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子河边,河水漫流。
穿戴整齐的丞相李蔡,正在一辆大车上,得意洋洋地看着被他一年多来辛苦筑起的大坝。高高的大坝,就像一块巨碑,在李蔡的胸中亘立着。他心里想,虽说我李蔡打仗不如我老哥李广的一半,可论治水,我可能比谁都不差。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嘛!就是他东方朔来了,也不见得能修成这么高的大坝!想到这儿,他的脸上不由出现欣喜之色。
等他来到水边,脸上的笑容便敛起了。他看到大坝顶上,许多衣裳褴褛的士兵们正在搬运草包。地下到处是烂草包,还有成滩的积水、满路的泥泞。几个士兵用草包盛土,可草包刚提起来便破了。河水从堤坝上汹涌而过,又冲走了一堆草包。
一个头目模样的士兵对李蔡说:“丞相,这草包太不结实了,根本没有用!”
李蔡却大骂起来:“混账!你才是没用的草包!再堵不住,我就把你们,统统扔到河里去堵!”
那士兵头目却顺口答了一句:“丞相,要是扔了小人,能将这河的决口堵住,小人再所不辞!”
李蔡愕然一下,他哪敢用人来堵?就骂了一声:“混账!你敢与本丞相顶嘴?”
这时一个亲兵跑了过来。“丞相!丞相!大行令公孙贺率领五万大军,前来治河!”
李蔡晃了一下身子:“快,回车,到大帐迎接大行令!”
哪儿还用得着他来迎接,公孙贺率着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河岸边。
李蔡急忙快步上前拱手相揖:“公孙大人,李蔡在此有礼啦。”
公孙贺在车上还了一礼,他不愿将皇上让自己代替李蔡为相的事情告诉对方,因为他和李蔡的哥哥李广是老兄弟。所以他还称呼李蔡为丞相:“丞相,这大河的决口,可真是难堵啊。”
李蔡叹了口气:“公孙大人,河水汹涌,非人力所敌,李蔡已尽全力,一年多来,用去草包无数,您看,大坝高耸入云了,可是水还在涨,不见起色啊。”
公孙贺下了车,顺手从地下捡起刚才被那士兵头目扔下的草包,说道:“丞相,用这种草包,也能盛得了土,填得住河?”
李蔡哑然:“这……”
公孙贺本来是个厚道人,可是当他看到河水汹涌、士兵疲惫的样子时,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无名火来。他想起了长安人哄传的草包之事,就不由自主地问了起来:“丞相,您知道,这些草包是从何处运来的吗?”
李蔡只好说:“从长安。”
公孙贺接着问:“是何人置办?”
李蔡嗫嚅地:“是本丞相所派的专人。”
公孙贺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心中的话要说出来!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丞相,你的儿子李更,为了置地建宅,在这草包上做了手脚,你知道吗?”
李蔡被他问得不知所措:“不可能,不可能!张汤大人前天还来信说,是他帮我把宅地买好的……”
公孙贺索性告诉他实情:“张大人还把你的儿子抓起来了,并得到了口供,这些,你知道吗?”
李蔡这时才知道自己被张汤大涮一回:“啊……”地一声,随后一屁股坐到了泥水里头。
公孙贺再也不想理他,便向自己带来的士兵挥了挥手,命令道:“快,马上用新运来的草包泥袋,把决口堵上!”
五万士兵干劲十足,齐心协力地用新草包盛土堵河,果然不大一会儿,便把眼前这个不算太大的决口堵住了。
然而河水还在不断地增高。
五天之后,武帝与东方朔一道,带着数万御林军来到瓠子。自从霍去病身死之后,没人敢再提羽林军这个名字。
武帝和东方朔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向下观看。河水汹涌而来,浪花舔舐着刚刚垒好的堤坝,在那些刚堵好的地方又向外流,可能不久便会形成新的决口。远处,一个将领指挥着许多士兵,继续用土填着草包,准备往坝上再添上一层。
公孙贺从远处走过来,到了皇上的身后,说道:“皇上,河水虽被堵住,可没过三天,又长了上来,可能很快又要决口子啊!”
武帝点了点头:“东方爱卿,你看,朕已经来了,水还是不退,这回如何是好?”
东方朔一直在四周观看,看了半日,听皇上问话,这才转过头来。“皇上,依臣看,这河水来得很是奇怪。恐怕,靠堵是堵不住的。”
武帝坚决地说:“堵不住也得堵!大行令,派快马到长安,让朱买臣他们再调堵河物品来!”
武帝面色非常严峻地站在堤坝上。
从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瓠子,武帝一路上打听着灾情,同时也听到了人们都在演绎着的关于瓠子的故事。瓠子是什么?瓠便是大葫芦!最古老的传说中说,伏羲女娲遇到大水,乘着一个大葫芦躲过了洪水之灾,因此人类才得以繁衍生息。另一种说法是,伏羲与女娲逃脱洪水劫难之后,将那个大空葫芦扔到了大河边上。河水多了,这个葫芦便吸进去;河水少了,葫芦口里就会吐出水来。这样一来,瓠子便是大河边上的一个巨大宝贝,千万炎黄子孙因此都在它的身边聚集。
可是,自从瓠子出事之后,人们的说法便不一样了。有人说这是上天的震怒!上天为何要怒?这些年,汉家大军北击匈奴,已损失了十余万条性命。可是皇上还嫌不够,又在张汤的唆使下,发了数十万大军,同时攻打闽越、南越、夜郎、滇池,还又在东北攻打高句丽,高句丽之战已打了好几年,至今尚未结束!光打仗还不够,皇上还征税征力大修上林苑,昆明池,还要重新修建建章宫、甘泉宫。张汤、义纵、主父偃、杜周像四大恶鬼,终日算缗啊、告缗啊,把老百姓那点小钱全都算到了皇上的手中!主父偃和义纵死了,人们刚喘一口气,可又来了神奇小子桑弘羊,他为了让皇上的钱库满起来,用法律的形式,把卖盐治铁的商人的钱路子卡住了。这么一做,老百姓的食用盐和制造耕种器具的铁一时贵了许多,结果还得躲不了慢慢地挨煎受熬。“上天的震怒”,儒者的天人感应学说便有了市场。虽说董仲舒自己不敢再写竹简,再发牢骚,可他的徒子徒孙们,到处摇唇鼓舌,含沙射影地说,都是皇上将董老夫子贬成庶人,惹的上天震怒了,让瓠口终日向外流水,淹了河东河南的几百万亩良田。丞相亲自率兵去堵,也还是堵不住!
别看武帝住在建章宫、光明宫、甘泉宫中,可他的耳目却是特别的灵。他早就听到这个传说,可他没心思去理会。他赦免了董仲舒的罪状,只不过是对这老头的一点怜悯而已,也是给太子和太子太傅一点面子而已,绝不是像那帮什么都不会治、只会治制谣言的儒者们屈辱或退让!如今他最关心的是如何才能堵住日益外流的河水,只有堵住了决开的水口,才能堵住儒者的臭嘴,才能堵住天下人的众口!
武帝下意识地向腰中摸了摸。他摸到自己腰中那块玉璧。这块圆圆的玉璧是祖传下来的,据说是汉高祖最心爱的物品,戴上它是身体安康、功德圆满、江山一统的象征。可武帝想,如果河水都治不了,堵不住,功德圆满岂不是一句空话?想到这儿,他将那块璧玉解了下来,慢慢地走向水边,要把那块玉丢到河内。
东方朔将武帝的举动看在眼里,任他将玉璧扔到河里,却将钦佩留在了心底。
公孙贺知道这块玉璧的价值,那是一块仅次于传国玉玺的玉璧啊!他急忙上前,握住武帝的手。“皇上,这块璧可是高祖传下的护身之宝啊!”
“国之不宁,护身何用?朕将这块璧玉投入水中,就是要让世人知道,国家不能安宁,朕什么宝物都不想要!朕要以此璧发誓,定要堵住大河决口,定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说完将手中的璧玉,坚毅地掷到水中!
站在河边的御林军将士不禁竦然,他们训练有素地齐声重复道:“定要堵住大河决口,定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公孙贺用手捋了捋自己的白须,看了东方朔一眼。东方朔向他点了点头。
公孙贺指挥起士兵们:“快快行动,用这些草包,将那些漫水的地方再加三层!”
众将士闻声而动。
武帝目光坚定地看着眼前的滔滔黄水,他的血在奔腾而涌。
东方朔这时走了过来,说道: “皇上,臣想陪您到山上看看,登高临远,能让人纵览天下!”
武帝有点不解:“水还在涨呢,朕哪有闲心上山?”
东方朔双目深沉地注视着武帝:“皇上,那座山不高,也许臣陪您登高望远,还能找到这水下不去的原因。”
武帝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丝丝真情和希望,痛快地说:“那好。朕跟着你走。”
武帝在十几个侍卫的保护下,随着东方朔来到山下。这个小山有几十丈高,山间只有一条能容一人行走的小路。东方朔前边领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山上爬。武帝已是年过四十,又因平日活动太少,腹部早已隆隆而起。他看到东方朔一个人走得很快,便拒绝了侍卫的搀扶,可是没走多远,便觉得很是吃力。可他再看一眼比自己大六岁的东方朔,还在前头健步如飞,也就没什么说的了。约用了半个时辰,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山顶。
这时东方朔已在山头上转了一个圈,登高临远,一种快意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指着面前的一片大水,对武帝说:“皇上,您看!这就是瓠子!”
武帝屏息四望,只见丽日晴空之下,一个外形优美的大湖出现在面前。武帝突然领悟到,这个叫瓠子的地方,原来已经不再像大葫芦,却像一个大葫芦的籽儿!可不是嘛,眼前的大湖,近处是个鸭蛋形的尾巴,而远处那宽宽的地方,恰向瓠籽的尾部,而大河入水口则像葫芦籽的开口处!北面而来的滔滔大河,自太行山西急剧南下,它本来是顺着一直往下流淌的,也就是通过瓠籽中心向南流去。可是如今的大水却在此积聚,不再南流,在眼前聚成一个大肚子湖,那大肚子圆得像怀胎十月的女人的肚子。不断注入的黄水开始从底部的山凹向外四溢。李蔡原来所堵的地方,还有公孙贺现在堵的地方,只是四处外溢的水流中的两处。真是不登高而不知众山渺小,到了山上,武帝才发现,他来到一个可以纵览全局的地方!
武帝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他感觉自己有责任,也有能力将这场水患平息。他想,别说它三处五处决口,就是十处二十处,一百处两百处,朕调来三十万五十万大军,也要把水堵住!此时他站在山顶上,心里暗暗地发誓。
可是,另外一个声音也在他耳边徘徊:三十万五十万大军都调来堵水,匈奴谁防?高句丽战争还打不打?如果这个大瓠子,在百千个地方同时决了口子,你能调来百千万的军队吗?
武帝突然颤了一下!刚才那个声音是谁的?是东方朔的吗?武帝左右环顾着,东方朔不见了!“东方爱卿,你在哪里?”武帝不由地叫道。
“皇上,他在那儿!”浑身臃肿,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的霍子侯答道。武帝顺着霍子侯所指的方向,发现东方朔正沿着一条小路,向湖边慢慢地走下去,走得好远好远。
武帝只好再去追东方朔。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东方朔瘦削精干,下山犹如猿猱舒臂;而胖胖的霍子侯和更胖的汉武帝,则实在走不下去了,幸而通往湖边的路较宽阔,武帝只好让几个大力侍卫扛着下到水边,他们一边抬着扛着,一边口出怨言:“这个东方朔,怎么把皇上往这地方领!万一有点闪失,他担戴得起么!”可是牢骚归牢骚,路还是要人走的。侍卫们早已顾不上霍子侯了,全力以赴保证武帝的安全。那霍子侯只好把一个大屁股放到地上,一点一点蹭着石头往下“崴”,等他“崴”到了下面,自己再一摸屁股,裤子全被磨破了,两块肥嘟嘟的白肉,从两个大洞中露了出来!
好在东方朔所选的这块地方,是一块很大的石头平台。武帝等人到了平台上,一个个全累瘫了,侍卫也不分什么礼仪了,全坐在地下,喘着粗气,倒没人注意后边的霍子侯的屁股肉。武帝心里有些不快,真想怪罪东方朔几句,怎么领朕到这地方来?他向东方朔看上一眼,发现他正趴在石岸边上,撅着屁股,伸着脑袋往下边看呢!武帝此刻心里一乐,对霍子侯众人说:“奴才们,你们看,东方大人是不是在‘尻益高’啊!”
这一声说笑,倒是把众侍卫们说乐了,他们谁不知道东方朔和郭舍人的“尻益高”的故事呢?长安的市民中间,都流传了三个月,听说病中的太史公,还嚷嚷着要把这事儿写进史书中去!经武帝这么一说,众人再看看只见屁股不见人的东方朔,全都大笑起来,有的人笑得发狂,竟然借机躺在石头上,以此放松自己的筋骨。
东方朔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湖水在石岸上留下的水痕,听到众人狂笑,也吃了一惊,手一松动,差点儿掉到了水中。他将身体向后稍退一下,然后一个翻转,矫健地坐了起来,看到皇上和众人都在笑自己,便有些莫明其妙。他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问道:“皇上,他们笑臣做什么?”
“笑你‘尻益高’!”武帝说着,自己又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众侍卫和太监再次大笑,那个霍子侯蹲在最远的地方,笑声却最响。
东方朔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他眯着眼睛,陪着皇上笑了一下,瞬间又严肃地对众人大叫:“别笑啦!”
众人嘎然而止。
武帝见到东方朔和众人的样子,又大笑起来。
东方朔走过来,搀扶起武帝,认真地说:“皇上,别笑了。臣今天‘尻益高’了一次,可臣也‘考’清了一个高兴的事,见识也增高了一截。”
武帝见他,由‘尻益高’生出这么多的‘高’来,便不笑了,忙随之起身,问道:“东方爱卿,你到底考察到了什么有意思的高兴的事?”
东方朔拉着武帝右手,慢慢地走向水边。武帝却将另一只手交给一个大力侍卫,生怕自己掉了下去。三个人一条线地来到水边,东方朔指着面前弯曲过去的石岸,对武帝说:“皇上,您看!那岸边有几道水印!
武帝看到对面不远的水弯之处,临水石间,确实有许多道细细的水印。这种水印是武帝常见到的,长安上林苑中的昆明池边,一旦水落石出,便会出现许多这样的水印。只是这儿的水印很细,每层只有小牙签那么厚,而且只有三五层。如果不是在水湾无浪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出来。
武帝有点大失所望:“东方爱卿,你劳师动众的,让朕到这个地方看这几道水痕?还大惊小怪?”武帝终于露出了一些不高兴来。
东方朔的情绪却一点都没受破坏:“皇上,你看看这水痕,有四、五层呢!”
“七、八层又怎么样?不就是水痕么?昆明池边,有几十层呢!”武帝没有好气。
东方朔愕然地看了一眼武帝,他明白了,皇上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将眼睛紧瞪着皇上,露出兄长的眼神来,带有一些责备地语气,说道:“皇上,在昆明湖,只有当水落下时,你才能看到水痕。可你想想,这里的水不是在落,而是在涨,是在外溢!这种时候,这里却露出水痕,皇上,你想想看,难道没有道理么?”
他这一个又一个的“你”字,把武帝给说醒了!对啊!水涨了,应该吃进更多的石头,怎么这岸边上还会露出水痕来呢?
东方朔又恢复了常态:“皇上,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武帝不假思索地说:“嗯,过去这儿的水,比现在还大,所以就留下了水的印记……”说到这儿,他觉得不对劲儿,便不往下说了。
东方朔却接住了话:“对啊,皇上!臣也不明白:过去的水大,却没有决口子;眼下水小了,反而溢口子,堵也堵不住,这是怎么回事呢?
武帝一时语塞,他心里也纳闷:水大了,水痕却露了出来,见鬼了?
东方朔走到武帝身边,把武帝推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将手遥遥地在周围划了一个大圈。“皇上,您看,这大河从北边山间,一路南下。可到了眼前这座山,便被挡住了,四处漫流,缓缓而出,一旦决堤,便汹涌无比。依臣之见,全是这瓠子湖造成的!北边的水,不停地下注;而南边的出口,却不再通畅。如今愈从低处去堵,眼前的这个瓠子就愈大,大河的水也就愈积愈高,危险也就愈来愈甚!可这山上岸边的石头上,却还说明以前的水的水位,比现在还高。既然以前水位更高,却没有大水漫溢、大坝决口。臣整天听人家说‘水涨船高’,这回却怀疑是‘山长水高’了!”
武帝思索了好一会儿,先是不得其解,后来则有些领悟。“是啊,水在长,却赶不上过去的水位;东方爱卿,朕实在是不懂。难道你的意思是,朕和你脚下的这座山,也在长?是这山长了,才把水堵住的?”
东方朔大叫道:“皇上圣明!你终于明白了!您想想看,这水大了许多,却超不过旧痕,只能说山在增高,而且山的增高比水的涨势还快。”
武帝却不敢置信:“东方爱卿,朕只听说过树在长,人在长,可这山也长高,朕倒很少听过啊。”
东方朔兴奋起来了:“皇上,您还记得《诗三百》的《小雅》中,有一篇叫《十月之交》的诗吗?”
武帝摇了摇头。眼前这山长没长,和《诗经》有什么关系?
东方朔想了一想,开始诵起了那首诗: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百川沸腾,山冢摧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武帝迟疑了一下,突然说道:“想起来了,朕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首诗,朕刚当太子不久,便有一回读这首诗,怎么也读不懂。朕还问了窦婴,说天上不停地闪电雷鸣倒好理解,可所有的山川都沸腾了,高山之颠变成了深深的河谷,而山沟沟却又能堆成丘陵,也太令人费解了。”
“那窦婴大人当时怎么说?”东方朔问。
“窦婴说,《诗》中许多话都是浑话,读了长长见识就行了,没有必要去深究它。”武帝说。
“错矣,错矣!读书不求甚解,难怪窦婴他没有长进!臣读了那段诗,以为远古的人肯定见过那种场面,于是才一代一代人地从口头歌谣中传了下来。”东方朔说。
“那能说明眼前这高隆起吗?”武帝的心思所在,当然还是面前的瓠子大水。
“有关联啊!皇上,说到治水,你还记得大禹治水和鲧窃天帝的息壤来止水的故事吗?”
“当然记得。”武帝点点头。
“皇上,可你有没有想过,大禹他爹,那个老鲧,身为帝王的大臣,怎么就那么笨呢?为什么只知道堵水,不知道疏水呢?”东方朔问。
“朕没有想过。那你给朕讲讲吧。”武帝此刻想,只要你不离开治水的话,我都想听,看看你能说到哪里去。
东方朔俨然摆出一副师长的架式,对着这位世界上最有份量的学生,把面前汪洋恣肆的大水作为讲坛,将四周的群山当作旁听者,滔滔不绝地发表着他的观点。“皇上,您想一想,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用说是身为大臣的老鲧啦,就连牛羊猪狗都明白。臣小的时候,在大河岸边的沙丘上牧羊,闲着没事,便爱撒尿去浇蚂蚁窝。皇上,您别笑我淘气。你想想那些蚂蚁,他们受了水灾,钻出洞来就往高处钻,没有一只是往洼处跑,宁愿让水淹的。蚂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老鲧治水,据说治了一年又一年,天下的百姓换了一代又一代,那么大的水,为什么非要堵?难道老鲧就这么笨,连蚂蚁都不如么?不!决不会是这样!后来我看到了一堆竹简,名字叫做《山海经》。其中有一大部分是讲“大荒西经”的,那里头说的山川河流,全部是向西流的。那时我好像醍糊灌顶一般,突然明白了!原来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山川,在远古洪荒的时候,水就是要向西流淌的,只有发大水的时候,水才偶尔向东流去。所以人们便把水向西流看作天经地义,水向东流成了不正常的事情。可是,岁月变迁,西边的昆仑山,也就是你知道的王母娘娘居住的那座山,突然长高了起来,阻挡了向西流的各路水系,河流就慢慢地倒挂了起来,水开始向东反着流了。皇上,您不相信么?臣就怀疑,王母娘娘这个名字,我就怀疑是由‘亡母’二字变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宗被迫离开了那座高高耸起的昆仑山,思念生养自己的地方,才编出了王母这个名字!反正是一条,昆仑高耸起来了,江河向东流淌着。这时老鲧他们怎么也不会想起会有江河倒悬之变,他们还把大水当作一个淘气任性的孩子,要把它往回赶,往西赶,让他们回到西边的大海去。他们怎么会知道,西边的大海已经变成高山了,西边的天地‘山冢摧崩’、‘深谷为陵’,而东边的世界则‘百川沸腾’、‘高岸为谷’了!所以老鲧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到天帝身边去偷‘息壤’来止水,也不懂得索性放弃那种傻堵!岂不知这时天帝手中的‘息壤’,对于滔滔洪水,已是杯水车薪,全无用处!老鲧并不笨,他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功臣,一个让老百姓把大河悬在天上,让大河悬在空中的功臣,一个只有苦劳和罪过的功臣!他们就这样堵啊堵啊,不知堵了多少年!后来大禹出世了,他是个头脑特别灵活的人,不,是老鲧的尸体提醒了他,在滔天洪水面前,堵是堵不住的!于是他顺应自然,因地制宜,断然改变祖祖辈辈形成的‘天经地义’放弃了让水西去的念头,采取疏的方式,一任洪水向东流淌。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他不是到处堵水,而是到处劝人放水,放弃与不可抗拒的天意对立的念头!大禹是位智慧的英雄,他一个念头的转变,救了我们全部的炎黄子孙!所以大禹才是第一个所有人都敬重、都承认的伟大的帝王!”
武帝认真地听着,一个人在群山的伴随下静静地听着。他觉得自己读了几十年的书,也曾读过《诗经》和《山海经》,可他第一次知道要将两者联系起来,第一次知道要将这两种书中对水的说法,再与鲧禹治水的传说联系起来。这才是真正的融会贯通,这才叫学以致用!他看到东方朔得意忘形的样子,他觉得东方朔与他“你”“我”相称是抬举了自己,东方朔应该把自己看作只知任性淘气的小学生,而东方朔自己,才是真正的老师,真正的兄长,真正的伟人,真正的智者!和他相比起来,东方朔便是高耸万仞的昆仑,而董仲舒之流的书虫子,不过是一堆粪土而已!他是人么?不,他是神!他为什么对昆仑山了解得那么清楚?他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神仙,他一定在鲧禹治水的年代,曾经站在高高的昆仑山头,嘲笑过地上万民们的愚蠢行为!上苍有眼,让这一位智慧之星来到朕的身边,让朕免去了再与自然作对,再与大化相乖的蠢行!如果他能带我成仙,让我也去昆仑山中,我就会把后宫中成千上万的美女当作破鞋一样甩掉!可是他为什么又说王母娘娘便是“亡母”,便是先人造出来的对故土和先人怀念的产物呢?难道他要骗朕,不让朕知道昆仑王母的真相?还是他既是神,又是人,时尔回到仙境,时尔还在人寰?
武帝惊呆了,武帝好像化在群山之间的一块石头,双目紧紧地盯着东方朔,好半天都没有眨一眨眼睛!
东方朔以为自己把话题扯得太远,把皇上给说懵了,于是再度把话说回来。“皇上,臣说了半天,就一个意思,是眼前的山往上增长,把河水给堵住了的!你纵然有千万大军,万万大军,也不可能将水堵住!你是位伟大的帝王,你有大禹的智慧,而不应像老鲧那样不知变通!”
武帝的好像眼前的十里大雾全然散开,一眼便可洞穿湖底的水藻。心中许许多多谜团也随之冰消雪融。他心里想,东方朔啊东方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朕的老师,不,应该让你当太子的老师,当天下人的老师才对!望着远方不断涌入的大河源头,武帝脱口而出地说:“东方爱卿,朕明白了。这山在长,水在增,朕只有顺应天理,遵从地情,不让士兵们堵了,而是把大坝扒开,让河水自由自在地从山间流过去!”
不知是激动,还是过于高兴,东方朔有点非同寻常的罗嗦。“对!皇上,这里过去叫瓠子,是因为这里聚水成湖,湖面像葫芦里头的瓠籽儿。可眼下,依臣看来,这水积聚得愈来愈多,已经不像瓠籽儿了,更像个大壶。而眼下十万大军所堵之处,正是壶口。何不在壶口那个地方扒开,让这河水继续南下,让这一壶水自然地往东流淌呢?”
武帝却说:“那南山下的百姓,不是要遭河水之害吗?”
东方朔争道:“皇上,臣已探知,这吕梁山东南,千里没有人烟。就是有几个小村落,发我十万大军百分之一,便可相救,而河水从此便可一劳永逸,再也不用皇上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啊!”
武帝恍然大悟:“朕全明白了!东方爱卿,难怪公孙贺非要你来。看来移河改道之事,非东方爱卿不可啊!”
东方朔马上“归功于天”:“皇上,这是惊天动地的事。非皇上亲为而不可!”
听了这话,武帝更为兴奋:“好!东方爱卿,朕这就让霍子侯传旨,不要再堵了,去把你说的那个壶口,给朕扒开!”
霍子侯和卫兵们听了半天的天书,早已昏昏欲睡,听到皇上说了要走,急忙调转屁股,就往回溜。他忘记了自己的裤子已被洞穿,将两块白白的嘟囊囊的肉,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
东方朔第一个发现此情此景,他高声叫道:“皇上,你看,那‘喝屎猴’嫌自己不能‘尻益高’,就从后面翻出两只白眼来!”
武帝和众人笑得昏天黑地。
瓠口之侧,军士毕集。
大行令公孙贺和太中大夫东方朔两个人,在这里扮演着正副总指挥的角色。堵上决口艰难,扒开个口子还不容易?那天接旨后,公孙贺便将他的五万军士派到瓠子将要开口的下游,把所有老百姓统统迁走,眼下,他和东方朔调用皇上身边的御林军,正准备扒堤。
武帝此刻坐在远处的山脚,看他的两位爱卿如何拆开堤坝。
东方朔和公孙贺商量一下,便开始了行动:他们在大坝上拉起一根极粗的绳子,绳子两端拴在两块巨石上,再用结实的细绳子把几百名壮士拴在粗绳子上,然后让他们由内向外,掀开坝上的草包。时值六月,河水已不再冰冷,将士们见有了保障,便争先恐后地用木杠将草包撬起,推到后边深深的崖下。两三重草包刚被扔开,河水就开始漫流下来,士兵们都纷纷抱紧着粗绳子,有几个胆大的,还在水中不停地掀那些草包。东方朔见水已湍急,便举手示意,让处于最中间的那个士兵用利斧将绳子砍断,岸上两端的数百名士兵们拼命拉回粗绳,这是这样,还有几个胆大的士兵被滔滔大水冲落坝下,硬被两岸士兵给“提拉”了回来!
瞬间功夫,只见瓠子湖中的水,顺着“壶口”而下,将地下的黄土连同巨大的石块一道滚滚向下冲去,巨浪滔天,浊流卷地,汹涌咆啸,摧枯拉朽,形成一条棕褐色的巨瀑,向山下吼叫着,疯狂地跌落而去!
武帝看到一条浊流变成瀑布,犹如万条黄龙,在他面前舞动着身体。他激动不已地向前走了几步,由衷地叹道:“壮哉壶口!黄龙怒吼!”
东方朔退到武帝身边,他像乐队指挥一样,挥动着沾着泥浆的双手,在黄河瀑布巨大声音下,先示意侍卫们将武帝向后移动一些位置,然后指挥周围的士兵向后撤退。
一个时辰的功夫,悬在空中的“瓠子”湖消失了,一屏让人惊心动魄的大瀑布形成了。这时东方朔才回到武帝身边。
武帝知道东方朔刚才并没听见他的话,便对着他大声说:“东方爱卿,朕刚才说了,壮哉壶口!黄龙怒吼!你说是吗?”
东方朔也高兴地大叫:“是啊!皇上!从今以后,这下游的河水。别叫大河了,就叫黄河了!”
武帝甚是兴奋,不由得诗兴大发:“河水既平,朕心高兴。千古以来,除了大禹曾经治服洪水,还没有其它君主,能像朕这样,让山河改道!朕想写一首《瓠子之歌》,让大军传唱,你看如何?”
东方朔连声叫好:“好啊,皇上,您写吧!写完了臣就让士兵们在这瀑布前歌唱!”
霍子侯急忙递过笔来,然后又扯出一块黄绢。可是眼前没有几案,他不知把黄绢放在哪儿。
东方朔左手接过黄绢,右手拉着霍子侯的脑袋,向下一按,把霍子侯弄成个大胖虾米。他将黄绢往霍子侯背上一盖,对武帝说道:“皇上,这个案子虽说不平,却是个肉做的,您就写吧!”
武帝一边沉吟,一边写起诗歌来。
霍子侯倒是特能坚持,始终保持着大虾米的姿势。
东方朔不想打扰武帝的诗思,便稍稍离开一点位置,让皇上边想边写。
这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个人在瀑布边上转悠。定睛一看,那不是将被免职的丞相李蔡么?
是的,那是李蔡。李蔡今天一早,就一直躲在一边,眼看着自己辛苦督促士兵们修成的大坝瞬间便被毁掉,他心中的巨碑也随之訇然倒塌下来,压得他的心头十分沉重。他那颗麻木的心,第一次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仿佛他的心,也像眼前的坝和山地一样,被无情的事实撕裂开来。
他不敢面见皇上,他无颜面见皇上!他不指望还有官当,他本来就没想当什么丞相的!他也不想长安再有什么豪宅,那都是自己的婆娘和儿子要干的事!到底自己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一切的一,一的一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走到离瀑布稍远的石岸上,只见那儿还堆着许多无用的草包,于是在那儿愣了起来。
东方朔闲着没事,便走了过来,走到隆隆的瀑布前。他高声问道:“丞相,你在想什么?”
李蔡好像没听到这话,他没有回答,反而语无伦次大叫着,冲着东方朔叫问:“东方大人,你看,剩下的这么多草包,无用的草包,该怎么办呢?”
东方朔知道,这些草包如今是他的耻辱,他的心病,于是便讥笑地说:“李丞相,这些草包,你还是运回长安吧!”
李蔡反问:“运回长安?还有何用?!”
东方朔不叫了,将嘴对着李蔡的耳朵说:“皇上还要查这些草包的来历呢!你不带点证据回去?”
李蔡原来以为,只有张汤和公孙贺知道这件事情,没想到东方朔也知道了,是不是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他陡然一惊,便把嘴凑到了东方朔的耳边:“东方大人,这事你也知道了?”
东方朔再次对着他的耳朵说:“岂止是我知道?皇上知道了!三长史知道了,整个长安人都知道了。你李蔡稀里糊涂当丞相,自己的儿子干了些什么,还有那张汤怂恿你们干了些什么,你知道么?!”
李蔡急得流出了泪水。他大声辩解道:“东方大人,下官知道,自己为相已不能长久,也就答应了妻子儿女请求,抓紧买宅建房,以养残生。买地建宅之事,是下官的夫人和儿子李更所为,下官实在不知啊!”
东方朔却对着他的耳朵嚷嚷起来:“不知?那你当什么丞相?你别在我面前‘下官’长‘下官’短的,要知道,你是堂堂的大汉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蔡反而惊呆了:“东方大人,下官是丞相么?我只知道自己是个木偶,皇上说了,我听皇上的,皇上不说,我就听张汤的,下官实在没什么错啊!”
东方朔更加生气:“你还没错?那我问你,你明知李更弄来这些草包都是以次充好,为什么还要用它来堵水?”
李蔡拿起一个破草包:“东方大人,我这草包……”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草包!我看,还不如你自己跳到水里,天大的口子都会被你这天大的草包给堵住了!”
李蔡泪水涌出:“东方大人,我冤枉啊!”
东方朔此时却是不依不饶,大叫起来:“李蔡,你还冤枉?你要是冤枉,天下就没有枉死鬼了!皇上和众人念着你父兄的功劳,让你当上丞相。你却让张汤把你当作傀儡,做出这等害我大汉国家、大汉子民的坏事!”
李蔡连连作揖:“东方大人,李蔡知罪了,求你看在我老哥,还有李敢小哥的面子上,救救我吧!”
东方朔两手一摊:“晚啦,晚啦!你以为张汤和你李蔡李更,是一锅煮的汤菜吗?他早把你们给卖了!”
李蔡也不管众多的士兵还在四周,便向东方朔跪了下来,边跪边磕头:“东方大人,有些事情,李蔡确实不知啊!”
东方朔“哼”地一声,接着说:“李蔡!有的事情你可能不知,可有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你家中没有那么多的钱,却建起豪宅,你能不知吗?从长安运来的草包,被你儿子到底克扣了几百万缗,也许你有所不知;可这些草包质劣难用,难道你也不知?还有你不知的,我也告诉你,免得你再叫冤枉!张汤已经向皇上举报说,你们父子建造豪宅,侵占了先皇的寝陵,这可是诛灭九族之罪啊!”
李蔡更是吃惊,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发了疯地大声叫喊起来:“大人,都是我老婆贪财要钱,都是我儿子胡作非为,都是张汤害了我啊!”
东方朔却叫道:“可是李蔡,你怎么向皇上交待啊!这回,你就是跳进这黄河也洗不清啊!”
李蔡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黄河,跪下痛哭。
东方朔劝解道:“不过李蔡,你不冤枉,你挺值的。就你这样的无能之辈,居然也能当上多年的丞相,对你来说,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没被砸死,是你第一大幸运;现在却被撑死了,是你的第二大幸运!你本来是个碌碌无为的庸才,到了这个份上,你已经太值了!你还有什么遗憾的?就凭你的本事,至多在这儿看着大坝,也就足矣,而你却被李老英雄的一条性命,还有李敢的一个冤魂,换来了多年的富贵荣华!李老英雄和李小壮士的灵魂在天堂里,都会大叫不公的!世间多少英雄豪杰,都在鸣叫不平!别说在今天,就是在后世,都会把你能当上丞相视作官场上少有的千古奇闻,是天下有才之士有识之士有志之士永远不愿提及的耻辱!你快想法自裁吧!不然,回到长安,皇上再次动怒,不仅你的全家老小都会被诛灭,就连李广老将军的家属,李陵小将军他们,还有成百上千无辜的性命,都会成为你的殉葬品!”
李蔡听到这话,倒不哭了。他擦干了眼泪,看了一眼黄河,突然转过身子,向着高台上的武帝,膝行起来。
李蔡顺着土阶膝行而上,一直膝行到还在写诗的武帝身边,大声叫道:“皇上!臣有罪!”
武帝刚刚将诗写好,见李蔡来了,并不理会他,而是把笔收起,满意地看了一下黄绢上的字迹,对刚刚回到身边的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的歌写好了,你去教士兵们唱唱看。”
东方朔接过黄绢便想走。
那个一直当案子的霍子侯,此时却再也直不起腰来。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说了声:“皇上,看我把这个大虾米理直了。”说着,他把黄绢叼在口中,左手按往霍子侯的腰,右手捧起霍子侯的下巴,一手往下按,一手往上扳,两手不停地用力,口中还冒出一串儿的“起,起,起,起,起!”
霍子侯的腰,像竹节虾一样,被他一下一下地扳起,直到扳得直直的。
霍子侯直起腰后,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响彻云霄。
武帝和士兵们全都大笑起来。
东方朔这才拿起诗歌,向远处走去。
武帝看了看眼前,李蔡仍在地下跪着,等着皇上发落。
武帝擦了擦手,坐回椅上,欣赏了一眼远方的瀑布,然后才看一眼李蔡,问道:“李蔡,你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李蔡再三磕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他只想到东方朔刚才说的那句话,那句话太深刻了,他这辈子要记下的肺腑名言,可能也就是这一句了,于是便嗫嚅地说:“皇上,我……我……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武帝看了一眼怒吼的黄河,没有好气地说:“好,李蔡,黄河就在眼前。你去跳吧,跳下去!要是能洗清白你自己,朕就饶过你的全家!”
李蔡抬头看了武帝一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儿一般,直洒到胸前。他的身体开始哆嗦!
武帝没想到,他所任用的丞相竟是这样的下三滥,真把他的脸丢尽了!他愤怒地踢了李蔡一脚,吼道:“没用的东西,你去跳啊!难道这也要别人代替?”
李蔡想到了自己和哥哥,想到了哥哥还有一个很有希望的孙子李陵,想到了自己的家人。正如东方朔所说,如果自己活着回到长安,交给张汤审理,肯定会被株连几族,哥哥的后代和许多人都会因此而死得一干二净!李蔡啊李蔡,你既然免不了一死,何不按东方大人的指点,按照皇上的旨意,在此时此地,轰轰烈烈地了此窝窝囊囊的一生呢?想到这儿,他的眼泪没了,脚也不抖了,他平生第一次坚强地站了起来,看了皇上一眼,再一次跪下,向皇上磕一个响头,然后起立转身,面对着奔腾咆哮的黄河,瞅准那个浪最激、水最浑的地方,跑了过去,冲了过去!
当他冲到滔声依旧的惊瀑骇流前时,他的双脚本能地止住了。他的双腿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他的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无数个责问,此刻全然涌上他的心头。谁让你来当丞相呢?谁让你没有你的老哥和先人那样英勇,不能战死杀场呢?谁让你和张汤走到了同一条道上了呢?谁让你娶了那么个贪财爱钱的老婆,又养了那么个贪得无厌混蛋透顶的儿子呢?
想到这儿,李蔡的头在变大,大得和眼前的世界一般大小。他只知道自己不该往下跳,可是也不能往回走;于是他本能地作出了平生最为自主的一次选择:将自己的屁股放在河岸的石头上,两手扒住两边的石头,屁股一下子、一下子地往下崴。
就这么崴呀,崴呀,他一下一下子地崴向峡谷,崴向龙咆虎哮的黄流。他的眼睛里噙满了黄黄的水,仿佛天地一下子都被褐色水流浸透了。
就这么崴呀,崴呀,他的屁股在往下崴,他的心中却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武帝会大声地叫一声“停!”或者东方朔会跑过来,递给他一个救命的物什,哪怕东方朔给他一根稻草,他都会拼命抓住;不,给他那只豁边缺齿的宝剑,或者一只锋利无比的宝剑,那李蔡都会义无反顾地抓住的!
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出现。只有眼前褐黄色的瀑布,一如既往地狂泻着,狂泻着,仿佛是在泻尽多年来黄水中的苦涩压抑、天冤地枉、天责地遣。
不知是那堆臃肿的糟肉再也禁不住巨石的芒荡,还是天边来了一股其妙莫明卷顽裹劣的罡风;不知是岸边的千万士兵们再也忍受不了顽石与懦肉的折磨而发出了嘘吼之声;还是这块让鹰隼都觉得腐臭难闻的行尸走肉让天地大块恼得百窍齐鸣……恰如辣妹之夫在玫瑰碗内又露劣迹一样,尖叫嘘闹之声铺天盖地地如同惊了窝的乌鸦和蝙蝠一般,黑压压地压将过来,压得壶口上方如同将要爆裂的锅炉一样,那团腐肉瞬间便剥离脱开乌鸦之口,落入了吞污纳浊藏垢匿恶的混吞大口,转瞬就消失在黄流之内,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壶口瀑布以其浑浑噩噩,把那弱智吞了个囫囫囵囵。
武帝看着这个情景,脸上的鄙夷之色渐渐变为满意之情。
黄河边上众多的士兵看到此景,脸上麻木的、哂笑的、吃惊的,不一而足。
在山边念诗的东方朔看到此景,长叹一口气道:“可怜!可贺!李广将军,你的后人无忧了!”
公孙贺带着一群士兵,刚从对岸绕了回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禁吃惊起来。他掀动着大白胡子,向皇上问道:“皇上,丞相他这是……”
武帝冷笑一声:“他要跳进黄河洗刷自己,恐怕他一万年也难以洗清!公孙贺!”
公孙贺忙跪下说:“臣在。”
武帝笑着说:“朕这就命你正式领起丞相之职。”
公孙贺惊叫道:“皇上,臣请皇上念在皇后和臣的妻子是亲姐妹这一层上,饶了为臣!”
武帝吃惊了:“什么?难道朕让你当丞相,是要害你?”
公孙贺直言不讳:“皇上!自窦婴、田鼢以来,直到眼前的李蔡,除了公孙弘一个,没一个丞相能够善终的。皇上,臣求您饶臣一死吧!”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笑话!让你做丞相,好像比堵水、比上战场还可怕!公孙爱卿,你是朕的姐夫,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公孙贺还是心有余悸:“皇上,臣不行啊!”
武帝斩钉截铁:“就这样定了!你的姓也是公孙,为什么就不能学学公孙弘?”
“皇上,臣生来认真,不是公孙弘那样的变色龙啊!”公孙贺自有自知之明。
“那么朕就不要你变色,你自可做个本色龙!朕要你回到长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李蔡的老婆和儿子李更两个斩首示众,其余李氏家族,尤其是李广一族,不再追究!”
公孙贺唯唯诺诺而已,不知天南地北。
武帝大声对霍子侯说:“告诉东方爱卿,让士兵们快快排练,朕要在这瀑布旁边,听他们唱朕写的《瓠子之歌》!”
壶口瀑布,天蓝云白。黄河永远不息地奔腾咆啸。
三千御林军站成长长的几队,精神饱满,群情激昂。武帝和东方朔站在他们的对面,检阅着,欣赏着这支合唱大军。
今天武帝的心情特别好,他笑眯眯地走近东方朔,问道:“东方爱卿,朕写的《瓠子之歌》如何?”
东方朔答道:“皇上,您的歌,唱起来铿锵有力,声震山河。不过,臣又给您加了几句,作为和声,让士兵们唱起来,觉得更为快活。”
武帝笑了,大手一挥:“那好,快快给朕唱来!”
东方朔操起尖而高亢的嗓子,领着千万兵士,唱起了《瓠子之歌》:
东方朔(领唱):瓠子决兮将奈何?
众士兵(合唱):浩浩洋洋,虑殚为河。
东方朔(重唱):瓠子决兮将奈何?
士兵们(合唱):浩浩洋洋,虑殚为河。
殚为大地兮不得宁,
功无已时兮吾山峨。
东方朔(领唱):吾山峨兮河水多!
众士兵(合唱):皇谓河公兮何不乐,
泛滥不止兮愁伤我。
东方朔(领唱):顺其自然兮畅大河,
众士兵(合唱):顺其自然畅大河,
不遏其流扬其波。
东方朔(领唱):堵不成兮将河决──
众士兵(合唱):河汤汤兮激如梭,
瀑布潺潺九天落,
东方朔(领唱):堵不成兮将河决──
众士兵(合唱):河汤汤兮激如梭,
瀑布潺潺九天落,
东方朔(领唱):荡涤泥沙洗陈疴,
众士兵(合唱):荡涤泥沙洗陈疴,
除顽去庸弃污浊。
东方朔(领唱):荡涤泥沙洗陈疴,
众士兵(合唱):荡涤泥沙洗陈疴,
除顽去庸弃污浊。
东方朔(领唱):吾民山呼吾皇乐,
众士兵(合唱):民呼万岁如山河,
皇天无私护佑我,
东方朔(领唱):吾民山呼吾皇乐,
众士兵(合唱):民呼万岁如山河,
皇天无私护佑我,
东方朔(领唱):皇与民兮普天乐──
众士兵(合唱):皇与民兮普天乐,
皇与民兮普天乐。
皇与民兮普天乐……
武帝站在那里,仿佛置向于昆仑之上,他觉得自己就是西天王母,东方朔这个桃童,正在指挥着三千仙桃,为他高歌,为他祝寿。他又觉得他不是王母,他是个男的,是天帝,像天帝一样置身凌霄,接受着众神的顶礼膜拜。他还觉得,在冥冥之中,许多肤色不同高矮不同鼻子大小不同眼睛凹凸不同黑蓝颜色不同等等等等,组成了各式各式的唱诗班,围绕在身边为他歌唱!
东方朔见武帝加入了唱歌者的行列,士兵们都不再向自己看来,于是停下两臂,向皇上真情地看了一眼。
“皇与民兮普天乐……”他在嘴中小声地重复着这句歌,然后平静下来,转过身去,想真正地、全身心投入地、欣赏一下眼前这个巨大的壶口瀑布。
他那颗激荡数日、刚刚沉静下来的心,在翻腾的黄河中,在歌声的催促下,刹那间又和瀑布一样,澎湃震荡,一泻千里,直到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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