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晨曦映衬出金马门的影子。
东方朔早早起来,独自一人在庭中练剑。
突然大门被人打开,霍光带着金日磾走了进来。
“霍光,你这么早前来,有何事情?”东方朔一边舞剑,一边问道。
“干爹,我与金日磾两个,想拜干爹为师,学些武艺,尤其是您的东方剑法。”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霍光叫起干爹来,特别亲切。
“你霍光也想习武?当年霍去病再三要你习武,你都婉言拒绝,如今怎么想起要练武了?”东方朔收起剑来,问霍光说。
“干爹,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我不愿习武,那是我觉得舞刀弄枪,有伤斯文;可河西一役,霍光差点身死居延泽边,那时才觉得习武重要。只是卫大将军和去病哥不愿教我。过去,皇上身边有辛苦子前后护驾,自然用不着我这样的儒生担心;可如今,我与金日磾在皇上面前,我是奉车都尉,负责皇上的车;金日磾是奉马都尉,饲养皇上的马。我们两个如果都不习武,万一皇上有点不测,难道我们就只能袖手旁观吗?”
霍光一席话,让东方朔连连点头称是。可他觉得霍光实在不是习武的材料,然而那个金日磾,如今十七、八岁,若论长相,虎背熊腰,体型和霍去病差不多,若论英俊潇洒,又有辛苦子之风。上次霍光带着他来金马门,东方朔便很喜欢这匈奴小伙子。可当时霍光忙着说颜异和杨得意遇难的事,谁也顾不上这个年轻人。东方朔知道,霍光要学习武艺,能否学出结果,那是未可知的事情,可金日磾若学武艺,却是天生的武将坯子。想到这儿,东方朔笑着说:“霍光,我看你要习武是假,让金日磾学武是真吧?”
霍光知道,这事怎能瞒过东方朔的眼睛?于是点点头说:“干爹所见甚明。不过,有金日磾作伴,霍光学上两手,以防不测,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东方朔也点点头,然后对金日磾说:“金日磾,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东方大人,金日磾虽是匈奴人,可对汉人文字,汉人武艺,做梦都在向往啊。尤其是到长安这两年,金日磾虽为皇上养马,但随霍光兄长学习汉人礼仪,方知何为文明,何为教化。倘若东方大人能将绝世剑术相传,金日磾将视为平生第一荣誉之事!”金日磾的汉话讲得颇为流利。
“不是荣誉之事,是荣耀之事!”霍光在一旁纠正说。
“对。荣耀之事,荣耀之极!”金日磾跟着补充道。
“我东方一剑的剑法,平生只传过辛苦子一人。那个朱安世,曾得到辛苦子传教的几手。你若拜我为师,需发誓平生为汉皇效力,绝无二心。”东方朔正经地说。
金日磾从身边的箭袋中取出一只箭来,“喀吧”一声,折为两截。他立誓道:“金日磾以平生之力效命汉皇,若有二志,有如此箭!”
东方朔点点头:“好!你两个,就算我儿子辛苦子之后第二拨得我真传的徒弟了!”
霍光和金日磾马上跪下,磕头拜师。他们伏在地上,三个响头刚刚磕完,突听一个娇气的声音传来:“爹爹,你说的不对!他们两个是第三拨!”
原来是十多岁的珠儿,拿着那把残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房内走了出来。
“珠儿?你醒的这么早?”霍光见到珠儿,好像见到了姐姐,话语之中,既是高兴,又有关切。
珠儿只想着发表自己的意见,顾不上与霍光搭话:“爹爹,为什么把我给忘了?”又仰脸对霍光:“你是我舅舅,按拜师,我还是你们师姐呢!”珠儿翘着小嘴说。
“对了,对了,这儿还有一个徒弟,都是当爹的老了,记性不好了!”东方朔拍着自己的脑袋说。
霍光却有些不太情愿:“珠儿,你小女孩子家的,跟舅舅争这些做什么?”
不料珠儿毫不相让:“论辈分,你是我舅舅;可是,既然拜了师,你必须是三师弟,这个大小伙子是老四。练武场上,你们就得叫我师姐!爹爹,你说是吗?”
东方朔还不知道珠儿的习性?他笑了笑,眼睛盯住霍光,心里在想,好一个霍光,你过去叫我干爹都张不开大口,看你今天如何拗得过珠儿?
谁料这个平日认真惯了的霍光,却对珠儿服服帖帖。“好的,好的,珠儿,师傅谈武时,你是二师姐;可在别的场合,你还是我的外甥女!”
“也不对!”珠儿又翘起嘴来,“你管我爹叫干爹,我还有蒲柳子哥哥,辛苦子哥哥,蟹儿哥哥,霍去病哥哥,你是第五个哥哥,还有你,金日磾,就做我的第六个哥哥!”
金日磾高兴地说:“那好,那好!东方大人,如你不弃,金日磾愿做你的义子!”说完又跪在地下,拜了起来。
东方朔笑着拉起金日磾。“我乐意接受,只是霍光,你觉得行不?”
霍光还是觉得不对劲儿:“干爹,珠儿说什么也是我的外甥女,这可是赖不掉的啊!”
“哈哈哈哈!好啦,如今连皇上都让着珠儿三分,你也就让着她一点吧。咱们这么办:从师习武时,你就得叫她师姐;要是不学武艺,她还得叫你舅舅!”东方朔笑着说。
“舅舅!就这么定了吧!”珠儿撒骄地抱着霍光的脖子。
霍光没有办法,伸出手来,刮了珠儿的鼻子一下。
“要学东方剑法,一开始,还真用不着我来教,你们就跟着珠儿,先练上三个月吧!”东方朔笑着说。
“她已学了这么多?”金日磾吃惊地问道。
“小师弟,你不相信?那就看剑吧!”珠儿“刷”地一声,将剑舞将起来,舞得寒光道道,密不透风。
霍光和金日磾两个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珠儿虽小,剑却精到,他们从她身上,看到了辛苦子的影子,看到了东方朔的神态,甚至还看出了霍去病的英姿。看了一会儿,两人竟然频频点头,跟着她比划了起来。
卯时未到,霍光便与金日磾先行告退,他们要随时等候着皇上的叫唤,所以不敢在此久留。
两个尚未离开,突听珠儿抬头望天,大叫起来:爹爹!快来,快来!鸽子来了,鸽子飞回来啦!
东方朔急忙跑到屋外,只见蒲柳子养的那只大灰鸽子,扑闪扑闪的落了下来,它先在东方朔的身边盘旋了片刻,然后在珠儿的肩上落了下来。
珠儿耸着肩,走向东方朔,高兴地说:“老爹,你快拿下来呀,大妈和蒲柳子哥哥,还有辛苦子和罗敷姐姐,她们准有好事儿!”
东方朔急忙拿过鸽子,解下它的腿上那块丝绢。霍光也将脑袋凑了过来,想看个究竟。东方朔却将绢书高高地举起,一个人先看个够儿,然后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珠儿在下边,等得很不耐烦了,她一跳而起,将绢书夺过,然后拉着霍光说:“来,小师弟,我们来看!”
霍光又将脑袋凑过来,只见绢书上有几字,珠儿大声念到:
老爹在上:
儿蒲柳子和辛苦子,在大名湖上,放飞此鸽。返回齐国后,母亲身体安好,修成君也是一切安好。您的长孙已经四岁,能认得三五百字了。两月前金娥又生一子,奶奶说,也待爷爷回来,给他们取名。昨日罗敷在大名湖家中,一胎生得一女一男,龙凤双现。老爹,蒲柳子和辛苦子盼您抽空回到历下和临淄,见一见儿孙孙女,并为您的蒲家和辛家后代取个四个上上大吉的名字!
珠儿将信读完,也不将帛书还回,却向天上一扔,任风儿将书吹走。她的口中大叫道:“噢!罗敷姐姐也生孩子喽!珠儿有三个侄子,一个侄女喽!”
东方朔和霍光一边去捉那随风飘扬的绢书,一边指着珠儿哈哈大笑。霍光将帛书抓到,交给东方朔,然后告辞。
东方朔用手提着珠儿的衣领,将她押进屋中歇着,自己拿出一块新的绢书,急忙给两位儿子回信。
珠儿则洗洗手,拿出一支毛笔,在一边静静地练习写字。她把一块大方砖当作纸,用笔蘸着清水,在四个宽大的砖面上写着篆书,写得还很像一回事儿。
门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珠儿侧着耳朵,听了又听,突然叫道:“爹爹,是公孙敖!”
话音未落,公孙敖跑了进来。听到珠儿叫他的名子,公孙敖高兴地说:“哈哈,珠儿,你的耳朵愈来愈灵,可你的胆子也愈来愈大,‘公孙敖’三个字,是你随便叫的?”
珠儿脸上红了起来:“公孙世叔,珠儿还没来得及说完,你就进来了,谁让世叔跑得这么快吗。”
公孙敖笑了起来。他对东方朔说:“兄长你看,珠儿什么都学会了,就连那张嘴,也是不饶人。”
东方朔也笑了。“有其父,必有其女嘛。兄弟,你急急慌慌的,有什么要紧的事?”
“兄长,兄长,皇上要你去未央宫!”
东方朔有点惊讶:“什么?皇上要上朝了?那你去吧,没看见么,我忙得很呀!”
公孙敖有点急,便拉着东方朔的袖子:“兄长,快走吧,卫青兄长也去了!”
东方朔本来是不想上朝的,但听说近来一向不爱出门的卫青也去了,便看了公孙敖一眼:“卫青也去了?那你对我说说,有什么重要的事?”
公孙敖这才说出真情:“兄长,张骞从西域回来了!”
东方朔惊喜地打了公孙敖的肩膀一下:“啊?张骞回来啦?那你怎么不早说!”
公孙敖这回说得详细了:“他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着许多西域的使节!那些使节或高鼻深目光,或满面胡须,整个长安的人都在路边观看哪!”
东方朔急忙起身:“那咱们就走吧,还罗嗦什么?”
珠儿将手中的笔一扔:“爹爹,慢一点,还有我呢!”
未央宫门之外,一片熙熙攘攘。
肥肥的李广利,头戴着西域人的圆顶小帽,怀中鼓鼓囊囊的不知揣着什么东西,独自牵着数十匹西域“天马”,在向众人炫耀。李延年在其身边,帮着他向众人夸奖这些马。
东方朔和公孙敖并肩走来,后边还跟着十多岁的珠儿。李延年好久没见到东方朔,尤其是李少翁死后,更是不敢去见东方朔,如今在宫门前见到,便觉得是天赐良机,急忙上前搭话。
东方朔理都没理他,只是与公孙敖观看西域的良马。
李广利不认得东方朔,却拉住李延年不松手。“延年兄弟,这马叫做‘天马’,每匹都有一丈多高,保准皇上喜欢!”
李延年还是一脸谄媚的样子,看着东方朔,口中应承着李广利说:“是的,皇上喜欢,皇上喜欢。”
李广利伸出他那带着黑毛、猪蹄子似的大手,一把握住李延年的臂膀:“延年兄弟,你看,这是我给李大仙人带的礼物……。”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西域的铜盘来。
李延年见状,急忙把那盘子塞进李广利的怀里:“好啦,好啦!李大仙人几个月前,就已变成死鬼啦!”
李广利吃惊地:“啊?!他是仙人,还会变鬼?”
李延年悄悄地说:“李大仙捣鬼,被东方大人戳穿了,皇上就把李大仙的头──咔嚓!”他还做了个砍头的姿式。
李广利吓得身子一抖,失声叫道:“哎呀妈耶!……那我……我妹妹呢?”
“你妹妹她没事,她还给皇上生了一位皇子……”
李广利听到这个消息,又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么说,我成了皇上的小舅子啦!”
李延年没搭理他,见到东方朔和公孙敖又从那些马的后边转了过来,便急忙上前,拉住东方朔:“东方大人,噢,东方爷爷,我干爹他可好!”
东方朔露出一脸的卑薄之色:“你叫谁?谁是你干爹?”
李延年急忙提醒:“不,爷爷,我干爹是辛苦子啊,我姓辛,还叫辛延年啊!”
东方朔作出有点恶心的样子,忙捂住胸口:“走开!你真让我恶心!我想吐!你还叫你的李延年,我的辛苦子和罗敷怎么会要你这么个干儿子?”
李延年乞求道:“东方爷爷,你就看在我曾跟你唱歌的份上,饶我一回吧!”
东方朔甩了甩袖子,拉着公孙敖进了大殿。
只有珠儿在后面转过脸来,朝着李延年做了个鬼脸。
李广利不知深浅,还在那里叫喊:“好马,天马!大宛来的天马!”
未央宫中,武帝临朝。
十余名西域使者,有的穿着白色长袍,头戴白色布冠,有的身披条状长裙,头上插着漂亮的羽毛,打扮有些像今天的伊朗人和阿富汗人。还有巴基斯坦人,坦吉克斯坦人,乌兹别克人,哈萨克斯坦人,俄罗斯人。他们站作一排,在一旁参见武帝。
武帝端坐在正中。正听着张骞叙说行程。
东方朔与公孙敖进来稍晚,便在未央宫门内站下。
武帝感慨地说:“张爱卿,你此次出使西域,一走又是六年。让朕真的好牵挂啊!你给朕说说,六年来,你经过多少地方啊?”
张骞答道:“皇上,臣六年前出行时,带着三百多人,六千马匹,丝绸成千上万。一到西域,我们便受到众多国家的礼遇,乌孙国的老国王腊骄靡,更是十分盛情。那时匈奴未灭,乌孙国王怕匈奴报复,就没让臣等远走。臣让十多位副使分别带着皇上的礼品,西下大宛,北上康居,南抵葱岭。还有车师、龟兹、蒲类、精绝、善鄯、且末、温宿、疏勒,无不一一到达。使者献上我们大汉的丝绸和茶叶,他们便给我们珠宝和骏马。西域商人也纷纷用物品和我们互易丝绸。前不久,西域诸国听说匈奴被我大汉一举击垮,便要求派使者来长安,一睹大汉的繁荣昌盛。皇上,一路之上,这些使者无不伸指羡叹,说我大汉是天上人间!”
武帝大喜:“好!张爱卿,六年来,你远离长安,甚是辛苦。你要知道,朕这六年,北征匈奴,南平两越,又胜且兰、云南;东北还与高句丽作战,大获全胜。但朕派往身毒的探路军,从西南翻山越岭,都因雪山太高,无功而返。不知朕让爱卿从西域派出的使者,是否到达身毒?”
张骞答道:“臣先后派出三拨使者,越过葱岭,首次到达无雷,再次到达大夏,第三次到达喷赤河,都不能翻过那高入云天的雪山。臣见使者有去无回,也就没第四次派人前去。臣听西域人把身毒称为天竺,说那边的人供奉一个叫如来的大神。待臣在长安歇息一阵子,养精蓄锐,亲自前往!”
武帝摆摆手:“好啦,好啦!张爱卿,你两番出使西域,前后近二十年。你还随霍去病西征匈奴,功苦兼备。朕前次封你为博望侯,但因你出击匈奴时误了军期,又被革掉。这次,朕恢复你的博望侯,增添食邑三千户,让你位列九卿,待你休息几日,朕再给你事情做。”
张骞大为感动:“臣谢皇上隆恩!”
武帝看了看他的身后只有堂邑父一人,便又问道:“张爱卿,朕给你派的几十名副使中,有一位姓李的,叫李广利的呢?”
张骞答道:“皇上,那李广利喜欢牲畜,臣就让他看管西域良马。”
武帝笑道:“哈哈!张爱卿,你真会用人。让他看管牲畜,可算是人尽其才了。走,众位爱卿,陪朕到门外看看这些西域良马是什么样子!”
众大臣及使者陪着武帝出到宫外。走到门前,武帝见到东方朔,便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离开自己。
原来躲在东方朔身后的珠儿,伸手走到武帝边上。武帝便将拉东方朔的手松开,交给珠儿,由她牵着,走向未央宫外。
未央宫外,李广利还是挺着肚子,在那儿炫耀他看管的“天马”。见武帝和众人到来,他有点不知所措。
武帝看到这么多良马,大为赞叹:“好马,好马!”
李广利急忙跪下,向皇上磕头:“皇上,臣李广利拜见皇上。”
武帝笑道:“李广利,起来说话。朕让你随张大人远去西域,没有白跑一趟吧!”
李广利爬起来,傻傻地说:“皇上,臣李广利眼界大开,远比在长安杀猪要舒服得多。”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怎么就忘不了杀猪呢?”
东方朔走上前来,拍了拍李广利的肩膀:“李广利,丢了杀猪刀,拿起赶马鞭,你不觉得手中的东西太轻了一点?”
李广利说:“是啊,轻得多了。一开始我真不习惯,可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东方朔抬起手来,敲了敲他高耸的胸部,敲得“当、当”作响。众人看了,不由得大笑起来,连那些高鼻深目的“老外”,也都笑了起来。
李广利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这个都是些小玩意儿。”
“是吗?”东方朔引诱他说:“那你就掏出来,让皇上看看,都是些什么货?”
李广利看了看武帝,武帝冲着他笑。李广利只好将东西掏出几个盘子来:“皇上,您看,这是我拿几把杀猪刀换来的,上面都镶着珍珠玛瑙,一色的正货!”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李广利,你不愧是做买卖的,到那儿都不忘记搞点交易!”
东方朔也笑着说:“李广利,你的名字,比李广将军多了一点‘利’。除知道一点蝇头小利外,别的还会点什么,让皇上和诸位大臣瞧一瞧?”
李广利见东方朔老要调侃他,便问道:“说了半天,你是什么人?俺不认得。”确实,他被皇上派随张蹇出使西域时,东方朔还在边关,用三千人马与支楞儿周旋呢。
武帝笑了:“哈哈哈哈!李广利,搞了半天,你连他都不认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朔!”
李广利一听这话,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您就是东方神仙、东方大爷?小的给您磕头了!”
东方朔有点承受不起的样子:“使不得,使不得!李广利,你向皇上磕个头,就行了,干吗向我磕头?”
“俺在长安杀猪时,就听那些同行说过您好多故事,特别是您治朱买臣家那个杀猪婆的故事,最过瘾了!”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惺惺惜惺惺,杀猪的自然也关心杀猪婆。李广利,你看管这么多的西域良马,何不骑上马跑上一圈,让皇上看看这天马的风采?”
李广利看了皇上一眼:“这……”
武帝鼓励他说:“李广利,骑!让朕看看天马的风姿,也看看你这大块头的威武!”
李广利急忙揣好珠宝,笨拙地爬上一匹有鞍的“天马”背上,死死地抓住马鬃。
东方朔左手伸出一个指头,在那马的屁股上轻轻一戳。那马如同受惊一般,蹬了几下蹄子,便在院内飞奔起来。跑了一会儿,竟然纵身跳起,越过宫前一块高高的石栏杆,将身上的人一甩而下,然后又跑回了马群。
再看那李广利,却被跌得鼻青脸肿,趴在栏杆之外,怀中的的珠宝掉了一地。
武帝和众人见此之状,大笑不止。
东方朔看了身边的卫青和公孙敖一眼,三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珠儿也是笑得嘴都合不上,她跑上前去,捡起地下一个最大的珠子,看了起来。
李广利爬起来,上前就夺:“拿来!这可是颗夜明珠,我要留着给我妹妹的!”
不料珠儿把手一缩,小小的身子一闪,竟把李广利闪了一个趔趄,如不是东方朔伸臂挡他一下,又要大跌一跤。
李广利转过身来,气急地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武帝伸手把珠儿抱在怀里,笑道:“这是朕的珠儿!”他又指了一下李广利:“李广利,珠子到了珠儿手中,你就别要了。李夫人自有更多的珠子,朕会赐给她的!来,李广利,朕今天作主,让你拜东方爱卿为师,让他传你几手武艺!从今以后,这个珠儿,便是你的小师妹啦!”
李广利听到这话,当然高兴,他急忙给东方朔跪下:“东方大人,东方神仙,东方师傅!”说完,便磕了三个响头。
东方朔却不情愿:“皇上,臣可没同意收他为徒啊。”
“朕的旨意,难道非要你同意不可?卫青和公孙敖与你结为兄弟,不也是没有朕的同意么?哈哈,你就看在朕的面子上,再收一个徒弟吧!”
东方朔还没答话,珠儿便从武帝怀中跳了下来:“爹爹,皇上都说了,你还不同意?皇上,我跟我爹学艺在先,霍光舅舅和金日磾还是我的师弟呢,这个傻大胖子可只能算是小师弟了!爹爹,你说是吗?”
东方朔看了卫青和公孙敖两个一眼,两人笑而不答。
武帝却将珠儿抱起来,往李广利面前一放:“李广利,这是东方之珠,你要发誓,永远听你师傅的话,还要听你小师姐的话,这样,你师傅就会收下你的!”
李广利不知好坏,只要能让东方大仙收作徒弟,那便是自己修了八辈子的福,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他竟然向珠儿磕起头来:“李广利给师傅请安,给珠儿师姐请安,我发誓:永远听师傅您的话,永远听小师姐的话,如违此约,天诛地灭!”
东方朔还有什么说的?“好啦,好啦,起来吧,你这会就给小师姐磕头,将来脑袋还不磕破啦?”
金马门内,东方朔还在那儿认真地钻研《五行书》。珠儿在身边坐着,手里拿着笔,在给骰子染色。她手中的白色骰子小巧玲珑,是东方朔用熊的骨头给她做成的。珠儿将女孩儿用的胭脂染在“一”、和“五”的中间那一点上,其它的全用画眉用的黛墨涂成黑色。涂完之后,用手拉着东方朔说:“老爹你看,这回多漂亮啊!”
东方朔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漂亮,漂亮!你弄得这么好看,当心卫大将军哪天来到,再给你要走了!”
“卫大将军好久没来了。要是他来,我就送给他!反正爹还能给我做。”珠儿自有自己的见解。
东方朔摇摇头,又去看自己的五行书。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叩门声。爷儿两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李延年出现在门前。
东方朔故意不看他,问道:“谁啊?”
李延年想了想,然后小声地说:“东方爷爷。”
东方朔低头看书,根本不理他。
珠儿听到这个叫声,急忙收拾好骰子,惊奇地来到门前。“啊?你叫我爹爷爷?那你就该叫我姑姑了?对,叫我姑姑,我就放你进去!”
李延年无奈地说了声:“东方姑姑。”
珠儿笑得非常灿烂:“哈哈,蒲柳哥哥和金娥姐姐家的侄子叫我姑姑,你也叫我姑姑,好玩,好玩!那好,你进来吧!”
李延年进了门内,却不敢迈步,眼睛看了看东方朔。
东方朔大声说:“你要是李延年,你就进来;要是辛延年呢,你就去找你那位辛苦子干爹去,只要他还认你,就让他带你来。我可没认过你这个干孙子!”
珠儿却劝道:“爹爹,刚才我认啦?他还叫我姑姑了呢!”
东方朔看了珠儿一眼:“珠儿,你别添乱。再添乱,你那两颗骰子就别想要了?”
珠儿撅起嘴巴,拿着骰子走到一边。
李延年又想了想,还是向前走了几步,跪下来给东方朔磕了三个响头。他磕完头,便不再坚持自己是孙子,却低下头来,嘟囔着嘴说:“东方大人,小人李延年叩见大人。”
“李延年,有什么事,起来说。”
李延年并不起身,却从怀中掏出许多珠宝来。“东方大人,小人是受李夫人之命,特地前来求大人帮忙的!”
见到这么多的珠宝,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李夫人会求我帮忙?”
李延年突然痛哭失声:“东方大人,李夫人已经危在旦夕。鸟之将死,其鸣亦哀;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好歹她也是皇上的妃子,东方大人,请您开开恩吧!”
东方朔见他说得真切,便停止了嘲笑,静了一下,说道:“那你把地下的这些珠宝,都给我收回去!”
李延年却不从命:“东方大人,李夫人早就知道您不会收下这些珠宝。她是托你将这些身外之物代她转交急用之处。”
东方朔有点不解:“什么急用之处?我这里没有急用之处!”
李延年坦然表白:“大人,李夫人说,‘现在大河水患,急需用钱,请东方大人把这些钱用到堵河的事情上去吧!’”
东方朔有些吃惊:“什么?李夫人果然有此见识?”
李延年点点头说:“是的,大人!李夫人自知性命难保,便将皇上赐给的金银珠宝,都分给宫女和佣人。这些珠宝是她积攒一生的私房,她让我全部交给你,说把这些东西变卖成钱,买些草包石料堵河,来赎她的前生罪孽……。”
东方朔若有所思地说:“咳!人之将死,方有大悟!这个女人能悟出这些道理,也不算枉历风尘了!”
李延年说:“东方大人,李夫人她说,她死不足惜,只担心她的儿子和她的哥哥李广利。”
东方朔正色地说:“她的儿子,也是皇上的儿子,卫皇后如此贤淑,她还担心什么?”
“大人,虽然皇后仁慈贤淑,可宫中还有刑夫人,尹夫人,她们也会生儿育女。李夫人求你给她指点一条迷津,保护好她的儿子。”
东方朔思索片刻,回绝道:“咳!皇上没能善待李夫人,心中很痛苦,很内疚,他一定会善待她的儿子的。”
李延年跪下哀求:“大人,皇上的痛苦是暂时的,一旦有了新欢,皇上就会忘记。可李夫人爱儿心切,把她一生的积攒都交给大人您,捐献治河,赎罪护儿,您就不能帮帮忙,给出个主意么?”
“这事儿我能有什么主意?你李延年不是主意多多吗?”
李延年这回真的哭出了声来:“大人!您还记得小人给你唱的《孤儿行》吗?李夫人死后,他的儿子也是孤儿一个啊!孤儿出行,孤儿命苦……”李延年居然边哭边唱。
东方朔想了想,觉得李夫人和李延年出此下策,来求自己,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授她一计,皇上可就没法解脱喽!”
李延年抬起头来:“大人,此话怎讲?”
东方朔并不答话,只是说:“你回去告诉李夫人,让她从眼下,直到她死后,决不要让皇上见她一面。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东方朔就保她的儿子终生平安。李广利也会受到皇上的重用。至于李广利将来如何嘛……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李延年将信将疑,但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便爬起来说:“小的代李夫人谢东方大人指点之恩!”
东方朔催促地说:“那你还不快走?”
李延年再磕一头,然后起身离去。刚走到门前,却被珠儿拦住了。“你还没谢姑姑呢!”
李延年急忙哈腰:“是,是,谢谢姑姑,谢谢姑奶奶!”
建章宫内,气氛紧张。
武帝焦急地听着桑弘羊、公孙贺和霍光的禀告。
“皇上,自从实行盐铁专卖以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最近相传董仲舒又写一篇文章,这回他在骂秦始皇,说什么秦始皇时‘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如果说秦始皇时田租、口赋甚重,那也是符合史实的,可这‘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分明是指皇上您啊。”桑弘羊认真地说。
“哈哈哈哈!”不料武帝大笑起来。“说朕是秦始皇,朕便是秦始皇了!秦始皇有什么了不起?朕以为秦始皇还不够厉害,秦始皇没有实行过盐铁专卖呢!秦始皇时只有李斯,有桑弘羊么?董仲舒自称旷世大儒,他居然不敢向朕直说,非要来个旁敲侧击,他到这个份上,也够惨的了!朕要让他知道,朕与秦始皇还是不同的,就是秦始皇焚了书,坑了儒;而朕却不焚书,不坑儒。桑弘羊,朕向你保证,朕永远不会焚书坑儒!”
“皇上,御史里面有个徐偃,原来也是个博士。皇上命他视察郡国,他跑了两个地方,便说有的地方盐铁官营以后,盐不如私营时咸了,铁不发私营时真了,他便来个假传圣旨,让胶东国和鲁国可以盐铁私营!”桑弘羊愤愤不平地说。
“不行!董仲舒已是耋耄之龄,朕可以饶过;而徐偃是什么东西?他竟敢乱了朕的盐铁专营之法?传朕的旨意,将那徐偃免官,交廷尉府治罪!”武帝脸上杀机顿起。
“臣谢皇上。要是这样,臣桑弘羊就放心了。”桑弘羊满意地点了点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霍光向他看了一眼,没有吭声。
武帝焦急看着公孙贺,开口便说:“公孙贺,大河在瓠子决开多时,至今李蔡未能堵住。朕用人不当,心中不安啊。如今,只好请爱卿你走一趟啦。”
公孙贺吃了一惊,他知道堵河不是小事,担心自己难以承担。但他不能违命,只能找个借口。“皇上,老臣遵旨。只是这宫中护卫之事……”
武帝却说:“大行令之职,就由奉车都尉霍光代理。公孙爱卿,朕还有一个决定,从今天开始,丞相之职就由你代理。”自从公孙贺听他的话,硬让儿子公孙敬声娶了张次公的女儿后,武帝觉得这位老姐夫更值得信任。尽管阳石公主还在宫中,不愿出嫁,但武帝认为,公孙敬声已经娶妻,阳石公主同意出嫁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今天他便把丞相这个职务,硬是塞给了这位“既很听话,能力不大;办事认真,却没野心”的两连襟的身上。
公孙贺向来没有大的欲求,听到皇上这话,他有些不安:“皇上,老臣无德无能,决不敢领丞相这一重任!”
武帝有点着急:“公孙爱卿,如今卫青不愿出门,东方朔又要隐居,你是朕的姐夫,你不帮朕,谁还愿去效命呢?”
公孙贺后退一步,恳切地说:“皇上,让臣治河可以,可是老臣也有一项请求。”
“你说吧。”
“臣请皇上恩准,让东方朔与臣同行,一道治河。”
武帝扫了霍光和公孙贺一眼:“你们说,朕已同意东方朔隐居金马门,让他治河,他会去吗?”
霍光从容进言:“皇上,治河之事,至关重大。如果皇上亲自去请,东方大人定不会推辞。”
武帝点点头:“那好,你今天率五万精兵,先行出发,明天朕亲自到金马门,请东方朔出来!”
明光宫中,灯火昏暗。
李夫人已在病危之中。她的头上蒙着被子,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病容。
皇后卫子夫亲自来到病榻之前,看望这位可怜的妇人。她知道李夫人不行了,她要亲自给李夫人送行。李夫人掀开被角,蜡黄的脸上露出了感激之情。
武帝就在相距数步的地方,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终于,他忍不住地走近病榻之前。李夫人急忙再用被子将头蒙上。
武帝见状,恳求地说:“李爱妃,朕知道,朕对不起你。可你到这个时候,就是不让朕见上一面,朕的心里,实在是难受啊!”说着,要去揭李夫人身上蒙的被子。
李夫人急忙将头更深地蒙在被中,从背着武帝的另一端露出一点空隙,让自己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皇上,臣妾蓬头垢面,实在不堪……臣妾别无……只求……一件事……”
武帝转到这边,仍然看不到李夫人的容貌。他答应道:“你说吧,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朕都依你!”
李夫人将一只苍白的手从另一边被下伸出,拉住卫子夫说:“皇后,姐姐,这事……臣妾……也求你……”
卫子夫点点头,嗓子沙哑地说:“你说吧,我答应。”
李夫人拉紧卫子夫的手:“皇后……臣妾……死后……也别让……皇上……看到……”
说完她的手撒开了,可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蒙头的床单,不愿松开。
卫子夫的哑嗓子里发出了悲凉的声音:“李夫人,李夫人!”
武帝冲上前来,要掀开李夫人的被单。
卫子夫一边用手护住床单,一边瞪着哀怨的眼睛,沙哑地说道:“皇上,这是她唯一的遗愿,难道你就不能依她一回?”
武帝急得一甩手,又一跺脚:“咳!”转身万分痛苦地离开了光明宫。
金马门中,阳光灿烂。
东方朔将李延年拿来的珠宝,拈在手中看了看。珠儿也好奇地走过来,想拿一个玩玩。
“不许你动!”东方朔忙将珠宝放进一个盒子内。
珠儿惊奇地问道:“爹爹,这些珠宝,是不是能卖好多好多钱啊?”
“爹爹也不知道,反正能卖不少钱。”
“那你怎么把钱送到大河决口的地方呢?”
东方朔有点烦:“你总是‘打破沙锅问到底。’老爹我……”
还没等他说出来,珠儿抢过话茬:“老爹你总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东方朔这回笑了:“哈哈哈哈!你这丫头啊……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
珠儿却又来一句:“谁让你是我爹呢!”
这时,他俩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父女两个抬起头来,只见皇上带着霍子侯走了进来。武帝本来神情很严肃,可一转眼又微笑了起来:“东方爱卿,你们父女两个,好热闹啊!”
珠儿明白了:“皇上,您在偷听我和爹说话?”
东方朔制止道:“珠儿,怎么能说皇上是偷听呢?”
武帝自我解嘲:“未经允许,听了就是偷听。珠儿说的对。”
珠儿却要讨好皇上:“皇上,我爹和我要去卖珠宝呢!”
“噢?东方爱卿,朕还不知道,你还会藏着珠宝?”
珠儿忙说:“皇上,这些珠宝是……”
东方朔急忙拉了珠儿一把,打断她的话:“皇上,臣受人之托,准备将这些珠宝卖了,把钱捐了治河。”
武帝眼睛一亮:“噢?是谁如此无私,帮朕治河?”
东方朔没接话茬。武帝并不在意,接着说明自己的来意:“朕知道,大河决口一时难以治好,已派公孙贺领五万大军,前往接替李蔡。怎么,东方爱卿,你想不想去?”
东方朔摇摇头说:“皇上,这大河决口长达一年多,那么多人都堵不住,只恐臣去了也无济于事。”
武帝惊问:“噢?为什么?”
“依照董仲舒的话,这是为政失德,造成天地失衡所至。”
“董仲舒就因此话而被朕贬为庶人,难道你也听信妄言?”
“皇上,这话是臣看了《五行》书后的感想。凡信阴阳五行的,都会说这些话。”
武帝十分不快地问:“那你说说,朕又有什么过失,惹得上天震怒,洪水为患?”
武帝本以为东方朔会发几句牢骚,不料东方朔根本不接他的话茬,转而说起其它事情: “皇上,大河为患,自古有之。于是才会有鲧禹治水的千载佳话。臣去治水,就算是治住了,也不过是秦时的李冰一个,于后世没有多大的启示,如果……。”
武帝这回明白了:“你是说,要朕亲自前往?”
东方朔点点头:“皇上,您很早以前,就说要亲自躬耕。臣的头发都等白了许多,也没见你扶过一次犁。如今大河决口为时已久,转眼就是秋冬,水势缓慢许多,你又派去五万援军,一人一石,就能将决口填平,堵住。此时让臣去,臣不成了贪天之功吗?”
武帝笑了:“东方爱卿,你的意思是,天功就该天子所得?”
“皇上,这就对了。秦始皇再伟大,也没有亲自治过水。这大禹的功绩,不是哪个皇上都能轻易碰得上的啊!”
武帝心中想到:也好,朕就去决口处看看。朕刚失去李爱妃,心中十分难受。说不定出行一遭,便可换换心情。于是欣然说道:“那好,朕就和你一道,出行一遭。朕倒要去看看,大河决口之处有何艰难,为何李蔡老是堵不住!”
东方朔高兴地说:“臣愿陪皇上一同前往!”
武帝犹豫了一下:“那,我们走了,长安怎么办呢?”
“皇上,太子都十六岁了,该让他励练励练了!卫青大将军虽说身体欠佳,可有他在长安,您还不放心?再说,张汤治内,朱买臣监政,难道会有不妥么?”
武帝点了点头,伤感地说:“是的,太子都大了,都快到朕登基的年龄了。可是太子,被那狄山的谷梁学,弄得什么事情都是唯唯诺诺,放不开手脚。朕又让石德博士去当太子太傅,可这个石德,虽然不是董仲舒的信徒,居然也是谷粱学的弟子。”
“那也无妨,太子学点儒家仁政,很有好处。治理国家,本来就不能凭读书,要靠励练啊。”东方朔说。
武帝却将话题扯到了董仲舒身上。“东方爱卿,前日张汤来报,说江都易王刘非病入膏肓,可能马上要死掉。江都王有言,请求朕许其儿子刘建继承王位,并说这刘建曾受学于董仲舒。不管怎么说,刘非也是朕的哥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想,就让刘建继承江都王位吧,也许他和他爹不一样,毕竟是受过董老夫子教诲的人嘛!”
东方朔点了点头,接着说:“皇上,既然如此,您也要赦免董仲舒的罪过呢。学生都能继承王位了,师傅岂能还在待罪?俗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活到八十更不易。董老夫子都八十来岁了。再说,那年董仲舒想借阴阳五行学说来杀卫青和微臣,也是中了邹衍《五行书》的毒素,臣今天愈读《五行书》,愈觉得董仲舒可怜呢。”
武帝心想,东方朔这才是大器能容四海之事。朕是听了李少翁的话,才让他读《五行书》,没想到,他读了《五行书》,反倒怜悯起了董仲舒。什么时候,朕该让他讲讲,《五行书》倒底有什么优劣对错来。
东方朔并不知道武帝在想什么,于是便接着提醒了他一句:“皇上,您应该马上赦免了董仲舒,还要好好安顿他一下,好歹他也是一世大儒啊,不然,他在暗地里写些谩骂秦始皇的文章,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武帝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不说,朕也知道。董仲舒他又写文章,说秦始皇‘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不就是含沙射影吗!朕这回不杀他,也不定他的罪,朕反而赏他,给他点儿官做。这样吧,朕让他去做胶西王的相国,济南安置吧,总得给他一口饭吃。”
东方朔听到这话,不禁频频点头。他从心眼里佩服这个皇上,别看他看起来随随便便地封了一个王侯,安排一个官位,每个名堂里可都藏着一般人所不知道的玄机和深意!也许这是祖传的智慧吧,汉高祖起兵之前,穷途潦倒,经常到自己的嫂嫂家要吃的。有一次带着几个朋友再去蹭饭,嫂嫂便当着他们的面刮起锅来,意思是锅里已经空空如也。接下来刘邦锦衣还乡,高歌大风,有点小功便封侯,能沾光的脸放光,唯独没有这个嫂嫂家的好事。嫂子只好为自己的儿子求个侯爵,刘邦便封这个嫂嫂生的侄子为“锅亏侯”,虽然也是侯,却是让他们背起了八辈子都掀不掉的耻辱和黑锅!眼下的皇上没做太子时,曾被封作胶东王。如今他安排董仲舒为胶西王的相国,分明是告诉董仲舒,你与皇上是东西相左,南辕北辙的人物,你要小心从事,别把自己的老命再玩丢了!还有,胶西实际已经不是一个国,那个地方只有胶东国的五分之一大,而且老早就改名叫高密国,所辖之地也仅是高密一县,可以说是天下最小的王国!皇上以此安排了另外一个兄弟辈的人物,只不过是刘家一个子孙的养老名义罢了,让董仲舒做这种既无名、又无实的王侯相国,还不是给他点官俸米粮,让他像孟子说的那样,七老八十可以食肉矣,免得死的时候,仍然面带菜色!再者,皇上安排他到济南去住,分明是交给济南太守公孙遂来监管的意思,那公孙遂是公孙贺的堂弟,还等于把董仲舒监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啊。想到这儿,东方朔不禁抬头看了武帝一眼,觉得他很是了得,同时还以为他做事太损了一点。可他再转念又开始自责:这不都是跟你东方朔学的么?不然,也许他不会如此尖刻呢!
武帝可没想这么多,他的心思早又回到了太子身上。他看到东方朔沉思半天,以为东方朔也在想着太子之事,便说:“好吧,就让卫青和朱买臣辅政,让太子监国一阵子,看他有没有出息!”说到这儿,武帝突然停下了,看了看珠儿和霍子侯,便挥了挥手:“你们,出去!”
霍子侯很知趣地走到门外,珠儿却看了皇上一眼,嘟囔着嘴,不情愿地离去了。
东方朔问:“皇上,有何要事想说?”
武帝脸上露出点微笑,悄悄地说:“爱卿,你别看太子他才不到十六岁,可他却快让朕抱孙子了!”
“是嘛!”东方朔有点吃惊,但马上也就释然了。“皇上,等到你抱上孙子,太子也就十七岁了。十七岁生子,难道还算早吗?何况太子他身边美女如云。”
武帝摇摇头:“只是那女子的身份,是个婢女!唉,也是朕的疏忽,没有早点定太子妃。”
东方朔说:“既然她快要生了,就定呗!噢,我知道了,皇上您是想等她生了男的,才定作太子妃!”
“不对!”武帝问道:“东方爱卿,难道你就没想过,朕为什么现在还不定太子妃?朕想定的太子妃,到底是什么人,你就心中没数?”
东方朔也吃惊了,干吗我要想这些?太子又不是我的儿子!他看了看皇上,一个劲地摇头。
“东方爱卿,朕心中的太子妃早就有人了,就在你的身边!可她现在还小,才只有十二岁。朕原想再等三五年……”
东方朔明白了,皇上是在打珠儿的主意!不行!这是郭解的女儿,如果让珠儿当上太子妃,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么?我怎么向死去的郭大侠和云儿交待?噢!怪不得皇上愈来愈喜欢珠儿,原来他……?
武帝看到东方朔满腹心事,便问道:“怎么,爱卿,你以为这样不妥?”
“不妥,不妥!正如陛下所言,太子文弱,可我的珠儿性格刚烈,太强。何况,这珠儿长大了,别说我东方朔作不了她的主,就是皇上,恐怕也难让她百依百顺啊!”东方朔半是搪塞,半是说真话。
“那好,那就先由着他去,如兄长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树大自然直,过两年再说。”说到这儿,他的脸上再度泛起悲痛,声音也低沉下来:“还有一件事,兄长,李夫人她死了!”
东方朔也有点沉痛:“皇上,臣已经知道。”
“都是朕的错啊!”武帝自责自艾。
“事情都过去了,没有后悔药可吃。陛下,以后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啊!”东方朔的话中,意存深远。
武帝沉思片刻,大惑不解地说:“东方兄长,你说怪也不怪。那李夫人死前,说什么也不让朕见她一面。”
东方朔还不明白这事儿?他看了武帝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那……皇上,您生气吗?”
武帝坦然地说:“朕当时很是生气。可这些天来,朕的眼前便始终是她活着时的音容笑貌,好像她没有一点病容,她还是那么漂亮,还在朕的身边婆娑起舞。让朕挥之不去啊!”
东方朔瞥了他一眼:“皇上,您说怎么办?”
武帝并不答话,只是从大袖子中掏出一块黄绢来,递给东方朔。
东方朔一看,原来这是一篇辞赋。他扫了几眼,便大声念到:
美连娟以修雩兮,命挹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消亡。
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疆。
托阴沉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
念穷极之不返兮,唯窈渺以徜徉……。
念到这儿,东方朔停了下来。他没有想到,皇上对李夫人的一片情感,并不是逢场作戏,而是出于内心!东方朔也是性情中人,便感动地说:“皇上,您这辞赋写得好!不是臣夸奖您,您这赋情生其中,心为至诚,就连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也不能如此让人伤心,使人落泪啊!看来,臣在李夫人临死之前,为她出了一计,还是值得的啊!”一不小心,又走了嘴。
“什么?你还为李夫人出了一计?”
“皇上,臣说过这事么?”
“你刚才还说,‘看来,臣在李夫人临死之前,为她出了一计,还是值得的啊!’”
东方朔只好承认:“皇上,李夫人死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你看她一眼,那计策是臣出的。皇上,您想,如果你见到李夫人死前的样子,您会伤心欲绝;这个尚且不论,如果你发现她蓬头垢面、珠老花黄的样子,您今天还会写出如此美好的辞赋吗?”
武帝点点头:“说得对,做得对。东方兄长,朕眼下只想补偿对她你欠疚。朕准备封她生的那个儿子为昌邑王,你说行么?”
东方朔说:“皇上封皇子为王,是皇上您自己的家事,臣有何权利插话?”东方朔见武帝又要变成小弟弟,便把武帝往皇上的位置上推。
“朕还想给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封侯。”
东方朔大惊:“皇上,使不得,使不得!自高祖以来,便有成规,不上战场立功者,不能封侯。那李广利杀猪的一个,怎么能无故封侯呢?”
武帝想了想,便说:“朕也没说现在就封啊!朕不是让他随你习武吗?等他习武有成,朕便让他到边关打仗;打败了,死活由他,打胜了,再去封侯,岂有不成之理?”
东方朔摇摇头,一点也没办法,手中只是摆弄着两个刚做好的白色的小骰子。
“东方爱卿,你怎么又做了两个骰子,还这么小?”武帝急忙问道。
“皇上,臣原来用砖瓦做的,珠儿玩几次就玩烂了。这回,我用牛的骨头给她做两个,让她多玩几天。”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云儿死了,可她给你生了这么个女儿,不管是情愿手的,还是不情愿的,都是一份阴德啊!”武帝一边叹道,一边认真地赏玩着那两个骰子。
“皇上,您要想做,拿几块好玉来,我给你做玉的。”
“哈哈,东方朔,做这两个小骰子,你让我拿几块好玉来。你留下来的也太多了!”武帝不情愿地说。
“那也得把这两个骰子还给我,这是给珠儿的。”
“朕不是想要这两个骰子,朕一直再想给李夫人生的儿子取个独特的,别人想不到的名字。东方爱卿,看到这骰子,我倒想起一个字来,骰子的骰,用这个字当名字,怎么样?”
“您是说,让二皇子叫刘骰子?皇上,您别逗了!李夫人要知道了,也不高兴呢!还是换一个字吧!”东方朔听了直摇头。
“那就叫(骨)膊。”
“博士的博?皇上,你想让他做什么样的博士?儒学博士?”
“儒术博士?我汉家的子孙要当儒学博士,汉家就该走下坡路了!不行,朕说的的博士,是骰子的左边,加上博士的博的右边。这个字,就和胳膊的膊一个读法,但意思却不一样,专门用作皇次子的名字。”
“皇上你的意思是,让他将来做个骰子博士?”东方朔惊奇起来。
“对,对,东方爱卿,朕的儿子,只要一个成器的就行,有了太子就成!其它的儿子,都让成玩骰子的博士,玩狗马的博士,哪怕是算命卜卦的博士都成,反正不能个个强悍!”
东方朔点点头:“皇上,您这个主意,可不是臣给您说的。”
武帝笑了起来。“东方朔啊东方朔,朕都四、五十多岁了,你以为还死守你那三千竹简么?朕还有一个主意,你要是知道了,准也会大吃一惊的!”
“皇上,您还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念头,说出来让臣听听?”
武帝认真起来,一脸正经地说“朕这些天因李夫人之死,想到卫皇后之哑,朕的女儿之疯。整日坐卧不宁,朕觉得对不起皇后,也对不起女儿啊。”
听到这儿,东方朔自然为之动情:“皇上,您能想到这一点,就算是有情有义的君主了。”
武帝不在乎东方朔的称赞,继续坦露自己的真情:“朕拥有佳丽五千,宫女数万,自可忘却诸多烦恼。可皇后独守宫中,又面对那样的女儿,她如今日渐衰老,孤独清冷。”
东方朔不明白他的意思:“皇上,您的意思是?”
武帝说道:“朕已让公孙贺代理丞相之职,而大行令的位置空了出来,朕想让另一个人来担任。”
“谁?霍光?”东方朔脱口而出。
“不,张骞。”武帝露出征询的眼光。
东方朔大为惊讶,他没想到皇上会有如此怪诞的想法!“皇上,大行令主管一职从来都是皇上的亲信担任,公孙贺是卫皇后的姐夫,所以适宜。可张骞他……东方朔四处看看,见只有他和皇上两个在一起,索性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他与皇后早年之事,您是了解的啊!”
武帝点点头:“正因为朕了解这些,朕才要张骞担任此职。”
东方朔站了起来:“皇上,你真的认为这样安排好吗?”
武帝也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兄长,难道你以为朕这是不怀好意?张骞前后出使二十年,又在疆场六七年,如今已五十多岁的人了;而皇后也已年近半百,白发苍然。朕再不让他们两个有相见说话的机会,朕的心里更不安啊!”
东方朔愣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皇上,恕臣直言。”
“兄长,尽管说来。”
东方朔激烈地说:“皇上,您这样做,看上去是要照顾他们,实际是为你自己内心找一份安慰。是逃避自己的良心不再受到遣责!使你自己对后宫美人的乱幸起来,更为心安理得!”
武帝一点也不回避,反而点头称是:“你说得对,说得对。可是东方爱卿,朕不这么做,不照样可以今天幸这个,明天幸那个,难道会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东方朔却叫道:“就算你是好意,可皇上,您这样做,不管是皇后,还是张骞,万一有个不测,就太不值得了!”
武帝却也实话实说:“那就要他们自己好自为之啦!反正朕没有歹意!”
东方朔摇摇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皇上,臣看不透你!”
武帝却反驳道:“那是因为朕也看不透你!我们说好了,要共伴始终,共成大业,你却一会儿想不干,一会儿又要隐居呢?”
东方朔索性坐了下来:“皇上……,既然你今天说了,那臣今天就索性和你说个明白!”
不料武帝却拂袖起身,边走边大笑:“哈哈哈哈!朕和你的事,一千年也说不明白,除非将来有个比我们俩都要高明的人出现,不然,就是一万年,也没人能解得开咱哥俩之间的谜!好啦好啦,朕要回宫颁诏,你去卖你的珠宝,今天谁也不管谁,明天一早,朕和你一道率五万大军,东赴瓠子,堵河庆功!”
“皇上,大行令的事,你可要三思而行啊!”东方朔在武帝的身后叫道。
廷尉府中,张汤正给“鲁谒居”疗伤。
赵禹上急急忙忙地走上来,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
张汤问道:“赵大人,让你打听的几个人,情况怎么样?”
赵禹说:“秉大人,江充如今在杜大人手下做事,乖巧得很,杜大人很是赏识;吴丑生读书有成,刀笔甚利;只是……”
张汤瞪起眼睛:“只是什么啊?说!”
见张汤有些着急,赵禹反而不急了,他不卑不亢地说:“大人,那吴丑生终日读书,还帮杜大人做些刀笔事情。只是那个张安世……”
“张安世怎么样?”
赵禹不满地说:“他终日饮酒作乐,眠花宿柳,谁也不敢管他,动不动就打架滋事。”
张汤点点头,没说什么。可他心里在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张汤心目中的义子!让他饮酒放纵吧,酒多了才能忘记过去;放纵了才会安稳!
赵禹却露出一种矛盾的心态:“张大人,只怕杜周一时疏忽,看管不周……”
张汤看了赵禹一眼,然后纵情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看管不了张安世,他还叫什么杜周?赵大人,你看管好你自己吧,不要与那个霍光勾勾搭搭!”
赵禹吓得眼睛只敢往地下看:“下官尊命。”说完便要离开。
“回来。”张汤又将他叫住。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赵禹这才抬起头来。
“听说皇上又让董仲舒当起了朕西王相国了。这个老夫子最近在做些什么,你可要替我弄清了。”张汤说道。
“下官尊命。”赵禹再度唯唯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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