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东方朔双目远望,盯着天边。
齐鲁女在他的身后说:“我说当家的,有没有鸽子回来啊?”
东方朔边看天边,边说道:“夫人,我看了三天,真是望穿秋水啊!”
齐鲁女说:“这才刚是春天,你偏要望断秋水,到那时我们蒲柳都落叶啦!”
东方朔无奈地:“夫人,我说望穿秋水,是说把眼都看疼了,没说到秋天!
齐鲁女知道他又在说自己不懂的东西,就不理他:“我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天,再过三天,要是还没有信,你就得把蒲柳给我找回来!”
东方朔找到一个借口:“夫人,皇上他不让我动啊!”
齐鲁女也毫不相让:“孩子是你放走的,你不找,难道还要你老婆去找?再说,皇上说不愿见你,只是说不让你上朝,也没说不让你走动啊!”
听了这话,东方朔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呃,对了,夫人,还是你聪明。你不教我,我倒想不起来。我是可以走动,那就让我先出去,走动走动!”说完他便溜出了大门。
齐鲁女一看急了,关了几十天,今天不留神,一句话,竟让他得到了自由!可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自己也不能后悔啊!她只好在后头叫了一句:“哎!你好多天没出门了,可要小心!”
东方朔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我出去,看看有没有鸽子飞回来!”
东方朔来到上林苑中,像被笼子关了许久的鸟儿,一下子回到空中,不知怎么飞是好。他又像长期被父母看管起来的孩子一样,终于得到了自由撒欢儿的机会,又是踢树,又是展露拳脚。
远处,卜式赶着一大群羊走过来。他看到东方朔在此,大吃一惊。由于主父偃的话作用太大,卜式急忙给东方朔请安:“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小人卜式,给你请安。”
东方朔笑了。“老羊倌,没想到,你到长安才一两年,礼数还学会了不少。”
“东方大人,小人笨拙,学了一点礼数,可不知对不对,请大人指教。”卜式谦逊有余。
东方朔点点头:“嗯。是不是学好礼法,准备出来当官啊!”
卜式嗫嚅地说:“东方大人,小人本来不想当官,可是那主父偃抓住小人,就逼我献羊,许我将来当大官。”
东方朔说:“你倒是挺老实的嘛。告诉我,当时献的那么多羊,都是你喂养的?”
卜式知道,瞒东方朔是没用的,索性来个实话实说。“大人,那六万只羊,只有小人的两万只。剩下的四万只,全是主父偃和张汤大人两个出的钱,从市上买来的!”
东方朔这一惊,吃的确是不小。他早猜到那羊是从别的地方弄来的,可张汤和主父偃竟然自己出钱去买,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嗬嗬!这个,我倒是没想到。那他们,许你个什么官啊?”
“启禀大人,他们说,要让小人去管一个大郡……”
“一个大郡?上千里地方,你以为是牧羊?”
卜式说:“眼下,小人的能耐,也就是管好一群羊。”
东方朔不由得称赞:“好,老羊倌,你为人诚实,这就好。牧羊,也有学问啊!你说说,你是怎么牧羊的?”
这一下问到了卜式的老本行。“大人,这羊嘛,只要你让他有草吃,不让狼吃了它们,它们就跟你亲,就一窝一窝地给你下崽,看着你吃它同伴的肉,它也无所谓。”
“噢?是的,羊是这么温顺。那这么多的羊,你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
“管好头羊,那就行啦!大人,你看,那是一只头羊。它负责监视身边的一大群。管好了它,就管好这几百只。”卜式一边说着,一边指指点点,好像胸中自有子民百万。
东方朔不禁感叹:“老羊倌,你是个当官的好材料啊!”
卜式听到如此赞赏,倒是吃了一惊:“大人,你取笑我。”
东方朔叫道:“不!卜式,我东方朔取笑有权有势的人,取笑你一个羊倌干什么?你刚才说的那些牧羊之道,和我年轻时给皇上献的竹简里的一段话差不多。要是皇上听了你的话,保证会封你个大官做!”
卜式说,“我没说什么啊?羊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你让它有草吃,不让狼吃了它们,它们就跟你亲,就一窝一窝地给你下崽,看着你吃它同伴的肉,它也无所谓。”
东方朔击掌叫好。“对,这话千真万确!你当了官,就知道,咱们老百姓啊,也是这个样子,只要你让它有草吃,不让狼吃了它们,它们就跟你亲,就一窝一窝地给你下崽,看着你吃它同伴的肉,它也无所谓。你管好了头羊,官就能当好!”
卜式见东方朔把他的牧羊经说成了官场经,显得很激动:“大人,官要这么好当,不是连傻子都能当了?”
“对啊!你看天下那些诸侯王爷,哪一个不是傻里巴叽的?让他们像你这样,一个人牧上几万只羊,别说是羊啦,可能他们自己,早让狼给吃了!你真是块好材料啊!”
卜式见东方朔如此可以亲近,就想起了主父偃说的,要贿赂贿赂东方朔。我贿赂他,他就不挡我的道;如今他说我好,我不用贿赂他,应该报答他!于是卜式说:“大人,我不仅养了羊,张大人还让我给皇上养了四头白鹿呢!”
“白鹿?这可是神仙骑坐的东西。”东方朔眼睛一亮:“能让我看看吗?”
卜式高兴得很:“当然可以。大人,你跟我来。”
东方朔随着他走到一个小山坡后,只见那里有一个封闭的院子,里面养着四只白鹿,两公两母。那两只母的,肚子很大,已快生产。
东方朔有点不明白。“张汤要你养这个干嘛?”
卜式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张大人一会儿说,白鹿是仙人骑的东西,皇上要是成仙了,就得骑白鹿;一会儿又说,白鹿的皮,将来会有大用场。他还让我守口如瓶,任何人都不要告诉。”
东方朔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啊?”
卜式真诚地说:“小人从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大人您比主父偃和张汤更可信。”
东方朔看他说得很认真,就点点头。“好,既然你信任我东方朔,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人,要小人做什么,您说。”
东方朔说:“我想要一对白鹿,行吗?”
卜式不加阻拦。“行啊!你这就拿走!”
“要是张汤来问你,怎么办?”
“就说走失了呗!要么,说被狼吃了!反正再过一个月,白鹿就要生崽了,数多了,他就不会问了。”
东方朔牵着两只白鹿,高高兴兴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这白鹿的用处。他刚到家门口,只见一只灰鸽飞了回来。落在他的手上。他高兴地抱着鸽子,回到院中,嘴里大声叫道:“夫人,夫人!快来看哪!”
齐鲁女急忙跑出来。“当家的,怎么了?”
东方朔递过鸽子,示意那鸽子腿上的绢布。
齐鲁女忙将鸽子腿上的绸子解开,那是一封信。“当家的,快念念。”
东方朔将绸子打开,看完哈哈大笑。
齐鲁女心急得很:“你笑什么,快说啊!”
东方朔笑道:“夫人啊!这回有戏看了!”
“怎么回事?”
东方朔说:“那主父偃,将自己的丑女儿也搭上了,和金娥一块儿献给齐王。齐王先揭开丑女的盖头,吓了个半死,说一个都不要了!”
齐鲁女也乐了。“那金娥呢?蒲柳呢?”
“金娥也落个清静,天天让宫女出去给蒲柳送信!这下子,可够主父偃好瞧的了!”
齐鲁女突然着急起来。“那不行,万一齐王知道了,怎么得了?当家的,快想想办法吧!”
东方朔想了想,说道:“看来,我要到齐国走一趟了!”
齐鲁女一听,连连点头。“阿嘟,快快准备,跟老爷一块儿,去临淄!”
阿嘟一见还有两只白鹿,便叫了起来:“老爷,咱们家的车太小,最多坐得下两三个人,哪儿装得下这两只鹿啊?!要不,我去把它们杀了,再运去临淄,给大公子吃?”
东方朔叫了起来:“你这个老阿嘟,怎么能这么说?这两只一公一母,母的还怀着仔呢,我要送给蒲柳喂去,要它们生仔。你要是把它给弄死了,或是把它肚子里的小鹿给我弄丢了,我可要你阿嘟给我生一个!”
老实巴交的阿嘟这下为难了,他心想,皇上给我的老婆,眼下还没生儿育女呢,如何能生得了小鹿?阿嘟的最大办法,就是向奶奶求救,于是他红着面孔,急切地对齐鲁女说:“奶奶您看,老爷要我把这两只鹿弄到临淄……”
齐鲁女一看,那两只鹿要占六个人的位置,自已家里的车确实装不下。她再看东方朔一眼,知道他铁了心要运这两个玩意儿,自己拦也拦不住,于是便没说话。
看她这个样子,东方朔却来了精神。“我说夫人哪,我早就要买一辆大一点的车,你就是不让。你看看,我给你儿子带了两个好玩的东西,这回都没办法装!”
“买一辆大车,你有那么多的钱么?皇上只说不愿见你,你就跟那汲黯学,连俸禄都不领,在长安喝起了西北风!你不仅自己喝风,还要老婆孩子一块喝,哪儿还有钱买车?”齐鲁女看了东方朔一眼,没给他好气。
东方朔没辙了,这几天,他确实想去领取这几个月的俸禄,可那汲黯硬着脖子不求皇上,他也只好跟着硬撑。是啊,就是成了长安的穷光蛋,也不能在皇上没命他复职时就去要官饷啊。好在卫青、公孙敖等人知道他的难处,经常送些东西来,比起汲黯那只犟驴来,东方朔的日子还是好过的。想到这儿,东方朔也就不说别的了,只好把自家的车弄过来,他想把车的前后挡板全部拆掉。
齐鲁女见到一辆好好的轿子一样的车,被拆了很可惜,便拦住他说:“我说老公啊,你可是大有能耐的人啊!咱家的车小,你去借个大的,不就成了吗?我们的东方大人在朝廷中,伴君伴了这么多年,还能借不到一辆大车来?”齐鲁女是谁?她给东方朔又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东方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夫人,我总不能去卫青那儿借个武刚车来吧!那样的话,人家还以为我去打仗呢!”
齐鲁女倒是有办法:“哎——,当家的,我想起来了。我有一回见到丞相上朝的车,那才叫阔啊!在长安街上奔驰着,所有的老百姓都让得远远的。你那么有本事,把丞相的车借来装这俩鹿,保证没问题!”
东方朔急得直跺脚:“哎哟我的老姑奶奶,你可真会想事儿。丞相那辆车是专门接送丞相上朝的,怎么能用来装这腥臊烂臭的玩意儿?再说,公孙丞相与我不和,你也是知道的,你怎么让我找他借车呢?”
齐鲁女也来了劲:“你要这么说,我偏偏要你去借。我早就听说了,那个公孙弘能当上丞相,还是你推荐的呢!为此汲黯还生过你的气。我非要你去借他的车,装一回咱们的鹿不可!”
“哎哟我的老姑奶奶,我怎么张得开这个口哟!”东方朔急得又蹦又跳。
“你就说,皇上在甘泉宫,召你去见他,咱们的车跑不快,要借丞相的车用一用!你今天不去借,我就不让你弄走这两只鹿!”齐鲁女也是说一不二的,两个这就僵起来了。
东方朔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把丞相那辆终日奔驰于长安街的大轿车,借来装俩畜生,这种事情,可从来没人想过,更没做过。夫人,就冲你这主意,我也要试一回。”说完,他走进屋中,拿起一块白色绢帛,刷刷刷,写了一封信,并给啊嘟。“啊嘟,你拿这个到丞相府,看看丞相他借不借。夫人,要是丞相他不借,我可就要拆车啦!”
齐鲁女看了他一眼,高兴地笑了。
这天,公孙弘正在家中阅读着最近从董老夫子那儿取来的竹简,名为《春秋繁露》,突然阿顺来报,说东方朔派家人求见。公孙弘吃了一惊,急忙将手中的竹简往地上一扔,鞋子也没穿,就跑了出来。当他看到来人是个实在难看的老阿嘟时,他的心里很不高兴,但是脸上还在荡漾着笑容。
阿嘟没见过大世面,话也不会说,只是双手捧着绢书,呈了过来。
公孙弘一见有书,马上又是欣喜。他急忙打开绢书,只见上面写着:
朔当从甘泉,愿借外厩之后乘。木槿夕死而朝荣者,士亦不必长贫也。
公孙弘一见,原来是东方朔有求于自己,是要向自己借马车。东方朔要见皇上,肯定是皇上召见他的,皇上又要他去甘泉宫伴驾了!甘泉宫远在长安西北百里开外,当然要有好车。没想到东方朔眼下穷得连像样子的车都没有。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和那汲黯两个,逞什么能呢?皇上说不愿再见到你们,并没有褫夺你们的官职,你们因为上不了朝,便连俸禄也不领了,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啊。好在东方朔还知道求我。他到甘泉宫,如果皇上看到他是坐着我的车去的,那不正是显示我雍容大度的好机会么?好在最近有个想当主爵都尉管理天下官吏肥缺的王温舒,刚刚给我送来一辆豪华新车,同时还送来了两匹宝马。我正愁着该不该拿出来使用呢!新的已来,旧的须去。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将那辆旧车送你东方朔,也报了你当初向皇上推荐我当丞相的恩德了!想到这儿,公孙弘急忙叫阿顺套上两匹好马,将自己原来用的那辆豪华轿车,让阿嘟给东方朔带去。阿顺急去套车,公孙弘便把阿嘟叫到面前,亲切地对他说,你回去告诉东方大人,就说这车是我送他的,当年他向皇上推荐我当丞相的恩德,还没报呢!你再给东方大人说,千万不要提那个“还”字。就算我把这辆车充当东方大人这几个月的俸禄了,他不好意思领,我来给他垫上!阿嘟听了,心里直乐,没想到奶奶和老爷的这个计策,还真成!
不一会儿,阿顺来报,车已收拾停当。公孙弘见阿嘟要走,又急忙将他留住。他觉得自己心里还有一些真话要说,于是便取出一块长长的竹简,在上面简单地写道:
譬犹龙之未升,与鱼鳖为伍;
及其升天,鳞不可睹。
阿嘟不认识字,可他知道,这是丞相的回信,不可不敬,于是双手捧着上了车。
公孙弘急忙命令阿顺:你们到东方朔门外盯着,一旦他去了甘泉宫,你们就把这件事,在长安的大街小巷,广为传播!
阿顺走后,公孙弘躺在丞相专用的大躺椅子上,手里拿着东方朔的绢书,高兴地等着回音。他觉得东方朔眼下底气不足了。你看:“木槿夕死而朝荣者,士亦不必长贫也。”木槿不就是上林苑中野地里长的小树么?早上开了花,晚上就落了,这叫做“朝花而夕拾”。而东方朔就和别人不一样,他偏偏要从晚上说起,说是“夕死而朝荣”。何必呢?我公孙弘不想开花,不开花就不会凋谢,不求其荣也就不会衰败,这才是人生的真谛。东方朔如今也说出了“士亦不必长贫”的话来,真是好玩。我给他的回书,同样是四句话,比他更为言简意赅。东方朔还是一条龙,他处于泥潭之中,便只能与阿嘟这样的鱼鳖为伍;可他一旦再到了皇上的身边,他就像龙一样地升了天,有时我连它的鳞爪都见不到呢!不知道东方朔见了这几句话,心里会痒成什么样子。你说我是变色龙,变色龙也是龙,也能坐在龙椅最近的位置;我说你是真的龙,可你还在泥水里与鱼鳖为伍。快快坐上我的车吧,我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公孙弘不仅大度容人,还能让老叫我出丑的东方朔坐上我的车,去见皇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便听到阿顺咕咚咕咚的脚步声。
“阿顺,怎么样?东方朔去了甘泉宫?”
“老爷,不好了!”阿顺急得一头汗水。
“什么事,你急成这个样子?”公孙弘坐了起来。
“老爷,那东方朔没有坐车,却骑着他自己的马;阿嘟他赶着车,也没去甘泉宫,他们两个摇摇摆摆,过了东市,便从东门出去了!”阿顺的话,远比阿嘟要顺溜。
“甘泉宫在西北,他们出东门做什么?他们车里拉着什么东西?”公孙弘大为不解。
“东市上的人问阿嘟,啊嘟说车里拉俩畜牲!”
“啊!”公孙弘吃惊地站了起来。
“老爷,这回东市上可就乱了,知情的人说,东方朔用丞相的车押着畜牲去了齐国;不知情的人呢,他们说,东方朔把丞相那老畜牲押回齐国老家去了!”
公孙弘一屁股坐到躺椅之上,身子向后一仰,就像背了气一样,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齐国国都临淄,人头攒动。过去人多的地方,多为酒肆和商贩集中之处,可这几天,相国府前,倒是一反常态,也热闹了起来。
原来有几十个泼皮无赖,在门前又叫又嚷,不断起哄。
一个头上有些疤痕的,叫吴大癞。他是那种没话还要找话说的人,眼下正在相国府大门左边,神秘兮兮地对别人说话。“老少爷们儿,新来的相国主父偃,就是二十年前的臧儿啊!你们知道吗?他刚回来,就把小时候欺负过他的一拨子人,全给抓起来啦!”
王秃儿是个干秃儿瓢,最会随声附和。“可不是嘛,我亲眼看到的。张大傻小时候揍过臧儿一顿,昨天全家都让抓起来了;李二壮小时候,动不动就夺王臧手中的东西,听说被弄去,打进了死牢!”
另一个眼睛都睁不开的人挤了上来,他叫朱烂眼。他插嘴道:“反正小时候,俺没惹过他,只是跟着他跑。”
王秃儿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事干了:“那好啊!既然对不起他的,都让抓了,那跟着他的,也就该沾光啊!”
吴大癞一拍癞头:“对啊!我小时候,还跟他一块儿摘过人家的玉米棒子呢!这么说,我们该找相国大人领赏去哇!”
朱烂眼眼睛终于睁开了一些:“对,对,找他领赏去!”
这样一来,门前的人愈来愈多,卫兵急忙上前阻拦。
卫兵甲说:“去,去,去!哪儿来的一帮泼皮无赖,相国大人要是知道了,非把你们投入大牢不可!”
吴大癞平时无理还要搅三分,何况今天有理呢?“老爷,我们可不是泼皮,我们是相国的故人,小时候的相好啊!臧儿他还光屁股跑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过家家啊!”
卫兵乙白了他一眼:“滚开!相国会有你这种相好?做梦去吧!”
王秃儿露出了泼皮的本相:“臭大兵!你别狗仗人势!不信,教你们老爷出来,我们和他说说小时候的事儿!”
卫兵甲看他们要闹事,而自己的人手又不多,忙喝道:“别闹,别闹!再闹我就抓人啦!”
众泼皮正想发作,突然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脸上有块大疤,面目狰狞可怕。众泼皮没了声音。他们在下面嘀咕:“这就是王臧?”
“对!没错!跟他的爹王红眼一个样子,不过是脸上多块大疤罢了!”
主父偃不慌不忙,走到人群跟前。他一挥手,开始了演讲。“乡亲们!我主父偃是齐国人,你们都知道了。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和老少爷们一样,过苦日子,受人家的欺负。那时候我常说,‘恶有恶报,时间未到。’现在,我回到老家,当了相国。报应的时候到了!”
众人急忙后缩,好像自己要遭报应似的。
吴大癞壮大胆子,投其所好地说:“是该治他们了!可是大哥啊!小时候咱哥俩,可好啦!还有朱烂眼,王秃儿,他老跟你一起受气,相国,我们要讨个公道啊!”
众泼皮随声附和:“是啊!相国,我们也该沾点光啊!”
主父偃一招手,里面出来一位家人,送过一个箱子。主父偃把箱盖打开,里面金灿灿的,全是金子!
众泼皮瞪大了眼睛。“乖乖!全是真的,金子啊!”
“乡亲们!我主父偃如今是二品朝官,堂堂齐国宰辅,不会让你们白来的!你们看!这里是五百两黄金。你们,凡是能说出小时候和我在一块,挺好的,都可以分到五两金子!”
众泼皮有点不敢相信。“哇,相国老爷,真给我们吗?”
主父偃拍了拍胸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相国的话,那还有假?”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今天你们拿了金子,我们过去的情份,就完了!有谁再提小时候的事,本相国就要将他治个妖言惑众之罪!”
众泼皮大吃一惊:“啊?就这一次,就完啦?”
吴大癞脑子来得快:“这不是要把我们的嘴堵住吗?”
主父偃大笑:“哈哈哈哈!你们那条小命,能值几两金子么?来人!”
众卫士雄赳赳地出列:“有!”
主父偃:“今天,所有在场的,都将他们登记造册。凡是能说出与本相国小时候在一起,干过好事的,就发给他五两黄金;凡是做过坏事的,统统给我抓起来!”
众卫士脚跟相并,刷地一声,甚是齐整:“是!”
主父偃又对众泼皮说:“告诉你们,今天我把过去的账还清了。你们谁再敢对本相国说一句不尊重的话,一律充军到三千里外的朔方城去!”
众泼皮傻了眼。王秃子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拿点金子。于是他上前一步,说:“相国啊,您自小就大仁大德,我们知道!我们要金子,以后再也不敢胡说啦!”
主父偃这回挺满意,他点点头:“那就领赏吧!你们中间,凡是识文断字的,有些计谋的,都可以到相国府来,做我的门客!我会给他们俸禄,免他们赋税,还给你们房子和地!”
这下众泼皮高兴了。吴大癞忙抢过话头来:“相国大人!从小我就知道,您是孔夫子,是圣人下凡的啊!你真是我们的恩人啊!小的认识十多个字,小的有个兄弟,认得字有一百多,明天我们就来当您的门客!”
主父偃得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吴大癞还没完:“相国大人,我今天先领点金子,晚上回家,找我兄弟来,一块练练字,明天也来当门客!别看齐国地方大,可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主父偃点点头,算是默许。
齐国宫殿的西南角上,有一个庭院,绿杨掩映,风景宜人。太阳还老高呢,这院子就已大门紧闭。
东方朔骑着那匹花脸白马,阿嘟赶着一辆二马共拉的有篷之车,风尘仆仆地来到大门之前。
阿嘟跳下车子,一边敲门,一边叫道:“道儿!道儿!”
时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果然是道儿。见是阿嘟,道儿将他抱了起来。
东方朔不吭不响,策马进院。
道儿却先开了腔:“咳!老爷,你们怎么才来到哇!那鸽子,都飞回来好多天啦!”
东方朔说话了。“道儿,八成是你,想老婆了吧!”
道儿噘着嘴:“是啊,老爷。她,要生了吗?”
东方朔撇了撇嘴。“真是,你走的时候,才四个月。现在六个月了,就该生啦?”
道儿点点头:“不该生,老爷不该生。老爷,走,进屋里说去。”
东方朔指了指车:“那上面有个宝物,可能快生了呢!”
道儿高兴异常,他万万没有想到,老爷会把他那个快要生了的老婆带来齐国!他高兴地奔过去,边走边说:“老婆呃,你快生了?一路颠簸,可不容易啊!不怕不怕,来到齐国,不比长安差,老公我要把你照顾得服服贴贴……”
一向不爱说话的阿嘟,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
道儿打开车门,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着两只白鹿,其中一个母的,肚子大得很,可不是快生了么!
直到现在,东方朔才哈哈大笑起来。
道儿倒也没失望,他本来就知道,自己的夫人不会到齐国来。他问道:“老爷,这是什么羊啊?”
东方朔说:“羊?还驴哪!这是白鹿,好东西啊!蒲柳呢?”
道儿很平静:“老爷,他又去见金娥了。”
这回是东方朔吃惊了:“怎么?他怎么敢大白天,到齐王宫中去?”
道儿解释道:“不是,老爷。那齐王宫殿,与孔大人这园子,是连着的,只隔着一块树林和一堵高墙。”
东方朔瞪大眼睛:“那你就天天撮着蒲柳,去翻墙?”
道儿说:“嗨,老爷,你听我说完嘛!齐王宫墙上,有一个小门。金娥让宫女买通了管事的,说金娥公主喜欢树林。那管事的见公主和齐王谁都不愿理谁,自己又得了许多银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东方朔说:“那不行,你去把蒲柳,给我找来。”
道儿忙说:“得嘞,老爷,你等着,不远。这就回来。”
东方朔四处看看,见这儿地方不大,倒也安静。从院子向北,有一片树林,郁郁葱葱。垂柳掩映之下,有一个小池塘,水面上布满青萍。
不一会儿,蒲柳子跑了过来。“爹爹,你来得还真快!”
东方朔说:“道儿嫌我慢,你说我来得快。怎么,爹爹来,你觉得太早了?害怕了?”
蒲柳子说:“爹,我怕什么。爹能让我来齐国,真是太棒了。”
“棒什么棒?天天翻墙?”
蒲柳子一跺脚:“咳!爹,你别听道儿瞎说。我们在树林子里,边走边说话,比上林苑里还舒服!”
“噢?那金娥呢?”
“爹,反正齐王和她,谁也不愿见谁。”
“那她高兴吗?”
“金娥高兴极了!她说,在家中老听她爹和她妈吵架,烦死了!来齐国,简直是回到梦中!”
东方朔不解地问:“那你们就这样子,呆下去啦?”
蒲柳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爹爹,要是能留在齐国,我和金娥能在一起,我们宁愿不回去。”
东方朔摇摇头,无奈地说:“咳!你们哪,也是一对冤家!”
蒲柳子看到阿嘟和道儿牵着白鹿进来,就问:“爹,这是什么?”
东方朔说:“这是白鹿。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
道儿插话说:“老爷,那一个肚子这么大,要生崽儿了吧。”
东方朔笑了。“哈哈哈哈!道儿,你现在就想着生崽儿。对,这只母的,过几天就生崽儿。”
蒲柳子高兴得直跳。“爹,孩儿最喜欢小羊小鸽子这些东西啦,留在这儿,我会把他养好的。”
东方朔认真地说:“这是神仙的宝物,可不许吃!你们啊,要把这对白鹿养好,养到几十只,几百只,让这个院子,变成白鹿苑。那时,就有大用场啦。”
蒲柳子悄悄地将他拉到一边。“爹,有件事要求你。”
东方朔说:“不用讲,我知道。”说着对着蒲柳耳朵,嘀咕了几句。
蒲柳子高兴地又跳起来:“爹,你真棒,难怪皇上都服你!”
齐王宫中。主父偃再次来见齐王。尽管齐王听到主父偃这三个字就起腻,但也没办法,总得见啊。
主父偃沉着地劝说齐王:“殿下,都两个多月了,你还没有心思见见金娥公主?你让臣在皇上和皇太后那儿,可怎么交待啊。”
齐王次昌有了新的理由。“相国大人,公主传出话来,不许我去见她,那你说怎么办?”
主父偃不让他推托:“公主刚来的那一天,谁让你对她无理的呢?依臣之见,改日我陪着你,找她赔罪去。”
“什么?我找她赔罪?你去吧,我可不去。”
主父偃心里有点急。你不去,我去干嘛?又不是我娶公主。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软中带硬地说:“殿下,别看我只来两个多月,对你宫中的事情,可是了如指掌啊!”
齐王次昌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我和齐国公主好,是奉母后之命。再说,公主和我又不是一母所生,有何不可?”
主父偃反问道:“那你说,臣来监国,首先监出这么个事来,臣该怎么奏明皇上呢?”
“随你的便吧!”齐王次昌无所谓。是的,这些天来,他把王位都看成无所谓的东西,有时他甚至想,要是没这个王位,自己想干啥就干啥,比现在舒服得多呢。
这回主父偃不干了。你无所谓,可我不能无所谓!他冷笑一声,话语尖刻:“哟嗬!你瘦驴拉硬屎,还全身都挺起来啦!告诉你,如果我说你与齐国公主私通,那是乱伦之罪,皇上会废除你的王位;我说你不是齐王所生,而是冒领之子,蒙蔽朝廷,那你有欺君罔上之罪,皇上会夺了你的封地,还会追究先王和太后的责任;我要是再将你违抗皇上和皇太后的旨意,故意冷落金娥公主的事奏明了,那你就是杀头之罪哇!”
齐王次昌闻此大惊:“相国,你不能这么做啊。”
主父偃见他软了下来,便说:“那好,那我们找金娥公主赔罪去。”
齐王次昌央求道:“等我回禀母后,改日再去好么?”
主父偃并不回答,却问道:“殿下,我要问你,我的小女有那么丑陋吗?你见到就跑?”
齐王次昌老实地说:“相国,本王实在看不了她的面相。”
主父偃说:“你不看她的面相,还要看我的面子啦!”
齐王次昌这回倒不相让:“相国,你不要逼迫本王。”
主父偃以为,你的大错在我手中,还敢不跟我走?于是索性逼过:“那你说,纳不纳她为妾?”
齐王次昌也被他惹恼了。大不了我这王不当了,命不要了,干嘛我非得娶你那个丑八怪不可?想到这儿,次昌一急,也大叫道:“主父偃,你来到齐国,才一个月,就滋生事非,睚眦必报,草菅人命;你还四处搜罗钱财,行贿受贿。本王都忍了,难道你还要逼本王吗?”
主父偃好像软了一点,其实一点都不含糊:“嗬嗬!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本相国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
齐王次昌说:“难道你就不怕皇上他治你的罪?”
主父偃哈哈大笑。“那我也要先把你给送走了,然后再找皇上辩解去。”
齐王次昌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
主父偃拉着他,边走边说:“走,给我乖乖地走,找金娥公主赔罪,只要她点头,今天就入洞房!”
齐王次昌无奈地跟着主父偃,来到后宫。后宫管事太监见状大惊,急忙下跪:“殿下,相国,奴才不知殿下和相国到来,有失远迎!”
齐王没吭声,主父偃倒先问道:“好啦,好啦,金娥公主呢?”
管事太监直往后缩:“不知殿下和相国要来,她到外边树林中游玩去了。”
主父偃气势汹汹:“领路,找公主去!”
管事太监见齐王都害怕得不敢说话,自己还敢阻挡么?于是领着他们走到城墙的小门前,打开门栓,向外大叫:“金娥公主殿下,齐王和相国来看你了!”
此刻,金娥正与蒲柳子两人对坐在一棵大树的树叉上,编柳条筐。听此叫声,二人大吃一惊。蒲柳想了一下,忙将手中还未编成的柳筐当作帽子,戴在金娥头上。金娥像男孩子一样跳下树来,蒲柳仍在树上观看。
蒲柳子小声叮嘱:“别忘了,我爹教你的办法!”
金娥歪着嘴,向他做了个鬼脸,蒲柳高兴地点点头。
金娥将柳筐做的帽子往下拉了拉,走了几步,正好与刚出小门的齐王和主父偃碰上。
管事太监急忙跪下:“公主殿下,这是齐王和相国,他们找您。”
主父偃也打拱作揖:“公主殿下,齐王那天误会了,有失礼节,今天特来赔罪。”
金娥公主一声不吭。
在主父偃的再三示意下,齐王次昌走上前来,致歉道:“公主,本王给你道歉了。”
金娥公主依然一声不吭。
管事太监惊奇地说:“公主殿下,你怎么戴这种帽子?公主殿下,请您说话呀!”
主父偃自作聪明:“噢,我知道了。那天齐王殿下失礼,没有掀公主殿下的盖头。今天,公主临时找个盖头戴上,齐王,你快去揭开啊!”
齐王次昌在主父偃的指导下,上前去掀金娥头上的柳筐。刚掀一半,只见金娥嘴歪眼斜,面目狰狞可怕,比主父偃之女更甚。齐王大叫一声,拔腿又跑。
主父偃在一旁,也看到了金娥刚才的样子。他吃惊地问:“公主,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金娥又将柳帽戴上,生气地说:“还不是齐王和你,给气的!”
夜晚将要来临。东方朔在孔仅的柳园之内,柳树之下,坐着乘凉。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也喜欢起了这个地方。
蒲柳子、道儿、阿嘟都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
东方朔对儿子说:“我说蒲柳啊,爹来这儿几天,知道的事儿不少啦。齐国可能要出事,你们要小心啊。”
道儿因为阿嘟换他回长安,所以抢着插话:“老爷,咱们就放心走吧,蒲柳可有主意啦。”
东方朔生气地说:“就你急!再急,我让阿嘟回去,你还呆在这儿!”
道儿傻了。“老爷,您别生气啊。我不说了,还不成?”
蒲柳正要答话,突然门外有人急剧地敲门。道儿忙去察看,但他马上又转了回来。“老爷,不好了,外边来人说,齐王的相国,主父偃大人求见老爷!”
东方朔微微一笑:“噢?他快赶上张汤啦!”
道儿问:“老爷,让不让他进来?”
东方朔一抬头:“请!”同时,他示意蒲柳子等人退下。
大门开处,主父偃急急忙忙进来。他衣着华贵,比过去还胖了些。进门之后,他就急忙给东方朔作揖。“东方大人,东方大人,你来齐国,也不给我主父偃打个招呼?”
东方朔不无嘲讽地说:“你是齐国的相国,我哪儿敢打扰大人您哪!”
主父偃却是笑脸相迎:“大人,你还生我的气,不是?那是打赌,完了就没事啦!”
东方朔不依不饶:“你说没事就没事啦!告诉你,主父偃,你可是违约啦。”
主父偃皮笑肉不笑:“大人,你嘲笑我,不是?”
东方朔认真地说:“你说过,只要我三次不说话,你的女儿就该嫁给我儿子,是不是你说的?”
“是啊,可是……。”
东方朔再进一步:“可是,你将你女儿嫁给了齐王,还是当小妾!”
“大人,你听我解释。”
东方朔摇摇头:“我不听。反正是你违约了。”
主父偃一脸苦相:“大人,你别逗我好不好。我那女儿,是如何沉鱼落雁的,你知道。你要是还想要作儿媳妇,趁齐王现在还没幸临她,我再把她叫回来,跟你回长安?行不!”
东方朔点着他的鼻子:“主父偃啊主父偃,你变化无常,连女儿的事都胡来,我都为你难为情。”
主父偃却瞪大眼睛,说出真话:“大人,此话差矣!我主父偃死死生生,什么都是再无牵挂,只是这个女儿,最让我牵肠挂肚。她要是能有个好归宿,我就是死了,也心安理得啊!”
东方朔说:“主父偃,你在齐国做的事,可不怎么样啊。”
主父偃岂不明白?他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是来齐国,勘察我主父偃的。”
东方朔倒不明白了:“你怎么知道的?”
主父偃愈说愈聪明:“别人来了,我可以不知;你东方朔来到齐国,我要是不知,那我养的三千食客,不是白养活了?”
“你养了三千食客?”
“是啊!齐国府库里有的是钱。在大汉以前,你平原郡属于赵国时,平原君还养了三千食客呢,为什么我不能养?”
东方朔说:“平原君养的,可都是天下奇才啊!”
主父偃笑了。“东方大人,不管他是奇才还是狗才,天才还是奴才,只要是才就行!你来的当天,就有狗才告诉了我,我还不相信。又让他们接着打听,才知道果然是你。东方大人,皇上又重用你啦?”
东方朔摇摇头:“我是来看一位老相识。”
“老相识?你骗我。肯定是皇上让你来勘察我的情况的。”
东方朔实不相瞒:“主父偃,我告诉你,这回真的不是皇上派我来的,我来齐国,是私事。可我一来,就听到齐国上下,对你的说法,可不怎么样啊!”
“噢?整个齐国都在说?他们说什么?”
“说你公报私仇,睚眦必报,残害乡民。可有此事?”
主父偃笑了。“这都是老掉牙的事了,还有人说?有一些人,他们过去对不起我,现在让他们活着,他们有愧啊!”
东方朔接着说:“你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以五百金,堵泼皮之口;又广招食客,为己所用,可有此事?”
主父偃毫不忌讳:“这个,小人刚才就对你说了,一点也不错。”
东方朔反问道:“主父偃啊主父偃,你这么做,难道就不问心有愧吗?”
主父偃振振有词:“东方大人,我王臧少年时,在乡里为人所欺,流浪街头,请问:有谁对我问心有愧过,可怜我过?后来我又被人强行改名为主父偃,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又有谁对我说问心有愧,可怜我过?”
东方朔站起来说:“有!我那时可怜过你,可我今天,觉得你比那时还要可怜!”
主父偃也站了起来。“得了,东方朔!我还可怜你哪!”
东方朔没想到他这么说。“什么?你倒可怜起我来啦?”
主父偃说:“对!你才可怜呢。皇上他自以为是,你处处小心侍候,牺牲自己的人格,也要给皇上留面子;哪个人有难了,你好像救世主,总要去帮忙;哪个人做坏事了,你要去惩治他。你过去说,张汤老盯着别人的错,活得很累;可你只想着世人说好,同样也是累,我也可怜你呢!”
东方朔一惊。“好!说得好!主父偃,今天我是开了眼。还有什么说的?”
主父偃感慨万分地说:“东方朔,你也别看扁了我。当年我还是王臧的时候,从齐国逃出,就立志改邪归正。多年的寒窗苦读,我也是一心向善过啊!不然哪儿会有当年年少得志的王臧?可那个一心向善的王臧又怎么样?只因为一句话得罪了瞎眼老太婆,王臧的小命就玩完啦!所以,当你从大树上救起王臧的时候,王臧便是一个新的王臧,一个善心已尽,恶意丛生的王臧!好在董偃和窦太主改了我的名,又让我在地狱里磨炼了多年,把我炼成了恶魔!要知道,缔造这个恶魔的,你东方朔就是最重要的一个!”
东方朔的心里也很难过。他想,既然我两次救了他,就应该关心他,拯救他。救人只救身,那是没用的,要救他的心!可他那颗已经发黑发霉的心,还有救吗?
东方朔露出了疑惑的面容。
主父偃不管东方朔在想什么,却问起一件在他看来可笑的事情:“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既为二品朝官,路过平原时,应该还乡归里,你却不敢招摇过市,二人悄悄而走,如同锦衣夜行,你图的是什么啊?”
东方朔不解:“那照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主父偃叫道:“大丈夫活在世上,能风光一天,就该风光一天!”
东方朔笑道:“那你现在,可风光够啦!”
主父偃却不这么认为。“没有!我要让齐国天翻地覆,那才过瘾!”
东方朔问道:“难道你就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主父偃笑了。“哈哈哈哈!东方大人,你不明白。我主父偃也是在地窖里,才悟出人生真谛!”
东方朔说:“噢?说出来,让我听听?”
主父偃坦然地说:“这人,活着就要轰轰烈烈。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那才没有枉活一世!”
东方朔说:“你现在,差一点就食配五鼎,当上侯王啦!可你不想一想,那青史留名,可不是由着你的啊。”
主父偃又笑了。“东方大人,我这一世,早就够本啦。那王臧,已为大汉死过一回,肯定会名留青史的。你眼前这个主父偃,如能遗臭万年,那我就不虚此生啦!”
天下奇闻!东方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父偃不管他如何反应,自己接着往下说。“怎么样,东方大人,你后悔啦吧?你当初就不该救我出来!还有那个朱买臣,他自己在下邳卖茶,何等悠闲!如今他当会稽郡守,不也是累?”
东方朔慢慢地说:“没想到,我东方朔此生,铸成如此大的过错啊!”
主父偃又说:“告诉你,东方朔,这还不算你的大过。你弄的那两车书简,一个劲地鼓捣皇上,做什么千古一帝,那才是大错呢!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比秦始皇还要残暴的皇上,出现在你面前!甚至连你这个始作俑者,都没有好结果的!”
东方朔若有所悟,吃惊地“啊──”的一声。
主父偃微微笑道:“好了,大人。主父偃这番话,说完了,也就心安理得了。我不管你是不是皇上派来的。反正你要不是,张汤还会派人来的。我主父偃啊,值哟!”
此话说完,他竟昂然而去。
蒲柳子在里屋,全然听到刚才的谈话,见到主父偃已走,便急忙出来对东方朔说:“爹,你回朝中,可要小心啊!”
东方朔点了点头:“爹会小心的。爹就是放心不了你!”
蒲柳子却说:“您就放心吧,这回,我就更要等着金娥出来啦。”
东方朔又叮咛说:“还有,你在这儿,以后就叫蒲柳子,有人问你,你就说姓蒲,不许说姓东方。”
蒲柳子吃惊地问:“为什么?”
东方朔说:“有人会加害于你!这东方之姓,是你爹自己取的。以后没有翻江倒海能耐的人,不许他姓东方。”
蒲柳子很不情愿:“可是,孩儿觉得这姓很好啊?”
东方朔耐心地说:“眼下好,是这个姓;将来落个不好,也是这个姓。爹在朝中,无话不说,恨我的人,比比皆是!万一,为爹的哪一天,惹翻了皇上,他下令惩治我东方之家,那你们可就难逃厄运啊!”
蒲柳子点点头:“孩儿明白。孩儿不想当官,就喜欢教教书,种种树,养养鹿什么的,孩儿就听爹爹的,从今而后,孩儿就在临淄,姓蒲啦!”
长安城中。武帝在建章宫中,正与丽娟在一起玩耍。杨得意在一旁,昏昏欲睡。
突然,霍去病很着急地走过来。他见不是说话时候,便弄醒杨得意。
杨得意嘟囔着:“哼?我正在做梦呢,谁啊?”
霍去病说:“你还做梦,匈奴‘一只鞋’,又犯我边境了!”
杨得意还没反应过来,里面的武帝却被惊动。他本能地爬起来,将丽娟往一边一扔,然后走到外边,问道:“什么?匈奴还敢来扰乱?”
霍去病回答:“正是。启奏皇上,匈奴‘一只鞋’,起兵二十万,犯我朔方和上郡。卫青大将军命张次公与李息两位将军,均在城中坚守不出,等待皇上下旨!”
武帝气愤地说:“好!这个‘一只鞋’,朕这回要你光着脚!去病,快传卫青大将军和众位爱卿,前来见朕!还有,得意,快去请东方爱卿,东方朔,前来见朕!”
杨得意却说:“皇上,您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东方朔。”
武帝大怒:“混账!那是朕一时糊涂!现在,朕要见他,要在未央宫见他。传所有文武大臣,一个时辰以后,未央宫上朝见驾!”
未央宫中。朝臣毕集。唯独不见东方朔。
武帝扫了一眼殿下,问道:“东方爱卿,他怎么没来?得意!朕要见东方爱卿,他人呢?”
“回皇上,他家里人说,一大早,就被人找走了。”
武帝命令:“霍去病,你带上三千御林军,快快把东方爱卿找回来!”
“臣遵旨!”
霍去病刚要出门,东方朔进来了。他的身后,还带来了两个浑身匈奴打扮的人。只见他们衣裳褴褛,而且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分明是刚刚长途跋涉而回。
东方朔向前几步,直接对皇上陈辞:“皇上!臣东方朔不来则已,一来就让皇上大喜。”
武帝乐了。“东方爱卿,你只要来,朕就欢喜。还有什么大喜啊?”
“皇上!您看,这是谁啊?”东方朔指了指身后的两个人。
武帝注目而视,不禁大惊。“两个匈奴人?东方爱卿,你带他们来做啥?”
东方朔拉过那个真正的匈奴人,送到皇上面前。“皇上,您看得不错,这个是匈奴人,他叫堂邑父,可这位是汉人……。”
武帝急忙打断他的话:“堂邑父?是跟张骞出使西域的堂邑父?啊!那一个,是张骞?”
年已四十多岁的张骞,满面髭须,如同匈奴人一般。东方朔点明身份之后,他便急忙向前,和堂邑父一道跪下:“皇上,臣张骞、堂邑父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急忙走下殿来,扶起二人。“啊,十几年了,朕以为你们两个,早就不在人世啦。你们能回来,真让朕高兴啊!”
张骞说道:“皇上!那一年,臣和堂邑父带着一百多人,穿过祁连山、合黎山、龙首山、乌峭岭,艰难万里,走出沙漠。没料到,那匈奴镇守西域的休屠王,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硬是用五千铁骑,追赶臣等。臣等寡不敌众,被其所虏。”
武帝怒道:“好个休屠王,朕定杀之!后来呢?”
张骞接着说:“匈奴在西域,还有个昆邪王,与堂邑父相识,便将臣等幸存的十余人,迁到匈奴中部囚禁。五年之后,臣见无望生还,就与堂邑父设计,麻痹匈奴,说吾等想在匈奴娶妻生子。昆邪王果然让臣和堂邑父娶了匈奴之女为妻,各生两个儿女。”
武帝听到张骞在匈奴娶妻生子,不禁大喜。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自从张骞走后,卫子夫给自己生了二女一男,根本说不上张骞还有什么可让自己担心的。然而张骞娶了匈奴女人为妻,自己有了家室,岂不是两全其美?他点了点头,示意张骞再往下说。
“如今臣等儿女已有五、六岁,匈奴对我等早已放松了警惕,臣才与堂邑父逃了出来。”
武帝感慨地说:“两位爱卿,太不容易啦!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回皇上,我俩一心想完成使命,就直奔匈奴以西的康居国、大月氏、大宛国。”
武帝当然为之感动,他们逃出匈奴后,首先还是要完成使命,这样的人,朕到哪儿找去?他高兴地说:“好!见到他们的国君啦?”
张骞说:“回皇上,虽然我二人只有所骑之马,再无其他礼物,可西域之国,对我大汉使者,均是礼遇有加。尤其是大月氏,他们的国王是个女的,一向受够了匈奴的欺辱,她一听说大汉愿与月氏联手,共击匈奴,甚为高兴。”
武帝惊奇地问:“女王?她有多大年纪?”
张骞说:“回皇上,那女王高鼻深目,看上去三十来岁,可大月氏丞相说,她已年近五十。”
武帝有点失望,却又转生出一点希望。“难道她有长生不老之药?”
张骞当然没能明白皇上话中的深意,只是继续说他们的行程:“皇上,大月氏人为人好善,但也急于复仇。而月氏之西,有大宛之国,那里盛产良马。大宛国王送臣等二人骏马两匹,臣与堂邑父乘之而归,一月而返哪!”
武帝吃惊:“噢?你们的马呢?能让朕看看吗?”
二人下去牵马。
东方朔向前一步:“皇上!张骞出使西域,整整十三年,终于返回长安,真是奇迹啊!”
武帝叹道:“奇迹!是奇迹!朕刚想召你上朝,你就给朕带来奇迹。朕要连结西域,共破匈奴!”
张骞二人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进入宫殿。这两匹马浑身光亮,矫健异常。众臣为之大惊,武帝更为之吃惊。他走下殿来,抚摸马毛,激动不已。
卫青这时走到张骞面前,二人拥抱到了一起。
武帝抚摸着马鬃,叹道:“天马,真是天马!”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说道:“皇上,马再好,也是人骑回来的。你是赏马呢?还是赏人?”
武帝突然清醒过来,他感激地看了东方朔一眼,转身回到座上,叫道:“张爱卿,堂邑父!”
张骞堂邑父急又跪下:“臣等在。”
武帝说:“你二人出使西域,历尽艰难,忠于大汉,矢志不改,诚为不易。朕各赏你们宅第一座,黄金百两,再命你二人为校尉,先由卫大将军安排歇息,然后随我大军,征讨匈奴,接回你们的匈奴夫人!”
张骞堂邑父感激不已:“臣等谢皇上圣恩。”
东方朔却不干:“皇上!张骞等十三年出生入死,只是个校尉,臣觉得,不太妥吧。”
武帝却笑了。“噢,朕再命张骞为太中大夫,这官,东方朔也做过。等你这次出击匈奴,立了军功,朕再行封侯奖赏!”
张骞伏地而拜:“臣谢皇上。”
“朕再命堂邑父为军中通译长,快回去歇息,准备随大军,痛击匈奴,讨回老婆!”
堂邑父也伏地而谢。
卫青此刻说话了。“皇上!臣以为,匈奴近来三番五次犯我边境,必须迎头痛击。然而兵来将挡,太守陈规。今日,既然张骞二人知道西域之情,臣请分兵两路,一路在北方迎击匈奴,另一路出击河西,打通西域,再往北上,两下合击匈奴,定能大获全胜!”
武帝一拍案子:“太好啦!卫爱卿,你与朕不谋而合啊!朕这就命你,率李广、苏建、李息、李沮、张次公、赵信六位将军,率众二十万,出师北上,迎击匈奴‘一只鞋’主力。”
卫青说:“臣等遵旨”。
“霍去病!”武帝高叫。
“末将在!”这一声犹如洪钟。
“朕命你为西路先锋,除御林军外,再给你十万精锐骑兵,与公孙敖、张骞、堂邑父一道,从河西出发,打通西域之道,接回张骞他们的夫人和家小,然后回师向北,与卫大将军合兵一处,彻底消灭匈奴!”
霍去病兴奋得脸都涨红了。“末将得令!”
“张汤、公孙贺!”
“臣等在!”
“朕命张汤筹划钱粮,务必充足军需。公孙贺负责及时运送,违令者,斩!”
张汤和公孙贺略有迟疑,但仍接旨:“臣等遵旨!”
武帝看了众人一眼,心满意足。“好啦,众位爱卿,速作准备吧,三天之后,大军出发!”
众大臣齐声而应:“是!”
众大臣尚未退尽,徐甲便急跑上来。他边跑边叫:“皇上!皇上!”
武帝一惊:“何等事情,如此慌乱?”
“皇上!皇太后她,她……不行啦!”
武帝大惊:“怎么回事?”
说到下边,徐甲就结结巴巴了:“皇上,齐国来报……,齐王次昌……,被主父偃……逼得……悬梁自尽了。皇太后一听,……哭了一声……可怜的……外孙女……怎么成了……寡妇?然后……就,就……”
武帝大怒而起:“主父偃,他这条恶狗!”
张汤见时机已到,急忙进言:“皇上,臣派去齐国的人,回来禀告说,主父偃到了齐国,无恶不作。他到处说,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
这时公孙弘站了出来:“皇上!臣公孙弘早就想说了,那主父偃为人心地黑暗,无恶不作,他偷吾师董老夫子竹简之事,弄得天下议论纷纷,连皇上您在儒者中的名声都受到了损害啊!皇上,《春秋》云:‘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如今是主父偃不除,齐国无宁日,天下无宁日啊!”
公孙弘这一席话,不仅让武帝吃惊,连满朝文武都大为吃惊。变色龙这回铁了心,要当恶人了!有谁知道,他两个原有约定,是将丞相之位相让呢?公孙弘心想,就你主父偃那点能耐,还配做丞相?进地狱吧!你不下地狱,难道有一天要我公孙弘下地狱?我一生没有动过杀人念头,可对你这种人,就非杀不可了!孔夫子啊,你当年曾经诛杀了少正卯,还有人持有异议;这回我公孙弘让皇上诛杀主父偃,可不光是给自己除去绊脚的,而是给齐国除了一大恶人,为天下除掉一大祸害啊!
最愤怒的当然是武帝。他担心的是母亲身体可好,他不能亏待自己的母亲!他哪还有心思再与公孙弘罗嗦?只见他大叫道:“别说了!主父偃不是说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么?朕就让他,享受享受五鼎所烹!张汤,你这就去齐国,烹了主父偃!”
张汤却说:“皇上,臣还要为大军筹划钱粮。”
武帝气愤地、狠狠地说:“那叫义纵去!传旨义纵,朕要他把主父偃,给我烹掉!”
武帝说完就转身,拉着东方朔,急忙去见皇太后。
长乐宫内,王太后正在弥留之际。俗女和卫子夫,带着太子及卫长公主,都在身边哭泣。卫长公主已十二三岁,似其母亲一样漂亮。
武帝和东方朔到来,双双给太后跪下。
太后招呼着武帝:“彻儿,你来……。”
武帝膝行而前,悲切地叫道:“母亲!”
太后说:“我不行了。彻儿,你要……事东方大人……如兄长,不许再……任性。”
武帝泪水满面,点头答应:“母亲!儿臣知道了。”
太后又说:“你姐姐……刚才说……金娥本该……嫁给东方家的……大小子,是母亲……,不,是外婆……害了她,你要……”
武帝明白了她的意思:“母亲!儿臣按母亲的旨意办。”
“彻儿……为娘一生……对不起……两个人……俗女他爹……还有阿娇……”
武帝泪如雨下。“母亲……阿娇的事,是孩儿的过错。”
皇太后点了点头。“彻儿……记住……千万别让后宫……再乱啦……。”
武帝大哭。“母亲……孩儿知道了。”
太后挥了挥手,让他出去。“叫……卫子夫……过来……”
武帝和东方朔一道,来到太后寝所之外。武帝擦了擦泪水,说:“东方爱卿……金娥和蒲柳的事……”
东方朔也是泪光满目:“皇上,请皇上做主,臣按旨行事。”
“那好,朕赐他们,太后大丧过后,就成婚。你为蒲柳要些什么?”
东方朔说:“皇上,臣的儿子,什么都不会要。他和金娥,都喜欢山野树林,皇上能否在终南山,赐他们几顷山林?”
武帝不太明白:“要它做甚?”
东方朔说:“皇上,臣的儿子,在临淄借了孔仅大人三顷林地,故要终南山林,归还于他。”
武帝说:“那好,朕赐给你们二十顷山林,三顷归还孔仅,余下给金娥作为贺仪。”
东方朔深深一揖:“臣代犬子蒲柳和金娥谢过皇上。”
这时里面传来卫子夫和俗女的痛哭之声。
武帝与东方朔急忙奔去。
临淄王宫之外,孔仅的庭院之中。蒲柳正在院中,养几只刚生的小白鹿。这时,阿嘟突然叫起来。
“公子,公子,看,鸽子!”
一只灰鸽在蒲柳身边旋转地飞着。蒲柳高兴地伸出手,将鸽子接住,解开其腿上的白绢。他看了几眼,大为吃惊。
“阿嘟,快,去弄三辆车来。”蒲柳吩咐道。
“公子,老爷只留下一辆拉鹿的车啊。”
蒲柳说:“好,那就留着。再去买一辆最漂亮的,轿一样的车;还得买辆粪车!”
阿嘟不明白:“要粪车干吗?”
蒲柳说得非常简单:“拉肥,浇树。”
阿嘟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
临淄街头,人头攒动。一帮泼皮,首当其冲,在看热闹。
那个吴大癞大叫:“老少爷们儿,没想到这主父偃,不,那个王臧,风光不到半年,今儿个就不行啦!”
王秃儿更神:“可不是嘛,听说义纵,和张汤一样,比主父偃还厉害呢!你看那大鼎,里面的油都滚起来了,那底边的火,烧得可真邪火!”
朱烂眼子胆小怕事:“你们可不许说我,也拿了他的黄金那,那事儿啊!”
吴大癞乐了。“那五两黄金,早叫老子赌钱输光了!哈哈哈哈!”
说话间,只见义纵带着几个人,来到鼎前。他一挥手,士兵将主父偃牵出。
义纵嘲笑地说:“主父偃,真不好意思,皇上要我来,烧火炖肉。”
主父偃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反而反唇相讥:“义纵大人,你还记得主父偃在朝上说过,早就愿意赴汤蹈火么?东方朔不也说,我是后来的柴火,要放在最上头烧吗?义纵,再往下,可就烧着你啦。还有那个张汤,他迟早也会被烧死!”
义纵没想到主父偃会这么从容镇静,更没想到主父偃会为自己想了这么多。他心里“哼”了一声,我义纵怎么死,你管得着吗?亲手弄死你,便是我最快意的事!想到这儿,他冷笑着说:“主父偃,你看,这个大鼎,和你献给皇上的那一个,做得差不多。怎么,听说你在临淄捞了不少油水,今天这鼎里边煮的,便是临淄产的油,临淄井里的水。你看,临淄的老百姓可高兴呢!”
主父偃向四周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些讥笑、嘲讽、茫然、麻木的眼睛,一齐盯着自己。主父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出名机会,他在挖掘着自己最大的价值。他想了想,突然大叫道:“父老乡亲们!主父偃生为齐国人,死是齐国鬼。齐国出了那么多英雄豪杰,可就没有出过世人唾骂、恶贯满盈的人。如今我主父偃把这个缺,给补上啦!我是搜刮了不少齐国的民脂民膏,可我也用这民脂民膏来煮了自己,煮了之后,还能肥一肥齐国的田地!你们不要笑,不要笑!将来那些想在齐国作恶的官员们,一看到脚下的土地,就会想起我主父偃的下场,那时他们就会老实得多,收敛得多!我主父偃,最后还是为乡亲们做了一档子好事么!”
连义纵都觉得:天下再也没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了。他用手中的剑敲了敲大鼎,说:“少罗嗦,快点赴汤蹈火吧,还要我逼你么?”
主父偃嘿嘿一笑:“义纵,难为你搞得这么轰轰烈烈,甚合主父偃的心意。恐怕有一天,你想要这种风光,还没有人替你操办呢。”
义纵愤怒地说:“你死到临头,还敢讥笑本官?”
主父偃乐了。“讥笑你又怎样?还能死八回?我只是提醒你,义纵,你自从杀了金吾子那天起,你的脑袋,就是寄在脖子上的!皇上没有诛我九族,我主父偃谢他恩德,谢天谢地!只怕有一天,你连九族都保不住!”
义纵大怒:“混账!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主父偃脱口而出:“义大人,给你个积德的事做做。我的夫人,和女儿,你帮我安顿了。”
义纵心想,皇上没让我诛你九族,这个人情可以给,于是他点点头:“嗯。”
主父偃走到鼎前,嗅了嗅,突然仰天大笑。
义纵惊讶地:“怎么了?”
主父偃笑道:“哈哈哈哈!我笑你办事不周!”
义纵不解:“何谓不周?”
主父偃说:“你在这鼎里,只放了油和水。要是张汤在此,他会放更有味的东西!”
义纵问:“放什么?”
主父偃说:“放大粪啊!既然我主父偃要遗臭万年,这里还飘着油香,那哪儿成?快,快去,弄些粪便来!”
义纵无奈,只好挥手让卫兵前去。
几个卫兵捂着鼻子,将半车大粪加入鼎中。恶臭之味,四散而走。所有的人都用手堵住鼻子。主父偃又走到鼎前,嗅了嗅:“哈哈哈哈!主父偃生不能以鼎食,死终于得以鼎烹!值得,太值得啦!皇上!我献给你一只鼎,你无比地高兴;今天,我要弄臭你的一只鼎,你生气去吧!”
义纵听到此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主父偃又向南大叫:“朱买臣,赵绾!我们说好了,不能同生,只要同死的,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众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为他疯了,由他说去。只是那阵臭味扑鼻,人人都想躲开。主父偃又向西北看看,大声叫到:“既生王臧,何必东方!”说完,他向后退了十余步,来一个助跑,然后飞身跳入滚开滚烫滚臭的大鼎之中!
众人既捂鼻子,又遮面,纷纷四散。
义纵看着远远逃避的人群,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蒲柳和阿嘟,带着三辆马车出现在街头。一辆最漂亮的带轿子的车,一辆拉牲畜的车,一辆拉粪的车。众人不解其意,议论纷纷。
他们来到大鼎之前。义纵问:“你是何人?”
蒲柳说道:“小民孔车,家有三种车,特来听大人调遣。”
义纵稀里糊涂:“孔车?你带三种车来此,是何用意?”
蒲柳镇静地说:“大人,小民闻到,鼎中臭气冲天,便带粪车前来,收其肥料以浇树木。”
义纵觉得这样不错,就点了点头,“还有呢?”
蒲柳说:“大人,小民家中饲养牲畜颇多,特来请大人看看,有无罪犯家人,愿意养猪喂牛者,可让小人接回,以省大人安排。”
义纵一惊。他已觉得,此人来头不小,举动之间,奥妙不少。“那辆彩车呢?”
蒲柳说:“小民无妻,请大人将齐国宫中愿嫁给小人者,迎娶家中。”
义纵这时才明白对方的来意。“你到底是谁?”
蒲柳递上鸽子腿上的绢帛:“小民孔车,听大人调遣。”
义纵看了看绢帛,那原来是皇上赐婚东方蒲柳的诏书。他马上谦让地说:“好!请孔车先生带此二车进宫,义某稍作安顿,就会前来。”
蒲柳将阿嘟留下,给主父偃收尸,自己率车入宫。
义纵大叫:“齐国百姓听了!皇上有旨!”
众官员和卫士纷纷下跪。老百姓则不吭声,有的也随着下跪。
义纵宣诏:“齐王为主父偃威逼而死,主父偃罪当鼎烹。齐王无后,特诏废除齐国,立泰山、济南、平原、琅琊、北海五郡,分而治之。各郡郡守,不日到任,钦此!”
众官兵和百姓大声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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