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顾一下过去,重温旧梦,寻觅那年轻的肌体与火热的激情。刘彻躺在卫子夫的榻上,觉得卫子夫的腿是休憩的最好之处。卫子夫抚摸着他的头,说,要是给太子看见了,该笑话你了。
刘彻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做了皇后,怎么就忘了自己是女人了?有一回刘彻叫她跟宫女们一起跳舞,你看她跳舞那样子,好像多高贵,多温文尔雅,舞可不是这样跳的。刘彻怎么就找不到那激情、快乐、天真、活泼的卫子夫了呢?他说,你能不能告诉太子,要他别插嘴宫里的事儿?
卫子夫有点儿不高兴,她想劝劝刘彻,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是皇后啊。卫青一死,皇上对她就更冷淡了。她说,太子总想帮你,他看你太累,心疼你。
刘彻笑一笑,说,他不用心疼我,心疼你就行了。刘彻有一件大事儿想说,但犹豫再三,有点踌躇。
卫子夫看出来了,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刘彻说,我想不用刘屈氂做太子的老师了,你看行不行?
卫子夫心中一惊,那你用谁?
刘彻想不出来,但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公孙弘。
卫子夫心慌,公孙弘只是一个小官儿,刚刚升做太傅。虽然传说公孙弘可能会做丞相,但谁知道呢?刘屈氂丞相做得这么稳,怎么能轮得上公孙弘?卫子夫有点儿心慌,她流泪了,跪下说,皇上,太子是你的儿子,太子是国本啊,你怎么能不用刘屈氂做他的老师?
刘彻皱眉看着卫子夫,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法跟卫子夫说清他心里想什么。
有人报说,长安城外不远处有一个龙门,河水在龙门那里湾成一条瀑布,鲤鱼就从这小小的支流向上跃,企图跃上龙门,进入黄河。鲤鱼一次次蹦跳,把头撞破了,有的就跳了上去,有的就累死了,河水边浮泛着一片鱼尸。有官员报说,这里时常能发现灵芝,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刘彻决定要去那里寻找灵芝,他要带着栾大、司马迁一起去。
御史大夫上了奏折,田蚡死前曾经假装生气,把他正怀孕的侍妾打发走。那侍妾跟着一个管事住在长安城外,说是管事与侍妾有染,才给田蚡赶出家门。可如今有人见到,那管事毕恭毕敬地侍候着侍妾,侍妾挺着大肚子,还来长安买东西呢。还有三个女人怀有身孕,也是田蚡的后代。求皇上下诏,再查。
刘彻看着竹简,啪的一下就把竹简扔在殿下。竹简系绳很细,但很结实,没摔断。刘彻就有点儿意外,对司马迁笑,说,摔不坏?拿过来,我再摔一下试试。刘彻就一次次摔,终于摔坏了。刘彻笑,对司马迁笑,说,你写《太史公记》一定要记住,编书的绳要结实,不能一摔就断。
刘彻叫来刘屈氂,问他,你说,这竹简要是摔断了,是不是很麻烦?
刘屈氂看了看,说,皇上,这是很麻烦。
刘彻说,我有事儿要办,要出城去看看龙门。听说鲤鱼又要跳龙门了,不能不看。你就在城里替我管事儿吧?
刘屈氂只能答应一声:是。
晚上站在芝水河边看河,当地的渔民总愿意说这是黄河,其实不是,这是黄河的一条河汊芝水。刘彻问,就是这儿吗?
栾大说,是啊。皇上,你还是祭一祭河神吧?河神就能给你长生不老的药草。
刘彻说,好。刘彻站在河边,静静伫立,看着栾大给河神推下去一张木桌,上面放好了祭品,木桌在河水中飘飘摇摇,流向远方。
栾大说,祭完了,皇上对河神说几句吧?
刘彻说,你是河神,也只是一个小神,有什么可狂的?神仙送给我的长生不老药,为什么没给我?你要是再不给我,我就让你的芝水干了,河流改道,你还做什么河神,做穷神吧!
刘彻就期望这时刻,他和司马迁、吴福站在龙门那个小小的瀑布前,有点儿哑然失笑。这算什么瀑布?不到两人高,鲤鱼真能从这里一跃而上,溯水而去,直冲入黄河水中吗?
天亮了,能听得水的扑簌簌声响,河水变暗了,能看到鱼在水中挤撞,不耐烦地踊动着。瀑布下有鲤鱼开始跳了,它们想用自己这惊天一跃,直跃上龙门,飞上黄河,成为黄河里的龙种。刘彻不眨眼地看着,看着鲤鱼跳跃。一条鱼跃起,竟能飞一人多高,但一条条鲤鱼跳跃,千百次的努力,只有一两条鱼能飞身上去。沿岸河边有许多渔民,都在悄无声息静静地看着。刘彻觉得这些鲤鱼是愚蠢的,它们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跳上去,这一条龙门瀑布,将成为它们永远也跃不过去的障碍。突然一条鱼急速跃起,它不是向上跃跳,它是看准了空中一条正在下落的鲤鱼,猛地跳起,撞击那条鱼,竟把那条鱼啪的一下撞起来,这条鱼就飞上了瀑布,而那条鲤鱼跌下来,死掉了。这是死一条,撞上瀑布一条,鲤鱼就是用这法子跃上龙门的。
刘彻看得目瞪口呆,司马迁也为这一刻激动。人类早就忘记了如何牺牲自己去保证种族,鲤鱼跳龙门是以牺牲健壮的、硕大的自己,而把幼小的、瘦削的送上生路。鱼类不会言语,但它们一定有一个沟通的方式,他们用生命来表达种群的悲壮史诗。司马迁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他能够理解笔下的人物,能够把几千年的历史中那悲壮惨烈看得平淡自然。人类不也是用死亡陪衬生存,用牺牲来换取安定吗?于是生命才像涓涓细流,长河才永无止息?刘彻看到了龙门下宽敞的河流,它平缓,轻松,静静地流淌,瀑布的倾泻不给它带来一丝狂躁。
许多渔民带着孩子来到河边捞鱼。根据古老的传统,这些撞死的鱼是不能吃的,只能把鱼捡起来,走到龙门高岗上,在那里挖了一个大大的、深深的土坑。渔民们像面对着祖先一样,双手捧着,迎向太阳,行三次大礼,再把鱼扔入大坑,把鱼埋了。渔民们来回走着,不知疲倦,一个人每次只能手捧着一条鱼走向山上。据说谁在这一天来回拿的鱼最多,这一年他就最有福气,上天会照应他的。
司马迁心中热血沸腾,自从被阉割,他还从来没这么热血沸腾过。他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变化,皮肤细腻了,肌肉松弛了,人养得又白又胖,声音变得尖细,没了男人的刚强与粗犷,更多了些女人的阴柔与丰腴。他对刘彻说,我要死了,就埋在这里,埋在这个高岗上,埋在那个鱼坑之上。司马迁没料到这成了他的遗愿,也没料到他真会躺在那里,更没料到后世文人都像这些鲤鱼一样,一次次地跃龙门,想用自身的文章学识求得跻身官宦权贵的目标。这种以学识求显达的方式成为中国文化的功利目的,使文人的骨格与秉性更增添了谄媚与讨好。
刘彻心里极不舒服,他认为鱼是成为不了龙的,鱼和龙并不是一个种类。刘陵在监牢,她的骨子里也流淌着高贵的血。东方朔再有才能,骨子里也是卑贱的,谄媚的。鱼就是鱼,龙就是龙,鱼龙混杂,生出一种叫做鱼龙的东西,令刘彻很生气。有一次宫中弄了一个新鼎,四只鼎足就铸成鱼龙模样。刘彻问,这是什么?吴福说,这叫鱼龙,也是猪婆龙。龙生九种,九种各别,就有一种猪婆龙,也叫鱼龙。刘彻大怒,命令把这鼎拿去重铸,他吼吴福:鱼就是鱼,龙就是龙,什么鱼龙,胡扯?!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鱼跃上了瀑布就成了龙吗?
司马迁不假思索地说,能,这叫龙门,跳上了龙门,鱼就是龙。
刘彻又问,人跃上龙门,也能成龙种吗?
司马迁说,能。高祖皇帝一跃而成龙种。
刘彻很生气,司马迁这么说让他气恨,他看看司马迁,一句话也没说。
这一天晚上,刘彻觉得很寂寞,问栾大:你说到这里会看到灵芝,我怎么没见?
栾大说,皇上,灵芝是仙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是可遇不可求的,皇上为什么不出去找找看呢?
刘彻就命吴福和自己出去找灵芝,这是徒劳无功。司马迁也知道灵芝是喜高岗峻岭之处,并不生在河水旁。在河水旁怎么能找到灵芝呢?
栾大到处忙,走得累了,刘彻就坐下歇歇,突然栾大叫:皇上,你看,你看!还真是的。前面一棵树上叠了一块石,石头夹生在树缝里,真就生了一棵灵芝。栾大说,皇上,皇上,一念心诚,可感上天哪!
刘彻像孩子一样,手抖了,说,真是灵芝,真的是灵芝吗?
栾大说,不要动,不要动,皇上亲手去摘。
刘彻就摘下了灵芝。看着这棵草,刘彻有些感慨,那么多次巡幸,那么多次封禅,一次次向神仙讲明自己的愿望。刘彻对神仙说:假如能让我成仙,我扔掉宫里的这些美女、皇后、子子孙孙,就像脱鞋一样便利。真的可以成仙了,就在这龙门之下,就在这芝水旁?
栾大说,皇上啊,得到灵芝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仙鹿献瑞,一种是自己采撷。前者是神仙送你灵芝,后者是你的机缘,这回就看皇上有没有份儿做神仙了。
司马迁明白,神仙不是凡人做的,他也从没见过神仙。方士少翁在牛肚子里弄帛书的事儿像在眼前,这个栾大挤眉弄眼,眸子从不直视人,眼光躲躲闪闪,这人要能成神仙,人间都成鬼道了。
吴福说,皇上哪,要不你就吃了试试?再不就回宫去再吃,先把大汉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刘彻说,安排啥?让太子安排就是了,就在这里吃。刘彻把这灵芝就着芝水喝下去了。
栾大说,看皇上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脸一会儿一红。
司马迁说,是太阳照的。
栾大说,皇上的白头发好像少了。
司马迁说,太阳光斜射,看不清。
吴福就掐司马迁两下。司马迁看栾大,他恨这些方士、术士,恨他们用邪术弄鬼画魂儿。
栾大说,皇上,芝水可是您的福地呀,您刚吃完灵芝,一定要在芝水里沐浴净身,脱去你的凡胎俗骨,就有可能得道成仙哪。
刘彻大喜,命令在芝水边扎营,他要下芝水洗浴。
太阳升起来了,刘彻脱尽衣服,向芝水里走。司马迁觉得刘彻还是抵抗不了衰老,突然从心底里升起一个强烈的欲望,皇上会不会比自己先死呢?皇上这么着急忙慌地寻找长生不老的方术,就是不想早死。司马迁知道,皇上在等着他写《武帝本纪》,他也知道自己迟迟不愿意写这一篇《武帝本纪》,就是怕给皇上看。皇上什么都不说,他期待着,等候着,绝不催促司马迁。
司马迁想,他写《武帝本纪》,就多写刘彻是怎样好方士,好神仙,一心想成仙的,他也要写皇帝是如何相信别人的骗术。这几年大汉的故事多了,一会儿这里从地下挖出一只鼎,一会儿那里报告有仙瑞呈祥,再一会儿又说出了寿星,又有一次竟然灵芝生在皇宫殿里,一次灵芝生了九个茎,这些事无不弄得闹闹腾腾。
这个栾大,人长得很俊美,能说大话,当着皇上的面就能做出一些怪事。他让两面棋子相斗,一声喝令,两棋就自相撞击。其实这事儿不怪,刘安在《淮南子》里说了,这事儿是如何做鬼的:用鸡血和墨磨碎,磁石涂在棋头上,放在棋盘上,棋就碰撞不止。但刘彻从不看《淮南子》,他说刘安写书有什么用处?他是一个蠢人、文人而已。
司马迁会写许多这样的故事,让庶民看清刘彻有多愚蠢。他要写李陵,写李广利,写张骞,最重要的是要写刘彻。皇上问他,将军你都写谁,写几个了?大臣你都写谁,写几个了?但从不问什么时候写《武帝本纪》,他不忙,也有点儿忌讳,催促司马迁写自己,就好像自己的人生道路走到了尽头。他忙什么?
太阳照在河水上,刘彻一人在河水里洗浴。吴福很担心地看着他,任何人也不能下水,这是皇上在洗掉凡胎俗骨,别人就只能远远地看着。文人的心是看不起这种行径的,他认为皇上太傻,竟成了笑柄,成为种种传奇的笑料,许多长安庶民传说刘彻的笑话,让人捧腹,真是好笑啊,他想做神仙想疯了,一门心思要做神仙。
刘彻上来了,裹上了大毡,坐在帐内,对司马迁、吴福说他的感受:我真觉得身子轻多了,我看到了神光,五色祥光,在芝水之上,你们信不信?只能说信,但司马迁的眼色不与话语相同。吴福说得太急切了些,流泪说,皇上,我侍候你那么多年,你成神仙走了,我怎么办?刘彻说,我再来度你,我度你做我的道童,你看怎么样?
吴福说,只怕神仙不愿意要我,皇上你成仙就行了,我们总算是见过一个活神仙了。
忽地有快马疾驰而来,那是从长安赶来的数骑,是刘彻派与江充查办蛊人案的御史章赣与宦竖苏文。他们扑向帐篷,大呼:皇上,不好了,太子反了,太子反了!
长安城里出了大事,江充要赶在皇上回来前做一件大事,一定要找出宫里的蛊人,要查出皇宫里的奸人。他去太子的宫里寻找,听说皇上不喜欢太子了,他就要冒一下风险,如果在太子的宫里找出来蛊人,岂不是可以立下大功?他带人在甘泉宫里翻,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个蛊人。他问太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太子能不能给我一个说法儿?
太子戾早就看不上他,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在我宫里乱翻,谁给你的权力?
江充说,皇上,皇上告诉我,宫里谁要反皇上,就拿下谁。你是太子,也不行。
太子戾说,我没在宫里埋蛊人,你怎么弄出来的蛊人?是你自己弄的。
江充说,这还不容易?我只要报与皇上,是谁弄的,早晚会弄明白。
太子戾大骂:有你这种混蛋,大汉才会乱糟糟的,是你弄乱了大汉!
江充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太子可是说大汉乱糟糟的,他对皇上不满。
太子戾大声喊,不满怎么了?我就是不满,我不满皇上,我也恨你!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江充大声说:在你宫里找到了蛊人,你就是有罪!你是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你想害皇上,你有罪!
太子戾流泪:像你这种人,专害我大汉,没有你,大汉才有希望,你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陈皇后,再想害我,我不要你害我,我杀了你!
太子宫里的人忙乱,扑上来拿江充,结果太子戾拔剑,急匆匆把江充刺死了,与江充一起来拿蛊人的两个官员,黄门苏文与御史章赣就赶来了。两个人哭泣说,太子宫里挖出了蛊人。江充说太子是有反意。太子说他就是要造反,如今太子正要率兵据守长安,听说他要去请庐江王刘勃和其他王爷来,太子要自立为皇上了。
刘彻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黄门苏文说,我们离开长安时,太子已经派人去调北军了,要是北军跟太子一气,也反了,皇上就回不去了。
刘彻坐在芝水边看河水,河水平静。原来鲤鱼跳过了龙门还真能成龙,鱼龙那就不仅仅只是梦想,也不仅仅是传说了。
吴福悄悄对司马迁说,太子是好人,太子是好人。
司马迁不语,太子是好人,但他不想再来一次“李陵之祸”了,他不想插嘴,何况这一次是皇上和太子之争,他就更不愿意插嘴。如果太子真调动了北军,任安的五万精兵占据了长安,刘彻是不是就回不去了?他看着刘彻的身影,觉得他衰老了,真衰老了,灵芝带来的喜悦没了,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变化。
刘彻自言自语:他着急了,想当皇上了?可也是,人活了几十岁,还没尝过当皇上的滋味,不像我十六岁就做皇上了。没尝过滋味就着急,着急也不能什么都干,就不能再等等?等不及了?他独自一人自言自语,人都站得很远,没人听得到。他挥手叫司马迁、吴福过来。
司马迁想,只有抉择大事时刘彻才会变得年轻,斗志昂扬。但他想错了,刘彻成了一个衰弱的老人,耷垂着头,有点儿无所适从。他看着司马迁、吴福说,我还没老,我还没成仙,还没成仙呢。没成仙就走不了,我是不是还得回长安城,还得回去?这是一个无助的老人,看着司马迁、吴福,说,我没什么地方去,无处可去,只能回长安城,别人谁要我?
司马迁和吴福不出声,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彻从来没这么犹豫过,他不说话,随从护卫几百人,没人知道皇上想做什么,怎么做。太子调兵,也许会命令文武齐集,在朝上自立为皇帝。只要太子自立为皇帝,刘彻就没什么事儿可做了。他为什么不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司马迁还是头一次看到刘彻这样颟顸,见他慢慢踱步来到了坡上。渔民们把死鱼扔在大坑里,盖上薄薄的一层土,明天天亮时又有新一轮刚牺牲的生命送至这里。刘彻能闻到强烈的鱼腥臭味。一旦死亡,任何尸骸都要腐朽发臭。所以人们羡慕做神仙,神仙不腐朽,不发臭。刘彻在鱼尸堆旁站得太久了,几乎站立不住,蓦地鱼跳龙门的情形闪现在眼前,死亡的肥硕鲤鱼把生存留给了幼小而自己跌下来摔死。这场景涌上心头,心顿时就像针扎一样疼。
有人劝太子,杀了江充,不反也是反了。看看所有造反的刘家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劝太子造反。只要北军听太子的命令,就可以护住长安,自立为皇帝,那时刘彻就只能做父皇了。
太子来问母亲。母亲哭了,说:早晚还不是个死?你愿意怎么死都行,我陪着你。说完又哭,她没主意,只说,要是你舅舅活着就好了,要是你舅舅活着就好了。
太子决定去做,派人拿着那枚当初任安送他的大大的秦钱,拿着太子的节杖去找任安。对他说,不知这一枚钱是不是安天心的太平钱。如果是,你就是大将军了。
任安接受了这枚钱,也接了太子的节杖。他准备一赌,跟太子造反。
太子这时最需要的支撑是刘屈氂,只要刘屈氂率领文武百官上殿一拜,大汉天下就是他的了,他就亲自去访刘屈氂。太子也算聪明,带着几十人,从刘屈氂家后院进去见刘屈氂。
刘屈氂躺在床上,病得很重,看见太子来了,想挣起来,但就是爬不起来。太子对他说杀江充一事。
刘屈氂说,该杀,该杀,这个狗奴才,太子不杀他,老夫早晚也要杀了他。
太子又说自立为帝的事,要刘屈氂帮忙。
刘屈氂说,我老了,又病得这么重,没什么用了。你去找御史大夫,就说我要他听太子的,让他召集百官立太子为帝。太子立为皇帝的那一天,我就是不能去,也要派我的儿子或是我的侄子去。
太子很高兴,就去找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答应,北军一守住长安城,他就带百官来拜太子,拥立太子为帝。
谁也没有料到,刘彻会在芝水旁静静地坐了一夜,他不向任何人讲,这一夜他都想了些什么。方士栾大想凑上去,提醒皇上该吃药了,也被刘彻吼上一声滚,没人敢凑近。刘彻坐在篝火旁,把他的剑插在倒树上,冷冷地凝视着剑的寒光。
天亮了,他叫来司马迁和吴福。对司马迁说,我写了一道诏:命令刘屈氂抓住太子,拿住他问罪。你回去办吧?
司马迁真想冲口而出,这么做就成父子对决,不是太子死就是皇上亡,何必这样呢?他想劝刘彻,请求自己回去与太子见一见,听太子说什么,但他不能再劝了。决策是皇上一夜未睡想出来的,能轻易改变吗?但他明白,交与刘屈氂去办,太子就死定了。
吴福急匆匆地说,皇上,这么不行。太子他是个好人……
刘彻大吼,我就不是好人了?你看我像不像好人,什么时候大汉天下的事儿,轮到你一个狗奴才说话啦?
吴福从没见到皇上这么发怒,他不做声,傻了。
司马迁见到刘屈氂,已是第二天黄昏了,当他一报自己的名字时,门房就说,丞相在屋里等着中书令。司马迁进了屋,刘屈氂还是躺在床上。司马迁感觉到,他似乎随时都能从床上一跃而起。说起皇上在芝水旁服食了一枚灵芝,说起皇上看鲤鱼跃龙门,又说起皇上一夜未睡,才给他写了这块帛。拿出这块帛来,司马迁说,这是皇上用剑从自己的衣襟上割下来的,就用篝火上的炭书写的。
刘屈氂打开一看,只有寥寥五个字:安天下者刘。
这是圣旨,也是口号,是说能安天下的人,做大汉皇帝的人非他刘彻不可吗?是告诉刘屈氂这个,提醒他吗?还是说太子兵乱,要刘屈氂站出来,安定大汉天下?这也像当年诸吕构乱,太尉周勃起兵制伏他们,安定大汉天下。要他刘屈氂学周勃,做安定大汉天下的功臣?
可司马迁看这五个字,文人的聪明就来了。这五个字也说明,刘彻心里很犹豫。太子刘据也姓刘,怎么就知道刘屈氂此时非要助你刘彻,而不去帮太子刘据呢?何况刘屈氂是太子的师傅,他帮太子可能会更顺理成章一些。皇上这诏有点儿含糊,也许是有点儿霸道,在他心目中,这个刘字可能就是他自己,不是刘安,也不是刘据吧?
刘屈氂猛地一掀被子,大呼:就是病死,也得听皇上的命令。叫全家人都上院子里,我要说话。
家人集合院内。刘屈氂说:太子造反,皇上下诏,要我去讨太子。你们都知道,我是太子的师傅,跟太子比跟皇上还亲,但君命不可违,你们每个人都拿起兵器,像我一样,为保卫皇上而战。
刘屈氂对司马迁说:就请中书令大人回禀皇上,等我拿住了太子,率文武百官,去芝水迎请皇上。
刘屈氂先带人去北军大营,任安出来迎接。刘屈氂问他:太子有没有下令调动北军?
任安说:太子给了我节杖,要我率领北军护城,不许皇上回长安。
刘屈氂看着任安,说:不知北军使者想怎么做?
任安说:听丞相吩咐。
刘屈氂很沉痛,说起与太子的师生情谊,说起太子要兵变,北军不可调,北军只听一个人的令,那就是皇上。只看调北军这一件事,太子就足够谋逆之罪了。刘屈氂说自己是老臣,他决定率人去攻打太子。
任安说,攻打太子,得有皇上的诏旨,老丞相有没有皇上的诏?
刘屈氂说,皇上出去巡幸,不知在哪里,怎么会有诏?
任安说,没有皇上的诏命,北军不能动,我只派北军去把守长安城的四门,去看守茂陵入长安城大道,免得有人生事。老丞相你保重吧,任安是心想自己看守住茂陵,不让人进长安生事,看守住四门,皇帝要是回来了,他也有功。太子要是自立为皇帝,他就听命于太子。任安觉得,在这父子相残的争斗中,他做得很聪明。
刘屈氂就命家人全都头束忠孝带,用白绫书写“安天下者刘”。人从丞相府出,直扑向东宫,要与太子决战。刘家人一路呼吼:太子造反,大逆不道!平静的长安城一下子就炸了营,有许多好事者拿刀带剑,跟着刘屈氂去攻打太子。
卫子夫觉得她该帮帮自己的儿子,皇上走了,宫中百官只听公孙弘的。她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把所有的宫妃都囚禁在皇后宫里,免得她们到处乱跑。二是他要上殿去,跟公孙弘说话,要他率领百官拥戴太子。她还派人去请刘屈氂,请刘屈氂出来主事儿。
一大早众宫妃都来给皇后请安,卫子夫说,皇上病了,病在外面,病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她没怎么主过事儿,所以说话就有点儿匆忙,声音颤抖。
李夫人说,皇上病了,也该听听皇后要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卫子夫说,就呆在这里,我要宫人去你们宫中,把皇子、公主都带来,到这里来,等着看怎么处理后事,看太子登基。
众宫妃都知道不妙,但没人敢出声。皇后宫里的宫女就一个个地去传令,带来了孩子们。
卫子夫说,好啊,你们就在这儿玩,大家在一起好好玩。刘彻的子女,大的有三四十岁,小的有一两岁,各自凑成几堆,也挺兴奋,头一回这么聚一起,又没什么事儿。
刘弗陵跟东方朔玩,宫女来叫。刘弗陵问,没什么大事,去娘娘那儿做什么?
宫女说,皇上在外巡幸病了,皇后娘娘怕出事儿,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去娘娘宫中。
刘弗陵说,我不去。
宫女眼珠子瞪大了,你敢不听皇后娘娘的?
刘弗陵拿出一只玉镯,两块玉璧,还有一点儿女人的饰物送她,嬉皮笑脸地说,好姐姐,你看,我要跟你去了,就玩不成了。我正跟东方师傅玩呢,你就让我玩一会儿,好不好?我送你这么多好东西,你不说,皇后娘娘也不知道。那么些人在那儿,闹哄哄的,哪少我一个呀?
宫女想想也是,就回去了。
关上了宫门,刘弗陵回过头来。东方朔拿着蟋蟀盒子,说,玩呀,玩呀。
刘弗陵举起盒子,叭的摔碎了,看着东方朔,说,东方师傅,父皇可不是要你只教我玩的,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
东方朔正色起来,对刘弗陵行了一个礼,说起江充被杀,太子起兵,皇上这会儿在芝水,太子要自立为帝。
刘弗陵问,我怎么做?
东方朔说,太子会死的。
刘弗陵捶胸顿足,怎么这样,难道就不能好好说吗?他对父皇好好说,不就完了吗?
东方朔说,皇上会命令朝臣捉住太子,一下诏令,太子必死。
刘弗陵抓住东方朔的衣襟,摇他,有什么法子可救太子?你告诉我。
东方朔说,救不了太子了,只有一件事儿可做,太子这一次会全家被杀。你要想救人,只能救一个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救?那就是去救太子的孙子刘询。
刘弗陵说,他才只有几岁呀,救他有什么用?
东方朔说,他是太子孙,太子必死,你救了他,也总算是做了一件事。
刘弗陵很坚定,走啊,去救他。
东方朔把刘弗陵打扮成一个宦竖的模样,带他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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