张汤毕竟是张汤,他使劲地砸了砸自己那个发了昏的圆脑袋,分辩道:“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董老夫子他说,《春秋》上便讲了,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讳言皇上之名,自周朝便开始了,秦始皇时更是诏命天下,确立制度。臣虽不敏,听了董老夫子之言,方知天下之事,先有礼而后有法。有此大礼,方有大法!皇上,您就听臣冒死一言吧,这可是当世大儒与当世大法首次连袂,为您献策啊!皇上,请您三思啊!”说到这儿,张汤又跪了下去。

  武帝本来有一腔无名火,一肚子难言恨,此际倒觉得张汤所说的董仲舒的话,不无道理。自己不是要成千古一帝么?何不接纳这个计策呢?他迟疑了起来。

   东方朔却在一旁大叫:“皇上!张汤一生恨死儒者,此时却要拜董仲舒为师,其诈之大,显而易见!皇上,他说这个‘讳’字,起自周朝,那是胡说八道!皇上,您还记得《诗经》么?《诗经》之《颂》,大都是周朝祭祀祖宗郊庙时的歌,有两首诗据说是周王自己写的。一首为《雝》,诗云:‘有来雝雝,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宣哲维人,文武维后;燕及皇天,克昌厥后。’皇上,这‘克昌厥后’四字,不就是周文王姬昌的名字么?还有《噫嘻》一诗:‘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其中‘骏发尔私’中的‘发’字,不就是周武王姬发的名字么?如果周人有避君王之讳一说,文王武王的名字还能在郊庙祭祀之中直呼么?皇上!那董仲舒之言,有时也是信口开河!据臣所知,《老子》有言:‘天下多避忌而民弥贫’,就是说,天下的避讳愈多,老百姓的苦难就愈多!什么人的忌讳最多?秦始皇之时最多!秦始皇的老爹庄襄王名为‘羸楚’,天下的人凡叫‘楚’者,都要改为‘荆’字;结果怎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哇!我朝文士眼光独到者,无过贾谊之右。而贾谊最有名的文章,便是《过秦论》,这篇文章指出了秦朝灭亡的许多过失,臣至今不能忘记!贾谊说:‘秦俗多忌讳之禁’,至使天下之人不敢说真话,这也是秦朝被汉取代的原因之一。皇上,您问问这些,董仲舒给张汤讲过吗?”

  武帝一听东方朔这一番话,将周朝礼仪,秦朝过失,贾谊高见,全都说了出来,凿凿有据,不容推翻。他便看了张汤一眼,怒而问道:“张汤,你说,董仲舒怎么没给你讲这些?”

  张汤早被东方朔的引经据典,说得浑身发抖,他心里直恨董仲舒,你这老不死董老朽,你这个只配用土疙瘩擦屁股的东西,原来你是想让我送死!如果我要是活在秦朝,肯定会把你们这些儒者,连同你们的妻儿老小,学生弟子,七姑八大姨,表侄小舅子,统统埋到垃圾坑里!张汤啊张汤,眼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平生以法起家,还是说说你在法律上的成就罢!也许皇上会因此而回心转意!想到这儿,张汤便将头在地上死磕,边磕边喊道:“皇上!臣不知董仲舒那老不死的话是真是假,臣以为您会喜欢,才说这些的!罪臣无话可说,罪臣只想让皇上知道,如今我大汉之律,已达三百五十多章,大辟之罪四百多条,共有一千零八十多事;单是死罪一条的细律条文,便有一万三千四百七十多条,这些都是罪臣一生的心血,如果没有罪臣,谁来为您执法啊!”

  武帝一听这些,还真愣了。是啊,从执法这一点来说,张汤功劳之高,无人能比啊!杀了他,到哪儿去找这么个人才?

  “皇上!”东方朔在一旁又叫了起来。“皇上,您听见没有,张汤他自己说,‘单是死罪一条的细律条文,便有一万三千四百七十多条’,老百姓要想活着,真是不容易啊!这比秦始皇时候,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皇上,您再想想,我汉家高祖入关时。是拿什么取得民心的?高祖西入长安,与天下民众‘约法三章’:只是‘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十个字啊!与这十个字相比,张汤的律令汗牛充栋,盈窗积案。可是无辜冤魂,也是积于草野,遍于山丘哇!”

  还没等武帝说话,张汤便转过头来,跪倒在东方朔的面前,又是一阵死磕:“东方大人,东方爷爷,东方祖宗!小人张汤多有对不起东方大人之处,您大人不见小人怪,饶过小人一码,小人今后就是做牛做马,做您的驴子,决不会乱走一步,决没有一句怨言!”

  东方朔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他怒目圆睁地叫道:“张汤!你以为,事到如今,我东方朔还记着那些皮毛小事吗?从良心上说,我东方朔不想杀你,舍不得杀你。可你也想想,十几万被你滥杀和送到边关而屈死的无辜者,他们的冤仇,何人给报?还有那颜异,他因你炮制的‘腹诽之罪’而死,他的冤魂至今还有长安街头徘徊!还有杨得意,一个连男人都做不成的好人,不是被你刺死了么?还有张骞,不是你的盯梢威逼,他会饮鸠而死么?你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大错特错了!如果皇上让我结果你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我的剑来!”说到这儿,他果然将身后又一把利剑拔了出来。

  武帝听了东方朔的一席话,尤其是想到了颜异之死,杨得意之死,还有那个自己也参与谋害的张骞之死,他简直觉得痛不欲生,无地自容!他真想让东方朔用剑,一下子挑了张汤。可他还是有些恻隐。他看了看张汤一眼,直着嗓门吼道道:“你给我滚!滚回家里呆着去,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张汤连滚带爬地爬出了大殿。

  东方朔非常激动,也非常悲伤地说:“皇上,臣要去张骞大人府上……”

  武帝不等东方朔说完,便将他一把拉住,乞求似地说道:“东方爱卿,你等一等!”

  东方朔只好停下。

  武帝先对霍光说:“霍光,你去对卫青说,朕对不起张骞!你再通知公孙丞相,要他按王侯之礼厚葬张骞!”

  霍光唯唯诺诺:“臣遵旨。”说完起身要走。

  武帝又伸出手来,将霍光拦住。“慢!——还有,你设法告诉皇后,说西域事情紧急,张骞又被朕派了出去。大行令之职,现在由你代理。”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威严地对所有人说:“谁要敢对皇后说出真情,朕就将他立斩不饶!”

  霍子侯和所有的太监,一个个地跪在地上,磕头称是。

  武帝转过身来,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迅速告知朱买臣、王朝、边通和众位大臣,朕这就到未央宫上朝,听他们三位长史的面奏!”

  东方朔带着一颗颤抖着的心,叫道:“臣遵旨!”

  张骞安祥地躺在一个硬榻上,他的匈奴妻子和两个孩子在一边痛哭不已。

  公孙贺和卫青站在张骞身边,看着太医验尸,心情十分悲伤。尤其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卫青,此时看上去面色憔悴,白发萧然,和六十多岁的公孙贺比起来,好像是同龄之人。

  胡太医检查了一会,站起身来向二位说道:“丞相,大将军,张骞大人是服药而亡。”

  卫青问道:“胡太医,是什么药?”

  胡太医摇摇头:“此药不是来自宫庭,也非我大汉所产。”

  公孙贺问张骞的夫人道:“夫人,这几天,张骞大人和谁在一起?”

  张骞的夫人汉语还不纯正,带着异族人的腔调说:“除了霍光大人,他和谁都没有来往。”

  卫青大惊:“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张大人不行了的?”

  张骞夫人说:“昨天晚上,他独自一人,饮酒到深夜,今天早上,他就再没睁开眼睛。”说完她便大声痛哭。

  卫青的悲伤之泪也涓涌而出。他的脑海里是他和张骞少年时期,两人带着卫子夫在汉中放羊打猎的情景。一次急风暴雨之中,他们走散了,卫青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卫子夫,却见张骞正用手拉着卫子夫,两人面色绯红。卫青当时很是气急,便打了张骞几拳,从此两人便不多来往。后来卫青得知母亲到了长安,在平阳侯家里做事,便带着妹妹进了长安,没想到张骞后来也来到长安,也在皇上面前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可他今天以死来告诉我,他根本不看重功名利禄,他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与我妹妹相好。是我卫青那几拳头,打断了张骞和子夫的一世情缘!

  卫青的泪水,自霍去病死后,便没再流过。此刻,他却一任满腔苦辣酸涩,拥鼻夺目,恣意横流。

  公孙贺听过自己的夫人卫少儿讲过卫青、卫子夫和张骞的事,但此刻他只能相劝卫青。“大将军,人死了,痛苦也就没了。你还是自己珍重吧!”

  卫青拉起一块白色的单子,慢慢地给张骞盖上,口中喃喃地说:“兄弟,你先走吧,卫青也要随你而去的!”

  久已闲置的未央宫,钟鼓齐鸣,人声鼎沸。

  除了正在给张骞治丧的卫青、公孙贺和霍光三人之外,只有张汤一个人没能上朝。群集于此的大臣,看了看文臣武臣内臣外臣都没了头领,只有一个隐居了的东方朔站在皇上身边,个个都是提心吊胆地站着。他们知道,要有大事发生了!

  三声万岁叫毕,大臣们全都肃立四周,没人胆敢斜视一下。

  武帝面色铁青,杀气外溢。

  东方朔站得离武帝最近,他示意朱买臣快念奏折。

  朱买臣终于等到了向往已久的时刻,他跨前一步,慷慨陈辞:“皇上,经臣朱买臣、王朝、边通三位长史一一核实,御史大夫兼廷尉张汤,残害忠良,滥用酷刑,残杀无辜,结党弄权,私养佞臣,贪赃枉法。其恶之大,虽田鼢主父偃,无法望及项背。扬东海之波,难以洗其斑斑劣迹;罄南山之竹,无以书其昭昭罪恶。更有甚者,张汤与罪臣李蔡之子李更,贪治河之款以建私宅,侵先皇陵寝之地以腴其宅……。”

  武帝拍案而起:“不用念啦!赵禹何在?”

  赵禹的心中带着几分恐惧,也带着几分希冀,急忙走上前来:“臣赵禹听旨。”

  武帝怒不可遏地叫道:“赵禹,朕命你现在就到张汤家中,传朕旨意,限其接旨三刻之内,自行裁决!”

  赵禹有点哆嗦:“臣遵旨。”他答应完后,转身便去,但他的步子七歪八扭,有些跟不上线。

  武帝又喝道:“三位长史!”

  朱买臣与王朝边通齐齐跪下:“臣等在。”

  武帝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你们说张汤有六条死罪,可最后一条贪赃枉法,你们有证据么?”

  朱买臣早以准备好了,此时立即应道:“皇上,李蔡和其子李更,均已死无对证。但李更的画押还在,他招认以次等草包充当救灾物资,以及侵占先皇寝陵之事,原是张汤与那吴陪龙的主意!另外,与张汤沆瀣一气者,有义纵、主父偃等人。义纵死时,南阳宁成的家财,几乎全据己有;主父偃更是家拥黄金数十万两啊!还有,主父偃有遗书在此,向臣等控告张汤贪财无数。臣又查得,近日孝文皇帝陵前的祭奠之钱,为一个叫田信的商人派人所盗,而那田信,原是田鼢家的旧臣,又是张汤的亲信。据他所供,廷尉府每月所购之物,多达十万之钱,张汤全让田信一人办理,其中大部分物品,直接送达张汤家中!”

  武帝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盛怒地叫道:“简直是无法无天!田信何在?”

  朱买臣说:“皇上,臣已将田信押在庭外。”

  武帝一拍案子:“押他进来!”

  一个獐头鼠目,很似田鼢的人,被押了进来。

  武帝亲自审道:“田信,张汤每月费钱十万,要你为他购物,此事真否?”

  田信早被打得遍体鳞伤,再加上身戴重枷,说话时结结巴巴:“皇……皇上!小人都是按张大人的旨意办……办差啊!”

  武帝:“你办的是什么差?!”

  “皇……皇上!小人按张大人的旨意,多多采……采购张大人喜……喜爱之物……”

  武帝早不耐烦了,大叫一声:“将他拉下去,砍了!”

  两名大力侍卫,将其驾出。田信早已不能自己站立,硬被拖了出去。

  武帝手持御用镇尺,怒击御案,拍得震天价响:“张汤身为廷尉二十余年,朕念其忠,还让他兼任御史。现在连他也贪赃枉法,朕还敢相信谁呢?东方朔!朕命你速带公孙敖和五十名大内侍卫,到张汤家中,查明其是否已经自裁;然后将其家产多少,清查清楚,速速报来!”

  东方朔迟疑一下,还是说:“臣遵旨。”

  张汤呆在家中,面前大案子上摆放着吴陪龙的尸体。他在那里痴痴傻傻地、安安静静地坐着。

  赵禹带着几十名狱卒走了进来。

  张汤对此视而不见。

  赵禹走到张汤面前,用脚碰了一下吴陪龙的尸体,问道:“张大人,他死了?”

  张汤平静地说:“他自裁了。”说着,他拿出一个小罐罐,向赵禹示意了一下。“这是张骞从西域带来的药,是用孔雀之胆炼成的鸠药。他只喝了一点,就没命了。”

  赵禹无奈地摇摇头:“张大人,那你也请吧。”

  张汤好像早有准备,于是微笑地点了一下头,问道:“皇上让我自裁了?”

  赵禹既无同情,也不憎恨,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

  张汤圆睁那双智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禹的脸,想从上面发现出一点此话不真的蛛丝马迹来!

  赵禹依然在那儿微笑,不动声色地微笑,沉着冷静地微笑,义正辞严地微笑,久旱而逢霓似地微笑,火中取栗似地微笑……

  看到赵禹这个样子,张汤突然也大笑起来。他边笑边叫道:“好啊!我张汤终于到了末日。该杀的,被我杀光了,该死的,我全让他们死尽了!皇上!你别忘了,你依靠一个东方朔,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可要他杀人治狱,却是比我张汤远差十万八千里地!你可以赐死我张汤,可我张汤所定的的大汉条律,你要永远执行下去!皇上!你等着,我张汤也为你种下了果实,一种让你去见天仙的果实!哈哈哈哈!”张汤边说,边笑,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赵禹第一次见到张汤流泪。此时赵禹也不禁心酸起来。俗话说,兔死狐悲,何况张汤不是一只兔子!赵禹纵然是条狐狸,心中也泛起了酸辣麻烫苦的味道来。

  张汤见赵禹面部木然起来,便泛出一片生的希冀。“赵大人,你我共事多年,深知在下对你有情有意。今天皇上将我赐死,实因张骞之死,让皇上心中悲愤难遣。我张汤端出了董老夫子给的拍马良方,让皇上以名讳为令,天下独尊,都没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张汤自知天意难回了!还有那个朱买臣,他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老盯着我!不就是要为主父偃报仇么?那个王臧,死有余辜!还有他朱买臣,他是赵绾!当年太皇太后将他赐死,就是东方朔将他经狼代尸,让他逃走的!我张汤没能揭穿这个骗局,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赵大人,看在我们为官多年的份上,你也当一回东方朔,让我到霸陵歪脖子树下,假装吊死;然后你再用一个尸体来代替我,用狼尸,用狗尸,用耗子尸体都行!只要能让我张汤保得这条小命,我就是当你的儿子汤,孙子汤,重孙子汤,乌龟王八汤,都是可以的啊!……”

  赵禹脸上那掬同情之相,突然间跑到爪儿洼去了!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张汤,也是一个怕死的张汤,一个惜命如金的张汤。他杀死的人,有数十万之多,他居然还觉得自己的小命,是世间的一大宝物。对皇上来说,如今他的用处只不过是一堆老鼠的碎肉,可他倒把自己看得比千金还重!可是,我赵禹能够保护得了你么?纵然我是东方朔,也没那个能耐了!再者,留下你张汤的一条命,就等于我赵禹半只脚进了鬼门关。我赵禹早也盼,晚也盼,不就是盼你张汤死去,让我来当廷尉的这一天么?没想到你张汤,在临死之前,也是这副熊样,你还不如主父偃呢,不如李蔡呢!想到这儿赵禹不由得冷笑起来,他大声说道:

  “张大人!你也太不知道你自己如今的份量了!请你想一想,自从你主管刑狱以来,有多少人被你杀掉了?有多少个家族被你灭掉了?淮南王、衡山王,动不动就是万人以上。还有那些无辜的草民,就更是不计其数了!田鼢当年害死四五个人,便被恶鬼索去了性命,如今要到你这儿来索命的恶鬼,岂止成千上万?今天你被三位长史揭发,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根有据,连我赵禹都觉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皇上不想将你的头砍掉,而是让你自己解决,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了!难道你还想因此而株连他人么?张汤,你的老母,她有何罪?难道你要皇上大怒,将她也杀了么?快点自决吧,赵禹不愿看到老人家惨遭刀斧的景象!”

  一席话说得张汤目瞪口呆。他将脸向旁边转了一转,看了看那扇破旧的柴扉,心中涌起一种愧为人子的悔恨来。他再回过头来看看赵禹,面对着那副狰狞的目光,张汤觉得自己找到了依托。于是他不再暴跳,不再乞求,而是从从容容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了的绢书。“赵大人,你多保重。我这就走。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这块绢书,就请你呈交给皇上。”

  赵禹接过那张绢书,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有三行小字。他没有念,而是思索。

  张汤见他没念,便自己凑到赵禹跟前,大声念起那绢书来:

  皇上,张汤死不瞑目!

  陷臣于死地者,三长史也!

  臣有义子,在杜周之处!

  赵禹凄然一笑:“张大人,你放心吧,等你上了路,赵禹马上就将这封绢书呈交皇上。

  张汤笑了一笑,坦然地走到吴陪龙的尸体边,从吴陪龙僵硬的手下拿出那个小罐罐,从容地将小罐的盖子打开,然后一仰脖子,将药喝下,嘴中居然咂吧两声,如饮佳酿。

  片刻之后,他便倒毙在吴陪龙的身旁。

  赵禹惊恐地看着张汤,只见张汤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赵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一会儿,东方朔和公孙敖也来到张汤院中。看到张汤已死,东方朔便站在张汤的尸体旁,发起愣来。

  赵禹心神不定地站在他的旁边。

  公孙敖带着众多侍卫,到处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公孙敖让众侍卫拿来一大堆稀奇古怪刑具,堆到张汤的尸体旁边,整整堆了一大撂。公孙敖向在一旁发呆的东方朔说:“兄长,张汤家中,陈设简单,就像下人的家一样,没有一件重复的家具。除了这些刑具,再也没有可抄之物。”

  东方朔点点头,问赵禹道:“赵大人,你是张汤的助手。那田信说,他每月都给张大人家中送来十万钱的好玩之物,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知道?”

  赵禹苦笑一声:“东方大人,田信所送之物,就是这些刑具!张汤他在家中,与吴陪龙先行试用,用得顺手了,就拿到廷尉府中正式定作刑具,家中怎么还会有别的东西呢?”

  听到这话,东方朔和公孙敖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不远之处的矮墙边上,一个破旧的小门打开了。一个衣裳蓝褛的老太太,也就是张汤的老母亲,她右手持着拐杖,左手背在身后,颤颤巍巍地从那小门中走了出来。

  赵禹告诉东方朔:“东方大人,这是张汤的老母亲。”

  东方朔大惊,急忙站到一边,给老人家让开道来。

  张汤老母平静地走到张汤的尸体前,没有一丝眼泪。她平静地说:“儿啊,你早该走啦!”

  东方朔惊诧地问:“老人家……”

  张汤老母却说:“你们是皇上派来抄家的吧。”

  东方朔张口结舌:“老人家,你……”

  张汤老母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抬了起来。那手中是一串钱。她向东方朔说:“大官人,这是我家中仅有的五百缗钱。是我老太婆积攒下来的,烦劳你给他买一领芦席,为他裹尸吧。”

  东方朔毛骨为之悚然,他弯腰对着老人,颤抖地问:“老人家!难道你不伤悲?!”

  张汤老母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儿杀人太多,早该去他应去的地方了!皇上这会儿才让他死掉,对他太纵容了!”

  东方朔不由得对老人家大为敬重,也大为动容:“老人家,你还有什么要办的?”

  张汤老母微笑地说:“我想见见皇上。”

  东方朔不由得泪水盈眶,他将张汤老母背在身后,说道:“好吧,老人家,来,我东方朔背着你去……”

  老人家顺从地让东方朔背着,口中喃喃地说:“原来你就是东方朔。我儿一生只佩服两个人,除了皇上,就是你东方朔……”

  未央宫中,武帝还在端坐着,等待东方朔等人的到来。

  众大臣仍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突然门外一阵喧哗。众人望去,只见东方朔背着一个白发苍苍、面目瘦削、皱若核桃的老太太走了进来,一直走到未央宫的大殿,走到皇上面前。

  武帝吃惊地站了起来:“东方爱卿,这是何人?”

  东方朔将老太太放到大殿之上,然后低沉地说:“皇上,张汤已经自尽,家中仅有她老母一人。”

  武帝大惊:“那他的家产……”

  庭中静无人声。只有东方朔那低沉的声音在朝上回响:“皇上,张汤家无重物,库无片金,仅老母一人,积五百钱,专为张汤购买芦席,以作裹尸之用。”

  武帝目瞪口呆:“这……那田信每月所购之物?”

  东方朔说:“田信所送之物,都是张汤用来审犯人的刑具!”

  说到这儿,他一挥手,公孙敖便带着十多名士兵,拿着一大堆试验中的刑具,走了过来,堆积在武帝面前。

  朱买臣和王朝、边通三人,先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汤老母拄着拐杖,走向神色严峻的武帝,微笑地说:“皇上,你好啊!”

  武帝不知所措:“你……”

  老人依然微笑地说:“皇上,张汤为你尽力啦……”

  武帝为之动容,不禁走上前来,用手扶着老人。“老人家,你的儿子……”

  张汤老母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的儿子,去了他早该去的地方!我老太婆一直纳闷,都说皇上是千古一帝,怎么早不让我的儿子走呢?还有那个东方朔,都说他是神仙,他怎么也让张汤留在世间这么多年?”

  武帝和东方朔对视一下,眼睛里都是一片凄然。

  张汤老母又说了起来:“皇上,东方大人!都是老身教子无方,给皇上和大汉养了这么一个千古无人匹敌、千古都被唾骂的酷吏……可是,皇上,东方大人,人既已死,一善也佳。我老婆子来到宫中,只想为我的儿说一句良心话,我儿虽恶,可他对皇上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他也确是一个千古罕见的廉官啊……”

  东方朔再也忍不住了,他拉开武帝,自己跪到张汤老母面前:“老人家,别说啦!你是个好母亲,东方朔愿意奉养你,以尽天年!”

  所有大臣,包括朱买臣,还有年纪可能长于张汤老母的王朝、边通,全部“刷”地一声,齐齐地给张汤老母跪了下来!

  张汤老母此时方从眼中渗出点点泪花,她凄然地叫道:“皇上,我儿张汤,说他平生最敬重的人,就是你和东方朔,今天老身看到了,觉得我的儿子,还算有眼光!东方朔啊东方朔,张汤整天说你神通广大,皇上对你言听计从。可你怎么会让皇上尴尬到今天这个地步?”

  东方朔觉得平生此时最为满面羞惭,他噙着泪水答道:“老人家,你说的对,臣有罪,臣有罪过啊!”

  张汤老母还不停下,她颤颤巍巍地接着说:“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是神仙,就由你说,从此以后,还有人能像我儿那么残酷,还有人能像我儿这样廉洁么?”

  东方朔再次叩首,哭泣着说:“老人家,东方朔不是神仙,可是东方朔敢说,从此以后,像你儿子那么残酷的人,不见得没有;可像他那么廉洁的,恐怕难以再现啦!”

  张汤老母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儿啊,如此说来,老娘为你守此残生,也算值了!”说完,她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武帝再也站不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从他的金殿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匍伏于地的众人面前,走到了东方朔和张汤老母中间,他没有犹豫,生生地也给老人家跪了下来。

  众位大臣见皇上也跪了下来,全都伏在地下,不敢抬头。

  武帝面色惨然地问道:“老人家,没有您这样的母亲,哪里会有张汤这样的廉官?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张汤啊!”

  张汤老母摇了摇头:“不,皇上,是老身对不起皇上,是张汤对不起天下的人啊!”

  武帝再生怜悯,不由地问道:“老人家,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么?”

  老人抬起头来,擦了擦泪水,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禹伏在一边,这时他才想起张汤的嘱托,便将双手伸到皇上面前,将绢书递给武帝:“皇上,这是张汤自裁之前,让臣呈给皇上的!”

  武帝接过张汤遗下的绢书,颤抖着双手,将那绢书打开。他的耳边,顿时传来张汤的声音:

  皇上,张汤死不瞑目!

  陷臣于死地者,三长史也!

  臣有义子,在杜周之处!

  武帝的面容“刷”地一下,由惨痛的通红变成杀气四起时的惨白,他突然站立起来,大声叫道:“来人!”

  满庭只有侍卫兵们没跪,他们不知是跪为好,还是忠于职守,在那儿站着。听到武帝叫来人,便一齐大声应到:“有!”

  武帝怒而将镇尺摔到地下,那镇尺立即断为两截。武帝大吼道:“将朱买臣等三位长史,给我拉出午门,立刻斩首!”

  朱买臣和三个长史全都呆若木鸡。

  东方朔急忙起身,上前制止:“皇上!”

  武帝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卫兵们说“快送东方爱卿,回金马门隐居!”

  东方朔还想上前阻拦:“皇上!”

  武帝指挥着侍卫兵:“快把他们都拉下去!”

  四名侍卫抬起东方朔,边挣扎,边走出宫殿。又有多名侍卫,将朱买臣三个长史拖出庭外。

  朱买臣这时才大梦初醒,他一边被拖着向外走,一边叫道:“主父偃!王臧!你这个恶魔!你死了还要祸害于我,我到了地狱里,也要找你算账!”

  朝廷上死一般地寂静。人们个个颤颤惊惊,唯有张汤老母还在那里冷笑。

  武帝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绢书,冷冷地问道:“杜周何在?”

  杜周从容起身,走向前来:“臣杜周听旨。”

  武帝问:“张汤说他有一义子尚在你处。有此事吗?”

  杜周恭敬地说:“启奏皇上,张汤义子名为张安世,现在臣的手下做捕头。”

  武帝坚决地说:“传朕旨意,封张安世为上林苑一等侍卫,官从四品。让他速速接回他义父的老母,朕再赐她黄金百两,归养天年!”

  杜周应道:“臣遵旨!皇上,张汤的后事……”

  武帝叹道:“就按老人家之愿,以此五百钱,买一领芦席,草草安葬吧。”

  张汤老母这才躬身相谢:“老身谢过皇上!这样便对得起汤儿啦!”

  赵禹走上前来,向霍光看了一眼。

  霍光没有反应。赵禹讪讪地发问:“这廷尉之职……”

  武帝讥讽地说:“赵禹,你已等不及了吧!朕可有事给你做,长安执金吾之职,就由你接任吧。”

  赵禹有点不理解:“皇上,这……”

  武帝反问道:“怎么?这个职务,不合你的心愿?”

  赵禹惊慌地跪下磕头:“臣遵旨!臣谢皇恩!”

  武帝再叫一声:“杜周!”

  杜周跪拜:“臣在。”

  武帝说道:“廷尉之职,大理寺之任,还有御史大夫之位,从今天起,由你继而兼任。”

  杜周跪而又拜:“臣谢皇上隆恩!”

  武帝又加一句:“朕告诉你,张汤的规矩,一概不许改动!”

  杜周跪而再拜数次:“臣杜周遵旨!”

  汉家元鼎末年的一天,一大清早,东方还在曦微之中,长安的市民们就纷纷从家中出来,聚集在一起,准备观看难得见到的两个葬礼。人们知道,有两位著名的人物死了,

  两个人都姓张。一个是连小孩子都熟悉的名字,因为每当长安城的小儿们哭闹着不听话时,他们的父母会用“张汤来了!”听了这句话,准让他们吓得再也哭不出声来。如今张汤这个恶魔,终于被皇上赐死了!

  还有一个姓张的也死了,他的名字虽然人人皆知,但很少有人见过他,他就是张骞。在长安人的心目中,这是个传奇人物,听说他有一双飞毛腿,可以日行千里。他第一次出使西域,十三年间,走了三十多个国度;后来他带着霍去病打通河西,接着又出使西域、乌孙等众多国度,带来了许多高鼻子、蓝眼睛、大包头的西域使者,还给皇上带来了大宛的良马——天马,而长安人最大的享受,还是那些晶莹璀灿的西域珍宝,珠子,玛瑙,琉璃器皿,孔雀、大象、沐猴,再加上可以吃的胡瓜、胡桃、胡豆、胡葱、胡罗卜、芝麻、葡萄、石榴儿,还有畜牲爱吃的苜蓿,好听的胡琴和西域歌舞,等等。听说张骞是病死的,他临死前虽只是个博望侯,皇上却让丞相用藩王的大礼来安葬他,长安的百姓人人觉得这也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长安人上到王侯公爵,下至市井平民,大都葬在终南山一带,都要从南门出来,所以,人流都向南门外拥去,人们要看看这两位名声赫赫的张大人,是怎么走出长安城的。

  寅时过后不久,天色刚刚发亮,人们便见两辆牛车,从廷尉府的方向出来,向南门慢慢走去。

  这两辆牛车,由两个徒步的赶车人牵着,前边的车上草草地盖着一具芦席,那下面分明是一具尸体。而后边一辆车,则坐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车后,跟着一个壮实的年轻人。不少人已经认出,这个年轻人是长安的捕头张安世。

  已站在南门的长安市民争相观看着,有的露出兴奋神色,有的人在吐唾沫。更有几个大胆的人,他们抓过路旁的脏物,对着前面的车子掷了过来。

  张汤老母坐在车上,举起双手给路人作揖。她的口中念念有词:“长安的父老乡亲,老身养了个恶魔,对不住你们了,你就让他回到杜县老家吧!”

  张安世身穿孝衣,走在牛车之后。他看到老人家用那副虔诚的样子对待众人的谩骂,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叫张安世,是张汤的义子!”人群中有知情的说。

  “张汤有义子,怎么还是个捕头?”有人不解地说。

  “别看张汤恶,可他是个廉官呢!听说他死时候,皇上派人抄他的家,家里居然没有重样的家具,只有他老母亲攒了五百钱,给儿子买芦席!”

  “这可是没想到的事,世事难预料啊!”

  张安世听着路边的人议论着,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突然,前面的路被人堵住了。他正要往前去打开道路,只见有几个小孩子拿着干牛粪,还有的拿着砖头,迎面向他投掷过来。

  张安世拔出身上的佩剑,“嗖——嗖”几下,将扔来之物全部挡落路边。面对着前面持有鄙夷眼光的人,张安世的双眼露出凶光。

  路人见他这副样子,仓皇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又过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只听一阵哀乐,锣声大作,张骞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百名御林军的队伍。他们一律黑衣,骑着黑马,甚是肃穆。再往后边,是身穿孝服的卫青大将军,他骑在马上,带领着三百人的队伍,一律穿白,骑着白马。再往后边,才是十多辆送葬的大车。前面的一辆大车上,是张骞的家人,那个匈奴女子全身白色,在车上痛哭。张骞的棺椁放在第二辆车上。棺材是黑色的,其棺木尺寸之厚,让长安百姓为之咋舌。棺材之前有一黄色大结,这分明是皇上向他表示的哀思!再往后看,第三辆车上坐着丞相公孙贺、霍光和一帮大臣,第五辆车上坐着堂邑父等一些张骞的故旧;第六辆车往后,全是一些深目高鼻的西域人,他们有的是作为某国的人质留在长安的,有的是某国的使者常驻长安的,还有的是自愿来长安做生意的。他们听到张大人死了,个个悲伤不已,纷纷到张府慰问。武帝觉得这也是大扬国威的好时机,于是让他们全都登上大车,给张骞送行。虽然武帝本人没来,但长安的官员和市民看得出,这是有史以来在长安举行的最为隆重的葬礼,即使是以前的文景二帝驾崩,也没有这么多的外国人出席,也没有这么多的长安人到街上观看!

  突然,宣躁的送葬队伍突然静了下来,锣鼓止了,叫声没了,人们把目光集中在前面的马队上。只见卫青大将军用左手将头上耷拉下来的白色孝带扯住,右手却拿着一个小东西,放在口上,呜呜地吹了起来。

  这是长安人都听得懂的埙声。这种泥制的、火烧的埙,发出的呜呜之声,足以让天地哭泣,鬼神哀号。卫大将军自从当上将军,便再也没有吹过这东西。可他今天却要在马上,用自己的埙声,给少年的同伴送行。呜呜作响的埙声,吹出了汉中草野上的寒酸,吹出了西域沙漠的荒凉,吹出了塞外寒风的吼叫,吹出了汉家宫内的悲怨。吹得长安人的心,像冬日寒夜中躲在浅浅树洞里的野兔,簌簌地抖动着,直想将浑身的寒毛全部抖落。

  不知怎的,埙声传到了远在大内的钟粹宫内。卫子夫觉得冥冥之声,有什么撼动心扉的声音在响。她寝食不安地四处查看,发现儿女们都没有异样。于是她来到自己心爱的两只孔雀笼前。

  她伤心地发现,那一只长着更漂亮的尾羽的雄孔雀,那只她最心爱的雄孔雀,趴在笼子边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除了霍光,谁也没有发现,在张骞送葬的大队伍中,少了一个不该少的人,那便是东方朔。

  终南山上,目头渐高。

  就在终南山上的南侧,在皇上赐给东方朔的那三十顷地的边上,东方朔也在安排一个葬礼。他带着道儿,和朱买臣的家人一道,还有王朝、边通的家人,他们于丑时光景便早早地出了南门,三家人将已经身首异地的朱买臣、王朝、边通合葬在一个地方,东方朔在一块不大的石碑上,写下了“三长史墓”四个字。

  朱买臣的棺椁即将入土。东方朔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那块由杀猪婆找人写的休书,轻轻地放在棺与椁的中间,然后才让众人掩土。朱买臣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非要把它们跪放在墓前不可。

  东方朔一眼便看清楚了,这两个石头鬼,一个像主父偃,一个像张汤。

  埋葬完了朱买臣,东方朔和道儿又上了山。他们在一个写着“大汉狗监诤臣杨得意之墓”的土堆前,给添上了一些新土。道儿还在潸然落泪,东方朔又拉道儿再往更高的山顶走去,他们走到武帝题着“云中君”三个大字的墓前,在那儿,他们向郭解和云儿深深地鞠了三躬。

  这时,山下传来送葬队伍的锣鼓声和喇叭的悲鸣。东方朔登上山巅,看着车水马龙一般的送葬队伍,轻声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你,张骞大人,你自己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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