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小院蝉噪。
东方朔在自家小院的大树下睡觉,双目微闭,好似已经睡着,可手中的小蒲扇,却在那儿兀自地摇着。
齐鲁女过来,用手抚摸着他的脖子:“当家的,起来。”
东方朔把脸转向另一边:“今天是休沐日,天这么热,让我再躺一会。”
齐鲁女一把将他拉得坐了起来:“我说,我们家又没吃的了,你知道不知道?”
东方朔不禁一惊。“我说夫人,那一百两黄金,这么快都花光了?”
齐鲁女眼睛瞪得好大。“哟!你把那一百两黄金当做永远供着的元宝了,是不是?来,我算给你听。拿来的当天,你就拿出三十两给蒲柳,让他去把临淄的家好好地整一整;然后你又封起来三十两,说是给老二娶媳妇用;道儿和阿嘟,每家你给十两;云儿住的地方,你又花了十两进行修缮。一共还剩下十两,说是由我支配。今天要给蟹儿买东西,明天给珠儿做衣服,都半年啦,你老婆再能持家,就靠你那一个月三百瓢的粮食……唉!谁都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倒好,赢过几两金子,就躺在家里睡大觉了!”
一席话说得东方朔困意跑得精精光光。可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前几天,卫青兄弟不还送过一车米来吗?”
“还前几天、前几天的,都一个月过去啦!再说,你还让道儿送了半车给汲黯大人,说他赋闲在家,也没吃的。你忘记了?”
东方朔拍了拍脑袋:“那得意送来的几斤肉呢?”
“两个小人儿,见肉就眉开眼笑的。几天前,我就让他们吃光了!”
“你不能省着点?”
“大热天的,不吃还不坏了?”
东方朔叹了口气。“我说夫人哪,皇上他这是逼我求他。我偏偏不求他,看他怎么样?”
“不求归不求,总得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再设法赢他个一百两回来?”
“那会让皇上不务正事,还是别挣这种钱好。你说,辛苦子的俸禄呢?”
齐鲁女拉长了脸:“没辛苦子的俸禄,单靠你执戟郎的那点钱,全家人早饿死了!再说,辛苦子都二十多了,他的婚事,你不操心,我可要替他想着。他的薪俸,我每次都留下一半,不许动。”
东方朔不愿和夫人再争,便让步说:“夫人,我们先忍一下,总会有办法。”
“咱大人可以忍,可两个孩子,你也要他忍?蟹儿越来越能吃,珠儿的嘴刁着呢!”
东方朔这回乐了:“哈哈哈哈!没想到我东方朔,也有忍饥挨饿的时候!”
次日一大早,武帝便让杨得意召众大臣上朝。
众大臣纷纷赶着早凉来到,可是,武帝却迟迟未能露面。
未央宫大殿的最外边,放着一只刚杀的牛。牛肉特别新鲜。红润润的。然而,随着烈日升空,许多人却心急起来。
武帝此刻正在宫中,与几位美人投壶,他一连投了好多次,却不如一个邢夫人中得多。于是他忘记了上朝时间,非要压倒她不可。杨得意几次提醒他,他都挥手不让说,弄得杨得意不敢再吭声。
骄阳似火。未央宫的大臣们,不再为皇上来不来而着急,而是担心起殿上的肉来。
张汤怂恿李蔡:“丞相,皇上要是还不来,这肉不就坏了吗!你是丞相,你就做主,分了吧。”
李蔡却说:“大人,皇上把肉放在这儿,是赏赐给诸位的,皇上不来,谁敢动?”
杜周跟着起哄:“哎──,这么好的肉,再不分,就臭了。丞相,你该做主呀!”
李蔡却严守规矩:“宁愿让肉臭了,我们也不能动!这是礼法。”
站在一边执戟的东方朔正饥肠辘辘。此刻他的脑海中幻出了珠儿馋得流口水的样子。想到这儿,他把戟往身边的人手里一交,走了过来。“哎──我说丞相,诸位大人,这条牛可要三五年才能长大,吃的草也有这么高一堆啊!肉放坏了,你们就不心疼吗?”
李蔡不愿惹他,就忙应承道:“东方大人,我也这么想啊。可是皇上他不出来……。”
东方朔走到案边,拿起牛肉旁的那把刀,拣最好的一大块,足足有十多斤重,割了下来。他将肉往李蔡面前一送:“丞相,你要吗?”
李蔡急忙往后躲。
他又将肉往张汤怀里推:“张大人,你拿着回家喂老鼠啊!”
张汤急忙闪开,正经地说:“东方大人,我可不跟你开玩笑。”自从上次告发东方朔之后,张汤暗地里怂恿皇上难为东方朔,表面上却对他客客气气。
东方朔将肉举得高高的。“嗨嗨──,这么好的肉竟没人要?这不是暴殄天物嘛!那好,你们不要,我拿着!”说完,他提起肉就走,边走边说:“这一回,老婆可就高兴喽!”
日午时分,武帝终于战胜了邢夫人,这才想到朝廷上有那么多大臣在等他。于是他急急忙忙来到殿上。
此时牛肉上面已是苍蝇飞舞。
武帝自己也有点茫然:“众位爱卿,你们站着干啥?朕不是要赐你们牛肉吗?”
李蔡说:“皇上,您不下旨,没人敢动啊!”
“朕不是来了吗?动手吧!”
李蔡走到肉前,嗅了一嗅,急忙用手捂着鼻子。“皇上,这肉……。”
武帝自己也走过来一闻:“唔,是有味了。哎──,怎么这儿少了一大块?”
张汤幸灾乐祸地:“皇上,不仅肉少了,您看看,人也少了一个人呢!”
武帝回头一看,执戟郎队伍靠近自己龙椅的地方,有个壮士,一个人怀中拿着两把戟!而那个身高九尺的东方朔,却没了影子!武帝心中暗自高兴,让众人久等的歉意突然间没了,因为他找到了一个转移视线的理由。“哈哈哈哈!我明白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得意!”
“奴才在。”
武帝一脸严肃地说:“快把那个不守礼法、擅自割肉的东方朔,给我叫来!”
杨得意这一吓,非同小可,声音都有点哆嗦:“是!”
武帝还急着催他:“快!骑上快马,叫他立刻前来见朕!”
此刻东方朔一家人,正围着一只大锅,吃那些又嫩又香的牛肉。
珠儿已有三岁的年龄,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爹爹,这牛肉可真好吃!”说完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爹,能送点给我娘吗?”五六岁的蟹儿说得很认真。
东方朔点点头:“蟹儿真是孝子。行!一会儿,让道儿领你上山!”
齐鲁女今天别提多高兴了。“你们使劲吃,吃不完,明天就坏了!”
正在这时,杨得意进来了。他的视线一下子就落到了桌子上,嗬!好大的一锅牛肉!此刻杨得意也饿了,可他心里急得更厉害,便咽了一口唾沫,撇了撇嘴。说:“东方大人,别吃了,皇上叫你哪!”
齐鲁女这才发现杨得意已到门前。好在他不是外人,用不着客气。便不高兴地说:“这皇上也是,好不容易赏人家一回牛肉,也不让人吃个痛快!”
杨得意却意味深长地说:“夫人,恐怕这一回,你老公是吃不完,还要兜着走呢!”
齐鲁女将筷子一放:“啊?”
东方朔却说:“别听他的,你们吃!皇上可能还要赏我呢!”
说完便急急地随着得意走开了。
日已过午,大殿上,武帝与众人大汗淋漓。杨得意来到,浑身汗水已透。
武帝见得意后面没有东方朔的影子,不禁怒道:“怎么?朕和大臣们都在等着,东方朔竟敢不来?”
杨得意气喘吁吁地回答:“皇上,你忘了,奴才骑马,可东方朔是骑驴的啊。”
武帝又禁不住笑了。“噢!朕没想起来,原来他是个骑驴执戟郎!”
早已是腹中空空的大臣们,此时跟着笑了起来。
好半天,东方朔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殿来,他想先入列,然后拿戟。不过一转念,还是先给武帝作了一揖:“皇上,东方执戟郎拜见皇上。”
武帝非常严肃地喝道:“大胆东方朔!朕还没来,你竟敢擅自动刀割肉,无视礼法,该当何罪?”
东方朔不紧不慢地说:“皇上,那牛肉,本来就是吃的啊!”
武帝却改口了:“胡说!朕是用它来祭祀的!”
这一下可是非同小可!如果那牛肉是祭祀用的,不管是祭天地,还是祭祖宗,任何人可不能动一动!
众人都不吭声,一边流着汗,一边把眼睛盯住东方朔。
东方朔看了皇上一眼,却对着李蔡大叫起来:“哎呀!丞相,这下你可犯了大罪啦。”
李蔡害怕地后退两步:“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东方朔跟上前来:“皇上说了,这牛肉是祭祀用的。丞相,祭祀用的牛肉,你不往天坛里放,是得罪了天;没往地坛里放,是得罪了地;如果是祭祖宗的,放在这儿臭了,你可就……。”
李蔡大吃一惊:“皇上!臣是对他们说,是皇上……准备赏赐……众臣吃的……。”
武帝见这一招吓不倒东方朔,也就只好改口。“就算是朕赐给众位爱卿吃的,可朕未到,众位爱卿都没动手,你怎么就先割肉回家了呢!”
东方朔慢慢道来:“皇上!您赐给臣等牛肉,是体恤下臣的仁德之心。这肉鲜的时候,让臣等吃了,才能体现您的仁德。这会儿,您看,眼下这肉,恐怕连狗都不吃了呢,”他割下一块腐肉,上面还带着几个苍蝇蛆。他将肉送到张汤面前:“张大人,你尝尝!”
张汤急忙躲避。众人却大笑起来。张汤急得大叫:“皇上,东方朔如此无礼,该当何罪!”武帝有点怒了。他高声道:“东方朔!不得无礼!你说,为什么擅自割肉?”
东方朔知道,皇上生这么大的气,是要给自己找回面子。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另说:“皇上!您想一想,这么多肉,本来让众人都来体会皇上恩德的,可是,他们不感圣恩,不愿意吃。微臣想,不能让皇上一片仁德之心扔到水里去啊!于是就割了一大块,回家和老婆孩子分享。我夫人刚才还在家中歌颂皇上的恩德呢!”
武帝心想,这倒好,规矩的人倒成了不感皇恩了。他正在想词,张汤在一边气坏了。
“皇上!他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我等饿到现在,没吃上肉,还落了个不感皇恩的罪名。皇上,不能饶他!”张汤刚才被东方朔戏弄一阵,面子上火辣辣的。
东方朔说:“既然如此,张汤,你们就把这些肉带回去,和家人一道感一感皇恩!”
武帝也已经饥肠辘辘,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他一拍案子,佯装大怒地说道:“东方朔,你别闹啦!你无视礼法,朕要重重罚你!好啦,当着众位爱卿的面,你认真自责。要出自内心,朕才饶你!”
东方朔看了一眼皇上,心想,你还真的要我自责啊?
武帝面色冷峻。众人暗笑起来。
张汤此刻来了劲:“东方大人,快自责吧?自责嘛,可是要边掌嘴,边说出自己的不是来啊!”
众人大笑。
东方朔翻了他一个白眼,然后举起手来,对自己的脸轻轻拍了起来,边拍边说:“东方朔啊东方朔,你真是千古第一大贤人哪!众人不吃你独吃,独领皇恩是何等地荣耀!你不让牛肉变了味,又是何等地忠心耿耿啊!你割肉只割一小块,不愿全部拿回家,你是何等地廉洁自律啊!你割肉回家养老婆,是何等地仁慈啊!你不吃腐肉吃鲜肉,是何等地智慧啊!你吃了肉后还来禀报美味如何,你是何等地守信用啊!你吃了皇上赏赐的肉,皇上要你自责你还不生气,是何等地忍辱负重啊!东方朔啊东方朔,你真是千古第一大贤人哪!你……”
众人早已笑得弯了腰。武帝也是大笑不止:“好了,好了,东方朔,你这哪儿是自责,分明是说你自己的好。”
东方朔却叫道:“皇上,臣说的句句是实啊!你要臣自责,臣就要自责啊!”
武帝一想,既然你要乐,朕就让你乐到底。“好吧,朕不要你自责了。今天你耽误了朕和众人这么多时间,朕罚你给朕和大家唱个小曲儿。”
众人鼓掌叫好。
东方朔说:“那好。皇上,臣近日从我大军中听到一首曲子,陛下想听吗?”
武帝说:“军中的曲子?那好啊!朕想听,你唱吧!”
东方朔看了看卫青等人,唱了起来。
秋风萧萧愁煞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一曲唱完,东方朔竟然潸然泪下。卫青等武将,除霍去病外,都悲切地低下了头。
武帝的心头也是酸酸,他将信将疑地问卫青:“卫爱卿,他唱的,是我军中之歌?”
卫青前行一步,半跪而答:“启奏陛下,这在我军中,人人会唱。”
武帝叹道:“看来,对匈奴的战争让将士受苦太多啦。”
霍去病这时却挺身而出:“皇上!干爹所唱,是军中之歌。可此歌悲而不伤,怨而不怒。匈奴不灭,将士们斗志不泯,他们是无怨无悔的!”
武帝看了他一眼:“无怨无悔?我看,是你还要再战吧!哈哈哈哈!”
东方朔看了霍去病一眼,又说道:“皇上,臣还从匈奴的降军中,听到一首匈奴人的曲子。”
武帝眼睛一亮。“匈奴人的曲子?朕还从来没听过匈奴人的歌。你再唱来!”
东方朔面部更为悲痛。武帝和众人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他。东方朔低声地唱道: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群臣鸦雀无声。就连那霍去病,也只是看了他干爹一眼,没有吭声。
武帝沉思片刻,说道:“看来,这歌是在表达民意啊!”
东方朔抓住机会,大声陈辞。“皇上!民间歌谣往往唱的就是民心。自周朝以来,就设采诗之官,征集民间之乐,不弃郑卫之声,于是才有诗三百篇。臣以为,陛下应设乐府一职,专门搜集民歌谣谚,以正视听。”
武帝从来都是喜欢诗赋的,于是加以认可:“东方爱卿,你说的对。朕让你当乐府令,专门负责此事,如何?”
东方朔却说:“皇上!臣当执戟郎,在皇上身边很好。这乐府令嘛,臣为您留意就是啦。”
武帝点点头:“嗯。那,你不必整天在这儿执戟,高兴了,你就来;不高兴,就骑上你的小毛驴,给朕搜集小曲,直到给朕找到乐府令!”
东方朔双手合起,深深一揖:“臣遵旨!”
长安城中,小商小贩们都起得很早。尤其是盛夏酷暑,种菜的早早地将挑子担上街头,为的是蔬菜新鲜,多卖几个钱。而长安市民,自然也爱起早买个新鲜,凑个热闹。
突然有几辆军车,从远处横冲而来。这些从大漠上来到长安的马匹,由于经常被关在笼子里,又闷又躁,一被放出来,就撒开四蹄乱窜起来。车上的士兵,一来仗着市民尊重,二来仗着皇上的恩宠,比那些马儿更能撒野。这不,刚出营门的几辆马车,在长安街上横冲直撞,有几个小贩来不及躲闪,被撞得满地都是瓜桃梨枣。
一个老翁弯着腰,费力地将地下还完整的几个瓜捡起来。刚刚摆放停当,几个头带羽毛的军人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拿过瓜来,“嘭”地一声,用拳捶成数半,几个人一分,边吃边走。
卫青和东方朔都穿着布衣,从远处走来,看到这个情景,两人对视着,边走边摇头。
卫青来到卖瓜老人面前,问道:“老人家,他们就这么白吃你?”
那老人平静地说:“大人,这可是羽林军!他们在战场上拼着性命打匈奴,不容易!就让他们吃吧!”
东方朔走到另一边,问一个女商贩。“大嫂,刚才那车冲撞了你,没伤着吧?”
女商贩两手一摊:“老爷,那是御林军的车,整天这么冲来冲去,谁敢管呢?”
东方朔看了卫青一眼,摇了摇头。
霍去病的大司马府,豪华气派,比卫青的大将军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霍去病正在那里练剑,已有十多个士兵,被他打翻在地上。正在这时,霍光走了过来。
“兄长,小弟有事,要与兄长谈谈。”
霍去病停下来,走到一边:“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嘛!”
“不行。兄长,既是议事,须到议事厅中。”霍光说完,自己先走开了。
霍去病摇摇头:“这书呆子!你们先歇一会儿,本将军去去就来!”
等他来到议事厅中,霍光已经端坐于堂。
霍去病说:“我说弟弟,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做啥?在家里就随便一点。”
“大司马既让霍光参赞军务,霍光就要尽职尽责。今有一事,本参军非参不可了。”
“什么事?快说!”
“大司马!你的羽林军在长安四处横行,骄奢淫逸,你再不管,会惹得民怨沸腾的!”
霍去病不以为然:“咳!不就是这帮当兵的撒了一点野嘛。兄弟,你是随我去了战场的,你应知道,他们在沙场上九死一生,多不容易啊!回到长安,就让他们放纵放纵,没事。”
霍光义正辞严地说:“不行。李广将军之所以常胜,是他治军严谨,爱护士卒,对士兵如同儿女……”
“好啦好啦,你一提李广的儿子,我心里就烦。”霍去病没有好气。
霍光毫不相让:“你射杀李敢,心中有愧,当然会烦!”
霍去病一跃而起,拍案想发作。但他看了看霍光一动不动,便只好又坐了下来。“好啦,好啦,我说不过你。那你说,如何处置他们?”
霍光说:“那你快去整饬你的军队,尤其是羽林军,不许他们再这样胡作非为。”
霍去病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兄弟,你又有两天没到终南山看云儿姐姐了,是不是?”
“霍光会去的。不过,要等大司马整饬军队之后。”
霍去病没辙了:“这……。”
传令兵从外边走了进来,想和霍去病说话。霍去病怒火旁移:“什么事?没见我正烦嘛!”
那士兵习以为常,只是静静地说:“大司马,卫青大将军请你马上到他府上。”
霍去病找到了借口:“兄弟,我先去大将军那里,回头再说。”
霍光却说:“大将军肯定也是要你整饬羽林军!”
霍去病边走边说:“你快去吧,代我看看云儿姐姐,多拿些好吃的东西!”
霍去病来到大将军府,便被卫青喝斥跪下。霍去病不敢不跪,若在平时,这也无所谓,可今天他一跪下,脸就红了起来。
原来卫青的身边站着平阳公主;平阳公主身边,是武帝的大女儿卫长公主。那卫长公主芳龄十五岁,和卫子夫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见到霍去病一来便被舅舅呵叱跪下,卫长公主首先不安起来,她急切地看着自己的姑妈。
平阳公主不是头一回看到此景,可今天有卫长公主在面前,就觉得有些不妥。她小声地对卫青说:“大将军,去病他也是个大司马,你给他一点面子吧。”
卫青却气呼呼地:“大司马更要罚!打了胜仗,就能让部下胡作非为么!”
平阳公主又上来劝霍去病:“去病,你就说声错了,他是你舅舅!”
霍去病并不起身,嘴中却嚷嚷道:“舅舅!哼,李敢打他,他不还手;我杀了李敢,他却治我的罪!现在我打了胜仗,他还说我的不是!”
卫青站了起来“你到长安大街上看看去,你的军车,到处横冲直撞;你的羽林军,吃东西都不给钱。你的军队打到祁连山,匈奴便到处唱道:‘使我妇女无颜色!’”
霍去病小声嘟囔着:“舅舅,你和干爹一样,都成了妇人心肠了?”
“什么?你说什么?”
“舅舅!”霍去病辩解道:“匈奴未灭,他们还会来侵犯骚扰我们的!匈奴还没有彻底消灭,你们怎么能起慈悲之心?”
卫青认为他说得也有理,便松了口气。“那也不能过于残暴!老百姓是人,匈奴也是人,女人更是人!”
卫长公主见舅舅已经息怒,便含情脉脉地,有点伤心地对霍去病说:“表哥!你还不认错?”
霍去病嘴还挺硬:“舅舅,我是看着表妹的面子,先给你认个错。不过,我要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胡作非为!”
卫青说:“那好,你穿上便装,不动声色地走一走。对了,最好跟你干爹一快,出去走走!”
霍去病一身便装,和辛苦子一道,向辛苦子家中走来。
霍去病心有余悸地说:“辛苦子,要是干爹骂我,你可要拦住啊!”
辛苦子却说:“你就放心吧,我爹对你,比对我还好呢!”
两个时辰以后,他们二人拥着老爹东方朔,来到长安市郊。三人都是布衣,只有东方朔,骑着驴,霍去病和辛苦子二人,徒步跟着走。郊野不仅风光很美,许多事情都让这两个出宫入府的年轻人感到新鲜。
霍去病说:“干爹,我都好几年没这么走路了。”
东方朔答道:“是啊,你在高头大马上,可看不到那么多的东西!”
这时突然有一辆军车,横冲过来。三人急忙躲避,搞得满身尘土。车上的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霍去病刚要发怒,东方朔劝阻住他,继续前行。
他们来到一片小店集中之地。两个头带羽毛的军人,在肉摊上拿过狗肉就吃。卖狗肉的中年人跟他要钱,他拔出剑来。中年人急急跪下求饶。
霍去病怔怔地说:“干爹,没想到这些兵士这么无赖!”
东方朔不无讥讽:“大司马,这回你服气了吧!”
霍去病还要为自己开脱:“可是,干爹,刚才冲撞咱们的那辆车,可不是羽林军的啊!”
东方朔“哼”地一声:“有你们羽林军带头,哪个军的车都敢这么横冲直撞!”
路边有个摊子,一个拉面的人手中摆弄着一块面团,两手一扯,拉得好长,然后反复拉扯,竟将那面,拉得细细如线,非常均匀,然后向锅中一抛。
霍去病和辛苦子两个,看得眼直愣。霍去病情不自禁地说:“真够绝的。”
东方朔笑了起来。他从身后的背囊里,拿出几块竹简,上面有几行字,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一看那竹简上的字,不禁面红耳赤。
辛苦子说:“爹,前面有家酒馆,我们何不去坐下来看,再吃点东西?”
东方朔连声叫好。“对,既然出来了,就开开荤!我被你妈管得都不知酒是什么滋味了。再说,反正有大司马请客,对吧,去病。”
霍去病收拢竹简,晃了晃钱袋,“干爹,你就直管喝吧。”
三人走进一家酒馆,坐下来。堂倌献茶。霍去病却把那竹简打开,开始念那上面的字:
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鸿雁,陆断牛马;将以补履,曾不如一钱之锥。骐骥、绿耳、飞鸿、骅骝,天下之良马也,将以捕鼠于深宫之中,曾不如跛猫。
辛苦子问道:“爹,你给去病哥哥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谁让你不爱读书?连这几句话都不明白,就会打打杀杀!”东方朔明里责怪儿子,实则指霍去病。
霍去病却不愿被旁敲侧击,他忙说:“干爹,你别小看我啦。你这几句话的意思,我全明白。”
“明白了好,你说出来,让我听听?”
“您是说,天下第一流的宝剑,能杀水中飞禽,陆上走兽;可要是用它来补鞋子,肯定不如一铢钱就买到的锥子;这下一句说:人间最好的骏马,日行千里,但要叫他到房中去捉老鼠,保管它还不如一只瘸腿的猫。——您的意思是,这世间的人各有其长处,不能因为自己哪一项出人头地,就飘飘然忘乎所以,把天下人都给看扁了。”
“好小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东方朔颇为吃惊。
“不瞒干爹,去病这两年有霍光在身边,还真读了一些书。你刚才说的,霍光他老给我念叨呢。”
“霍光还教你些什么?”
“这小书虫子,什么书都读。有一次我说,你别读了,你比我的见识强多了!干爹,您猜他怎么说?”
“这个霍光,他说什么?”
“他说,比你见识强,那有什么用?什么时候,我能和皇上比一比,再能和东方干爹比一比,那才叫有本事!”
东方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霍光会有如此大的志向。
跑堂的端进饭菜,东方朔三人打开酒坛子,痛痛快快地喝了起来。刚喝一会儿,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的怀中还抱着一把琴。
拿琴人说:“三位老爷,小人给你唱只曲儿助助兴,好不好?”
东方朔乐了:“唱曲子?好,你唱吧,好听了,老爷给钱,不好听,老爷可是一个子也不给!”
拿琴人倒是非常自信:“老爷,你听好了!”
跑堂的又送上一坛酒。三人边喝酒,边听歌。
拿琴人拨弄两下琴,唱起了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东方朔用筷子敲着桌子:“好啦,好啦,别‘升斯堂’啦!这曲子是老爷我的徒弟自编自唱的,你唱的那个酸劲,让老爷的牙都快倒光了!”
拿琴人大吃一惊:“老爷!原来你是司马才子的老师?”
东方朔不理他:“辛苦子,给他点钱,让他走!”
拿琴人却不愿走:“老爷!小人再唱点别的,您老给点拨点拨?”
东方朔说:“那就唱点里巷小曲吧。”
“老爷!小人自小在这条巷子里长大,就是会唱里巷歌谣。老爷爱听,我就给您唱!”
他拿起琴来,弹了两下,唱道: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独当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
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上多虮虱,面目多尘土。……
那拿琴人一边唱着,一边流出泪水来。
东方朔也为之动情:“这是唱你自己的身世吗?”
拿琴人哽咽地说:“是的,老爷!”
“你会唱点别人苦的歌吗?
“老爷,延年可以给你唱出一百首来!”
他又弹起琴来,唱道:
出了东门,不想回归。
来到家门,满心伤悲。
罐中没有一升米,架上没有可穿衣。
拔剑要出东门去,舍中病妻牵衣啼。
他家富贵让他去,贱妾与君共哺糜。
上有一片青苍天,下有一群黄口儿,哪个的命都要紧。
凭什么,天下这么大,就没有我们活着的理?
东方朔大叫:“好!唱得好!来,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老爷!小人叫延年。”
“那你姓什么?”
“小人没姓。哥嫂不让小人跟他们姓。”
东方朔心里不禁怜悯起他来。自己小的时候,也是没了父母的,可是自己幸运得很,有如同父母一般的哥哥嫂嫂。如果哥嫂也将我逐出家门,岂不和这个叫花子一样,沿街乞讨,卖唱为生?想到这儿,他同情地看了延年一眼。
霍去病却没想这么多,他一边喝酒,一边对辛苦子说:“辛苦子,他跟你一样,光叫名字不叫姓。”
自称叫延年的拿琴人见东方朔可怜他,便进一步讨好说:“老爷,您要是愿意指点小人,小人就跟您的姓。”
东方朔笑了:“哈哈!要跟我的姓?你猜老爷我姓什么?猜出来就让你跟我姓!”
拿琴人自以为聪明:“老爷您姓‘新’!因为我看这位小哥像是你的儿子,刚才我听那位大哥管这小哥叫‘新裤子’!”
这句话把东方朔乐的,满口的酒全喷了出来。霍去病也笑得前仰后合。
辛苦子不干了:“你他妈的还叫旧裤衩呢!”
拿琴人不知所措,只好指了指霍去病:“小爷,是他刚才叫你‘新裤子’的!”
“小爷我是‘辛苦子’,不是你娘的新裤子!”辛苦子一边骂,一边说。这辛苦子的脑瓜来得也快,“哎——对啦,你不是要随我家的姓吗?对!我是姓辛!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的姓,改叫辛延年,先跟我学好了艺,再让老爷收你,怎么样?”
拿琴人一听甚为高兴:“小爷,那小人就拜你为师,小人也跟你姓,从今天起,小人就是辛延年了!”说完又向东方朔跪下:“小人辛延年拜见祖爷!”
东方朔说:“哎呀!你真的跟着辛苦子姓辛啦!”
拿琴人说:“小人自幼命苦,用辛苦的辛为姓,正是小人的心愿。”
东方朔也乐了:“好吧!就冲着这一点,就让我儿子先收下你。能不能当他的徒弟,由他来定。”
拿琴人说:“辛延年谢过老爷,请老爷放心,一定听话!”
东方朔转过头来问霍去病他们:“去病,辛苦子,你们听了这些歌,觉得怎么样?”
辛苦子说:“爹!我小时候在平原老家,听得多了!”
霍去病也说:“是啊,干爹,我小时候不也和他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是干爹你把我们接走,现在,说不定跟这辛……辛延年一个样子呢!”
东方朔打趣地说:“现在你倒有吃的,可我这个当爹的,都快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霍去病非常惊讶:“干爹,此话当真?”
辛苦子说:“那还有假?皇上只要爹当执戟郎,家中还有蟹儿和珠儿!”
霍去病认真地说:“干爹,都是去病不好,去病只想到云儿姐姐了,从来没想到干爹会……”
东方朔开心地说:“好啦,好啦!有你大司马这句话,干爹也就高兴啦!”
辛延年一直在一旁吃惊,他自言自语地说:“大司马?皇上?原来你们是……”
辛苦子将手放到嘴边:“嘘──不许出声!你小子以后就得听我的!”
辛延年异常兴奋地:“是!小人听你的!”
“那好,你这就搬个凳子,坐过来,陪老爷喝一杯!”
那个辛延年可真够馋的,上来就把桌上的酒菜吃个一干二净。霍去病觉得很好玩,便又叫来许多,让他索性吃个够。四人有的吃,有的看,各得其所。
突然,门前一阵骚乱,连店小二也纷纷跑出去看热闹。那个辛延年,虽说没往外跑,可是脖子伸得长而又长,让东方朔他们三个,觉得莫名其妙。
“哎,哎”,辛苦子叫道:“我说徒儿,有什么好看的,连你的师傅和老爷都不顾了?”
“师傅,老爷!你们可不知道,这条街里有个秦老头,人长得像个驴粪蛋蛋,可他却娶了个姓胡的老婆,特美!这还不算,那胡氏帮他开了个酒楼,生意兴隆着呢!胡氏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那个美哟,和天仙差不多!街上的人都说,真是两朵鲜花,全部插在牛粪上!”
“什么驴粪牛粪的,在老爷面前,不能这么说话!”辛苦子呵叱道。
“是,是,小的不那么说了。不过,师傅,你和这位小爷要是还没娶媳妇,不妨跟着去看看。秦家这女儿啊,就爱喂蚕采桑。她一出去采桑,屁股后头就跟出一大串的人。这不是?她刚才从这门前走过去,一条街的人,魂全被她勾走了!”
“桑园离这儿远么?”辛苦子问。
“不远,不远,前头转个弯就是。”
“爹,我们也看看去吧。”辛苦子有些动心。
要是平常,东方朔肯定不让去。可是今天,不知是他的酒喝得多了,还是想看儿子有没有缘分,竟然点点头,跟着两个年轻人,在辛延年的带领下,牵着毛驴,一路直奔桑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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