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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骄子》第17章 王侯天伦

  元狩元年,一个多事之秋。

  淮南的乱子刚刚平息,衡山王那边事情又起。而匈奴“一只鞋”更不是盏省油的灯,听说他得到了赵信之后,尤其是那赵信听说武帝诛灭他的九族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在边境招惹是非。那赵信,居然为“一只鞋”出主意,在沙漠的水肥草美处建立了一座城池,名字就叫“赵信城”,说是要把投降匈奴的汉人全部安置在那里,用汉人与汉人对垒!

  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国库空虚。连年对外征战,对内平叛,对功臣的封赏,特别是对来降者的无度赏赐,当然,还有为建北边的朔方城,使得大汉的钱粮如输血一样,源源不绝地流向无底之洞,血管越来越细,使军队的正常军需都受到了影响!

  丞相公孙弘快不行了。可说来也怪,公孙弘平时一点也不考虑这些国家大事,因为军队是卫青的事,粮草是张汤的事,与诸侯周旋是东方朔的事,各地的政务是诸王侯的事,京畿治安是义纵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事,他这个丞相,除了去太学讲讲课之外,面临的便是无所事事。可现在在病榻上他却开始关心起许多事来,他才觉得世上还有不少的事等着自己去做,他恨自己已经没有做事的力气了。

  黄昏时刻,丞相府中。公孙弘已是奄奄一息。卧榻之上,他要完成最后两件大事。他看了看守在一旁的儿子公孙度,示意让他走到跟前来。

  “儿啊,为父今年七十三岁,和孔夫子一样的高寿。孔夫子一生困顿,可我能在丞相位上无疾而终,你说,为父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公孙度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便说:“父亲,孩儿以为父亲位至人极,且得善终,这是最大的喜事。在你之前,许昌,庄青翟,窦婴,还有田鼢,没有一个是善终的。父亲能够寿终正寝,没有遗憾。”

  “不!儿啊,为父虽然位至人极,可是皇上并没有对我言听计从。尤其是他,嘴上说可以‘独尊儒术’,实际上用的都不是儒生。这是我有生之年的一大遗憾啊!”

  公孙度安慰道:“父亲,皇上早就说可以独尊儒术了。至于他怎么尊我们不去管他,反正后人知道,在你当丞相时,没有坑儒,而是尊儒。青史有个好说法也就够了,没有人会认真琢磨里头的是是非非。”

  公孙弘头脑却清醒得很。“不对!皇上身边有东方朔的三千块竹简,皇上整天就看那些玩艺儿,为父的话皇上一句都听不进去。这个东方朔,将为父戏弄得无地自容。没能治倒东方朔,是为父终生最大的遗憾啊!”

  公孙度再来安慰他:“父亲,东方朔已经完了,皇上将他贬到武陵郡的深山中去了。”

  “不!你不懂!武陵郡就在衡山郡边上,皇上明着贬他,实际是让东方朔去监视、劝说衡山王。因为衡山王是淮南王的弟弟,是皇上唯一还活着的叔叔。皇上不想让他再反了,不然,皇上的叔叔辈就被他杀光啦!”

  公孙度不想再费口舌,就说:“父亲,您就不必去想这事了。”

  公孙弘摇摇头:“不行!为父这些年,别无他求,就琢磨一个计策,想看他东方朔的笑话,报东方朔讥我儒者之仇!公孙卿来了吗?”

  “孩儿已叫他在外等候。”

  “让他进来。”

  一个瘦高个子走了进来,这就是公孙卿。他很礼貌地说:“侄儿拜见伯父大人。”

  公孙弘抬起头来,招呼他走近些。“卿儿,伯父作为丞相,却没让你当官,你恨我吗?”

  公孙卿眼睛里露出几分无奈:“侄儿得以养尊处优,得以知书达理,便是伯父最大的恩赐。”

  “嗯。”公孙弘点点头。他指了指儿子公孙度,说:“论头脑,你比他要聪明得多。可聪明未必能当好官。”

  “伯父,小侄聆听您的教诲。”

  “伯父不仅让你读了四书五经,还让你看了许多道家神仙之书,你知道这是什么用意吗?”公孙弘问。

  “小侄以为,是为了讨皇上喜欢。”

  “说得好!你伯父读了那么多四书五经,不能让皇上言听计从。如今你要把那些四书五经统统忘掉,而要切记道家神仙之书!总有一天,皇上会对你言听计从!”

  老实的公孙度插嘴了:“父亲,您这样做不是有违儒家之道吗?”

  公孙弘冷笑。“说你笨,你又来了!什么儒家,道家,有好官当,好日子过,才是赢家!”

  这与父亲往常的话可不大一样啊!公孙度有些吃惊。“父亲……。”他还想问个明白。

  公孙弘不理他:“你别说了。卿儿!”

  “侄儿在。”

  公孙弘慢慢地说:“依你现在的功底,根本不是东方朔的对手。伯父要你去齐国东部海边的崂山,求仙学道。一定要学到比李少君还厉害的本领,再来找皇上!”

  公孙卿犯了难:“伯父,侄儿不知跟谁学啊。”

  公孙弘指点道:“崂山上有一高人,叫李少翁,他是李少君的叔叔。你去找他,学成之后,你回长安,找乐成侯丁义,他会帮助你的。”

  公孙卿跪拜:“小侄遵命。”

  公孙弘这才把头转向亲生儿子。“度儿。”

  “父亲,孩儿在。”

  “以你的本事,难以在朝中立脚。但有一人可以依靠。”

  公孙度瞪大了眼睛:“父亲,您说的是……?”

  “霍去病的弟弟霍光,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靠上他,不仅你有好官做,儒家的名声也能靠他而振。”

  公孙度吃惊:“父亲,霍光只是个孩子,何况,他学的也不是纯儒。”

  公孙弘干笑起来,笑声是那么微弱,可他却是发自内心的大笑。“不是纯儒?哈哈哈哈!董仲舒倒是个纯儒,却是书呆子一个!孔夫子要是纯儒,他就不去诛杀少正卯了!孟子纯么?王道加霸道!荀子纯么?他是秦始皇的祖师爷!这世上,没有一个纯儒。你说的对,霍光未必是个纯儒,可将来他定会反其道而行之!”

  公孙度将信将疑。话说到此,公孙弘看看身边半明半灭的蜡烛说道:“为父快要不行啦,人死如灯灭,你们去找鼓乐来为本相送行吧。”

  公孙度又吃一惊,今天父亲是怎么啦,什么都要一反常态?“父亲……。”

  公孙弘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庄子老婆死了,庄子鼓盆而歌。如今我能在如此厉害的皇上眼前寿终正寝,岂不该好好庆贺?去,让鼓乐都响起来!我死后三天之内都不要停息!”

  秦汉时期的衡山,远不是今天的南岳衡山。秦汉时的衡山郡不在湖南,而在湖北,那时衡山郡与淮南郡紧紧相连,所辖之地相当于今天湖北的黄冈、黄石,外带河南信阳和安徽六安西部大半,治所就在今天黄冈之北不远,当时叫做邾县。而那时的衡山当然也不在长沙之南,而在长江之北,确切地说,就是今天的大别山。大别山的主峰白马尖便是当时衡山的主峰,春秋以来,楚君和诸侯偶尔祭祀衡山,都到这个地方,由于那个时候人们把中原当做天地中心,而长江南岸便视作蛮荒之地。而此一衡山也在中岳嵩山之南,东岳泰山西南,所以便把这儿当作南岳衡山,后来随着洞庭湖之南区域与中原进一步融合,衡山才被推到今天的位置。武帝将东方朔贬到长江(当时称大江)南岸的铁山里头去,表面上看来是贬到了江南蛮荒,实际上恰恰就在衡山境内。

  铁山以产铁著称天下,战国之际,楚王的宝剑大都产自铁山之中。这座山北依大江,蜿蜒百里,峰峦叠嶂,变化万千。山间淙淙溪水,清纯甘甜。长安南侧的终南山与这儿的山岭相比,便全无风采。这令自小长在平原、只去过泰山的东方朔大开眼界。

  东方朔与齐鲁女,阿绣,道儿,还有长得半腰高的东方蟹,领着东方之珠,一路上领略着美不胜收的山光水色,兴高采烈地从长安向南进发。东方朔想,难怪太史公老说:光读万卷书不行,还要行万里路!如今我东方朔才行数千里,饱览造化的雄秀神奇,胸中郁闷已是荡然无存了!

  东方朔和道儿各骑着一匹马,齐鲁女和两个孩子坐在马车上,除了一马拉车外,还有一头驴子拉帮衬,车走得很快。

  道儿说:“老爷,有了这头驴帮衬,车可就跑得快多了。”

  东方朔乐了:“可不是吗!皇上和卫青识马,老爷我识驴。从小我就喂小毛驴,这畜生听话,跑得也欢!”

  道儿说:“真行,这头驴帮上大忙了。”

  齐鲁女说:“哎呀!你们别驴啊马的,看这一路上,风景多美啊!道儿,你老婆也真是想不开,让她一道出来,她非要在长安守着。这不,这么美的景致都错过了,多可惜啊!”

  道儿说:“要么说她是妇人之见呢!有个儿子,她就什么都不要了。哪里像奶奶您呀,拿得起放得下。”

  齐鲁女说:“哟!道儿,你这张嘴,怎么愈来愈能说了?是不是那胖媳妇教的?”

  “我的好奶奶,道儿跟着您和东方大人,再不会说话,不就真的是条笨驴了?”

  东方朔与齐鲁女都大笑起来。只有东方蟹,拿着小鞭子打着小驴:“笨驴,笨驴,驾!”

  东方朔见道儿突然有点儿愣神,便知道是齐鲁女提起头儿,又在想老婆了。于是他说:“道儿,又想老婆了是不?放心吧,有你哥哥杨得意照顾,比你还要周全呢!”

  道儿无奈地摇头:“老爷……”

  衡山王府坐落在湘江西岸,向南望去,衡山葱茏滴翠,周边尽是褐红色的土地,几湾清溪缠绕于绿山红土之间。水道之间的片片池塘,犹如一面面镜子镶嵌在红绿相间的画图之中,倒映着天上的蓝天白云。而这些美好的景色,衡山王府的人已无心欣赏,他们只觉得天空阴云密布,大祸快要临头了。

  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刘安的亲弟弟。此刻他正和太子刘爽、次子刘孝、幼子刘不疑,还有相国枚赫、淮南旧臣陈喜、太子宾客白赢一起,商议淮南王自杀、淮南太子等人被诛之事。衡山王面色凝重地说:“淮南王父子被满门抄斩,你们都已知道。今天让你们一起来商议,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太子刘爽看起来眉目清秀,平时说话底气不足,今天却很有精神。“父亲!淮南王虽是我的伯父,但父王并没参与谋反,皇上不会怪罪。依儿臣之见,不如将叛贼陈喜捉拿给皇上,以保我衡山一方平安!”如此直言,不仅陈喜大惊失色,衡山王也大为吃惊。

  太子身旁的刘孝站了起来。“太子此言差矣!陈喜虽为淮南八骏之一,可他并没参与谋反,怎能说是叛臣?父王,如果将陈喜杀掉,天下人会耻笑我衡山不能容人啊!”

  陈喜这时站了起来,对衡山王鞠了一躬,然后说道:“殿下!杀陈喜能让皇上息怒,陈喜当自刎于此!但只恐杀了陈喜,皇上还是饶不过殿下!”

  衡山王吃惊:“此话从何说起?”

  陈喜慷慨陈辞:“殿下!皇上迁怒于诸侯,其原因是对匈奴连年作战,国库虚空。你们都知道,文景二世积下的钱粮已被用净,皇上令天下富商、豪强和诸国侯王献钱捐粮,但除了商人闻风而动,捐钱粮以求官爵外,豪强与诸侯却一直无动于衷。皇上怒迁豪强为他守陵;然后对诸国王侯挨个儿下刀。燕王、齐王未曾谋反身已先死;淮南太子被逼谋反也被诛灭。如今天下最大的王侯,就是您衡山王。除非您献出王位削号为民,皇上才会饶过,不然,衡山迟早要大祸临头!”

  刘孝跟着说:“父王,陈先生之言极是。俗话说,有备无患,咱们快快准备吧!”

  太子刘爽却不同意:“父亲,不能听信他们的话!衡山之力不及淮南一半,淮南王尚不堪一击,何况我衡山,兵少粮寡的,更是以卵击石。”

  衡山王看了看坐在一边不曾吭声的老人枚赫。他便是大辞赋家枚乘的弟弟。“枚老相国,您说呢?”

  王爷问了,枚赫不能再不开腔。“殿下,他们说的各有道理。以老臣之见,殿下不妨外观其变,内作准备。谁也不许说反,但谁都要防范。目前让老夫最为担心的是衡山国无人。老朽年近七十,已经力不从心,殿下应快快另寻贤能,以防不测!”

  衡山王早就认为他年迈多病,该换人了,难得今天他如此坦荡。于是就问:“老相国,您说,继任本王的相国,谁最合适呢?”

  枚赫摇摇头:“臣说不好。”

  刘孝却说:“父王,依儿臣之见,陈喜先生为淮南八骏之一,是相国之材!”

  太子刘爽又要反对:“开玩笑!用了他,皇上更会以为我们和淮南王早已串通好了!”

  陈喜再度起身,说道:“太子之言极是。殿下!陈喜倒是知道,有一经天纬地之才,就在这儿不远,殿下如能请到,当是衡山大幸!”

  衡山王惊喜。“陈先生,你说的是谁?”

  陈喜说道:“太中大夫东方朔,为人中之杰。他原是皇上最信赖之人,但因与郭解关系密切,又与淮南王交往甚密,得罪了皇上,如今被贬在此处不远的武陵郡。如果殿下以淮南王之弟的身分,动之以情,聘之以礼,陈喜以为此人大有用处。”

  衡山王一愣:“东方朔?本王早闻其名。”

  枚赫点点头:“殿下,如得此人为相国,定是衡山国的福分。”

  衡山王一拍案子:“好!刘爽,本王就命你以太子的身分,与白赢先生一道,持重礼前往武陵请东方朔先生!”

  太子刘爽欣然从命:“儿臣遵旨。”

  群山之中,落日较早。东方朔正伸脖抬头,东张西望。

  齐鲁女从身后走出来。“哟,当家的,这么早就找月亮啦?”

  东方朔脸上有点不快,但他马上笑了。“夫人,我现在天天能看到月亮啊。”

  齐鲁女有些惊奇,但又不信:“别蒙我了,有月亮我还看不到?”

  东方朔转过身来,抱住夫人。“夫人,你就是我心中的月亮,你自己当然看不见啦!”

  这下子齐鲁女乐了。“你这张嘴啊,让我一辈子开心!”

  东方朔依然远望。

  齐鲁女从后边反抱住他。“月亮在这儿,你还望什么?”

  “夫人,刚才我看到远处有一匹快马,现在让山遮住了。啊!又出来啦!你看,正朝这儿奔呢!”

  齐鲁女不理他:“看看你,还说什么都不想,在这山里呆完后半辈子。一转眼,又想朝廷的事,又想皇上了,是不是?”

  东方朔一把将她拉过来:“夫人,你再看哪!”

  齐鲁女定睛看去,马上也高兴地直叫道:“是俺家老二!是辛苦子!”说完她跑出门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辛苦子!辛苦子!妈在这儿!”

  辛苦子快马加鞭,从远方飞奔过来。见到母亲,他急忙滚鞍下马。

  齐鲁女抱住他:“儿啊,你可回来了,来就好,我们团圆了。”亲热地又问:“想娘了吗?”

  辛苦子推开她:“娘,爹呢?”

  齐鲁女面上露出不高兴来:“哼!你就冲着你爹,滚,他在那儿呢!”她往屋里一指。

  辛苦子冲进屋去:“爹,皇上派儿送来书信!”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交给东方朔。

  东方朔眼睛一亮,一边忙打开帛书,一边问:“辛苦子,皇上对你说什么?”

  辛苦子接过母亲递来的水,边喝边说:“爹,皇上说,那天奶妈的事你让他很下不来台。”

  东方朔说:“可我要是不救那老太婆,他现在的日子才难过呢!”

  “皇上后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想你了。”

  东方朔眼一翻:“想我?他想我吗?你看看,皇上他信中是怎么说的?”

  辛苦子看了看那个刚被拆开的绢书,不禁也惊了。“啊!皇上不是让你回长安,是让你去衡山呀!”

  东方朔点点头:“不过,我确实也该去衡山。儿子,回去禀告皇上,衡山王那儿千万别再大开杀戒了!”

  辛苦子点点头:“好的,爹爹。我明天就走。”

  齐鲁女着急地:“儿啊,干嘛这么急?”

  辛苦子说:“我要去战场!皇上又下令霍去病出兵,去打休屠王呢!那休屠王说好了,要跟昆邪王一道来降的,可匈奴一只鞋又将侄女嫁给了他,他就变卦了!”

  东方朔急着问:“可府库的钱粮早就没了哇!”

  辛苦子说:“爹,你不知道张汤多有能耐吧。他向皇上说,要对天下人实行‘算缗告缗’,还要重新制造钱币!皇上就听他了。”

  东方朔听不太懂:“什么是‘算缗告缗’”?

  辛苦子说:“爹,我听说这‘缗’就是钱,一缗就是一串,十铢钱。”

  东方朔:“多新鲜!我也没说缗就是饭啊?我问的是什么叫‘算缗告缗’!”

  辛苦子摆起了谱:“这‘算缗’呢,就是让天下百姓,把自己的家底算一算,值多少钱。够两百缗的,就要从中抽出一‘算’,作为赋税交给皇上作为国用。”

  东方朔摆摆手:“慢!那一‘算’是多少钱?”

  辛苦子:“一‘算’就是一百二十铢!”

  东方朔吃惊了。“也就是说,二千铢要交一百二十铢。可文帝以来,一直是一千铢收三十个铢,他张汤这么一算,整整多算出了一倍!那老百姓家里没钱的,又怎么个算法?”

  辛苦子说:“有地,有物啊!张汤说了,物也要算!凡有车者,交一算;有船者,也要交一算;有奴仆的交一算……,有一分地的,都要交一算!”

  东方朔急得直瞪眼:“算算算!这一算一算又一算,把老百姓的血汗钱全算到国库去了!”

  辛苦子:“爹,你真聪明!不然,张汤到哪儿去弄粮草啊!”

  东方朔气得坐了下来。“那我说我没钱,不交!”

  辛苦子来了劲。“不交?张汤还有‘告缗’这一招,比‘算’缗还厉害!”

  “告缗?怎么个‘告’法?!”

  辛苦子比划着:“先让你自己算,如果有人将自己的钱财不算,或者算少了,别人就可以告发他家的缗数。一经查实,被告者的所有家产通通归公;告发的人呢?可以得到被告人家产的一半!”

  东方朔更急了:“那,那些游手好闲、白吃白捡之徒可好了,整天去‘告缗’,还不发大财?”

  “对啊!爹!长安就有这样的人,专门探查别人的家产,举报给义纵。那义纵便去核查,一查一个准,当场就封,就没收!那个狗日的义纵,在临淄没能得手,这回在长安折腾得可凶啦!他说得到就做得到,还真的分给了举报人一半!”

  东方朔叫道:“那不就是民无宁日了吗?”

  “爹,你别急啊!那个举报的人得了财产,也想少报。结果又被别的人给举报了,他的财产也是一半充公,一半赏给了举报者。”

  东方朔又瞪了眼:“这样,你报完了我再报,一报一报再一报……”

  齐鲁女抢着说:“还不是都报到了皇上的手里?”

  辛苦子拍着大腿叫:“对啊!老娘,连你都明白!爹,你还文曲星呢!妈都成了智多星!”

  东方朔站起来,踱起步子。“这天下人的财产,都算计到了国库,报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国库又满了,军队是有钱粮了,可老百姓还活不活哪!”

  辛苦子动情地说:“长安现在人心惶惶。皇上让张汤、义纵办理此事,还加上杜周、赵禹等人,一个比一个酷。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啊!”

  齐鲁女“嚯”地站了起来。“当家的,咱不能在这儿躲清闲,得回长安,跟张汤和义纵那些狗日的对着干!”

  东方朔迟疑了,他拿出诏书。“可是,皇上命我去衡山!”

  齐鲁女一把夺过来:“那就快准备吧!去完衡山,咱就回长安!”

  道儿正从门外进来,一见到辛苦子,就亲热地对着他肩膀上打了一拳。

  齐鲁女说:“道儿,快准备,我们要回长安!”

  道儿高兴得跳起来:“要回长安?真的!”

  齐鲁女说:“那还有假?准备回家看你那胖老婆吧!”

  道儿起身就往外走。“那好,让我把门外那两个从衡山来人先打发走!”

  东方朔惊叫:“什么?衡山来人了?怎么不报!”

  道儿说:“老爷,我们不是要回长安了,还理他们干啥?”

  东方朔大怒:“不像话,快给我请进来!”

  一转眼,道儿领着衡山太子刘爽和白赢二人进来。白赢将一大堆礼物放到桌上,刘爽向东方朔深施一礼:“衡山王太子刘爽和太子宾客白赢拜见东方大人。”

  “原来是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三辆漂亮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轻快地行驶着。那头小毛驴用不上了,被拴在车后跟着跑。太子为了和东方朔说话方便,邀请他同坐在一车。

  刘爽开门见山地说:“东方大人,刘爽请大人到此车中,是有密事要向大人请教。”

  东方朔说:“太子殿下,不要客气,就我们二人,有何不好说的?”

  刘爽问道:“听说您与淮南王交往甚深,那你对家父衡山王也应有所了解。”

  “本人与淮南王交往并不太深,只不过知道他喜欢读书写书,喜欢练功求仙学道罢了。”

  刘爽却说:“家父这些都不爱,但却有一点与他极像。”

  “噢,莫非是与女子练双修之功的事……。”东方朔笑了。

  “大人所说极是,家父此好,比起伯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衡山太子说出此话,倒让东方朔愣了一下。“啊?这些事情,你也跟我说?”

  刘爽说:“大人,我们衡山王家的事,必须从这儿说起。”

  东方朔不干:“太子,可我从不管别人的家事!”

  刘爽解释道:“大人,不知我们家事就不知衡山国事啊。”

  东方朔一想,反正坐车也无聊。“嗯,也是。那你就说说。”

  “父王有三个夫人,本人是长子,母亲是家父的结发之妻,原为衡山王后。”刘爽打开话题。

  东方朔关心的是现在。“现在呢?”

  刘爽悲伤地说:“我母亲十年前生病,被人用药毒死了!”

  “那……。”东方朔同情地看着他。

  刘爽接着说:“父王有一宠姬,叫做徐来。当时有人说是她下的毒,她想当王后。”

  东方朔摇摇头。“后来呢?”

  “后来父王又喜欢上了姚姬,徐来就被晾在了一边。”

  东方朔觉得有点烦,想跳过这一段。“太子有兄弟几人?姐妹几个?”

  “刘爽有一弟一妹。弟弟名为刘孝,今年二十有三。妹妹无采,今年二十。生母死时,他们都还十来岁。……”

  “他们怎么样?”

  刘爽并不回答,接着说另一件事情。“那徐来,也有一个儿子,比我弟弟小一岁,今年二十有二,因父王怀疑他不是自己生的,徐来一着急,便将他取名为刘不疑。那徐来为了让刘不疑当太子,就取悦父王,孤立于我,连我的亲弟弟亲妹妹,都被她拉走了。”

  东方朔摇摇头,说道:“这个女人,要么她是个大善人,要么她是个大不善的。那你弟弟妹妹怎样?”

  “咳!一言难尽啊!我的亲弟弟刘孝,总以为他比我有本领,要夺我的太子之位。整天练兵习武,还和淮南王太子刘迁相勾结。那徐来为了整倒姚姬,竟安排我弟弟和姚姬一起喝酒,还在酒中下了春药,从此他两个……。”

  东方朔知道,诸侯王中,儿子与小娘结伴的事多得很,也就说了声“造孽”,由他说去。

  刘爽哭泣地说:“我妹妹无采前年嫁的人。可她不喜欢自己的老公,徐来就把她接回王府。后来我才知道,徐来用计让她和刘不疑两个好了起来……。”

  东方朔这回有点发怒。“混账!你父王他整天在干什么?”

  刘爽有些口吃:“东方大人,我不敢说,太难了,如果东方大人您这次不能帮我家解开烦难,我都不想活了。”

  东方朔看他那副熊样,心里就烦。“刘爽啊刘爽,你也是王侯之种,你的胆量和勇气到哪儿去了?”

  刘爽自知无能。“东方大人,你到了衡山就知道了,简直是一团乱麻。”

  东方朔用手晃动车前的横木:“我就不信!只知道有理不清的丝团,还没见过剪不断的乱麻!”

  衡山王府。衡山王刘赐接见东方朔。太子刘爽、次子刘孝、幼子刘不疑,与相国枚赫、淮南旧臣陈喜、太子宾客白赢三人,分左右而坐。

  衡山王恭维地说:“东方大人,你的惊世奇才本王早已是如雷贯耳。本王家难当头,求贤若渴。大人能来,真是让我衡山生辉啊!”

  东方朔应道:“殿下,东方朔不才,被皇上贬到武陵。臣德不足服众,更不足理家,不敢有负殿下的厚望呀。”

  衡山王看了陈喜一眼,说:“大人不用客气。听说当年淮南王要拿整个淮南八骏换你一人,有无此事?”

  “那不过是淮南王一时戏言罢了,殿下不必当真。”

  东方朔接着说:“殿下,臣听说殿下衡山国老臣是枚赫,那是枚乘之弟,枚皋之叔,既有文声,又有威望。而新进之臣,远有陈喜,近有白赢;太子天下称贤,公子奋发有为,用不着东方朔多管闲事。”

  衡山王摆摆手。“先生差矣。我衡山国中,你所说的能人,今天尽在眼前。老相国枚赫,已有七十高龄,因无人接替才留任至今。其他人等,本王不冤枉他们,全是名不副实的!”东方朔不解:“名不副实?”

  衡山王道:“是啊!不怕先生笑话,先从我这三个儿子的名字说起。太子刘爽,本王期盼他豪爽豁达,可他却终日愁容满面。次子刘孝,整天对他哥哥竖眉瞪眼,不知什么是礼,什么是孝!那个老三,虽叫不疑,可是本王却大大怀疑……。”

  东方朔看到他的三个儿子面色难看,急忙打断。“殿下,臣以为,按殿下的说法,名字全部倒着推演,那臣以为,可有上上大吉啊。”

  “大吉?吉从何来?”

  “殿下,要是像你这么反着说,这陈喜不是陈旧的喜事,而是新喜。还有太子宾客,他叫白赢,反过来一说,不就是真赢吗?既有新喜,又能真赢,殿下,这还不算上上大吉吗?”

  衡山王大笑:“哈哈哈哈!好!太好啦!东方大人果然机智非凡,无人能比。大人,本王听说,你给皇上写了三千竹简,装了两大车,有此事吗?”

  “东方朔不才,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

  衡山王不同意。“呃,东方大人,可不能这么说啊!听说,皇上整天看那些书简,视为宝贝!先生能给本王透露一点吗?”

  东方朔问:“不知殿下想知道些什么?”

  衡山王正经地说:“大人,本王以为,不论是皇上,还是王侯,首先关心的是天下以什么为重?”

  东方朔想了想:“殿下,要说天下什么最重嘛……我认为有五个最重,其中衡山国就有一个。”

  衡山王大喜:“果真如此?你说说,衡山国的什么是天下最重?”

  东方朔说:“殿下,天下最重的五个东西,就是五岳啦。这南岳就是衡山,您是衡山国王,还不以为衡山最重吗。”

  衡山王大失所望。“先生不要取笑于本王。本王不是问什么东西最重,而是问天下权势什么最重!”

  “殿下,恕臣直言,天下权势哪个最重,那是皇上考虑的事情,东方朔不该乱想,你衡山王恐怕也不该去想吧。”

  衡山王觉得有些失言,马上转过来:“本王随便问问而已。”

  东方朔却说:“殿下,不能问!你这一问,就是问鼎啊!谁都知道,天下最重的器物是鼎。淮南王如此威风,可他的混账儿子图谋问鼎,结果落得满门抄斩,株连五族!”

  不料刘孝嚯地站了起来。“株连九族才好哪,那不是连皇上都连上了吗?”

  东方朔也不容忍:“混账!你是想让大汉江山都不稳吗?那你还姓刘干吗?你父王说你不孝,果然不孝。此等胡言若让张汤知道,衡山国就完了!”

  衡山王连忙陪笑:“大人息怒,犬子无知,一派胡言。依先生之见,本王眼下应该怎么办才能立足于不败之地?”

  东方朔严肃地说:“殿下,还是那一句话,衡山为重!”

  “衡山为重?”

  东方朔义正辞严。“对,衡山为重!殿下,百里衡山是殿下封地;衡山周围都是殿下的子民。山川草木,气候平和方能休生养息,百姓万民,不遭战乱方能繁盛啊!如今皇上已成千古一帝之势,内铲豪强,外灭匈奴,下抚民心,上应天意。殿下已经看到,不论是诸侯大臣还是富商豪强,都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殿下应以衡山为重,国民为重,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啊!”

  太子刘爽起身附和:“父王!东方大人所言极是啊!”

  衡山王点了点头。“嗯。东方大人,你一番言语,令本王茅塞顿开!这样做不仅大大有利我衡山国,对我刘赐一家,也是大恩大德之言啊。刘爽,你去召集全家的人来,我们开个家宴,为东方大人接风!”

  太子刘爽却不想动:“父王!这……。”

  衡山王大叫:“你又不爽啦?让你办,你就去办!”

  太子刘爽无奈地看了东方朔一眼:“是……。”

  衡山王内府。衡山王刘赐与徐来、姚姬三人坐于上席,东方朔坐于宾席;太子刘爽与夫人叶氏相陪;次子刘孝、幼子刘不疑,还有其女刘无采等成年者,坐于对面。

  衡山王见人已到齐,就举杯说道:“今天,本王设此家宴,一来是让你们见见东方大人,二来也有一事相嘱。东方大人要我以衡山数十万百姓为重,本王甚有同感。你们都听着,以后不论是谁,都不得在本王面前谈什么起兵之事,也不许再与淮南王旧臣交往。太子,你替本王监督,谁再说不敬皇上的话,做不利于衡山国的事,我就将他逐出家门!”

  太子刘爽干脆地答道:“儿臣遵旨。”

  衡山王见其他人没有反对,就很高兴。“那好,既然你们都表示听命,今天,我们就来个大爵进酒,一醉方休!来,东方大人,本王要敬你三大碗!”

  东方朔推辞道:“殿下,本人不胜酒力。”

  衡山人好酒,是天下出了名的,衡山王岂能让客人不饮?他便亲自起身,给东方朔斟了三大碗。东方朔架不住衡山王的热情相劝,无奈喝了这三大碗。

  喝完酒后,他便觉得有些头晕。他索性将碗一扔,佯装醉了。“殿下,东方朔不行了,我要睡一会儿。”说完还真的,呼噜都出来了。

  衡山王乐了:“哎──你们都看哪,东方朔才智天下第一,可喝酒,连我们家的娃娃都赶不上,三碗就不行了!哈哈哈哈!人生无酒,那还有什么意思?夫人,孩子们,来!我们一醉方休!”

  刘孝等人兴奋起来:“好,好,一醉方休!”

  刘孝和无采给父亲敬酒。刘不疑给母亲敬酒。一家人,觥筹交错,大饮起来,唯有太子刘爽在一旁,还是神不守舍地坐着,偶尔也饮上一杯。

  衡山王开始纵饮,众人也渐失风度。东方朔悄悄睁开眼睛,只见无采和刘不疑两个,旁若无人地挨着头,边喝边亲热。一会儿,两人索性起身进了左侧的一个隔间。那隔间没门,卿卿我我之声不时地传出来。

  太子刘爽看了东方朔一眼,露出愧疚之色。东方朔装作不知,继续睡觉。

  刘孝再度走到衡山王面前敬酒。“父亲,儿臣敬你一碗,也敬母亲和姚姨娘。来,干!”

  衡山王等干了杯,也开始意乱神迷,胡言乱语起来。刘孝将姚姬拉过来,手挽着手喝酒调情,然后也悄悄进入边上另一个隔室。

  太子和太子夫人叶氏去给衡山王敬酒。衡山王拉着叶氏的手一块儿喝,并把她半拥着走向后室。

  太子惊恐地看着东方朔,东方朔在那儿鼾声如雷。其实,他的眼睛没合紧!

  这时房中只剩下徐来和太子两个人。徐来走到太子身边,软软地说:“来,太子,喝了这碗吧。”说完就碰碗。

  太子刘爽不知所措,见她干了,也只好将碗中酒全部喝干。他的面色很快就红中发紫,走路有点踉跄,不,简直脚下无跟,要向一边倒去。

  徐来急忙将太子扶住,嗲嗲地说:“太子,不要害羞。你看,你弟弟跟姚姬在一起,你爹全不介意。不疑和你妹妹,也由他们去吧。你夫人和父王,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看惯了也就习惯了。太子,你一个人多孤单。来,姨娘我来陪陪你!”

  刘爽拼命挣脱:“我不要!你们这么乱伦,是要遭报应的!”

  徐来一下子将太子抱住。“哈哈哈哈!报应!就让他报应吧!你和老娘好了,你的太子之位才能稳固。不然,刘孝他就会夺了你的位子!”

  刘爽害怕地,看了一眼东方朔,“我……我……。”

  徐来将他紧紧地抱住,半抱半推地向另一个去处走去。

  房中只剩东方朔一人。

  他不再打鼾。他站起来,摇摇头。四周不止的浪笑传过来,让他的头直昏。他索性用两只手把两个耳朵堵住。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东方朔回到下榻的客店,枚赫老相国已在此等候。一见东方朔回来了,枚赫高兴地捧出相国之印,要交给东方朔。

  东方朔根本不接,那印“咚”地一声,掉到地上。

  枚赫跪了下来:“东方先生,这是衡山王让我送来的,你怎么不接!”

  东方朔大叫:“什么国王?什么王侯?一群猪狗,猪狗都不如!”

  枚赫倒有些不解了:“东方先生,你下午不还说,陈喜就是新喜,白赢就能真赢吗?”

  东方朔乐了。“我那是给衡山王面子!要真反着说,陈喜就是没喜,就是有灾!”

  枚赫吃了一惊:“那白赢呢?”

  东方朔:“那还用问?白赢就是输光,彻底地输光!”

  枚赫听到这里,将相印一扔老远。“那老夫就连夜回淮阳养老去啦!”

  东方朔见枚赫慌忙逃走,也就回到房内,急忙拉起道儿:“道儿,叫醒夫人,驾上车,我们回长安!”

  道儿还在睡梦之中,可能是梦见了媳妇吧,这时一听要回长安,高兴地“噌”地跳了起来:“得嘞!老爷,我就喜欢听这话,回长安!”

  东方朔说:“把咱家的三匹马全套在车上,这样,我们走得快,省得天亮了,他们追上来再纠缠。”

  道儿不明白:“老爷,那我们一个赶车,另一个就得骑毛驴啦?”

  东方朔白了他一眼:“骑毛驴有什么不好?你,肥嘟嘟的,赶车去,我来骑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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