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上,风沙弥漫。霍去病率领他的三千羽林军,在凡是有人迹畜影的地方,纵横驰骋。霍去病杀红了眼睛!他们先是见到人影,便要追问,问不出结果来,就将他们杀掉!再到后头,他们连人影也见不到了,只能看到牛羊马群。于是他们便对着牛羊一阵乱砍。
前面又是一座山峰。纵马越过山脚,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匈奴夫妇,赶着羊群往北走。他们看到汉家兵马,急忙躲避,可是为时已晚,他们被前头的几个骑兵赶到一个沙坑内。
黄恩浩迟疑一下,问霍去病说:“大司马,杀不杀他们?”
霍去病看了看那夫妇俩,那女的吓得浑身发抖,可男的却是怒目而视。霍去病毫不犹豫地说:“杀!不能留下!”
两条生命马上化为沙漠上的冤魂。
霍去病率兵继续冲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草原上阴风四起,愁云惨淡。
长安钟粹宫中。卫子夫正与她的一儿二女在一起,准备嫁衣。卫长公主如今已经一十七岁,面若桃花;次公主十五岁,颇懂人事;太子刘据也已一十三岁。他们在看卫长公主试衣。“母亲,皇后,妈妈!你看看,这件粉红的多好啊,我最喜欢了!”卫长公主高兴得不知如何来叫妈妈。
卫次公主很是调皮:“姐姐,光你喜欢还不行,要大司马喜欢才行啊!”
卫子夫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们,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太子刘据对姐姐们试衣没有兴趣,男孩子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他跑过来问道:“母亲,父皇宣金娥姐姐和蒲柳子进京,怎么还没到啊?”
卫子夫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他们远在临淄,还要准备些贺礼什么的。你金娥姐姐离开长安的时候,你还在你修成君姑姑的怀里头呢!你记得他们?”
小刘据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蒲柳子,想辛苦子,想去病哥哥,卫青舅舅,还有东方……”
他的二姐姐把话抢过来:“你还想‘东方第一剑!’母亲,弟弟最近可迷练剑啦,他说,东方大人回来,他一定要父皇恩准,拜东方大人为师!”
卫子夫笑了笑:“据儿,昨天公孙太尉带你去看辛苦子,他的伤怎么样了?”
刘据稚嫩的脸上充满悲伤。“母亲,有太医相救,辛苦子当然没事了。可是他的这只胳膊没了,可惨了。”他边说,边用手摸着自己的右臂。
卫长公主却不关心这些,她急着问另外一个问题:“哎,弟弟,你看到罗敷了吗?”
刘据点点头:“看到了。”
卫长公主急切地问:“她比我漂亮吗?”
刘据认真地说:“姐姐,她哪儿比得上你啊!”
卫长公主听了,面上高兴得很,心里却不踏实:“弟弟,你是太子,可不能骗人哟!”
“我骗你做什么?她真的没你好看啊!”
卫子夫走上前来,问道:“好,据儿,那你说,罗敷漂亮在哪儿,你姐姐又漂亮在哪儿?”
这下子小刘据的话说得不畅了:“母亲,儿臣……”
二姐过来用手逗他:“小男子汉,说啊,说啊!”
刘据被她弄得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说,说不好。母亲,儿臣只觉得,姐姐她像皇宫花园里的白色的菊花,可罗敷她,倒像长在山野里的牡丹!”
卫子夫高兴地点点头:“据儿,你不喜欢牡丹花?”
刘据想了一下,答道:“母亲,儿臣觉得她太……太惹眼。”
卫长公主听了这话,特别激动,她放下手中的衣服,跑过来要亲弟弟一下。太子忙红着脸躲开。
卫子夫高兴地将他搂在怀里:“据儿,你真是母后的好孩子。”
刘据还是忙着挣开:“母亲,儿臣已经长大了。”
次公主走过来,捏住太子的耳朵:“你才十三岁,大个什么?你说,姐姐我像什么花?”
刘据被她捏痛了,边叫边说:“哎哟!你像宫墙上的长满刺的蔷薇花!”
沙漠之上,马蹄声声。东方朔与霍光率领十余骑兵,到处寻找霍去病。
他们见到路上的牛羊被杀戮了许多。二人不时地相对而视,神情不再是惊讶,而是很多忧虑。
“东方大人,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自从长大了以后,霍光就很少再叫东方朔“干爹”,东方朔以为他是爱面子,也就不要求他和霍去病一个样。
东方朔走下马来,他在牛羊尸堆里行走几步,终于在一个沙坑里,见到那对男女牧民的尸体,东方朔更为吃惊,大叫道:“霍光,你来看!”
霍光急忙前来,看到如此情形,他不禁失声:“啊?难道他疯了?”
东方朔急忙上马:“别说啦,快追!”
战马又在沙漠中驰骋起来。
建章宫中。武帝正与李夫人在一起嬉戏。李夫人摆动着腰枝儿,边舞边走,而武帝边看边追,眼看要追到帷幕后头。
张汤早已来到庭外,他一直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希望武帝能够看到自己。武帝背对着他,哪里看得到?倒是那李夫人,看着张汤小心翼翼的样子,却理也不理他。张汤心里对李夫人一阵臭骂:你这个婊子,妓女!送给我我都不要!可他的脸上依然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那李夫人也是神奇,她觉得张汤这个样子,肯定有要事,而且她也觉察到了张汤对自己有点异样。所以,当武帝扑上来抱住她时,她便将嘴向远处呶了呶。
张汤看到这个婊子用如此方式对待自己,脸便难堪起来。可当武帝一转脸,张汤的面上马上绽出一堆微笑。
“张汤,那些编造童谣的,捉住了没有?”武帝知道张汤的来意。
“启奏皇上,三个主犯,全捉住了,可他们……。”
“他们不承认,对吧。”武帝就知道,准是这个结局。
张汤点头哈腰:“是的,皇上。”
武帝不以为然地说:“张汤,那个汲黯,根本就不会编造童谣。别逼他了啦。”
张汤却另有所告:“可是皇上,他在狱中,还敢说皇上昏……昏……。”
武帝瞪大眼睛:“他说朕是昏君?”
张汤不敢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一听武帝说出,便连连点头:“是。”
武帝大笑道:“哈哈哈哈!朕是圣君,还是昏君,由不了他说,也不是朕说的。这要由史书去说!哎,太史公司马谈的身体怎么样了?”他将脸转向一旁冯子都。
“回皇上,奴才昨天问了太医,太医说,老太史恐怕不行了,已经让他儿子准备后事。”
武帝呆了片刻,然后对张汤说:“张汤,你去告诉司马迁,这太史的事,就由他先领下来。朕对他寄以厚望啊!”
“臣遵旨。”张汤说完就要走开。
“慢着!那杨得意,是不是也被你捉起来了?”武帝追问。
“是的,皇上。”
武帝有点动情:“杨得意随朕二十多年了,他是因为要在朕的身边,为朕养狗,被所忠骗进宫中,做了宫刑的。他离开了朕,心里难受啊!要是他学着东方朔,编几句童谣,你就饶过他一回,算啦!”
张汤请示:“皇上,您想怎么处置他?”
武帝想了一想:“朕想等东方朔回来,让杨得意跟着他,和他弟弟,那个叫道儿的,在一起生活。朕让他锦衣玉食,安享晚年,不能再像所忠那样啦!”
张汤却不以为然:“皇上,这法?”
武帝生气地问:“照朕说的去做!朕的话,还没有法大?”
一条大河,自北而南,蜿蜒曲折。这儿的河水流向北方,对于汉军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这便是匈奴最北部,后来成为俄罗斯境内第二大河的鄂毕河。这条河通往北冰洋。可霍去病他们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天气愈来愈冷!
尽管天很冷,士兵们和他们的战马,看到河水,还都是不想走了。霍去病明白他们和战马要做什么,忙命部队停下来,到河边饮水。
走在最前面的黄恩浩,突然有所发现,他手指着水中的一只鞋,大叫:“大司马,你看!”霍去病认真地瞅瞅:“好哇!一只鞋!兄弟们,这是上天的警示,‘一只鞋’就在这儿不远!快,我们沿着河,向北追!”
鄂毕河边,老态龙钟的匈奴单于耷拉着头,坐在他的帐篷内,一边喝着马奶,一边听手下的人报告情况。
约有数千人马,在鄂毕河东的曲地里支起帐篷。
伊稚斜不关心别的,只问这一句:“太子他们,有消息么?”
匈奴将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作回答。还是大将斡离不出来说话:“大王,听说太子遭受卫青的武刚车重创之后,带领三五人,转向河西,躲避到大月氏西北去了。
伊稚斜早已知道这个情况,他知道,斡离不等人也是在安慰自己,反正只要听说自己剩下的唯一的儿子还活着,他就还有信心。“好。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来找我,各自为战,好自为之吧。”
斡离不却说:“大王,我们别再北上啦,末将听说,再往北走,就到了一个全是冰的大洋啦!”
伊稚斜有点吃惊:“我们跑了这么远?”
“是啊,我们跑了一个多月,霍去病他们,恐怕早就班师回长安啦!”
伊稚斜突然想起了他的单于庭,他的狼居胥山,他的余吾河,他的大儿子伊稚正,还有自己哥哥的儿子真正的太子于单。想着想着,泪水从他的两颊流了下来。
众人也不相劝,他们这些天,对此习已为常。
突然,帐外听到马嘶声!
斡离不急忙出帐,只见南面战尘迭起。他大叫道:“不好!追兵来了!”
伊稚斜倒是不慌:“本王再无退路。来吧,和他们拼了罢!”
伊稚斜拿出自己的剑来,走出那顶透风的大帐。匈奴所有将士,都荷戈执剑而出,全部露出愤怒的神色。
远远的沙尘之中,一队汉之骑兵出现了,为首的正是霍去病!
终于见到了匈奴单于,霍去病喜从心中来,怒向胆边烧,这一喜一怒,把他那张本来已经亢奋的神经刺激得越发昂藏,近乎张扬。他满面红光,大叫道:“‘一只鞋’!你的死期到了!”
伊稚斜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哼!你也别想活着回去!”
双方一场恶战。他们都是骑兵,一方是草原的骏马,一方是黄土地的骄子。草原骏马奔啸多年,非要将残力余风在竞争对手面前泄尽不可;黄土地的骄子,裹挟着峨汉华岳之势,非要将敌人摧毁于自己脚下。他们的腹中没有粮食,但有他们心爱的马肉;他们的衣着无法抵御北方的寒冷,但心中的烈火却要把宿敌燃烧殆尽。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厮杀,用天昏地暗来形容早已不妥,因为此时太阳确已西沉,宇宙似乎又回到了洪荒年代,仿佛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又在不周山前,施尽他们所有的伎俩,带着有生命以来千万年的勇力与胆气的积蓄,带着人类争强逞狂的嚣张和暴戾,演出了一幕让上苍都为之扼腕叹息的格斗。
刀光剑影,血溅横尸。
一个个人跌落马下。一匹匹马倒了下去。
虽然汉家羽林军已不足三千,但对匈奴残兵来说,数量上还占优势。可是,匈奴人已经毫无退路,除了死外,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匈奴人已呆了许久,想了许多,也透彻了许多;汉家轻骑却处强弩之末,虽是鲁缟,也要用力才能穿透,何况他们心中有些糊涂。匈奴将士家在哪里?只有汉军才想念他们的家国!匈奴单于国都何方?只有霍去病才挂牵着长安皇宫!从心理而言,匈奴将士潇洒通脱,犹如一群在河边光着屁股游泳的孩子,犹如在老婆死尸面前遥想天堂的庄子,他们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欲望,只想让人看到他们的身体还是那么灵活而有生气,只想找个盆子,一边敲打着一边为尸体而高歌。而汉家军队则不然,他们的信念是:获胜!回长安!无上的荣誉,无数的金钱美女,还有,从此一劳永逸,不再远离家人……上苍有眼,他看到了在亡灵前一丝不挂且鼓盆而歌的庄子,和在父母墓前誓守三秋而背着沉重枷锁的孔丘,两个人都在苍天面前展示自己的能量。
匈奴残兵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汉家神兵一批一批地倒了下去!战场上的人愈来愈少,可霍去病发现,原来是两个汉兵对付一个匈奴,可不久之后,匈奴与汉兵成为一对一之势;再过一会儿,他清楚地意识到:惨淡的月光之下,只有一员熟悉的战将还和自己同在,那就是黄恩浩;而他面前的匈奴人至少还有五六个人。
黄恩浩的眼睛死死盯住斡离不。是他,杀死了许多汉兵;是他,始终不离开匈奴单于,而且还在窥伺着霍去病。黄恩浩知道,自己的一条大腿有异样的感觉,好像被蛇咬了一口,生命正从那里向外流泄。然而他更知道,不能懈怠,不能倒下,不能用手去摸一把,甚至不能用心去想。他手中的剑,只能挡住斡离不和另外三个匈奴护卫的剑,他眼睛的余光,也只能偶尔向他的大司马扫去一眼。
不知是自己的剑捅到他们的身上,还是他们扑上了自己的剑口,黄恩浩发现,又有三个匈奴护卫倒下了。惨星淡月中,除了他和大司马外,只有三个人和他们对阵。他的心头一阵喜悦。他的任务只剩一个,刺死斡离不,为霍大司马活捉“一只鞋”扫清最后一个障碍。到这个时候,他想起“一只鞋”这个名字,他不禁想笑,只觉得这个名字是他一生觉得最好玩、最好笑的名字,于是他又享受到平生最大的乐趣。他的腿不痛了,心也不再挂牵了,一只眼睛里模糊的东西挡不住自己的视线,斡离不已经没有刺出剑来的力量,而他却有!他跨前一步,用那只已经外泄生命的腿再跨一步,勇武有力地再跨一步,然后将剑刺进斡离不胸部。
他没想到,就是那只让他愉快无比的“一只鞋”,也将那把老而残的剑锋,刺进了他的后心。他倒了下去,那个手握剑柄的“一只鞋”,也被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倒了下去。
霍去病惊呆了。黄恩浩也死了,他们都死了!而匈奴人还有一名壮士,和自己拼命!那个壮士,肯定是匈奴单于武艺最高的侍卫!霍去病啊霍去病,你是干什么的?三千羽林军,插着羽毛便想飞的羽林军,难道就这么被葬送了?你还想什么?还有时间想吗?对面的壮士又扑了过来!这是皇上赐给我的剑,杀了这么多人,剑锋还很锋利。东方干爹还教过我鸳鸯剑法,其中一招是“交胫之吻”,便是把自己的剑藏在身后,躲过敌人的剑锋却不远离,让他没有再起剑的机会,顺势贴着对方的剑身,左臂将敌人抱住,右手从背后,从自己的左肋边上,插出去!插出去!好一个“鸳鸯交胫”,东方大人说,成了家以后,再用这一招,会有很多快意。可我这时候用上了,不也是很顺畅么?匈奴壮士倒了下去,倒了下去!
可是,一个苍老的生命站了起来。他从自己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站起,两眼在残月下露出喜悦的神色。他微笑着向霍去病走去,空空着两手,向霍去病走去。
霍去病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他的剑。那剑上的血,滴在沙地上,声音沉闷而潮湿。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一个浑身是血的老者,一个在死亡面前向自己微笑的老者,正向我走来。用我霍去病的剑法来刺死他呢?还是用东方干爹教我的另外一招,“虹刃困兽”?
可是霍去病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他的心中有百千种剑法,此时却刺不出来。自己没办法发力了,只能将这剑挺住,对着他,对着可怜的“一只鞋!”可那“一只鞋”却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用最后的力量举起那棵苍老的树干,扑到面前那柄生机无限的利刃。
霍去病惊呆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气在往头上急剧地涌动,而横穿在自己剑刃上的一棵老树干却无比沉重。他想躺下来,歇息歇息。
不料,那棵老树干却伸出两只有力的手来,将他的脖子死死地扼住。
风瑟瑟,如哭似泣;天哀哀,残目斜闭。
汉家长安的钟粹宫中,热闹非凡。武帝今日应皇后之邀,来到宫中,兴高采烈地享受天伦之乐。他端坐在众人之中,右边为恭顺慈详的卫子夫,左边则是白发萧然的修成君。他的儿女们与东方蒲柳和金娥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着玩。金娥身边有个小男孩,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儿。这女儿成了卫长公主她们互相传递的小玩物。
武帝看了看这群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又看看自己的姐姐,然后说道:“姐姐,看着他们在长大,朕觉得,我们都老喽!”
修成君张开口来,牙齿剩下没几颗。“皇上,弟弟,姐姐老啦。姐姐就等着,再看到你能领到亲孙子,姐姐就死而无憾啦。”
卫子夫见她话音悲凉,便说:“姐姐,别这么说。姐夫不在了,皇上会帮你。”
修成君转过脸来问武帝:“皇上,弟弟,听说你在修炼长生不老?”
“噢?你也知道?”武帝笑着回答。
修成君也笑了:“皇上,这满长安的人,普天下的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啊!”
武帝听不出她的话是誉是贬,便问道:“姐姐,你说,我能长生不老吗?”
成君的眼直视前方,坦然答道:“但愿你能!可是,姐姐的话,有时不中听。”
“姐姐,你说吧,朕不会生气。”
修成君却说起自己来。“前年,你姐夫死了,姐姐很伤心。姐姐也想,人要是能不死,该多好啊!”
武帝当然是感慨相同:“是啊?朕也是这么想的。”
修成君却来个峰回路转:“可我再一寻思,不对啊!这人要是不死,眼前这些儿女们,要他们还有什么用?”
武帝听了此话,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再看看卫子夫,卫子夫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哀愁。他知道,姐姐说的是真话,自己从未想到过的真心话。不知不觉地,他竟冒出这句话来:“姐姐,你说的可真深刻!”
“什么‘深刻’?姐姐不懂。姐姐只是想,要是我们都不死,不就成了这些孩子的对头了么?”
武帝再次陷入了更深的困境。“这……,是啊。”
卫子夫见他们这么深一句浅一句地说话,心中的忧郁再度升起。可她还是理了一下头发,温柔地劝说武帝道:“陛下,别想这些了,快点安排蒲柳和金娥,当伴郎和伴娘吧。”
天蓝蓝,草青青。
日出三竿,一位匈奴少年赶着羊群走了过来。前面的头羊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后边所有的羊群,全停了下来。
那少年的眼睛突然瞪大。他的嘴巴也随之张得很大。原来他的面前,一堆一堆的,全是死尸!
少年急忙跪下来,向着苍天,轻声地祈祷。
他再度站起来,想从这些死尸前绕开。
突然,他发现尸堆上,动了一下。
少年略有迟疑,站定在那儿,再看一次。
尸堆里头,又是一动!这回少年不再犹豫,他转过身来,向尸体走去。只见在一个尸体下,有一年轻人,脚偶尔动弹一下。少年想推开尸体,不料那尸体上的双手,还卡着地下那个满面是沙的人的脖子。
那少年并不害怕,他用力将上边的尸体推向一边。不料那尸体却和下边的人一同翻转,由原来的叠压改为对面而卧。少年这回看清楚了,卡人脖子的双手,长在一位尚未瞑目的匈奴老者尸体之上。他拼命地拉那双手,却一点也拉不开。少年跪了下来,伸出自己的那双小手,慢慢地将老者的双眼抚上。然后他又用自己纤细的手指,一个一个地将那老者卡在人家脖子上的手指掰开。奇怪的是,那双手竟然顺利地放松了!
少年将在手放到那面目模糊之人的鼻子前试了试,发现他还有点气息,于是眼睛一亮。他将自己的羊皮水袋送到面目模糊之人的嘴边,向里面滴了几滴水。水滴,浇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少年便用袖子擦了擦。
原来是个汉人!不用说,他是霍去病。
霍去病此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是公主的声音,是她心爱的人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漫漫长夜中夜莺的啼啭,这声啼啭,足以把地狱边缘的幽魂唤回到人间!
沙漠之上,东方朔与霍光等十余骑,也已精疲力竭。
霍光边骑马边叫道:“去病哥哥!”
东方朔向远处看了一看说:“霍光,不用叫,去病不会死的,我们歇歇脚,再顺着这些马蹄,向北寻找!”
长安城中,大行令公孙贺的家中。公孙贺正与夫人卫少儿在堂上聊天。卫少儿虽然也已年近五十,却是风韵犹存。相比之下,大内总管公孙贺苍老了许多。他们正在商议如何给长公主和霍去病送贺礼的事,因为这两个孩子都是他们的至亲。
正在此时,大门外一阵马蹄急鸣。公孙贺吃了一惊,急忙起身,走到大门,只见他的弟弟公孙敖在门前翻身落马。家人急忙救起,架到内室。
公孙贺惊叫:“弟弟,弟弟!怎么回事?”
公孙敖面色苍白:“快禀告皇上,霍去病他,他,不听劝阻,孤军深入,已经多日不见踪影!”
卫少儿大声叫道:“哎呀!去病这孩子,这个时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那还得了?”
公孙贺毕竟沉稳:“你们都不要着急。去病不会有事的。来,我们商量一下,怎样告诉皇上和皇后。千万不要吓着公主。”
草原寂静,万里无声。
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又喝了几口羊奶,恢复了过来。他看着身边的少年,在那儿发愣。
过了许久,霍去病才问道:“小兄弟,你是……匈奴人吗?”
那少年点了点头。
“你懂得……汉人的话?”
那少年又点了点头,还说一句:“懂。”
霍去病怀疑地重复一句:“你真听得懂……汉话?”
那少年娓娓道来:“小的自幼家住祁连山南边,与汉人一道牧牛放羊,所以会说汉话。”
“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一年,也就是五年前,汉兵与匈奴打仗,匈奴败了,让我们跟着逃走。我娘不愿扔下家和牛羊,就留下不走。后来休屠王硬是烧了我家的帐篷,我娘被烧死了。”
霍去病知道,五年前的那场战争,正是自己把匈奴的休屠王打垮了的。好在不是自己的军队烧死了她娘。“那你爹呢?”
“我没爹。我娘说我还没生时,我爹就去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你一样,也是从小没爹!”
少年觉得他更值得同情,于是将马奶袋子送到他的嘴边,一边给他喂奶,一边拍着他的后背说:“是的。从那以后,我就无家可归,便赶着牛羊,往北走,走啊,走,终于走到一个不打仗的地方。没想到,前几天来了匈奴单于,昨天,你们又在这里打得天昏地暗。”
霍去病问:“你叫什么名字?”
“金日石单”。
“金日石单?那好,你知道……我是谁吗?”
金日石单想了想,说道:“我不认得你,可我想,你该是霍去病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霍去病?”
“连匈奴的妇女小孩,梦里都知道你霍大将军!”他说完,竟然唱了起来: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听了此歌,霍去病的心里既是吃惊,又是羞愧。他张口结舌地说:“那你……就杀了我吧。”
不料那金日石单有点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我娘从小就告诉我,不许杀生。
我不仅救过小羊,还救过狼崽子呢!别说你是个还能喘气的人了。”
霍去病听了这话,心中更为难受,他大叫道:“不!你……杀了我吧!”说完,他又昏了过去。
钟粹宫中,卫长公主同样是昏迷不醒。卫子夫急得直流泪水,口中直唤着女儿。公孙贺和卫少儿在一旁,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汉武帝这时匆匆走了进来。
卫子夫叫道:“女儿,女儿,父皇看你来了!”
武帝怒容满面地问:“是谁让公主知道了这件事?”
卫少儿急忙跪下:“皇上,臣妾该死,臣妾原是想安慰安慰公主,没想到她……。”
武帝大怒地对公孙贺说:“谁让你带她进来的?她一个女人,不知道忌讳,难道你这个大行令,也不知道该瞒着公主吗?”
公孙贺也急忙跪下:“皇上,臣知罪。”
这时卫长公主渐渐醒来,睁开眼睛。
卫子夫忙说:“皇上,没事的,公主醒来了。姐姐和姐夫来看我们,你怎能这么怪罪他们呢?”
武帝怒容稍稍缓解,仍说道:“哼!要是公主出了事,我找你们算账!”说完,他走向卫长公主。
卫长公主眼中噙着泪水,气息微弱地问:“父皇,表哥他,找到了吗?”
武帝抚摸着她的头发:“女儿,我的好女儿,你放心吧,父皇答应你,一定要把去病找回来!”
卫长公主泪水泗流:“爹,要是找不到表哥,女儿就不活了。”
武帝听了此话,不禁心头一酸,泪水也流了下来。他哽咽一下,然后强行克制自己,对女儿说:“女儿,别这么说。你知道吗?东方大人,霍光,还有你舅舅,他们都在寻找,爹说话算话,一定还你一个……活生生的霍去病!”
沙漠之上,东方朔与霍光等十余骑,他们来到鄂毕河边。霍光边看地下边叫:“东方大人,这河边,有很多马蹄印!”
“好!我们顺着这条河,再往北上!”东方朔头也不抬地说着,然后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子。那匹白额花马拼命地跑去。
草原之上,日已西斜。霍去病又慢慢地苏醒过来。金日石单在一边给羊挤奶。他发现霍去病又醒了,便急忙将奶袋子送到霍去病的嘴边。
霍去病摇摇头,表示不愿意喝。
金日石单觉得奇怪,便说:“你这个人!能活着还不想活,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想着你的人么?”
霍去病吃惊地看着他,反问道:“这世上,还有想着你的人么?”
金日石单毫不犹豫地指了指羊群:“有啊!我要是不活着,它们怎么办?”
霍去病听到此话,更为悲伤。这个因为自己而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个无人可恋却恋着牛羊生命的孩子,在霍去病的眼里,好像是上帝赐给他的一面镜子,让他照都不敢照啊!
金日石单将羊奶再递过来,霍去病却将它打翻在地!
“大将军,大将军!你自己要一心活下去,活下去!”金日石单仍在叫着。
此时远处传来急剧的马蹄声。金日石单站了起来,只见又一队汉军奔了过来。
东方朔和霍光见到了一个少年。霍光说道:“大人,看,那儿有个孩子!”
金日石单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东方朔和霍光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地下的霍去病,不约而同地跳下马来,扑向前去,抱住霍去病。东方朔大声叫道:“去病,去病!”
霍光泪流满面,大哭着叫道:“哥哥!大司马,大将军!”
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东方朔一眼:“干爹……。”
东方朔急忙对霍光说:“快,快去找一辆战车,弄两匹好马来!”
“是!”霍光抹抹眼泪,应声而去。
卫青大营之内,东方朔带着生命垂危的霍去病来到营前。卫青和将士们十分悲哀,但也都松了一口气。霍光和金日石单等在给霍去病擦洗身上的伤口。一名随军医生在给霍去病诊治。等到那医士看完,卫青将他拉到一边,问道:“怎么样?”
那医士回答:“大将军,他身上有伤二十七处,其中有五处带毒。”
卫青对东方朔说:“兄长,请你速速回朝,向皇上禀告此事。小弟带着去病,向长安慢慢进发。”
东方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他走到霍去病的车边,俯下身来说:“去病,你好好养伤,等我见了皇上,再回来接你。”
霍去病慢慢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干爹……告诉……皇上……。”
东方朔再往下俯了俯身子,将耳朵贴在霍的脸上。“说吧,孩子。你想跟皇上说什么?”
霍去病瞪眼瞅向天空,脑海里浮出卫长公主的形象。他微微一笑,说道:“干爹……请您……告诉……皇上……,别……打了……,我想……有个家……。”
东方朔的泪水夺眶而出。“好的,孩子,我这就回长安,给你安顿一个家!”
卫青和众人全部流下了眼泪。
建章宫中。武帝面有愧色地听着东方朔的禀告。整个宫殿只有他们两个人,连丞相李蔡也被挡在外边。近半年没有见面了,东方朔黑了许多,瘦了许多,但他却精干了许多。武帝觉得,自己在宫中坐收渔利,远没有东方朔能去战场,要痛快淋漓。一见面时,武帝真想扑过去,拥抱一下这位兄长。可他又觉得不行,不知因为自己是皇上而东方朔是臣子呢,还是因为东方朔是神而自己是人的原因,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些距离,尤其是自己的母亲离世以后。然而武帝还是觉得,他平生心灵上最最快意的事,便是与东方朔在一起交流;而那些后宫御女之事,只是身子骨里头的快意。
东方朔只是轻轻地一揖,便坦然地坐在武帝面前,简要地述说霍去病封禅后,得到武帝之命,便深入追赶匈奴单于的事。他的神色非常疲惫,说话时根本没有过去常见的激情。
武帝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为匈奴单于最终被消灭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霍去病处于危险之中深感心痛。他为英勇善战的汉家将士深感自豪,同时又对匈奴如此顽强深为震撼!听了东方朔的一番报告,他首先发问的不是霍去病的病情。这也大大出乎东方朔的意料。
“东方爱卿,你辛苦了!你说,我大汉毕其功于一役,这回真的将匈奴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了么?”
东方朔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倒不知如何回答武帝的话!自己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他所受到的震撼,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年轻时写的那三千竹简,把世界想得如此简单,天下好像特别渺小,想让一个人主宰天下,简直易如反掌;而今他所见到的,天下是如此寥廓,一个人处于其中,不过蝼蚁而已。也许武帝居于庙堂之中,还以为天下如若干泥丸,在手中捏着,看哪个不顺眼,就把它弄碎,再重新捏上一个。殊不知,将一个人放入大化之中,他自己不过一颗泥丸而已。不管你是大的,小的,还是金丸,石丸,最终都要像泥丸一样消失,而造化还会捏造出更多的泥丸来。匈奴“一只鞋”不过是个泥丸,而你我二人也都是泥丸而已。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那荒沙大漠之上的绿草,你能斩得完吗?哪怕你用天火来烧它,明年它还会勃然而发的!除非你让他连一滴水都没了,一望无际全成了沙漠,那样便可没了生命,可你面对那褐黄埃埃的一片,难道不像一只沙虫一样可悲么?
“东方爱卿,你怎么了?”武帝第一次看到能言善辩、从不为人所屈的东方朔,今天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之中,不能马上应答自己的话来。他是太疲倦了,还是别的原因?
“皇上!你问臣是否匈奴已被斩草除根,是否还有后患,臣没法回答啊。匈奴单于死了,可乌维太子没了踪影,说不定他几年后便会出来;‘一只鞋’可以被剿灭,被撕毁,被烧掉,可是您不能不让草原明天再出来一只更能奔跑的马来!您纵然有一千个卫青,一万个霍去病,也不能将草原上的草全部除掉,让沙漠里的生命全部消失啊!”
武帝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是,照你这么说,难道朕的这场战争,打到如此地步,还不能一劳永逸,不能说是完胜?”武帝像是对东方朔发问,也像是问自己。
“我们胜了,彻底地胜了!‘灭匈奴于大漠之上,得四方诸国朝仪,’臣在竹简上说的这话,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可是皇上,臣觉得这种胜并不是长胜,并不是完胜。”
“那你说,什么是长胜,什么是完胜?”
“长胜便是不争胜而自胜,完胜便是使人从心底臣服。圣人之道,便是如此啊!”
“这么说,朕离圣君,还差了许多?”
“皇上,不是您离圣君还差了许多,而是臣的智慧离圣人还差了许多!臣二十二岁之前写的那三千竹简,今天看来,如小儿涂鸦之戏,不可全信啊!”
“那好!那你就再苦思冥想几年,你先做个智臣,智仙,不,你先做了智圣,再来教朕做圣人、圣君,做那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一帝吧!”武帝这么说着,心里很是急躁。人就是这样,苦苦盼着一个果实,在期盼的过程中,是那样美好,那样玄妙,那样充满诱惑,那样让人难以自制;而那个果实一旦到手,一旦有了结局,却就失去了玄妙,失去了诱惑,甚至失去了期待的意味!圣人有那么多的成功,难道他们也是成功越多,失望愈多么?东方朔站了起来,好像倦意已从脸上消失。“皇上,蒙皇上吉言,臣愿做一名智圣,愿辅皇上做一代圣君。可臣觉得,有一句话,才道破了人生至乐的谜底。”
“什么话?”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唯求索,才有兴趣,才有美好,才有玄妙,才有诱惑,才能让人难以自制,让人奋发向上啊!”
武帝吃惊地看了看东方朔,觉得他像个智者,一下子拨动了自己的心弦;同时又觉得他像个疯子,他又成了屈原!可不是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正是屈原的话!谁不在求索?朕最大的求索,就是想长生不老,就是要不死!你东方朔可以一会儿屈原,一会儿桃仙,一会儿文曲星,一会儿又是谁也不敢惹的太岁!可我呢?虽然我是“朕”,可“朕”还是要和第一个称“朕”的秦始皇一样,“祖龙化烟”;像朕的高祖,朕的祖父,朕的父皇一样,哪一个不是“朕”?哪一个又不是走马灯一样,进了长陵、霸陵、阳陵!对了,为什么我祖父平生慈爱万物,天下称其文德,他偏要以“霸陵”作为自己的墓号,而自己幼有武力雄霸天下之志,却只能建立一个茂陵呢?
这一君一臣,他们历经磨难,得到了久盼之功,盖世之功,而他们自己却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东方朔没有沿着屈原的思路再往下走,他想起了在沙漠上受着风吹暴晒的卫青和将士们,特别是在缺医少药情形下受着苦难的、浑身是伤的霍去病!他的心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又回到了眼前这既可爱、又可敬;既可指望,又难以捉摸;既能够引导,却又难以控制的皇上身上来。看到他那堕入沉思的样子,东方朔觉得,这人为什么愈有智慧,愈要承受那么多的烦恼!只有婴孩,才是最幸福的人!还有,那个名叫金日石单的匈奴孩子,是那样天真无邪,那样清澈如水!如果没有他,就没了霍去病,那我东方朔,还有皇上,现在还不知要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呢!
“东方爱卿,你说,去病的伤势要紧吗?”武帝也从沉重的思考中“醒”了过来。
“皇上,很难说啊。沙漠上缺医少药,而去病他身上的伤,共有二十七处。”他没有将五处带毒的事情如实说出。
武帝长叹一声:“去病啊,去病,都是朕害了你!”
东方朔说:“陛下,臣临行之前,去病有句话,让臣转告皇上。”
“他,他要朕为他做什么?”
东方朔说:“去病他求你,别再打仗了……。”
武帝“哦”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霍去病的话?他要做什么?”
东方朔不管武帝信不信,还是将话传上:“去病说,他想有个家!”
武帝恍然大悟,眼睛开始潮湿起来“是啊!匈奴已灭,他该有个家了!朕答应过他,答应过我的女儿啊!匈奴已灭,该让他们成家了!”
钟粹宫中。卫子夫正和卫少儿、修成君、金娥等人,在一块儿劝卫长公主。
“我说公主,那霍去病是金打的身子,天大的命,不会有事的!”修成君说。
卫少儿此刻少了一些负疚,她力劝公主进食:“是啊!我的好女儿,你再吃点东西吧,不然,你娘要急疯了啊!”
卫长公主遥望着远处,在那儿发呆。
突然,一个小太监叫到:皇上驾到!
武帝快步走进来,边走边叫:“女儿!女儿!大喜啊!大喜!”
卫长公主跳了起来,扑向武帝:“爹爹!表哥回来啦?”
武帝高兴地拍着手:“回来啦,快回来啦!”
卫长公主向武帝身后看着:“爹爹!表哥在哪儿?”
武帝用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笑着说:“看把你急的!东方大人刚刚回朝,他说,霍去病找到啦!”
卫长公主的脸上又起疑云,她半信半疑地问:“那他怎么不和东方大人一块回来?”
武帝有点急,但又不得不耐心地向女儿解释:“我说女儿,你也不想想,我们的霍大将军,霍大司马,是一军的主帅,哪能一个人就跑回来啦?他要和他士兵们一起,轰轰烈烈,凯旋而归!朕要在长安西北百里之处,搭上凯旋门,亲自去迎接他和你舅舅的得胜大军!”
卫长公主这才高兴,她边跳边说:“太好啦,太好啦!姑姑,表姐,你们快走,帮我整理嫁妆去!”
众人随公主而下,只剩武帝与卫子夫。
卫子夫看着武帝,沉重地问:“皇上,去病真的找到了?”
武帝非常坦然:“东方大人刚刚回来,专奏此事,朕还能说假?”
卫子夫仍是忧虑地说:“可是,这些天来,我的心,一直在跳个不停。”
武帝不得不对她说了实话。“夫人,去病负了重伤。”
卫子夫仿佛已经料到。她平静地问:“要紧么?”
武帝摇摇头:“是一个匈奴的孩子救了他。如今去病回到了卫青的大营。皇后,由你哥哥卫青照料,你就放心吧。”
卫子夫又说:“皇上,刚才你看到公主的样子了。要是没有霍去病,她可就……。”
武帝伸出手来,止住卫子夫的话:“别说了,皇后。朕要在百里之外的凯旋门上,给他们举办婚礼。”
卫子夫迟疑地说:“皇上,这合适么?”
武帝非常自信:“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这种大喜之事,是最能让人心境变好,身体安康的!去病为朕拼命,拼了十几年,给什么样的礼遇,都不为过!朕要让丞相李蔡和大将军卫青二人主婚,太中大夫东方朔和大行令公孙贺证婚,一定要把这个婚事,办得惊天动地!”
沙漠之午,烈日高照。士兵们汗流浃背,行动艰难。
卫青抬头看看,又向周围巡视一番,挥手示意,部队停下休息。士兵们纷纷躲到武刚车侧,还有几个还钻到了车下。
卫青走到霍去病的车边。霍光和金日石单手中都拿着挡箭牌,拼命地给霍去病扇风。
霍去病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卫青揭开他身上的单子,发现伤口都在化脓。
卫青关切地问:“去病,去病,你没事吧?”
霍去病睁开眼睛,看了卫青一眼。“舅舅……我……怕是……不……行……了……。”
卫青摇摇头:“不行,去病,你要挺住啊!”
霍去病也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看了金日石单一眼。金日石单不知这些,仍为霍去病扇风。霍去病又叫:“舅舅。”
“去病,你要说什么?”
霍去病再看金日石单一眼。“舅舅,请皇上……善……善待……金、日、石单……。”说完他又昏了过去。
霍光大叫:“大司马,大将军!哥哥!”
卫青镇静而又坚决地发令:“全体将士,昼夜兼程,向长安进发!”
士兵们艰难地爬起来,顶着烈日,继续前进。
武刚车轮吱吱地在沙漠上狂叫。
金日石单放下“扇子”,双手合在胸口,好像是向上天祈祷赐福。
霍去病在车中再次用力地睁开眼睛,他见到了晴朗的天空。蓦然间,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歌声又飞出脑海: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武刚车在沙漠上奔驰。
霍去病的耳朵里传来了雷声。这是冬日的雷声么?
可不是嘛,是雷声。是雷声!
他不仅听到了雷声,他还看到晴空丽日里飘下了片片雪花……
转眼之间,天和地果然融洽地贴到了一起,化成了永恒……
渭水之滨。一个高台拔地而起。自元光年卫青首战匈奴获胜以来,这里建造高台,迎接凯旋之师多次,但从来没有这一次隆重。卫大将军将匈奴的十五万主力部队全部消灭,将一座赵信城夷为平地!霍大司马出生入死,突袭单于之庭,又将“一只鞋”斩于北方的冰海雪洋之中!还有人人称道的东方朔,他用三千兵马吃掉了匈奴支楞儿的三万铁骑,还愣是用从长安百姓手中换走的一千匹母马,勾走了匈奴的万匹公马!他真是神仙?可不是嘛!长安的老百姓愈传愈神;东方朔用神仙之法,将匈奴铁骑吸于石头之上,一个个像砧板上的瓜菜一样,任汉兵随意砍切;他还动用了天兵天将,硬是把匈奴给灭了!这些传说在长安不胫而走,而且愈说愈玄:居然有人说,当今皇上是人间的真龙,而东方朔却是天上的神龙,他带着太岁星卫青、文曲星司马相如,桃仙子霍去病、还有十八名仙女下了凡,专门除奸扬善,为民造福来了!受到黄老之术浸淫百年的长安城,终于圆了黄老学说的一个梦幻,那就是神的功劳,神的福祉!
经过这么一些传言,如今渭水边的凯旋台,就不像以前那么肃穆了。长安的百姓携家带口,数十万人倾巢而出。他们要看皇上真龙天子的风采,要看东方朔神仙风貌;要看卫大将军天将威严,还要看霍去病的少侠风姿。当他们来到渭水边上,又传来一件让人欢呼雀跃的事情,皇上要将自己天仙一般的长公主,嫁给在边关立下盖世之功的霍去病,同时还将长安人人知道的天仙般的罗敷,一同嫁给东方朔那个在战场上失去一只臂膀的二儿子!天啊,长安人真的有福气,他们陶醉了,他们发狂了,他们全部来到渭水之滨,争睹天神与天仙、真龙与天龙的风采,长安城中,万人空巷!
巳时刚过,只见无数彩车骏马,出长安北门而来,大旗林立,鼓乐喧天。有人数了起来,单前面扛旗子的,就有一千人。等到那些大旗插到高台之上,只见几百辆大车走过,其中一辆,足有老百姓家的房子那么大,那就是皇上的车驾!有人说,他发现那车上有紫气,还有人说,车的后边伸出来一块,肯定是龙的尾巴!负责侍卫的长安执金吾还是杜周,他也没了往日的酷劲,吩咐众位兵士只管市民不要冲撞皇上车驾就行,大家说什么都由他去吧。
皇上车驾大队过去之后,接着出来的是几十顶轿子。围在中间的是一个黄色大轿子,人们知道,那里坐的肯定是卫皇后;如今她已成了长安人心目中最贤淑的仙女,天下至美至惠的化身;不过她今天不是人们要看的热点,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皇后车后的两顶红色花轿上,那里坐着天下最宝贵的新娘子,肯定是人间最美最艳的两个仙女:长公主和罗敷!锣鼓声,唢呐声,人的叫喊声,使整个古城长安,沸腾起来!
当皇上坐进他的黄色大帐时,渭水边上突然沉静下来,人们远远地望去,皇上十分威严地端坐高位之上,两边林立着侍卫,而大臣们则站立在其后老远。再往后,是一排彩色的大帐,那里是皇后和公主们呆的地方,河边的人只见彩带重重,看不出人的踪影。这时人们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她们要露面的,等卫大将军和霍大司马一出现,皇上就会让公主她们露面的!
幢幢幡影之内,确实坐着皇后和长公主,还有那个伴着公主,准备与辛苦子成亲的罗敷。不过罗敷今天特别稳重,一点也不张扬,几天来她那位不太注重规矩的嫂嫂金娥,给她讲了不少规矩。卫子夫坐于帐内正中,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而金娥等人却拥立着盛妆打扮的长公主,坐到了帐子内视线最好的地方,她们想比别人早一眼,看到公主朝思暮想的霍去病。午时快到,黄钟大吕齐鸣。讨伐匈奴全胜而归的汉家雄师,从渭水之北威严齐整、浩浩荡荡地奔来。
武帝站起身来,向四周环顾一下。他看到不远之处卫子夫的目光,自己好像不能直接面对,不禁回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向队伍望去。
雄狮般威武的大将军卫队出现了,按道理下边应是是霍去病的三千羽林军。可他们永远无法出现了,唯一幸存的是受了重伤的霍去病,和断了臂膀的辛苦子!想到这儿,武帝有些心酸。他强忍着,再向下看,只见一辆大型武刚车被从队伍中推了出来。
卫青和众将军出现在车后,他们竟穿着孝服!
武帝目瞪口呆。东方朔和李蔡等人,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随着武帝迎上前去。
渭水之滨,静得可以听见落针之声。
卫青走到武刚车旁,跪立于地,不再起来。
在他身后,三军痛哭失声。
武帝面色惨然,起身向台下走去。李蔡和其他人都呆住了,只有东方朔,飞身跟了上去。
大帐之内传来一声叫喊,卫子夫昏了过去。
卫长公主惊呆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帝来到车前,卫青打开了车上的白布,霍去病面色已黑。
武帝扑到霍去病的身上,他把脸贴在霍去病的脸上,痛哭失声。
东方朔泪水满面,拿出自己的那把雌剑,放到霍去病身边的雄剑旁。
一声凄惨的叫声,卫长公主纱衣飘飘,从彩篷内飞身跑下。
渭水凝固了,人们的呼吸停止了,整个长安被钉在一个历史的剖面之上!
只有卫长公主在动,在飞,仙袂飘举地飞。她飞身扑向武刚车,扑向她心爱的人!
除了武帝之外,所有的人为她让开。
卫长公主拼命地将武帝拉开,自己扑到霍去病身上,一面痛哭,一面亲吻着他的面孔。
渭水又流了起来,流的是呜呜哭声,流的是长安千万百姓的心底之泪。
突然,卫长公主转过身来,抓住武帝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大叫:“你赔我表哥,赔我表哥!”
武帝抱住女儿大哭失声。
东方朔、卫青和三军涕泪横流。
长安城被泪水浸泡着,城墙好像簌簌落土。
天地顿时昏暗,突然间电闪裂空,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巍巍高耸的墓碑之上,写着“汉大司马霍去病之墓”九个大字。
就在茂陵之侧,还是大雨倾盆。武帝和东方朔、卫青、公孙贺、李蔡五人,各自肩负一袋子土,走到霍去病的墓上,将土倒下。
公孙敖率领到匈奴作战的二十万大军,每人都用衣服兜满土,在一边等候,准备给霍去病的坟上添土。
武帝的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他一边倒土,一边喃喃自语说:“去病,朕对不住你啊!朕把你葬在茂陵之侧,将来就在朕的身边,朕永远离不开你!”
东方朔也将身上的一袋土倒下,然后转过来劝武帝:“皇上,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
武帝右边的卫青,默默地将布袋中的土倒在坟上,脸上却没泪水。他悲惨地说道:“去病,你先走一步,舅舅早晚要随你去的!”
听了此言,武帝更为震惊。他转过身来,拉住卫青,有似哀求般地说:“大将军!朕已经失去了去病,朕不能再失去你啊!”
东方朔见到这种情景,急忙招呼公孙敖他们:“快,快来将皇上和大将军,扶进车驾,立即回宫!”
公孙敖与几位将士,急忙将手中的土倒下,然后上前扶起皇上和他们的大将军,离开墓地。
武帝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将士们说:“你们,要将这墓,堆得像祁连山一样的高,高耸云天!”
远在西北千里之外的祁连山,焉支山,还有北方的燕然山,狼居胥山,此刻都是松涛阵阵,俯首默哀。
1982年拟就《汉武春秋》提纲
1997年拟就《智圣东方朔》提纲
1999年8月28日晨2-6时
小说第二部第一稿终
1999年11月23日凌晨四稿
2000年8月10日第一次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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