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做了一个梦———
长安城有大事儿了,是在匈奴滞留多年的苏武要回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个羁留蛮荒之地的人,每天看守着一群公羊。听说苏武还善弄音律,每天看着羊吹箫,箫声凄凉感伤,诉一腔幽怨,把他的思乡柔肠与思亲情意用箫声唱给公羊听。且鞮侯单于说过,公羊能生奶,才会放苏武回大汉,但汉武帝用兵迫匈奴单于释放苏武,他只好把苏武放回来了。
刘彻很兴奋,逢人就讲这件大事,你知道吗?苏武要回来了,苏武要回来了!他对吴福讲,苏武回来,我就放心了,他一个人被扔在北海,天天只对着一群公羊,连话都不会说了吧?他回来了,会不会生病,能不能像张骞似的,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人就没了?吴福,你帮我记住,要是苏武回来了,告诉宫中的郎中,好好调养他的身体。
刘彻也跟司马迁讲苏武,一个男人,一个大汉人,就那么给扔在北海,听说那里下雪有一人多深。这还是听李广利说的,不对,可能是卫青说的,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才记不清这些?
司马迁不能理会刘彻的兴奋,刘彻还从没这样兴奋过。苏武是刘彻最惦念的人吗?他从前几次夜里去看张骞,惦念着要张骞跟勿思再生一个儿子。张骞死了,他失去了一个念想,苏武回来了,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
刘彻对司马迁说,什么叫忠臣?看看苏武你就明白了,站在北海,他只能趴在羊身上取暖。北海的雪花非常大,一团一团,像酒杯那么大,刮在人身上,人都冻透了,只剩下心是暖的。苏武能活下来,真不容易。你说,他回来时我要不要去接他?我从来还没接过谁,我要接苏武,我一定去接。
刘彻异常兴奋,他要公孙弘同大鸿胪一起商议,如何弄一个大典出来。公孙弘有点儿迟疑,苏武归来算不得大事儿,一个汉史在匈奴滞留二十多年,回来就回来吧,算什么呢?
刘彻说,不行。我告诉你,这就是大事,大汉还有什么大事?苏武能回来就是大忠臣,大汉有大忠臣吗?张骞是,可他死了。苏武回来了,就是大事儿。好好迎接他,举行一个大典,设一个节,从此这一天就算是节日,就这么办。
宫里张灯结彩。吴福说,皇上,后宫的娘娘们也想要喜庆喜庆,行吗?
刘彻大笑,好啊,喜庆喜庆,怎么不行?
好像忘记了司马迁,也忘记了《太史公记》,人人都在忙碌,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刘彻醒了,这又是一个苏武之梦。
杨敞有心事,算计着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如果皇上正欢喜着,他就不会愤怒,也不会下令诛灭司马迁九族,或许会放过司马迁。但他觉得这件事儿,还是由司马迁自己去做比较好,他就想去见司马迁。见司马迁就得去见司马迁的女儿,杨敞觉得这很为难,就劝慰自己,有什么为难的?该做的事儿总得做,去见他,是他要害我,又不是我害他,去见了他,能怎么样?
这天傍晚,夕阳烧红了茂陵,整个山浴在血光里。杨敞驾着车从长安来到了茂陵,来到司马迁府上,说要见夫人。
老仆说,你跟夫人没什么瓜葛,找夫人做什么?
杨敞赔笑,说,我跟夫人是恩爱夫妻,她舍了我,也不舍两个儿子,这不是没法儿了吗,才那么做,你就让我去见夫人吧?
司马迁正和女儿校订《太史公记》,女儿说,叫他走。司马迁说,还是见见吧?女儿不想见。司马迁笑笑说,我去见他。
杨敞执礼甚恭,向司马迁行大礼,称岳父。司马迁笑着请他坐,权当从没发生过龃龉。杨敞反是很不安,问身体,问写书,问皇上,很亲切,很亲近。
司马迁大度,他对杨敞没什么怨尤,觉得杨敞也不比他见过的那些朝官更坏,从女儿那里想,甚至很宽谅。他在刘彻身边见惯了勾心斗角,杨敞所作所为,已不能让他生什么愤恨。
杨敞说,我心里不安,睡不好,总想着她。她是司马氏的家人,有傲骨,我们杨家人没这么好的人,我一遇着事儿腿就抖,心也哆嗦,怕,睡不着觉。你想,诛你九族,说杀就杀了,几十人,上百人,一眨眼就没命了,真可怕。
司马迁不语,心中升起傲气,文人的骨格就是如此,崇尚正义,鄙视怯懦,总觉得不能与小人邪恶同流。杨敞是个小人,司马迁只是觉得从前想事儿是想错了,要是他今天做决断,会把女儿嫁给贩夫走卒,嫁给朱家、郭解之流。宁愿她贫穷度日,也不让她跟着这些蝇营狗苟之人。但司马迁经过了大风浪,很镇定,对着杨敞笑,说,也难为你了。
杨敞说,是啊,是啊。说着真就流泪。他说,可她不放过我,说我没骨头,活得像条狗。你再有骨头,诛了你九族,你那骨头也没了。她非要我给她写一卷休书,休了她,我怎么忍心?夫妻十几年了,要我这么干,这不是人干的啊!可她不放过我,说,要么你就准备死,要么你就写休书,休了我。我没办法,只能听她的。
司马迁等待着,他如今也像东方朔一样,能够窥透玄奥,知晓先机。他明白像杨敞这种人,绝不会只是为了辩白,就来见他,一定还有什么事儿要说。
很难开口,但一定要说,关乎司马氏家九族之人的性命,必须说。杨敞就说,岳父大人,我看了你的《武帝本纪》,写得好,写得太好了,真是旷世奇文啊,我忍不住拿去给刘丞相看。公孙弘丞相要看,我也拿给他看了,好文章啊。
司马迁笑一笑说,你急什么呢?
杨敞很知心地说,岳父,《武帝本纪》是不是写得有点儿过了?你写了皇上的过失,写得太多了,皇上会不高兴,他一生气,大祸就临头了。
司马迁说,大祸临头也落不到你头上,你不是已经跟司马家没什么关系了吗?
杨敞很伤心,死就死,我算什么?可我有两个儿子,他们可是你司马家惟一的骨血,尤其是恽儿,聪明能干,又孤傲,有文才,真是跟岳父一模一样啊。这样的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事呢?岳父,你想想办法,救救恽儿、忠儿吧?
死亡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总说总讲,总思总想,突然有一天心就疲惫了,冷漠了,不再想它,死亡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当有谁再说起它时,引不起震颤,引不起心跳。他想问杨敞,究竟怎么样才能救下家人呢?假如有一个好的办法能救下家人,他绝不会不救。
杨敞等司马迁说话,司马氏一家就是那么固执,就是那么顽固、孤傲,自以为是。有什么可傲的呢?他看见过宗庙的祭祀,觉得那个站在家族首领身边的主祭人是最无足轻重的,他跟那些牌位、那些祭物一样,是庄严的摆设,祭祀之后还会有谁需要你呢?史官就是那主祭人,他主持一切史料的记录,除了弄那些竹简,还有什么用?司马迁孤傲,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杨敞听说,皇上决心要杀他,几次都怜惜他的才能,又饶过了他。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怎么就不记住这些教训呢?如果他不是杨敞的岳父,杨敞就会教训他,教他如何做人,做文与做人是两回事儿,你要是学会了做人,少些文采,那算什么?你不会做人,只会写文章,又有什么用呢?杨敞不能不直说了,他说,岳父,你的《武帝本纪》会惹事,还是你自己把它拿给皇上,请他示下,要不要修改,皇上要你怎么改,你就怎么改。不然你就跟皇上说,《武帝本纪》你写不了,要与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大将军、侍中大夫等几位朝廷重臣一起来写,这样,你就免去了灾祸。趁好时机跟皇上说啊,一旦皇上高兴了,饶过了你,这件事儿岂不就过去了?你看怎么样?
司马迁从没想到会有人给自己出这种主意,而且出这主意的是杨敞,他心里很难过,太不舒服了。杨敞想要他拿着《武帝本纪》去向刘彻讨好,他会这么做吗?不会。刘彻早就说过,要他把《武帝本纪》拿来看,他也决定在最后关头拿出来,给皇上看,那是他的生死关头,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人之生死是一大必然,死的方法也不同,有的轻如鸿毛,有的重如泰山。要是皇上看了他的文章,把他下狱,或是直接杀了他,都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吗?他心里喟叹,女儿做得对,要他是女儿,也不会很在意杨敞,不会敬重他,这种卑鄙小人,算什么呢?
司马迁笑,他学会了一些做事的方法,这方法是谁做过的?田蚡,还是刘屈氂,或者是张汤,东方朔?他笑着对杨敞说,你说得对,我会找一个最好的时机,把《武帝本纪》呈给皇上。
杨敞说,那就好,那就好。杨敞说得很诚恳,要是女儿能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就好了。他很敬重女儿,女儿有文才,有见识,教子有方,两个儿子都是丞相之才,可为国家栋梁,尤其是恽儿,不独有治国才能,还极有文采,有司马氏家风。杨家有他,真是祖宗有德了。岳父能不能让她回家,回杨家去?
司马迁说,我去劝他,跟她说说看。
司马迁看着女儿,女儿是美丽的,美丽智慧的女儿凝视着父亲,同父亲一样高傲。跟她说什么呢?什么都不必说,他轻声说,你该跟他回去。
女儿说,司马氏没人了,皇上要杀了你,总得有人陪你。
司马迁大笑,还要谁陪我吗?你说过一句话,比别人都说得好。你说,写过了《太史公记》,还用再写别的书吗?我就怕一件事,那就是我死了之后,印不出来。你是司马氏的女儿,不能和我一起死,我要死了,《太史公记》就要靠你跟恽儿了。
司马迁突然激昂起来,司马氏没有儿子了,你就是儿子。我如果死了,你得记住,不能再去为我辩冤。人死人生算个什么呢?我父亲死了,死在跟随皇上去泰山封禅的路上,他握着我的手,要我活下去,好好写《太史公记》。司马氏家代代史官,都为了这一部书活着,我写出来了,你要活下去,别跟我一起死。
女儿苦笑,皇上要杀你,会留下司马氏的家人吗?
司马迁说,我知道几件事儿,张汤把窦婴毒死,皇上就放过了窦氏。田蚡自尽,皇上就不再追究王信一家。这是皇上的心思,凡事只要你肯服输,皇上就会放过你的家人,要是激怒他,那他就会诛灭你的九族。为了家人,我会自尽。
女儿有点儿伤感,也有些感动,不知道司马迁所说的家人,不光是她,还有更深的含义。不是十几年前为李陵申辩的时候了,他如今明白怎么样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家人。到最后他会舍身,也不会让刘彻杀了他的家人。在他心目中那个续村很重要,那三个男孩子会生下子孙,他们会子子孙孙姓冯姓同,不姓司马。但姓什么有什么要紧?他们是司马氏的子孙,是来自黄帝的后裔。司马迁说,跟他去吧,离开朝廷,别做什么官,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
女儿说,父亲,我听你的。
杨敞听信妻子的话,准备举家迁走,他看中了河洛一带,想到那里去住。杨忠不愿离开长安。杨恽说,走就走吧。他担心外公的书,能把外公的书带走,或许可以免去劫难。他们装好了车,要离开长安。
突然有人来,说丞相公孙弘来请杨大人去,有要事相商。杨敞就赶忙去了。
公孙弘对他说,御史大夫要做太尉了,闲下御史大夫一职,这个活儿是个高官,你看谁做合适?
杨敞愣了,谁做御史大夫跟他有什么干系?他又不是朝廷的重臣,只是一个六百石的小官,有他没他,有什么关系?看公孙弘那眼色,杨敞就一阵心跳,想都不敢想,莫非真叫他做御史大夫?这可真是怪事。杨敞说,谁做御史大夫,那就看丞相的了,丞相要谁做谁就做,丞相不要谁做,他想做也没用。
公孙弘笑了笑,再问,你看我会要谁做呢?
杨敞说,不知道。
公孙弘大笑,杨敞,我就举荐你做御史大夫,你看怎么样?
杨敞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就这么能做个八千石的高官了?御史大夫是丞相、太尉、大将军以下最重要的朝官,杨敞能做上高官了?这可比司马迁那个中书令还神气。杨敞说,丞相这么提拔我,甘愿为丞相效劳。
公孙弘说,我要你做御史大夫,也可能是害了你。你想一想,你是中书令大人的女婿,一旦中书令大人出事儿,你可就得受罪了,自今日起,你得想法子让自己好好活着,别出什么毛病才好啊。
杨敞对自己说,公孙弘这是不让你走,他要你等着,等死。要是司马迁出了事儿,你就跟他一起死好了,可你也别小瞧我杨敞,难道我就非死不可吗?我就救不了自己?我要救自己,等我当上了御史大夫,就想法儿救自己。
仍是南柯一梦,梦中仍有千百次惦念的苏武———
刘彻对司马迁说,苏武回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我要他做大行令,就是张骞做过的官儿。苏武会不会身子骨太差?我不想让他住张骞的房子,那样他不高兴。田蚡的府第还有没有了?给他一个,要他住。他最好是什么毛病都没有,那最好。
苏武眼看就回来了,依刘彻的命令,飞骑一会儿一报———
苏武入了北门。
苏武在北门外,把手中的节杖插在地上,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苏武进了北门,围观的人都点了香上去看,有许多女人还兴起了新招数,让自己的孩子摸一摸苏武。说这么摸他,孩子能健康长寿,躲过灾祸。苏武就走得慢,半个时辰也没离开长街。
公孙弘问刘彻,皇上,要不要派人去,叫他快些走?
刘彻笑呵呵地说,不,不必了,那么多人喜欢摸苏武,就让他们摸吧。
一个时辰后苏武来到宫门前,刘彻站在宫殿外,看着宫门,一群群人聚集在宫门啊啊地呼吼着,就知道是苏武终于来了。刘彻看着殿下,他要去接苏武。本来想到城外去接的,可公孙弘不让,说是不合礼仪,就只能到台阶下去接。看着苏武过来,他有点儿愣了,一步步下了台阶,看苏武。苏武穿着一身整齐的衣服,头发紧紧地扎束起来,人很精神。刘彻迎上去,抓住苏武的胳膊,说,回来了?好。你回来了,好!
苏武流泪,在台阶上叩头,把台阶叩得咚咚响。苏武说,皇上,想你,我想你啊。说完就呜咽了,泪如泉涌。
刘彻眼湿润了,说,别哭,来,来,让你见见大臣们。便扯着苏武的手,像领着一个孩子向殿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唠叨:你在时的人大多都没了,刘屈氂告老了,这会儿是公孙弘做丞相了。他扯着苏武到了殿上,众臣都来见苏武。
公孙弘一一介绍,说到司马迁,苏武行一个礼,说,多谢中书令大人,是你救了我一命。
司马迁不解,怎么是自己救了他一命?
苏武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给司马迁看,他说,你一定不明白这是什么?你看看吧。
司马迁打开,原来是一篇《淮阴侯列传》。
苏武说,匈奴人也读《太史公记》,这是他用十五只公羊换来的,天天读《淮阴侯列传》,想着大汉朝,我就回来了,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司马迁手捧《淮阴侯列传》,心颤抖,他的书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他噙泪而笑。
刘彻看着苏武,说,不行,不行,这个庆功宴,咱君臣就要图谋一醉。你这样子不像在匈奴,来人,把苏武的衣服拿来。吴福,你进去给他打扮。苏武,你在匈奴咋样,这会儿就咋样,给大家看看,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吴福就领着苏武去打扮。
人们都坐着,皇宫的盛宴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苏武的归来。苏武的归来也只是为了一个人,那就是刘彻。苏武走出来,他的样子让人吃惊,穿一件羊皮,这羊皮是用羊肠线缝缀在一起的,缝得很粗糙,很野蛮。头发披散着,这才看明白,苏武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手里还提着一支箫,另一只手执着节杖,节杖没有旄头了,只有一根结系旄头的绳索,像是拿一支长长的鞭子。
刘彻说,这就是大汉的忠臣。什么叫忠臣?看苏武,你就明白了。人活在世,生生死死的算什么呢?司马迁说得好,有的人一死重于泰山,有的人一死轻如鸿毛。你为大汉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苟且偷生,像那个李陵、李广利,死了,也就像一条丧家的犬。刘彻很痛快,好像很久前他就说过这些话了,那时是对谁说的呢?也是对朝臣们说的,那时是说李广,李广自尽,他又可以拿忠臣来指斥朝臣了,又可以拿苏武来说事儿了。他才明白,李陵、李广利带给他的伤痛还在,是不能忘却的伤痛。刘彻说话,群臣们俯首听命,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好像只有刘彻的声音,这声音能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刘彻很满意,他笑了,说,愣着做什么?来呀,喝酒,今天高兴,就要个一醉。
酒宴进行得很顺利,人们用苏武的故事做酒肴,慢慢地咀嚼苏武的忠心、苏武的渴望、苏武的痴迷,醉了,人都醉了。苏武是头一个喝醉的,他走向刘彻,腿一软就倒在殿上。
有人要去扶,刘彻大怒,吼:用你扶他吗?他是个男人,你不是男人,他也是。你去扶他?笑话。世上要是有人能跌倒了还爬起来,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苏武。对了,还有张骞。
众臣眼睁睁地看着苏武向刘彻爬。苏武说,皇上啊,我想你,比想女人还厉害。
太尉说,胡说。
刘彻笑,让他说,让他说。你们要是都想着我,比想你自己的女人还厉害,大汉朝早就好了。
苏武说,不说了,不说了。皇上,我想你时就吹一曲,这是我放羊时吹的,你听一听,我给它起个名字叫《苏武牧羊曲》。我这曲子是有词的,词是这样的:雪花大如席,天地尽白色,大地只有你,寒风呼吼急。回家去,回家去,回不去心焦急,月亮圆缺几十载,梦中见,长安城外斜酒旗。
刘彻说,记下来,李延年,你就用他这个曲子,天天给我唱,我愿意听。就记下来了。苏武吹箫,吹得许多人垂泪,箫声缠绵哀怨,让人心生伤感。就又喝酒,不觉大醉。
刘彻问,苏武,且鞮侯单于就不给你女人吗?
苏武说,没有女人,没有女人,连羊都是公的。每一年他们产下羊羔,要是母羊就留下了,要是公羊就送给我苏武一些,有那么多人管这件事儿。我养的公羊几年后死了,老死了。寒风中的羊能活几年,你知道吗?十三年,十年,你不懂,你不知道,可我知道。
刘彻说,喝,全都喝醉。解下你们的帽子,松开腰带,喝,好好地喝。
这一晚上,只有两个人没醉。一个是刘彻,他不断地喝,眼睛很亮。还有一个是司马迁,他只是抿酒,很斯文地一口口地抿酒。刘彻看着司马迁呢。
刘彻对吴福说,你带着他好好洗浴,洗过之后,就用我的羊车拉着他,让他在后宫转,转到了哪个宫里,就让他进去住。
吴福大吃一惊,皇上是不是喝醉了,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做?他说,皇上,是不是要赐苏武女人?想赐他女人,皇上说话,办就是了,羊车可不能让他随便坐,皇宫里的女人,有一些可是不能让他见的。
刘彻生气,我喝醉了?我像喝醉了吗?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平准书》?司马迁,你说我喝醉了吗?
司马迁说,皇上没有醉。不过,皇上的这一道诏令,就是打死吴福,他也不敢听从。
刘彻笑了笑,好啊。吴福,你要不听,我去,我去驾车,我带苏武去。这样吧,司马迁、公孙弘,你们送苏武去,要是不听我的令,就杀了你们。
苏武在宫内洗过了汤泉,几个女孩子摸着他的身体说笑着,哎哟,这么结实,看来天冷的地方人能长寿,这说法也对啊。她们熟稔地摸着苏武的身体,呼唤他男人的欲望。一个女孩儿说,听说你在北海只能看见公羊,连母羊都看不见,你要是养一些母羊,能不能养得像我一样胖?另一个宫女就笑,他要是养母羊,就跟你一样了。这个宫女悄声问,你想不想女人?苏武闭着眼睛,酒喝得太多了,身子太懒,连话都不愿意讲了。几个宫女觉得他很无趣,匆匆地为他穿上衣服,把他送到宫门外。
是一件荒唐事儿,但刘彻说得很认真,要丞相公孙弘、中书令司马迁、宫内总管吴福三个人乘羊车送苏武去内宫。刘彻命人拿来栾大的药,给苏武吃下一粒,说,这就好了,去吧,去吧。
羊车慢慢而行,在内宫游荡,这是黄昏,又是夕阳西下,太阳烧得晚霞似火,烧得丛林艳丽,羊车就慢慢行进在灿烂的霞光里。
三个人都不说话。公孙弘比刘屈氂更难捉摸,有时他会仗义执言,有时却寡言少语。刘屈氂在朝上,你随时都能感到他的存在。而公孙弘却有另一个本事,他要想说话,你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要是不想出声,你就能够忘记他的存在。或许他比刘屈氂好一些,不那么看重权势,或许他比刘屈氂更坏一些。吴福也不说话。吴福只是执行着刘彻的命令,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许不用想,就只做事儿就够了。他们也许觉得皇上的命令只是率性而为,不是发自内心的,他要苏武去宫内,看上去是对忠臣的一个极大赏赐,实际上是要苏武替他去巡幸。他有那么多的女人,让羊车带着苏武去幸一个宫妃,然后就把那个女人赏赐给苏武。
羊车很随意,羊低着头舔着土地,慢慢地就到了李夫人宫前,停在宫门,羊就叫,咩咩地叫。三个人愣了,吴福说,坏了,坏了,怎么能到这儿呢?快走啊,快走!别让她宫里出来人,出来人就坏了。司马迁也觉得荒唐,他推公孙弘,丞相,丞相。公孙弘好似睡着了,他真的喝了那么多酒吗?司马迁说,吴福,快下车,把羊扯走。两个人下车,再加上几个虎贲扯着羊,这一扯不要紧,羊就乱了套,挣来挣去,不肯离去。
李夫人出来了,站在宫门前,看着他们,说,是不是不想让皇上呆在我这儿?要是想那么做,就把羊都杀了,就像皇上一样,把羊都砍了头,你们就可以走了。李夫人过来,对着羊车下跪,说,臣妾迎接皇上。没人敢吱声,都知道事有点儿糟了。车中昏暗,李夫人去扶苏武,怎么喝这么多酒?司马迁大喝:那不是皇上。李夫人变色,看清了真不是皇上,下车拂袖而去。
几个人想赶紧把羊车弄走,可羊低头舔地,看来是李夫人又弄那盐粒的把戏了。吴福说,没法子了,我来背他吧?虎贲要来背苏武,吴福不敢,还是自己背吧。就背上苏武,几个人过了一片树林,说,这咋办呢?虎贲跟在身后,司马迁说,好了,就让我也背他一气吧?吴福说,行啊,反正咱们仨总得有人背他,不能给别人背,皇上会不高兴的。公孙弘趔趔趄趄的,还是酒醉不醒的样子。吴福命虎贲扯着几只羊,这些人就跟着羊走,又来到剑池阁。
如果刘彻在,他就会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要你真由着羊带你走,天意牵扯着你,它会安排你,让你乖乖地听从它的摆布。他们进了剑池阁,这里有两个新妃子,自从进了阁,还从未见过刘彻。司马迁把苏武放在榻上,吴福对两个妃子说了皇上的诏命,要她们侍候苏武。两个妃子听了,心里还真愿意,就服侍苏武在榻上昏睡。
过了一个时辰,苏武醒了,药劲来了,就抚摸着女人,说,羊,羊啊,羊,你就是我的女人,你们跟了我那么多年,抱过我,搂过我。苏武不是人,把你们都扔在北海了,我想你们。苏武一边哭着,一边抚摸着两个女人,他说,我也知道,你也是男人,是不是?他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们都别看,都转过头去,不许咩咩叫。苏武哭了,说,皇上啊,我想大汉,我想回长安,我想回去……
刘彻命令丞相公孙弘拟一道诏旨发下去,让大汉所有官员都学苏武,学他对大汉的忠诚。他把二十多个宫女连同两个妃子都送给了苏武,把田蚡的宅第也送给苏武。
刘彻还亲自去看了看那府第,来到回廊,看见了干涸的池塘,刘彻说,怎么能没水呢?马上弄水,用水车运,把这里装满。再看沿着池塘四周插着许多竹竿,竹竿上的鱼都串着。刘彻出神地看着,不明白,那么粗的竹竿,怎么会串上那么小的鱼?有的鱼风干了,硬硬的,有的鱼只剩下了鱼刺,有的已经从竹竿上掉了下来。刘彻突然叫起来:来人,把这些鱼竿都给我烧了。就点火在一旁烧,刘彻用鞋挫地,把鱼竿插出来的洞都挫没了,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刘彻命人把苏武迁来,苏武回来,一直住在馆驿。刘彻对苏武说,这是你的新府第了。又恍惚回到了从前,他曾经为刘屈氂安排居处,那天他喝醉了,在树林里睡着了,他曾经喝令把那些树推远点,刘屈氂就要砍掉那些树。往事重复,又成今事呀。他说,来呀,我们再图谋一醉。就又在府中树林里喝酒,这一回没有刘屈氂,有公孙弘,有司马迁,有太尉,还有新提拔上来的御史大夫杨敞。刘彻就说,苏武,你喜欢羊,就在这树林里养一群,不用放,就这么养着,这回你好好养。本来我想让你做大行令,可是又舍不得你出去,你不能再走了,有什么事儿,就让副使去干。
月亮升起来了,躺在这儿饮酒,人很清醒,刘彻想要喝醉,寻觅那个久远的过去。他喝醉了,躺在吴福的腿上。吴福说,皇上,就先躺在我腿上吧?刘彻就躺在吴福腿上,跟几个人闲聊。
刘彻问,苏武,你在北海数没数过天上的星星?苏武笑,数过。我总是从那儿开始数。苏武指着北斗星辰。从中间数,数来数去就数不清了,胡乱数,就睡着了。刘彻笑,有人说我好大喜功,乐意巡幸,乐意封禅,可没人知道我愿意睡在大帐篷里数星星。只要晚上睡在帐篷里,看着篷顶那一块儿天空,数着星星就能睡着了。吴福说,对呀,怪不得皇上一个人在大帐里睡,怎么还要大帐的一圈都上床榻,临睡前还要妃子都离开大帐。原来皇上你是从这张床榻爬到另一张床榻,数星星啊?几个人就笑。
杨敞一直想说话,但就是插不上嘴,刚想好说一句什么,这句话肯定是又合适,又得体,又有人情味儿,又不被几个人记恨。可刚想好,那个话题就过去了,他有点儿不大习惯,当着刘彻的面,没法儿挥洒自如。他也有点儿惊讶,司马迁和皇上在一起时,也是那么孤傲,不大说话,时常看着刘彻,像在深思。也惊讶刘彻不大在意司马迁做什么,司马迁比公孙弘还高傲。
刘彻对苏武说,你回来了,我就去了一个心病,我这心里挂念着你。且鞮侯单于还算聪明,他要不放你回来,我就灭了他。刘彻好像有话要说,几次欲语又止。后来苏武就说起了匈奴,说起了北海。司马迁问他,是不是只吃羊肉?冬天只能化冰雪水?
苏武说,还有兔子,有鹿。有一次夜里睡觉,觉得越睡越暖,天亮一看,帐篷里进来了几头鹿,头都偎在脚底下睡着了。一动,鹿就醒了,抬头看你,眼睛最好看,像女人的眼睛,当时眼泪就哗哗流。
刘彻说,你有女人了,我那两个妃子给了你,你一家都是忠臣,不能没有后,赶快生个儿子,我封他为万户侯,让你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做万户侯。对了,你见没见过李陵?
苏武低下了头,轻声说,见过。他来我帐篷住过一夜,我们喝了酒,喝醉了。他给我看他身上的伤疤,就是这一次的新伤,有二十六处,最长的比人手都长。
没人说话了,都低头喝酒。
刘彻梦醒了,大声叫吴福,吴福,吴福,你见到苏武了吗?你听说过苏武回来了吗?我命他住进了田蚡的府中,你知道吗?你见过他吗?苏武回来了,他回来了。
吴福悄声说,皇上,他没回来,你做梦了,你梦见苏武了,你真的梦见了他?
刘彻不吱声了。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