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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三十章

  刘彻看着高岗,对司马迁说,我记住了你的话,你说你要死后葬在这山冈上。我答应你。

  司马迁回来,没有跟刘彻说自己回长安怎么做的。刘彻也不想听,就对他说这句话。司马迁说,皇上答应我的,就一定要做到。

  刘彻笑一笑,说,我还答应你什么了?

  司马迁说,你说过,要我司马家二十多代人都做你的太史令,所以你就不能伤害我的子孙。

  刘彻自嘲地笑了,你以为我真能活上八百岁?连我自己都不信,你信吗?

  司马迁说,你会比我活得长。

  刘彻点头说,是呀,是呀。他有一点儿心不在焉。

  从刘彻的头上望过去,能看见龙门瀑布,鲤鱼不死不休地跳龙门,进行着生命的交替,一个死亡,另一个就新生。第一次见到这场景,人心被深深地震撼了,再看它就麻木,就习以为常。渔民们还在捡着死鱼。司马迁曾经问过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埋起来呢?吃掉不更好吗?孩子说,不能吃,这些是给神仙吃的。渔民们省悟到,也许只有神仙才配享受这死鱼。

  刘彻不问太子,不问刘屈氂,也不问长安,他像是把长安城彻底忘了。

  司马迁忽然有一个冲动,想自告奋勇,请求回去,去见太子。只要他见到太子,事情就可能平息下去。杀了一个江充,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太子不能死,他想说话,但忍了几忍,就没出声。

  刘彻问他,你想说什么?

  司马迁说,太子不该死。

  刘彻站起来了,凝视着那些前赴后继的鲤鱼,好久没说话。最后他说,刘安说得对,他说刘陵时只说了一句,你不该姓刘,姓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姓刘呢?

  司马迁看明白了,皇上是决定舍弃,舍弃太子。

  太子没想到,他会败在刘屈氂手里,更没想到刘屈氂会带人捉拿他。他很天真地对刘屈氂说,好啊,既然是刘师傅拿我,我就跟你去,我就跟你去见父皇,看父皇怎么说?

  太子甘愿就擒,刘屈氂流泪,身子直抖,站都站不住,他说,我平时教你,别的没教会,忠孝为本总该记得吧?不管皇上做了什么,你只能听皇上的,我拿下了你,也是没有办法呀。他把太子捆起来,带他到自己家,然后去宫中见百官。听说公孙弘给皇后召去了,刘屈氂就说,皇上有诏,命我捉拿太子,太子已经伏法,愿听皇上处置。你们各安其职,好好做事儿去吧。

  众官听刘屈氂说,便都散了。

  刘屈氂解开太子的囚绳,跪下流泪说,太子啊,让老臣最后侍候你一回吧。

  太子听这说法,觉得不妙,脸变了色,说,父皇有诏,赐我死吗?

  刘屈氂叹气,不是。要是皇上下诏,死的可就不是你一个人了。刘屈氂给太子斟酒,太子喝得微醉。刘屈氂就跪泣,劝太子自尽。刘屈氂说,太子啊,只能一死,这法子跟窦婴一样,窦婴一死,全家人活下来了。我听说皇后在宫里也要起事,帮助太子,皇后把宫妃、王子、公主都聚到宫中。太子不死,皇后也得跟着受罪啊,太子要是肯自尽,太子的家人就可能得救了。

  听刘屈氂说得真有道理,太子流泪说,我做老师的学生,这一辈子很少有出息,老师教我的,我什么都学不会,害得老师拖着病弱的身子来帮我。活成这个样子,真是惭愧,我就听老师的,自尽一死,来保全我的家人吧。

  刘屈氂就给了太子两样东西,一是白绫,一是毒药。

  太子说,我服毒而死吧。就把毒药倒入酒中,喝了下去。

  公孙弘站在卫子夫面前,卫子夫问他,能不能去召集百官?

  公孙弘说他没有这个能力,要想召集百官,只能请刘屈氂。

  卫子夫说,早派人去请了,但他们说刘屈氂病重,起不来。

  公孙弘笑笑说,他的病快好了。

  有人报说,刘屈氂来了。刘屈氂看看公孙弘,公孙弘过来行礼。刘屈氂问,皇后请你来,说完话了吧?

  公孙弘说,皇后要召集百官,听太子说话,我资历太浅,无法召集百官,丞相来了就好了。

  刘屈氂跪下,流泪说,皇后啊,不用召集百官了,太子他……他死了。

  卫子夫愣了,胡说什么?太子怎么会死,他是要做皇上的,他一定能做皇上,他怎么会死?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去看看他。

  刘屈氂说,我命人把他送来了。皇后也知道,太子天性至孝,他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怕皇上责备他,就自己服毒而死。

  卫子夫喊叫起来,刘屈氂,太子绝不会死!是你杀了他,就是你杀了他!公孙弘,你替我拿下他。

  公孙弘不动,说,太子已死,皇后还是节哀吧!刘屈氂命令人把太子的尸体抬上来,给皇后看。

  卫子夫扑在太子身上恸哭,说,早知道会这样,卫青一死,会这样,就这样,你早晚必死,可不能死得这么早啊!

  刘屈氂与公孙弘走出宫来。刘屈氂对公孙弘说,你能不能做一件事?

  公孙弘说,愿听丞相吩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刘屈氂说,你一个人去宫里,看着皇后,她死不死不要紧,就是不能让她伤害皇上的其他妃子和子女。

  公孙弘有点儿为难,犹豫,皇后宫中有许多护卫,他们动手杀人,他一个人怎么能管得住?

  刘屈氂说,我把太子送去,太子已死,皇后就没了希望,她的心就死了。对付一个死人,你真没办法?

  公孙弘说,我明白了。向宫里走了几步,公孙弘又回过头,问刘屈氂:丞相,你说,皇后这会儿她是想死呢,还是想活下去?

  刘屈氂笑了,很满意公孙弘,他说:要我看,她这会儿是想死。太子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要是我,我就一死。

  公孙弘说,我明白了。

  公孙弘对卫子夫说,皇后啊,太子这一次是犯死罪了,他自杀了。太子有儿子,又有孙子,如今皇后要想的是,该怎么能保得住太子的家人?

  卫子夫流泪,心早就乱了,问公孙弘:怎么才能保住家人?

  公孙弘流泪说,我不想说,不敢说。

  卫子夫说,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说吧。

  公孙弘说:皇后自尽,上吊而死。

  卫子夫惊讶地看着公孙弘,不明白公孙弘是什么意思。

  公孙弘说,窦婴自尽而死,保住了窦氏全家。田蚡自尽而死,皇上也就没追究王信一家。皇后要是死了,太子也自尽了,皇上就不能灭掉太子一家。皇后,这不是办法啊,但只有这一个法子啦。

  卫子夫心里还是动过念头的,想要软禁起宫妃、王子、公主,用他们来保证太子登基。这会儿太子一死,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些人。

  公孙弘说,宫中乱事已经平定了,叫她们都回自己的宫中去吧?

  卫子夫听了公孙弘的话,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来到关押宫妃、王子、公主的宫殿里,说:宫里的乱事已经平定了,太子也死了,皇上很快就会回宫,我原来担忧你们的安全,这会儿也不必担心了,你们都回宫里去吧。她看着李夫人,问:弗陵怎么没来呢?

  李夫人说,不知道,他与东方朔在一起吧?

  东方朔和刘弗陵赶来芝水河边,还带来了太子孙刘询。刘彻很是意外,问东方朔:你怎么把他们两个领来了?

  东方朔说:皇上要是想去做神仙,大汉就缺不了这两个人。

  刘弗陵笑着说:是我要带他出来的。

  刘彻长声叹息,说:好。刘彻一手扯着一个,左手扯着刘弗陵,右手扯着刘询,带他们来到龙门瀑布下,给他们讲鲤鱼跳龙门的故事,说,早两天来就好了,来早了,就能看见渔民是怎么葬鱼的,能看见鲤鱼宁可自己死掉,也把小鱼送上生路,跳过龙门的鱼都是小鱼,它们会长成大鱼的。有人说鱼能成龙,我不信,你们信吗?

  刘弗陵和刘询都点头。

  刘弗陵说,东方老师讲,龙生九种,就有一种鱼龙,虽然长着一个秃脑袋,但它可是非常厉害。大禹治水的时候,就用四条鱼龙在前面开路,把山都拱成了沟,河水就跟着走,你没看这些江都弯弯曲曲的,只有鱼龙才能爬成这样的形状啊。

  刘彻看看刘弗陵,再看看东方朔,还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夸奖东方朔,还是斥责他尽弄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刘彻就说,鱼龙是鱼变成的,后来成了龙,龙能够腾云驾雾,就是神仙了。大鱼为了让小鱼跃上龙门,自己宁可一死,这就是一代一代的人哪。弗陵,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刘弗陵说,我答应。

  刘彻说,有一天你做了皇上,你来这里,带着刘询来,给他讲这鱼是如何变成龙的。

  司马迁和东方朔很吃惊,几十年后当刘弗陵把大汉皇位传给刘询时,他是牢记着刘彻这一番吩咐的。司马迁和东方朔没弄明白刘彻为什么不肯饶过太子,反而早早地就定下了由太子孙刘询来跟着刘弗陵做这大汉的皇帝。难道说他的心里还是十分歉疚,觉得对不起太子吗?他真的是无奈之下才让刘屈氂与太子对敌吗?也许他心里早就有数,知道性格软弱、天性仁慈的太子不敢再见他,只能一死,更可能他已猜到了卫子夫的命运,知道她也会跟着太子一死。司马迁从来没对帝王的传承这么深思熟虑过,一想到刘彻的安排,不禁毛骨悚然。就是太子戾不死,他也绝做不成皇帝,刘彻心里早就选中了刘弗陵,连刘弗陵身后的一代帝王,他都想得明明白白。刘彻并不熟知小小年纪的刘询会有什么才能,合适不合适做大汉天子,只是太子戾一死,太子孙就必然会成为大汉的帝王了。这也是刘彻对太子戾、卫子夫的一点情意吧?

  刘屈氂来了,身穿官服,头扎孝带,这打扮有点儿不伦不类,刘彻一看就很吃惊,扯住刘屈氂问:太子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刘屈氂流泪:太子死了,他死了。

  刘彻大怒:太子怎么会死?我告诉你,要你制止太子叛乱,可没要你把他弄死,他怎么会死?

  刘屈氂捶地恸哭,我是起兵了,我劝太子,我要他自己来见皇上。我对他说,父子之间有什么说不通、说不明的呢?他要是能来见皇上,话不就说开了吗?听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也听了,我就用人看着他,晚上我怕他心中不快,特意带了酒去陪他喝。谁知道他自己竟藏有毒药?喝着酒,人就不行了。皇上啊,我眼瞅着他,救不了,救不成,来不及救,我心如刀绞啊。

  刘彻低下了头,在芝水旁服食了一枚灵芝,引发了他的旧病。当年跟郭解在牢狱中用稻谷下酒,伤害了他的嗓子,后来吃东西时嗓眼如被刀割。这两年好些了,但服食那一枚灵芝,就又旧伤复发。他很难受,又一次体会到做凡人的痛苦。他向栾大求问医治之策。栾大说,皇上啊,我夜观天象,皇上要吃苦果儿,这是天之征兆,心有多痛,喉咙就有多苦,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刘彻领着两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把重担压在刘弗陵的身上,而司马迁在身后就更看清了,总想长生不老,他太难放得下眼前这一切。

  刘彻命刘弗陵和刘询跟刘屈氂、东方朔住在一个帐篷内,让司马迁同他住在一起。芝水边的夜很冷,远远的江边跳跃着点点渔火。刘彻就给司马迁讲自己的故事,说的最多是自己小时候的事儿,有时也说说太子小时的故事。他声音有点低沉,整个人都沉在往事之中,他清楚地记着太子的脖后生有一个痦子。有人说那痦子不祥,是早死的兆头,不得善终。卫子夫就问他,要不要把那痦子弄掉?刘彻大笑,扯什么,他是太子,是我的儿子,怎么会早死?谁死了他也不会死!讲小时候太子的故事,太子和刘屈氂下棋,下错了一粒子,手握一粒子,不敢落子了。刘屈氂问他,为什么不下?他用小手紧握着那粒棋子说,我不下,我不下。后来刘彻听刘屈氂说,太子说这盘棋他赢不了,那他就不下了,犹豫拖时间,刘屈氂就赢不成这盘棋。刘彻问司马迁,你说,他这么懦弱,是不是不像我?

  刘彻也对司马迁讲卫子夫,卫子夫是姐姐家的舞伎,那一天他去平阳公主家喝酒,喝醉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姐姐家一个歌舞伎的腿上。他这辈子只躺在一个男人的腿上睡着过,也不算是男人,是吴福。女人的腿上是躺过,但没睡着过。他就问:我睡了多久?女孩子说,皇上睡了一夜。他问女孩子:就这么睡在你腿上?女孩子说,是。他就跟她讲,扯些闲话,知道她叫卫子夫,有一个弟弟叫卫青,她十八岁了,会跳舞。刘彻那时就来劲了,说,好啊,你给我跳,给我跳,跳给我看。可卫子夫腿麻了,站不起来,急得直哭,说,我完了,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刘彻乐,说,我告诉你一个招儿,你先滚过去,像一条狗一样跪着、趴着,然后再站,就能起来了。卫子夫眼里泪花伴着笑,真的站起来了。后来想立她为皇后,没一个人愿意。母亲王太后说,你要立她为皇后,是不是想把长安街上的粗人都弄成皇族?平阳公主说,你别胡扯,她从前天天给我跪着,你真让我给她下跪?不行,你要是真立她为皇后,也行啊,你就先立我为皇后,我是你的大皇后,她是小皇后,就行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刘彻最后还真就立卫子夫为皇后了,渐渐的大臣们、宫妃们也只好给她行礼了。

  司马迁说,卫皇后是一个有贤德的人,大汉几代皇后,卫皇后也不差在哪里。

  刘彻站起来,凝视司马迁,说,我知道,她跟太子一样,很多事儿想不通,想不明白,她会自尽的。太子死,她不愿意再面对我。

  司马迁看刘彻,这是一个衰弱的老人,突然想到有一次,他赌气扔掉竹简,大声喊,他只有这么一个舅舅,心里就有点儿酸。太子自尽了,要是皇后也死了,刘彻就又没了两个亲人。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太子为什么要杀江充呢?既然那蛊人不是他弄的,他何必要管呢?难道他就不明白,这桐人是恶人埋下的,他们只想针对我,只想要破坏大汉天下吗?你说太子会不会亲手制造这些蛊人事件,他会不会一心想做皇上,就做这种卑鄙的事儿?江充对我说,所有皇上的儿子,没有一个人巴望皇上长命百岁。他们嘴里喊着万岁,心里打着鬼主意,一心改朝换代,想登上帝位。江充有一句话说得好,要是秦始皇不死,能再活三十年,高祖皇帝就成老头了,这一辈子只能当一个亭长。我十六岁做皇帝,几十年了,你说从做上太子的第一天,他是不是就想着不做太子,要做皇上?他的那些兄弟们,会不会也像淮南王一样想着做皇上呢?

  司马迁很感动,刘彻推心置腹,跟他说心里话,他就很感动,觉得刘彻对他有知遇之恩,拿他当重臣看。他觉得历史是中国的帝王史,也是氏族首领史。帝王们起先的心态是平和的,尧让位给舜,找了许多年,舜又传给禹。禹治水多年,然后就一代代地传下去,古老的帝王们没什么荣耀,据说他们都不愿意做帝王,氏族的首领们可以随便处死他,再选一个新的帝王。没有私欲,没有荣耀,不能随心所欲,谁愿意做帝王呢?后来到了夏商时代,做帝王便有好处了,你可以随便占有财产,随便占有女人,随便处死你不喜欢的人。有这么多的好处,谁不愿意做帝王呢?刘彻是喜欢做皇帝的,他愿意做天下人的皇帝,愿意管天下人,他总是要人听从他,做他的奴才。司马迁说,皇上心里喜欢太子,但又不愿意让太子做皇上,你就觉得太子太年长了,你面对他时,心里不大舒服,是不是?

  刘彻说,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也明白,他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啊。

  司马迁说,太子有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这不重要,难道皇上没听说商山四皓的故事吗?

  刘彻不语,他知道那个故事,传说高祖皇帝想请商山四皓出来帮他治理国家,但四位老人不肯。他后来想立幼子做皇帝,废了太子,但吕后听了张良的话,请商山四皓做了太子的师傅,高祖皇帝才罢了这废太子的心思。司马迁说,如果当初高祖皇帝废了太子,怎么知道太子不能做一个好皇帝呢?就像如今,皇上再也看不到太子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了。皇上心里不遗憾吗?

  刘彻说,他死了,死了,别再提他了。

  司马迁说,皇上心里也痛,怎么能让江充这种小人在宫里寻找蛊人呢?他是什么人?一个眼睛从不正视别人的人。古人说,眸子不正,心歪啊。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皇上怎么能相信他呢?他在宫里害死了多少人?当皇上用一种邪心思去猜测宫人时,他就有缝可以钻了,他会趁机害人,长时间找不到蛊人,他就对不起自己,他一定要找到蛊人,找到蛊人,成了他活下去的目的。这不可怕吗?一个总斜着眼看人的人,能做什么正事儿呢?聚在他身边的又会有什么好人?人心眼儿越窄,想事就越邪。皇上广有四海,大汉天下就是皇上的天下,用邪心思去揣想、琢磨别人,你怎么能宽容他?不知道皇上怎么想,自从看了田蚡和刘陵的情歌,看了他们的“骂日”舞,我就不那么恨田蚡了。大汉天下还没有几个田蚡这样的人物,敢赤裸着身体,张口就骂,在相府骂,上了建章宫也照样骂。想来想去,田蚡还是有优长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藏着掖着,这比起那些暗中点火、背地吹风的人,岂不是好得多?

  司马迁想得很多,想得很深刻,说时情绪激昂,十分激动,他是在劝皇上,说服皇上,把做贤明君王的道理讲给皇上听。权谋不是最好的东西,你使用权谋,就是用心眼儿,你对别人动心眼儿,想换他的真心可就不容易了。他很天真,想要劝帝王用良心,用良知来做事,不知道帝王做事第一是权谋,第二是利益,要他们有良心与良知,那可不容易。

  刘彻听着司马迁的话,心里很生气。他自己很熬苦,苦苦地想着大汉如何兴旺,臣子们如何努力,宫妃们如何对他一片痴心。很少想自己是不是还要做些什么。司马迁指责他,心中恨起来,当初你不是也口口声声要干掉田蚡吗?我告诉你们田蚡是我的舅舅,可没有谁肯理我,还是一心把他弄死了。田蚡一死,朝廷就冷清许多,一上朝只能看一张张不男不女的脸,就连刘屈氂那阴沉沉的脸也看不见了。你以为我想杀太子吗?他想告诉司马迁,自己有过废立太子的念头,那是很理性的。要是早早废了太子,太子就不会死,但卫子夫这个蠢人,要这种人懂得宫闱之争、帝王之争,那比让一只鸡飞上天还难。他说出来让刘屈氂不再做太子的师傅,卫子夫就又哭又叫,这让他什么也做不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自尽。没有江充,也有王充,张充;没有蛊人,也有奸人,狗人。像太子这种人,只能在宫闱之中给人害死,就像溺水之人,溺水太深,别人都来不及伸手去救。像司马迁这种人又懂什么呢?说得挺好,不用帝王权谋?治理天下,使用群臣,就是一件用权谋的事。就像车夫驭马,不懂得马性,不懂得驭车之术,怎么能行?

  刘彻说,你以为帝王做的一切都是权谋之术吗?就没有点别的?

  司马迁想了想,摇摇头。

  刘彻心里很失望,司马迁是他身边的人,连司马迁都这么说,还有谁会相信他?他大声说:司马迁,那你就告诉我,田蚡死了之后,我没有问他家族之罪。窦婴死了之后,我也没问罪他的家人。这也是权谋之术吗?

  司马迁想了想,说:都是你的亲人,你不想惹麻烦。

  刘彻冷笑,说:那韩城边小村里,那姓同、姓冯两家有那么三个男孩,你说那也是权谋之术吗?刘彻轻轻地凑近司马迁,说的话冷飕飕的:司马迁,你也太看重你自己了,难道大汉朝真想要你那本《太史公记》?没有你,大汉天下还不是一样兴旺?没有你,难道就没有人写《武帝本纪》了吗?没有你,《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不是也流传下来了吗?

  司马迁没想到皇上这么痛恨他,文人的怯懦就又上来了,他好久无语,只是愣愣地看着刘彻,说不出话来。他想为大汉朝的皇帝献计献策,没想捅了刘彻的伤痛,但他明白了,每一次伤痛都在刘彻心里留下了伤疤。伤痕累累的刘彻把伤害变成了仇恨,仇恨这世界,仇恨一切人。他也恨司马迁,因为司马迁只是能说大话,夸夸其谈,不像张汤、桑弘羊那样有用。

  刘彻冷冷地笑,别再跟我说太子,我不想听到他。

  刘彻低下了头,司马迁还是头一次看到皇上恼羞成怒,这么没有气度,像孩子一样愠怒。他跟司马迁生气,觉得司马迁是能理解他的,知道他这时心情不好,明白他对太子是爱之深恨之切,明白他跟卫子夫是有情的。他把阿娇那个烧残了的金屋檐角放在自己的桌案上,烧残的屋檐总是勾起他童年的回忆,司马迁就看到一个眼神迷茫的刘彻。

  披着大毡,坐在床榻上,想跟人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没人可说。从前跟吴福可以说一些,跟李夫人可以说说,跟卫子夫也能说,但这会儿跟司马迁能说上话了,他心里却憎恨司马迁: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苦心?你怎么像那个快嘴的女人勿思一样,一张嘴就是道理,一张嘴就是圣贤?难道你就不会听听我说些什么吗?难道我说的就没什么道理吗?

  司马迁读书太多,见识太多,用历史来做镜子,照汉武帝,用圣贤帝王的见识来说服刘彻。他是史官,就愿意说得失,讲利害,愿意鞭辟入里地讲人物。他不明白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刘彻绝不会是刘邦,也绝不会是刘启,无论是他的祖先,还是他的父亲,都不是刘彻自己。他能责备刘彻好大喜功,好战,奢侈,但不能从他这些缺陷之处,发现刘彻的优长。在司马迁的《太史公记》中,他用了许多篇幅写刘彻是如何好方士、喜神仙的。很少写刘彻是如何把一个大汉王朝弄成了一个极盛局面,开疆拓土,用盐铁平准的方法使大汉强大。司马迁自己也就有些文人的褊狭和仇恨。

  刘彻说,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蠢?

  司马迁说,听说过有神仙,但没人见过,皇上好了这么多年神仙,亲眼见过吗?

  刘彻说,正因为没见过,所以才很想见一见。只要让我见到了神仙,我这一辈子就不白活了。

  司马迁不能说没有神仙,做史官的许多学问都是从古人的巫觇文化中得来的,从龟片和蓍草中找出上天警示的吉凶,就成了史官劝谏皇帝的一个有力手段。司马迁当然也不断地拿天灾示警一类来劝谏刘彻,所以这会儿他也不可能说没有神仙,他掉入自己所制造的悖论中。说有神仙,是违背他的心意的;说没有神仙,他又不敢这么说,只能沉默无语。

  刘彻说,你知道我盼望什么吗?小时候随口说了一句话,说长大了娶阿娇做妻子,弄一个金屋子来养着她,这可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愿望。谁知道以后会那么容易?从那以后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打败匈奴,花费我二十年的时间,也做到了。只要想做,我就能做到。这一回,我没什么可想的了,只有一件事儿做不到,我就要用心做那件事儿。我做不了神仙,就用心做,总算有件事让我想着,盼着,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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