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夏天。
汉室未央宫门前的砖地里,长出了许多野草,而且这些草开始向砖道上蔓延。不用说,从砖道上来往的大臣们,少了许多。
是啊,自从武帝改了元,汲黯被贬到了淮阳,后来江都王的相国、旷世大儒董仲舒又被黜不用,很少有人再冒死说话。
其实汉家勇武之士何止卫青一人?景帝所生的儿子中,便有一个勇武之士,这便是远在江都当易王的刘非。刘非是景帝还在东宫当太子时与婢女生下的,在诸子之中年龄最长,由于生母没甚地位,只能做个远方的藩王。可是他自幼勇猛刚烈,深为景帝所爱。吴楚七国造反时,刘非随着周亚夫和窦婴攻打吴国,冲锋陷阵,居然活捉了吴王刘濞,立下赫赫战功,因此被封为易王,景帝还赐给他一面“天子旗”,可以不听大将军的调遣!刘非到江都后,更是专横跋扈,不可一世。武帝登基之后,一直觉得他是块心病,于是派董仲舒为相国,想让刘非有点教养。董仲舒如能教导好易王,那么就说明他有些能耐。可那刘非仍是个想入非非、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当他知道卫青大破匈奴之时,居然手脚都痒痒起来,他也想带兵到北方战场上去,与匈奴决战一番,与卫青比比高低。不知董老夫子的心思用到哪儿去了,居然没有相劝,任他一封奏简,直达武帝手中。
武帝看了江都王的奏书,不禁勃然大怒。朕的天下,打与不打,用得着你来考虑吗?朕的理想是成为武帝,难道你易王要在我武帝面前出尽风头?你以为匈奴单于便是吴王刘濞,你想捉就捉得了?让你领军与匈奴相战,如果兵败,你可以夹着尾巴溜回江都,让朕来收拾残局;如果胜了呢?你已经贵为藩王,朕还有什么地方安置你?难道与你裂土而治?或者兄弟两个共理天下?你要把“天子旗”插到长安来?干脆你把“易王”二字,改作“易主”罢了,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枉比朕长了十多岁!还有那个董仲舒,你这个相国是怎么当的!你口口声声说要独尊儒术,你的儒术是什么东西,难道就是教人私欲膨胀?易主心切?想到这里,武帝将易王所交的奏简扔在地下,然后一声令下,让杨得意传来严助和几位博士,把董仲舒所献的国策统统找出来,看看他的学说之中,是怎么对待战争和边关之事的!
严助和几个博士有学儒的,有学道的,还有学阴阳五行的。他们在董仲舒的所有著作中搜寻剔找,只见竹简之中,写满了君权神授、仁义道德、天人感应,偏偏没谈到军事和战争。看着武帝那急切的样子,他们终于在竹简中找到一句和武力有点边的话:“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武帝拿过这块竹简,一股怒火又涌上心头。只有杨得意知道皇上心中的秘密,那就是能当武帝,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这董老夫子,怎么会说“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女人才美,美而未善,岂不是冥冥之中扎皇上的针么?杨得意当时一急,便让一个小太监去找东方朔。
等到东方朔来到殿前,只见武帝正让严助起草诏书,要废江都王相国董仲舒为庶人,至于怎么处置易王,一时尚未想好。东方朔大惊,问武帝道:董仲舒又玩什么花样?武帝将易王要领兵作战和董仲舒“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几块竹简往东方朔面前一摊,没再说话。
东方朔简单地看了几眼董仲舒的竹简,他以为易王虽是一时意气行事,却也表明他的内心野心未泯。董仲舒居然未能教好易王如何恪守君臣之道,真是天大的讽刺。他又拿起董仲舒那块“武尽美矣,未尽善也”竹简,上下文看了个仔细。他发现董老夫子所说的“武”,一不是指战争,二也不是影射“武”帝,他指的是周武王时演唱的一种战争乐曲,名为《武》曲,所以才说“武尽美矣,未尽善也。”于是他把武帝拉到一旁,悄悄地将这些向皇上详细解释。可武帝心中的愤怒犹自未平。东方朔说:要论政见不一,我是最烦董仲舒的;可是皇上,你不能因一句无关的话而将一个大儒贬为庶人啊!这和儒者到处宣扬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相去太远了么?何况江都王刘非因请战而露野心之事,只可提防,不可大做文章呢?武帝后来让严助重新写了诏书,将董仲舒撤去江都王相国之位,贬为中大夫,爱到哪儿去哪儿,反正皇上不再给他任何实际职务了。
一个能和皇上直嚷直叫的黄老信徒汲黯被贬了,还有一个靠著书立说来影响皇上的大儒也被贬了,朝廷之中,只有一个时庄时谐,时怒时悲的东方朔,在皇上面前还是言听计从。可是大家都知道,东方朔就像一个能将死牛的骨头装在活牛身上的神者庖丁,谁能学会他那一套呢?勇武者如卫青,狡慧者如张汤,还有那个近来皇上颇为赏识的主父偃,一个个全都自愧弗如,至于那些没有几把刷子的,当然也就向后缩了。
从而,武帝的活动中心,便由未央宫转向了建章宫。
建章宫在长安城外,上林苑就在边上,而且武帝的众多美女,都在那里安身;还有,他近来最喜欢的“仙人”李少君,正在那里的一个秘密地方为他炼丹。
已近而立之年的汉武帝,在改元之后,顿时觉得心里一片轻松。卫子夫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立了太子,在刘家诸侯中昂首挺胸,再也没有“无后”的空荡荡的感觉。而皇后卫子夫,和过去的阿娇比起来,是那样地贤淑,她从来不管武帝的事情。皇后的哥哥卫青,是如此英勇无敌,将匈奴打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一洗高祖留下的遗恨。母亲的身体不行了,再也不想多管儿子的事情,他这个皇上当得有些随心所欲。
然而他依然心有宏愿。他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司马相如遗下的“封禅书”,时不时地翻动着他心中的波澜。秦始皇曾经到泰山封禅,那是在他派大将蒙恬击败匈奴之后。可我武帝虽有卫青,但匈奴未灭……
他还觉得,自己身体不像前些年那样精力充沛了。卫子夫刚来时,他是个永远都不会疲倦的雄狮。可这几年,又幸了几个美人,觉得自己已不如以前,至少不能一夜吼上他几次了。好在李少君来到之后,给他炼了不少仙丹,说是服了它可以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当然是最好的事,可武帝觉得服了这药,自己的性欲一天一天地增强,有时连卫子夫都说承受不起了,于是便将他推到宫外,由他在建章宫内养三千佳丽、五千美女去。
他的心中,有时仍有些空虚。这空虚来自汲黯的被贬,耳朵边少了个刺儿头;这空虚还来自东方朔的话少了,武帝要他在李少君的帮助下,恢复神仙的记忆,可他却成了不叫就不到的人,远非过去活络。是因汲黯被贬,他心里不太痛快?还是又有了新的主意,准备对付李少君?或是东方朔过新年后娶了个新的小妾,也力不从心了?
武帝觉得,空虚还来自丞相的身上。这个公孙弘,是个最听话、最不碍事的丞相,武帝有时觉得他是历代皇朝中最好的丞相。于是他下了一道旨意,取消祖宗时留下的那条规矩,丞相是文官,没有必要非要封侯,才能拜相!这样,公孙弘便成了汉代第一个没有侯爵之位便当了丞相的人。可武帝却又觉得,自己可以无为而治,丞相和大臣则不能无事,无事就会生非。而且,和秦始皇时候相比,自己朝中能干的人才还不算多。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重读东方朔的书简时写下的诏令。于是决定,把大臣们马上叫到一起,让他们动起来。
“得意。”武帝叫道。
“奴才在。”杨得意虽然三十出头,但也有一些所忠的老成持重的样子。也许是身上激素太少的缘故吧,他开始发福了。
“让丞相和文武百官,赶快上殿,朕有事要吩咐。”
“奴才遵旨。只是……”杨得意有话想说,但不敢开口。
“可是什么?”
“皇上,您不是下诏了,说丞相议事,除休沐之日,一天不可中断;而非重大之事,皇上不必过问,三日一朝即可吗?”
“那我问你,今天是第几日?”
杨得意掰着指头算着。“皇上,前天张汤送来几个姑苏美人,您不是还在这儿见他的吗?”
“不管那么多,朕要今天上朝,去未央宫!马上都给我上朝,朕有诏令发布!”
“是!奴才遵旨!”杨得意不敢再说,忙下去传令。
未央宫内,群臣毕集。三遍万岁叫喊完毕,众臣还在等着皇上的“平身”二字出口,不料得意却尖声尖气地念起诏书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汉室大统,首以用人为要。朕登基伊始,就令四方举贤人,纳良才。十多年来,英杰之士,或自荐于朝,或郡国保举,或大臣引见,或朕自擢用,一时人才济济。然而朝中郡国,虽已人满,但忠孝且才卓者,有能且廉洁者,尚不足用。吏不乏人而缺廉者;野有遗贤未得录用。朕今再告天下郡国,各等官吏,必向朕保举忠孝廉直之士,尤以能理财治国者为要。钦此。”
一声“钦此”便是“平身”。诏令刚毕,朝臣纷纷起来,有的开始议论。
丞相公孙弘跨步向前,再跪而言:“皇上圣明。臣以为,皇上刚即大位,就重用儒者。儒者天下之师也。然而时至今日,天下仍有不尊儒生之人,朝中且多杂学之士。臣以为,皇上要举孝廉,就要以吾师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之道,天下方可大而一统,人心方可一而化之啊!”
听了这话,朝中的议论就更多起来。
东方朔开始不动声色,但见众人只议论,不言语,便向太史公和卫青等人多看了几眼。
太史公司马谈颤颤巍巍地走向前来,艰难地跪下说:“皇上,臣位忝太史,为汉作纪。然臣信奉黄老之学,依丞相之意,不是儒者,就要罢黜。如丞相之言,老臣不是儒生,可也要交出这只史笔了!臣请皇上许臣辞官归田,颐养天年!”
汉武帝一看老太史要撂挑子,那哪儿成?忙说:“老太史请起。朕可不能没你啊!”
主父偃也是个爱出风头的人,看到有人带了头,他岂能不跟着上?“皇上,臣持纵横家之言,更被儒者视为异端邪说。老太史不干了,臣也请辞!”
张汤赵禹两个如今是一正一副的廷尉,正主管制订各项法律,知道皇上离不开他们,便也上前奏道:“皇上,臣等以法治国,更非儒者,请皇上恩准辞呈!”
没有说话的大臣们纷纷上前跪下,说道:“皇上,我等尊奉墨子和农家、阴阳学说,也请皇上开恩!”
卫青和公孙贺等一班武将,本来就不愿与人朝上相争,看到众大臣如此请辞,就向东方朔看了一眼,东方朔使了个眼色,卫青等人也上前说道:“皇上,我等学兵家学说,请皇上恩准解甲归田!”
朝中大臣,相继出列,只有东方朔和公孙弘,一左一右,两个独立。
汉武帝左顾右盼一下,发现这又有点像当年的董仲舒与东方朔之争,而公孙弘念念不忘“独尊儒术”,倒也有其恒心。可东方朔怎么不争了?他怎么会老实?朕前不久才贬了董仲舒,儒术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朕不明白?武帝最佩服高祖刘邦所为之一,就是他当着众位将领的面,把大儒叔孙通的帽子拿过来,在里面撒了一泡尿!想到这里,他大笑了。
“哈哈哈哈!都起来,都起来!朕只说要举孝廉,并没说只用儒生哇!丞相,看来朕要按你的说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喽!还好,还好,还有一个东方爱卿,不愿离朕而去。东方爱卿,你几时也洗面革心,做起儒者来了?”
东方朔却独自在一边,自言自语,并不回话。
刚起来的大臣们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东方朔,朕问你哪!”汉武帝有点急。
东方朔装作一愣,然后向前一揖:“皇上,刚才他们都跪着干什么啊?”
汉武帝心想,八成东方朔的记忆要回到仙人中去了?不然他为什么会走神?不管他,朕要看看,他在想什么。“朕问你哪,你不回答朕的话,嘴里嘀咕些啥?”
东方朔说:“臣想起了司马迁告诉臣的一曲里巷歌谣。”
“里巷歌谣?你好兴致。说来,朕也听听!”
东方朔严肃地走上前来,说声“臣遵旨”便声情并茂地吟诵起来:
举大儒,不知书;
荐孝廉,父别居。
贤良方正逛妓院,
欺师灭祖享俸禄。
不用说公孙弘大为恼火,就连汉武帝也不相信。“东方爱卿,有这种里巷歌谣?是你自己编的吧。你给朕解释释,都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慢慢前来。“皇上,这‘举大儒,不知书’,就是说如今的大儒并不真正地了解《尚书》。不信您问问公孙丞相,那《尚书》一共有多少篇?”
汉武帝惊讶了:“丞相,难道你真的不知?”
公孙弘振振有词:“皇上,这个难道臣还不知?《尚书》是我儒家立学之本,五经之一哇!臣师董仲舒授学,开宗明义就讲《尚书》二十九篇,这连小孩子都知道啊!”
东方朔却大叫起来:“错啦,错啦!皇上,这就是‘举大儒,不知书’。”
武帝也知道,窦婴当年教他时,也说是二十九篇。东方朔在搞什么鬼?他知道的会比别人多?
可武帝不敢否定东方朔之见,便问:“依你之见,是多少篇?”
东方朔心平气和地说:“皇上,现存人们都看到的《尚书》二十九篇,是秦时有个叫伏生的老人背出来的。那伏生年纪大了,耳朵也聋了,眼也花了,口齿还不清楚。如今儒家所信奉为治世之宝的,就是那么个《尚书》。”
“《尚书》是伏生背出的,朕当然知道。照你说,还有新的《书》经传世?”
公孙弘插进话来:“皇上,东方朔一派胡言,难道他能编出新的《尚书》来?”
东方朔马上接过话来:“不错!皇上,臣只知,《尚书》为上古有文字以来治国方法和事情的记录,远不止他说的二十九篇。因为战乱频仍,现在存下的不多。就在我朝,还有人知道《尚书》在四十篇以上!”
公孙弘心想,好一个东方朔,纵然你是神仙,恐怕造出《尚书》,也不容易吧!于是争辩道:“皇上,东方朔为了贬低臣和臣师,故意出此胡言,欺骗皇上!”
武帝一笑:“东方朔,这回朕先说好,不准你再说‘东方朔蒙蔽皇上无罪了’哇。”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不用,不用!皇上,孝文皇帝的护陵人,姓田。他们祖孙二人所在不远,他孙子田千秋,就能背诵四十多篇《尚书》呢!臣十多年前就知道,不信,陛下亲自去看!”
武帝知道事出有因,好像东方朔以前曾给自己提过田千秋的事。他不想就此多追,东方朔肯定有备而言。他一转话题:“好!东方朔,就算你说的有理。那你再给朕解释,下面的歌谣是怎么说的?”
东方朔一看武帝转舵,心中就乐。他便顺水推舟:“‘荐孝廉,父别居。’就是说,有人给陛下举的孝廉,却老早就把他老爹赶出家门了,还称什么孝廉呢!”
汉武帝大惊:“果有这样的人?”
“皇上,您刚即位时,有个廷尉叫做宁成的,您还记得吗?”
汉武帝想了想:“朕当然记得。他让朕给赶走了啊?”
东方朔答道:“对。他就是当年丞相许昌荐举的‘孝廉’,他的父亲,就是被他逼到别处而居的!当年因他陷害卫青兄弟,皇上将他削职为民的。可他将父亲赶出家门之罪,至今未治哇!”
武帝摇了摇头:“朕没想到,他还是个如此顽劣,禽兽不如的人。传旨!”
杨得意急忙点头:“在。”
武帝说:“将那宁成,贬到万里之外南荒之地!”
“是!”
汉武帝回过头来:“好!东方朔,接着给朕解释下面的歌谣!”
东方朔说:“这‘贤良方正逛妓院,欺师灭祖享俸禄’嘛,臣就不用多说了,反正臣做事都在明处,一年一个娶回家里。可那妓院,皇上既然允许它开,就不能禁止有人去哇。不然,它不就没了生意了吗。”
武帝知道他话中有话,因为自己前不久就在主父偃的带领下,去过妓院一次。他又将话题一转:“别说这些啦,‘欺师灭祖享俸禄’是指什么人?”
主父偃这时及时上前一步:“陛下,眼前这位大儒,在丞相位置空下来时,不是推举自己的老师董仲舒做丞相,却把好官自己为之,难道不是‘欺师灭祖享俸禄’吗?”
汉武帝此时又大吃一惊,“原来那歌谣所唱的是公孙丞相?”
主父偃抢着说:“正是”。
“什么正是!”武帝却不干了:“公孙丞相是朕要他当的,怎么能叫‘欺师灭祖’呢!”
东方朔也不相让:“皇上!您不是免了江都王相国董仲舒的职务,让他只做个中大夫吗?可后边的事情你就不知了。”
“后来怎么样?董仲舒现在何处?”武帝问道。
东方朔说:“董老夫子来到长安,在他学生公孙丞相的安排下,在长安写书授徒。可公孙丞相也有他的难处啊——,不向皇上说呢,他怕世人讥笑他欺师灭祖;向皇上您禀报呢,他又怕皇上您一高兴,任用起他的老师来,那么,公孙丞相的位子不就没了吗?”
武帝心想,朕八辈子都不会让他当丞相!他知道东方朔是在取笑公孙弘,便也问道:“丞相,有这等事情?”
公孙弘甚是委屈:“皇上,恩师董仲舒被贬之后,确是来到长安。微臣便在郊外置一小园,将其安置,让他著书立说,教徒授学。臣以为他是待罪之人,恐怕皇上再次烦他,就没敢向皇上禀报。这不敢禀告嘛,东方大人说的也是,臣的心里甚是不安呢。”
武帝笑了起来:“难道你不怕我用了你的老师董仲舒,从而免了你的相位?”
公孙弘却一点都不害怕:“皇上,知圣君者,莫如忠臣。当年恩师董仲舒,向皇上献策,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皇上听了说声‘好’,从此却没再提起。而皇上您用的人呢,除了臣一人之外,没有一个纯儒。这还不是对恩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政方针的否定么?大计不行,小计也没看好。江都易王心怀叵测,皇上因此贬了恩师董仲舒的相国之职,不是说他为相失败么?董仲舒虽是臣的恩师,可他却是皇上的罪臣。臣为了恩师之故,向皇上推荐罪臣,那是不忠;而师在身边,不能荐举,臣又问心有愧。皇上,臣的心中,不仅是不安,臣的眼泪,整天都是往肚子里流啊!”说着说着,公孙弘竟然流下泪来。
“好啦,好啦!朕从来没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朕也从来没说只用百家,不用儒术。儒也是百家中的一家么!至于董仲舒能不能用,朕还要考查考查。你不妨常到你的恩师那儿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新的见解,如果能让朕用上,说不定朕会破格重用他呢!”
“臣遵旨!”公孙弘看了武帝一眼,不知是祸是福。
武帝板起面孔,继续说道:“朕今天要天下郡国,举荐贤良,不是什么只用儒生,朕从来没有废过哪一家学说!朕要的是正直廉洁、执法不阿的循吏,这样的人,天下太少了!朕说的孝廉,‘孝’是忠孝,忠于大汉,忠于大汉天子!至于那个‘廉’字,更为重要。四年之前,田鼢死时,他的家产竟然比朕的建章宫府库还要丰盛。这种贪赃枉法之徒,朕发现一个,就要杀掉一个!不能廉者,不要为官!”
众大臣听到此语,肃然警觉。纵是不贪之人,也有些惊悟。众人齐齐跪下:“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更是字字有力,好似训斥:“孔子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同行必有吾师。朕今日明诏天下,所有郡国和地方官吏,必须每年向朕荐举三个以上忠信廉直之人。凡官俸达两千石的朝臣,每年至少荐举一位!连个贤良忠信之士都不能发现,还当什么大臣,还领什么郡国?张汤赵禹!”
张汤赵禹两个急步向前:“臣等在!”
“朕命天下不拘一格,荐举人才。你等制定荐举之法,郡王大臣,不能如数荐举,便是抗命,便是违旨!举荐失当者,被举者犯律,举荐者连坐!”
“臣等遵旨!”张汤赵禹如军人受命出征。
此时公孙敖从宣室中伸出头来。杨得意早就看到,于是笑着向武帝耳语。
汉武帝一听,便来了精神,却将原来准备好了的训斥大臣的话,不知怎的,一下子全想不起来了。他看了东方朔一眼,眼里狡黠地一笑,说道:“东方爱卿,你留下。余者退朝!”
“东方朔啊东方朔,朕今天有什么错,你又给朕出难题?”众人散去,汉武帝半真半假地责怪说。
“皇上,臣没给您出难题,只是那公孙弘,又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东方朔当然要辩解。武帝不以为然:“天下儒者,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实权,这一点朕最明白,你也明白。朕的方法,表面上是尊重儒者,因为他们最会说一统,最会讲忠孝。忠孝二字,与你所说的‘圣心仁宅’是一码事,只不过没有‘王霸兼施’罢了。‘圣心仁宅,王霸兼施’不正是你给朕献的两车书简中的‘圣君要略’吗?朕用了你的策略,你应该知足,就让儒者说上两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你跟他计较什么?”
东方朔觉得,也是啊,就让人家过过嘴瘾,何必呢?不过他还是说:“皇上,他那张嘴,也会贻误后人的啊。”
“你这张嘴,就不会贻误后人?你说,你在朝上说什么你不去妓院,有人去妓院;还说朕同意开的妓院。朕自从得了李少君的长生不老之药,直觉得青春勃发,偶尔去了一两回,你就要在朝中揭朕的短啊。”
东方朔装做大吃一惊:“啊?!皇上,你也到妓院去啦?臣不知道啊!臣要知道,就不那么说啦!”
“哼!别给我装蒜!杨得意也是你的走狗,李少君称你为前辈,他们就不会告诉你?”
“皇上,这回你可是冤枉了微臣,也冤枉了他们啦。”
汉武帝突然一笑:“好,说我冤枉你,我就接着冤枉你一回。哈哈哈哈!”他不由得大笑起来。
这回东方朔真的吃惊了:“皇上,有什么好笑的,让臣也分享一下?”
武帝倏地站起:“当然啦!不让你分享,这事就没乐子啦!”
东方朔真的摸不着头脑:“皇上,微臣还是不太明白。”
“朕让你明白。听清了!朕让公孙敖把你的夫人给接来了,到了长安。”
“微臣谢皇上隆恩!”东方朔深深一揖。自从那次密室“兄弟”之谈后,东方朔便遵旨行事,不再多跪。
“嗬!听到夫人来了,就要谢朕?慢着!朕的隆恩在后头呢。你一年一个花花美人,天下哪个男人不眼馋?你还说你不进妓院!今天,朕不许你回家接待夫人,要你就住在宫中,与朕下棋!”
东方朔跟着装傻:“皇上,既然您让臣的老妻来了,臣,臣总得回去禀报禀报,献献殷勤啊。”武帝却来个针锋相对:“你老婆来了长安,有你禀的机会,有你报的时候!可今天,朕偏不让你献,不让你报!明白了吗?听清了!朕明天要亲自去给嫂夫人接风,在你的家中开个盛宴。”
“皇上别这么说,微臣担当不起,贱内也担当不起。”
“朕说担当得起,你就担当得起。反正你也离不开这儿,我索性让你明白个透。朕已安排,让杨得意和那个道儿两个,到长安城内,一夜之间,把经你锻炼过的十二个美人儿全给我召回来。”
东方朔这回可真的急了:“皇上,您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汉武帝将自己的安排和盘托出:“朕要她们,给你的夫人来个禀报,献个殷勤!这一年一个美人的主意,是她出的;事呢?是你做的;天下的男人,谁也没有这福份。明天朕还要召一帮大臣,前去助兴!”
武帝本以为东方朔要害怕了,没想到他却沉着起来。“皇上,您就饶了臣吧,臣的夫人可是厉害得很哪!”
“她要不厉害,那还有什么意思?”
“皇上,您让我出去,解解手。”
“不行,你别想溜。就在那边墙角里撒。不能让朕看不见。”
“皇上,这可是宫殿啊!”
“哈哈哈哈!你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就敢偷眼看美女,刀子掉下都不知,如今在我大汉的宫殿里,就不敢撒尿?告诉你,朕晚上在宫中读书,就在墙角撒尿!皇上也是人,神仙也有尿!”他用手一指:“揭开那块锦锻,下边就是个马桶。快,再不撒,就不让撒了!”
“皇上圣明,臣记住了这话。”东方朔只说,却站着不动。
武帝倒急了:“你去撒尿啊?”
“皇上,臣没尿啦。”
“我就知道你没尿!到了明天,你还会更没尿呢!来,下棋!”
东方朔只好与武帝一起下棋。武帝发现他的腿脚,在下边发颤。武帝得意地笑着,一口气赢了他好几盘。
再说东方朔家中,东方朔的夫人刚到长安,却不见了老公,她觉得甚为奇怪。让仆人道儿去打听,那道儿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无奈,夫人便与阿绣聊起家常来。
东方朔之妻名叫齐鲁女。她年近四十,身体有点儿发福,但面貌端庄,浑身打扮素朴,一脸的老实相,看上去,比起邻家的俗女也精明不了多少。她带着两个儿子:老大十七、八岁,老二则十四、五岁。还有一个老仆人,叫做阿嘟。
最近被挑来的阿绣,年纪不到二十,做起事来,麻利得很。由于老爷不在家,夫人又是刚从乡下来,所以她就十分小心。这不,她看到齐鲁女杯中的茶没了,赶紧再倒上一杯。
齐鲁女一口平原土话。“阿绣啊,你歇一会儿,过来,俺跟你聊一聊。”
阿绣却坚持忙着:“夫人!你刚来,老爷又被皇上留住,就让阿绣多忙一会吧。”
见她不坐,齐鲁女倒不高兴了:“俺又不是老虎,你怕俺做啥?”
“不是,夫人,我怕侍候你不周,老爷回来怪罪。”
“好啦,好啦!你老爷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齐鲁女一把拉过阿绣,把她摁在凳子上。“他呀,对男人没有三句正经话,可对女人,从来都不大声说话!”
阿绣觉得她说到了点子上,就点了点头。“夫人,老爷人好,剑也好,学问更好。可他太忙,皇上整天把他留在身边,不放他回来。”
齐鲁女不以为然。“皇上再要他在身边,可皇上晚上睡觉,他总得离开吧!他是个大男人,不是太监!又没出门,不放他回来,就有点怪。阿绣,你别多心,要是他对你好,俺才高兴呢!他对你好,你就会对他好,那他就事事都能办好。俺就知道,好男人身边要是有个好女人,本来难办的事,他也能办得特好!”
阿绣脸上露出笑意,忙掩饰说:“夫人,你看,老爷昨天就没回来。让道儿去找,道儿也丢了!”
“没关系。他不回来,家里倒清静!看你,把这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多干净!别看俺是农家出身,可俺也是爱干净的人。你老爷在家里,老是邋里邋遢的,我姨妈管他都管烦了,后来,俺十八岁时,你老爷才十五岁,就让俺嫁过来管他了。”
阿绣有点吃惊:“夫人,我听不懂。你姨妈也能管着咱老爷?你还比老爷还大三岁?”
“哎呀,这你就不明白了。”齐鲁女这下子打开了闸门。“俺姨妈就是你老爷他的嫂子。你老爷他哥哥,也就是我的大姨爹,比你老爷整整大二十岁。你老爷刚生下来,娘就死了,我大姨妈那时刚生下我大姨妹三个月,就同时奶了两个孩子。没过一年,你老爷的爹也病死了,全是我大姨妈跟大姨爹把他养大的呢。”
阿绣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说:“这些,奴家倒是听老爷常说。可夫人你比他大三岁,老爷可没告诉奴家。”
“他哪里会告诉你这个啊!按俺平原人的说法,女大三,抱金砖。你老爷小时候啊,聪明是出了名的,可调皮捣蛋也是出了名的。俺大姨妈自从奶了他,就再也未生出个儿女来,所以就把你老爷当做儿子来养,让他读书,识文断字。我姨妹比你老爷大那么一点点,可小时老受他欺负。只有我,大他三岁,从七八岁时,就管着他。噢,我还忘记告诉你,我家和他家是邻村,就隔一条小河。到他十五岁时,我姨爹和我爹一商量,就把我给嫁了过来,那年我都十八啦!过门后才三天,就因他用弹弓打鸟逃了学,我俩干了一架。我把他的屁股扒光了,啪啪揍了十来下,揍得他直叫姐姐,直求饶!”
阿绣笑出了眼泪。“夫人,你真行,看不出,他会服你?”
“不服哪儿成?你看,我还带着家法呢!”齐鲁女说着,到屋里拿出一根细长的棍子,细细的那头还带个钩儿。
阿绣吃了一惊:“家法?这是拐杖?还是打狗棍儿?”
齐鲁女笑了。“都不是。这是我们那儿用来摘桃的棍子。有一回啊,……哎,不说啦,反正我们家,谁都怕我这根棒子,这就是家法。以后再说给你听!”
阿绣说:“夫人,依奴婢看,你只是吓唬吓唬老爷和孩子,还真舍得打?我不信。”
齐鲁女笑了笑:“在那以前,我大姨爹和大姨妈只是吓唬他,从来不舍得真打。可我那一回,可是真打啊,一下子就把他打服了。从那以后,他扔了弹弓,学了剑;读书也有了长进。你老爷十八岁时,我们生了老大蒲柳,他才有个大人样。他二十一岁时,我又生了个儿子,家里的日子可难啦,他就把孩子取名辛苦,自己就发愤著书,一年多时间,写了三千块竹简,弄两个车子推着,就去长安献给皇上啦!”
“夫人,看来,没有您,老爷说不定没有这一天呢!”
齐鲁女摇摇手:“呃!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老爷啊,人是绝顶的聪明。十五岁时就把咱平原郡的书都给读完了,没有老师再能教他。咱平原人都说,他生而母死,一岁父亡,谁生他谁不能再活着,将来是个大造化的人物!怎么样,压根儿就没错!”
阿绣附和着说:“可不是吗!如今朝中人人都说,皇上最喜欢听的,还是‘东方爱卿’的话!”
“什么?东方爱情?谁和他有爱情?”
阿绣大笑起来。“夫人,你错啦。大臣叫皇上为‘陛下’,皇上把大臣叫‘卿’,皇上最喜欢的大臣,就叫‘爱卿’。可不是什么‘爱情’”!
齐鲁女这才放心:“那就罢了。你老爷离开平原时,跟我有过约法。”
阿绣渐渐放开了戒备,随口说道:“这个奴家知道。奴家刚到老爷身边,老爷就说啦。只是,只是……”
齐鲁女却沉不住气,急忙地说:“别只是,只是的!奶奶我知道,凡到你老爷跟前呆过的,都不想离开,你也一个样。过去,奶奶我让你们老爷一年换一个,那是因为奶奶我不在身边,怕你老爷他,产生‘爱情’。如今奶奶我来到他身边,什么事都没啦!奶奶也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你就留下,我叫老爷给你个正式的名分,也就是啦!”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阿绣言语中露出感激。
“蒲柳、辛苦!你们过来!”齐鲁女大声叫道。
老实憨厚的蒲柳和精明过人的辛苦,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地来到妈妈身边。
“阿绣,你看,我这两个宝贝儿子,是不是都像他爹?老大蒲柳,为人厚道,像他大伯父,也就是像我大姨爹。这老二,跟他爹一个模样!可就是有一点,老二对他哥可敬重啦,就像你们老爷对我大姨爹一样。”
阿绣摇了摇头:“夫人,我都听糊涂啦。”
“阿绣,别着急,以后习惯了,就不糊涂啦。来,宝贝儿子们,这是你爹在京城给你们找的小……小,小姨娘,对,小姨娘。你们两个要孝敬她。快,叫姨娘!
蒲柳辛苦齐声叫道:“姨娘!”
阿绣害羞地将头埋在齐鲁女的肩上,毕竟她比两个孩子只大几岁啊。
齐鲁女倒不以为然了:“你这是怎么啦?不管怎么,你是长辈,他们是孩子。好啦,你们两个玩去吧!”
东方辛苦却不走:“娘呃,公孙敖叔叔说,要把干哥哥霍去病找来跟我们玩,怎么他还不来啊!”
齐鲁女的埋怨话朝着小儿子直倒:“辛苦子啊辛苦子,你怎么变得不懂事啦。到了长安都一天啦,我们还没见到你爹呢,你怎么就要先找什么干哥哥、湿妹妹呢?”
就在此时,道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夫人,夫人!皇上来啦,快准备接驾吧!”
齐鲁女不管这些:“道儿,好你个兔崽子!叫你出去找老爷,你却是‘水罐儿掉到井里头,咕咚咕咚没了影’。一天一夜的功夫,你浪到哪里也不知,没帮奶奶把老爷找回来,你倒把皇上给我惹来了?”
面对这阵连珠儿,道儿确实有点急:“夫人!小的被皇上支使着,在长安城里跑了一夜,眼都没能合上一会儿!咳!来不及细说了,快准备吧,皇上要赐宴,给夫人您接风洗尘,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从来都没人有这个福气哟,快准备吧!”
齐鲁女一听,脱口便说:“好的,好的!阿绣,怎么办?阿绣,不,妹妹,好妹妹,姐姐不懂,姐姐可都听你的啦!”
武帝坐着驷马拉着的御辇,后面还带着七辆二马彩车,来到东方朔门前。他自己乘的那辆御辇,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最多时他让十六个美女坐在身边,把他团团环护起来。今天他只带两个手执钺仗的美女和六个使唤的宫女前来。不过那两个执钺仗的美女,可是如花似玉,均为张汤新从姑苏挑来的一流佳丽。
最前边的是一辆二马小车,里面坐着秉笔太监杨得意和一夜没睡好觉的东方朔。东方朔被太监们打扮成新郎,说好了,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许下车。
杨得意今天的声音特别高。他大声叫道:“皇上驾到,东方朔夫人迎驾接旨。”
齐鲁女忙从院内跑出来:“好的,好的!贫女叩见皇上,皇上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武帝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说话,倒觉得新鲜。他急忙走下车来,连声道:“好!说得好!”
车上跟着下来的两个美女,手执钺仗,腰枝袅袅地移到一边,让齐鲁女看得两眼直犯傻。
武帝见她对自己身边的女人盯着看,心里更高兴。他问道:“东方夫人,朕有要事,留你老公在宫中呆了一夜,你不会生朕的气吧!”
齐鲁女倒会说话:“皇上,我们老夫老妻的,什么见不见的,别说陪你一夜,整天在宫中,俺也高兴!只是贫女刚刚来到京城,官话都不会说,皇上您别见怪啊!”
“哪里,哪里!朕觉得你这话好听,朕爱听!别一口一个贫女的,朕封你为二品诰命夫人,就叫东方夫人!”
齐鲁女不知道谢,却说:“皇上,俺可不会当官,什么一品二品的,俺做不来。要是做菜嘛,保管让皇上品了一回,还想品二回。眼下,您还是下道旨,把俺那口子叫回来吧,俩孩子都想疯了!”
汉武帝笑道:“恐怕是你想疯了吧,东方夫人!你看哪,门外第一辆车里,就有你想见的人。”
武帝点头向杨得意示意,杨得意便掀开车帘,东方朔一副新郎打扮,在车里傻笑。
齐鲁女走上前去,将东方朔拉下来。“哎哟妈呀,娃他爹呀,你都快四十岁了,怎么还老没正经!你打扮成这样,我怎么办啊?我当新娘时的衣服,可早就扔啦!”
东方朔尴尬地说:“夫人,这是皇上的旨意,圣命难违呀!皇上,里边请!”
武帝大笑,率领众人走到院中。杨得意兄弟忙带着众仆人宫女,将酒席摆在一张大的几案之上,让武帝坐定,东方夫妇二人分坐两边的小几面前。
齐鲁女没话找话:“皇上,您把他打扮成新郎的模样,莫非让我们再成一次亲?俺可没那兴趣呢。”
汉武帝却顺水推舟:“夫人,你猜错啦!朕今天到你府上赐宴,一是给你接风洗尘,这二呢,不知你爱不爱吃醋啊?”
“哟!皇上,您连人家爱不爱吃醋都要管啊。我们都老夫老妻的了,什么醋不醋的,皇上赐的美酒要喝,皇上要是赐了酸醋,能不喝吗?”
“好!不愧是东方夫人!得意,快,把那六车礼物都给我献上来!”
杨得意叫声:“得嘞!”马上大显身手。他一挥手,早有准备的六个宫女,便一人拉起两个头上蒙着盖头的女人走了过来。
武帝一本正经地开了腔:“夫人!东方朔他在京城,什么都干,就是不近女色。我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可他只要一个使唤的女人,真正的另室,说死了也不要。朕问是何原因,他说要经过夫人你的批准。朕觉得,这太不公平。十二年啊,夫人,你让一个大男人,在长安怎么过啊!你今天到了长安,朕就先带来这么多美女,任你挑选,选中了,就算是给东方朔正式纳的妾;选不中的,我全带走。不知夫人你意下如何?”
齐鲁女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自己的老公。皇上在笑,却是有点皮笑肉不笑;老公一本正经,一看就是让皇上给逼的。她麻利地答道:“贫女谢过皇上!”然后又不无讽刺地说:“我家夫君遇到这等明主,真是三生有幸啊!”
武帝听到了弦外之音:“啊?!”
东方朔这时只好小声地指点夫人:“夫人,皇上面前说话,可要讲规矩啊。”
齐鲁女却不以为然:“皇上和你的‘规矩’,我已经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好,皇上,既然您说了,这满院子的美女,我挑上哪一个,就是哪一个了?”
武帝放下筷子:“朕说的话,岂能不算?任你挑选,挑几个,就是几个!”
东方朔小声地说:“夫人,这些都是丑八怪,我一个也不敢要哇!”
齐鲁女却不听他的:“哼!皇上送来的,还能有丑八怪?今天皇上做主,没你说话的份,等着享受吧!”
武帝双手合掌:“说得好!哈哈哈哈!”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齐鲁女在桌下踹了东方朔一下,嘴上却温柔地说:“我说,娃他爹。”
东方朔一愣,然后答道:“嗯?”
“嗯什么?这些美女的头盖,难道还要别的人来揭?”
武帝一边乐了:“对,对,你快去揭头盖啊!”
东方朔不知所措:“夫人,你还真的让我去揭?”
齐鲁女大声地说:“皇上都下旨了,你敢抗旨?”
东方朔心神不定地起来,可又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也不行。于是口中“是,是”地答应着,脚却有些发颤地走动着,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儿:“遵旨来把头盖揭……”
他到那一排美女面前,先揭开一个,见是阿菊,便眨了眨眼睛。阿菊对他露出嗔怪之态。第二个阿兰,便动了动耳朵,阿兰气得不愿理他;第三个阿竹,他动了动鼻子;阿竹的鼻孔里出着怪气;第四个是阿梅,他歪歪嘴巴……每见一个,好像都有特定的暗号似的,示意她们要小心。不一会儿,头盖儿揭完了,十二个美人儿,齐刷刷地站在武帝和齐鲁女的面前。齐鲁女惊叫一声:“哇!一个个的,都跟天仙一个样!”
武帝看了,也吃了一惊。他心想,这东方朔可真有艳福哇!果然他找来的美女,个个都有姿色!他附和着齐鲁女的话:“对,对,东方朔还说,都是些丑八怪!夫人你说,朕能赐给你们丑八怪吗?”
齐鲁女认真地说:“皇上,这么多美人儿,我想都要了,行不行?”
武帝乐了,看了一眼东方朔,说:“那,当然行啦!你想都要,朕这就下旨……”
东方朔急忙打断武帝的话:“夫人,不行,不行,我受不了!”
齐鲁女嘴一撇:“噢?你也知道受不了?”
汉武帝乐得眉开眼笑:“哈哈哈哈!”
齐鲁女正色地对武帝说:“皇上,让我只看,看不出什么优劣上下来。贫女想让她们表演一下,唱唱歌啊,跳跳舞啊,看看她们还有没有别的能耐。”
“说得好,说得好!你们,凡想留下的,都使出看家的本事,表演起来!”
十二个女人开始依次陆续表演。有的弹琴,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武帝一边喝酒,一边欣赏,不断点头示意;而齐鲁女看了一个,脑海里就幻出东方朔教她们的样子,嘴就往一边撇;而每到此时,东方朔就一阵紧张,就用喝酒来掩饰。不一会儿,表演结束。
武帝问道:“夫人,怎么样?”
齐鲁女有点迷惑不解的样子:“皇上,怎么她们表演的,俺好像过去都看过哇。”
武帝来了精神:“是吗?难道她们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会吧。”
东方朔却说:“陛下,八成是您,给他们请了同一个老师吧?!”
武帝想了想:“哼?”这回他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齐鲁女瞪了东方朔一眼:“谁做的事谁心里清楚!我看,这事扯不到皇上头上。”
汉武帝顿感轻松:“夫人,难怪东方朔服你,你真是慧眼……慧眼……”
东方朔却紧紧追问:“陛下,慧眼……什么?”
武帝憋了一口气,很快转过来,“慧眼识了你这个英雄呗!”
齐鲁女见他两个在斗嘴,知道自己老公和皇上关系非同一般,心里倒是高兴。她说:“皇上,今天非要俺挑出来三个两个的不可?”
“对,对,你挑哪一个,就是哪一个。”
“这满院子女人,我随意挑?”
“是啊!朕早就说过,满院子美女,随你挑,挑到哪个是哪个,谁也不许说一个不字!”
“皇上,俺挑了她们,让她们干啥,她们可就得干啥。”
“那还用说?!全归你指挥!”
齐鲁女不再追问,慢慢地,四周环顾一遍,想了想,说:“好!皇上,俺先看中了一个。”
武帝当然高兴:“哪一个?”
齐鲁女伸手从背后拉过一个,“这个叫阿绣的,可会关照人啦,昨天我们娘儿三个一进京,娃他爹不见了,全靠她服侍俺。俺就先挑她,给娃他爹当个偏室。”
阿绣不好意思地要躲。东方朔高兴地笑了。
汉武帝嘴上说:“那好啊!”他的眼睛却向那一队人中瞅,只见那一排人都不大高兴。“呃,不是说要从她们中间挑吗?”
齐鲁女却回敬道:“皇上,可是您说的,这满院子美女,让俺随意挑,挑上了,让她们干啥,她们就得干啥。”
“是,是朕说的。你怎么就挑这一个?”
齐鲁女眼瞪着武帝:“皇上,俺还看中两个。”
东方朔有点急了,这一下,将来还不够乱的?他知道自己的夫人,决不会让留下的女人舒服。那将来,他东方朔还不得受夹板子气?他忙摆手:“不要啦,不能再要啦!”
武帝却叫起来:“东方朔,不许你插嘴!今天,夫人说怎样,就是怎么样!”
齐鲁女站了起来。“还是皇上大气。皇上,俺还想要两个,在身边使唤。”
武帝得意洋洋地:“好!说,哪两个,指到就作数!”
东方朔气急败坏地摇着头:“夫人,我求你啦,不能要啊!”
齐鲁女却不理他那一套,“皇上让俺挑,俺不挑,不是白不挑!”她起身,用手一指皇上身后的两个手执钺仗的宫女,叫道:“皇上,俺挑这俩,作使唤丫头!”
武帝这回傻了眼。这两个是从姑苏新来的,朕还没亲幸过呢!可是口中却不由地说:“啊?你挑她们俩?”
齐鲁女不乐意了:“皇上。你不是亲口说了几遍吗!满院子美女,让俺随意挑。”
“这……”
“皇上,皇上您让俺挑,俺以为不挑白不挑。这一回啊,成了挑了也白挑啦!”
东方朔这回来了精神。“陛下,你可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啊!”
汉武帝张口结舌:“这,这……,”他将耳朵对着东方朔的耳朵,小声地说:“这可是朕刚刚宠幸的两个,还没……”
东方朔也悄悄地对着他耳朵:“陛下,拿我那十二个,还换不来你俩?”
汉武帝大叫:“去!谁要你那十二个?!”把东方朔震得直捂耳朵。
齐鲁女这回也来了精神:“原来皇上的话也能变。不想给,就算俺白挑啦!”
汉武帝听了这话,心中怎会舒服?皇上金口玉言,驷马难追,难道还会给一个妇人留下话柄?女人,我可有的是!他一赌气,说道:“朕有三宫六院,美女数千,还舍不得这俩?只是东方夫人,我替她们求求情,别当丫头用,好不好?”
齐鲁女还不领情:“皇上!也是皇上您说的,俺要怎样,她们就得怎么样!还是说话不算话!”
汉武帝解释道:“不是朕说了不算,朕是向夫人你求个情,别让她们当丫环,其他随便做什么都成。”
齐鲁女一乐:“那也好。皇上的面子,俺可是要给的。”她转过身来,叫道:“道儿!阿嘟!”
肥肥的道儿和矮矮的阿嘟,两个一齐跑过来。众人一看,肉球子似的道儿,一夜间身上搞得脏兮兮的,像从猪圈里刚跑出来的东西;而阿嘟呢,矬矬兼瘦瘦,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
齐鲁女对他们两个说道:“俺照皇上的旨意,挑了两个美女,皇上说了,除了不能当丫头,做什么都行。阿嘟在我们家打了三十多年长工,道儿也跟随老爷十多年啦,两人一起,光棍两条,筷子一双。今天,夫人我就将皇上的人情,送给你们两个。把这两个美人儿,许给你们两个当老婆。你们乐意么?”
道儿和阿嘟做了八辈子梦都没想过,能娶到这样的媳妇。两人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谢夫人,谢奶奶恩典!”就连杨得意在一旁,也高兴得直乐,觉得自己杨家这下可不会绝后了,于是放声地笑了出来。
武帝这回可傻了眼,自己的两个宠妃,还没开苞,就便宜了这俩东西?看到杨得意在一旁笑,便愤怒地对他说:“你乐什么?不许乐!”
杨得意急忙闭嘴。
齐鲁女看武帝不高兴,便对地下跪下的两个说:“对啦,你们别谢我啦,这两人可是皇上赐的,快谢皇上!”
道儿和阿嘟马上转过来,给皇上磕头:“谢皇上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直摇头,示意他们别谢了。那两个宫女刚才还做着后宫美梦,没想到一转眼成了两个奴才的老婆,不禁失声大哭。武帝无奈,生气地对她们说道:“别哭了,行不行?你们在宫中,一辈子都嫁不了人。今天能嫁出去,说不定是你们的造化呢!得意!”
杨得意止住笑容:“在!”
武帝板着脸传旨:“她们两个,按照过去宫中的俸禄,一点都不能少。再告诉大行令公孙贺,给这院子再扩一层,专盖两处房子,安置她们!”
“遵旨!”
东方朔看了看皇上,小声地说:“皇上,怎么样?我的夫人厉害么?让您赔了俩亲兵!”
汉武帝头也不转,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哼!这账,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而那两个宫女,仍在一旁哭哭啼啼,钺仗掉在地上也不管了,娇滴滴的直抹眼泪。
武帝看着她们这个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刚想停下来,再作布置,不料自己的姐姐俗女和姐夫金不换两个,从隔壁跑了过来,二人边跑边叫,俗女泪流满面。
武帝的长脸拉得更长:“怎么回事?又打架啦?”
俗女急得语无伦次:“皇上,弟弟!这回不得了啦!我的儿,您的外甥,金吾子,他……,他被长安的义纵捉拿,这会儿要问斩了!陛下,快救救吾子吧,姐姐求你啦!”
武帝一听,也很着急,拔腿就走。不过,他不想太便宜东方朔,于是回过头来,对他一招手:“快走,跟朕看看,是怎么回事!”
东方朔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不知是走为好,还是留为好。
齐鲁女却清醒地很:“君令如山,快去吧!回头来,俺再跟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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