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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二十七章

  眼看就要行刑了,五六千人都将被处死。这是长安城最大的一件事儿,还是很多年前的“七国之乱”才处死过这么多人。长安庶民在等待着,贴告帖的墙上画满了人头,时常是许多人犯被写画在墙,前面都写着“淮南王刘安造反一案人犯”。说是明天就要处决犯人了,就见天空滴雨,惨惨的天色,不见一丝阳光,有人说,天也哭了。

  太子戾决定,要写一道奏折,去见父皇,一定要父皇为刘迁或是他的儿子留下一条命,保住刘氏一族之根。太子戾写奏折时很激昂,大汉天下一定要有王氏子孙,诸侯王就是枝干,是保大汉基业的股肱。他要去见父皇,也知道父皇有点儿看不上他,不管看得上看不上,他一定要去见。

  他就走出宫门,要去建章宫。迎面来了刘屈氂的马车,刘屈氂从车上下来,扯住太子的手,说,我猜你会进宫,我猜你一定会进宫。

  太子说,刘师傅,我要去救淮南王的人。

  刘屈氂叹息,救不了啦,救不了啦!这会儿是汤浇蚁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去不得,别人都能说这个情,司马迁说行,吴福说行,就是张汤说也行,可你不能去说。

  太子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去说?

  刘屈氂说,大汉天下,就是要一步步除掉诸侯王,高祖皇帝从封王的那一天起就后悔了,然后就是一个个地除掉诸侯王。皇上除掉淮南王、衡山王,全家一个不留,这是一定要干的,你怎么去阻拦他?你是太子,皇上做这件事儿,是给你做的。

  太子不听,有些看不上刘屈氂。一个人天天唯唯诺诺,做事谨慎小心,还有什么作为呢?他真想说,父皇当初怎么会要你做我的师傅?但太子是一个仁慈之人,就没出声。

  刘屈氂说,太子,你不能去劝皇上,我要是你,就站在皇上身边,他心里不舒服,你该支撑他。

  太子求见,刘彻不想见他。

  太子对司马迁说,司马大人,我第一次向父皇写了一个奏折,你能不能帮我递上父皇?请父皇见我。

  司马迁就去说了。

  刘彻说,哦,他还写了奏折?那就让他来吧。

  太子是成年人,儿子都快成人了,但一见到皇上,他还是惧怕,拘谨。父子天性在,他特别想跟父亲说说心里话,讲一讲他都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但一见到刘彻,他就不那么自信和自如了,早先想好的话、要说的话,全都不翼而飞。

  太子说,一定要放过刘安的家人,哪怕只放过一两个孩子,让刘安一家有后,也是大汉的仁慈。能放过刘陵,那是最好,她只是一个女人,又一直在长安城中,没有住淮南国,就不算是参加了叛乱,该放了她。如果父皇放掉一个孩子,仍立他为淮南王,刘氏诸王一定会感恩戴德的,他们会全力忠于大汉的。

  刘彻看着太子,不语。没有对太子好好说一说的冲动,说什么呢?太子没有智谋,也没有大汉天子的雄心。他有时就偷偷地想,很可能因为他只是一个舞伎的儿子,就脑子不大灵光吧?要做一个大汉天子,你得能看明白朝臣给你摆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你能瞅见,能看透,不傻乎乎地一脚踏进去,这很重要。不然你算是什么英明神武的皇帝?你就只是一个白痴。

  刘彻说,说完了吗?刘屈氂怎么说?他愿意让你写奏折吗?

  太子有一点儿失望,他用尽激情写下的奏折,父皇连看都不看。父皇怎么就那么不在意他呢?难道他就不知道,太子也具有董仲舒老先生所说的“仁慈之心”吗?他就不明白,太子也是在为大汉王朝着想?

  太子说,刘师傅告诉我,此时不该这么说,父皇要杀这几千人,我该站在父皇身边,支撑父皇。

  刘彻哦了一声,表示他听明白了。

  司马迁站在一旁,清清楚楚地看明白刘彻与太子戾父子间的不同。太子仁厚,只想着如何让天下安宁。刘彻果决,能用一切手段去开拓疆土,安定大汉。两个人一个是狮虎,一个是麋鹿。太子的话刘彻听不进去,刘彻的话太子听不懂,父子之间几乎无话可说。

  刘彻对太子说,你走吧,去看看你娘,你娘在宫里挺寂寞,我也好久没去看她了。你说,她会不会恨我?

  太子戾头一回听刘彻提起母亲,就喜上眉梢:娘不会恨你,娘在盼你,娘一心盼你去。你要是能去娘那里,她就高兴了。父皇不是说过,要依董仲舒老先生的话去做吗?那父皇一定会在朔望之日,去母后宫中看她了?

  刘彻笑了。太子戾像个孩子,只是他的年龄大了,他要是一个孩子,这样子就很好了。他说,去跟你娘说,我会去看她的,我今晚就去。

  刘彻叫着司马迁,沿着宫墙缓缓踱步,长安宫殿群依董仲舒之法,按儒家学说又重起建章宫。新宫殿巍峨雄伟,造成众星拱月之势。站在这宫墙上,就能眺望到远处宫殿群落,檐檐角角,十分壮观。

  刘彻问司马迁,你挂不挂念……你的孩子?

  司马迁说,我女儿很聪明,人比我刚强。

  刘彻笑了,是吗?哪一天你叫她来,带着她的两个儿子,我看看,也许她又是一个“司马迁”呢。刘彻又低着头,摇摇头,苦笑说,猪头猪脑的人有的是,司马迁只有一个。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了,知道我最心疼谁,最挂念谁,最在乎谁吗?

  司马迁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最先想的是如何保住自己,在皇上身边久了,渐渐想事儿就跟皇上一致了。想皇上所想,急皇上所急,还美其名曰,为大汉尽忠,其实只是想明哲保身。他说,皇上最心疼的人是东方朔,最挂念的人是苏武,最在乎的人是太子。

  刘彻不出声了,这会儿就踱到宫墙的西北角,能看到茂陵啦。天色太好了,一碧如洗的蓝天,茂陵尽收眼底。刘彻说,你看这条路怎么样?

  司马迁想说,这条路太好了,茂陵人喜欢这条路,长安人也喜欢这条路。每逢春季踏青,长安豪富就驱车八十里赶到茂陵踏青。茂陵山下就多了些草舍、酒旗。司马迁归家从不扯缰勒马,马儿向着茂陵嘚嘚地轻跑,一路上心驰如骛,神游八极,只想着他的《太史公记》。这条路好啊,笔直如箭,太好了。

  刘彻说,修这条路时,田蚡说,心如箭矢,这是要看母亲的心情,急啊。可我看这条路,总觉得它该有些弯儿,不能这么直。田蚡说,修这条路,他花了心血。路修成了,他坐着马车,在车的四角上都放上瓮,瓮里装满了清水,只要水滴溅出来,他就砍一个监工的头。完工那天田蚡就来求我,说,皇上,把汗血宝马的马车借给我,我去看茂陵,好不好?那时母后还活着,说,你不愿意借给你舅舅,就算是借给我。我就答应了。田蚡回来说得很得意,他说,他亲自驾车,车飞如箭,四个监工趴在车脚,两手捧着瓮,像捧着心尖子。一路跑,一路尖叫,太尉,太尉,水没洒。没洒出一滴!那天田蚡冲进宫来,冲着我大喊,八十里,八十里路啊!那马像箭似的,一下就跑到了,太过瘾了!

  司马迁看着刘彻,别人可以回顾往事,沉醉往事之中,只有刘彻很少回顾往事。他不沉溺,只是清醒地注视着未来,未来在他眼前展开,一切阻碍他、妨碍他、干扰他的,都会被他除掉。回忆就是感伤,就是苍凉,刘彻不喜欢苍凉,也不在意感伤,他只是愿意向前走,这就是刘彻啊。一旦他愿意回顾,心就衰老了。

  在几千人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刘彻也驾车离开了王宫,带着司马迁去看丞相刘屈氂。

  刘彻坐在车内,闭着眼睛,听不见那些欢呼、喧嚣,长安城的人都挤在街上,看淮南王太子刘迁与衡山王家人以及淮南豪强随同谋反的数千人。一次杀几千人,真热闹啊,人们等着过车,怎么这么多车?一辆车上只押两个人犯,就足足用几千辆车,过车也要过两个时辰。要被处死的人犯有的垂着头,有的站不直,也有淮南豪强高呼:残暴不仁,残暴不仁!庶民瞪大了眼看,看热闹。所有的人犯都要给押到长安城南,在那里处决。

  公孙弘上奏折,责备张汤,要处张汤、任安大罪,说他们在茂陵处决郭解,惊动皇陵,污秽不祥,要求治张汤和任安的大罪。刘彻没治二人的罪,但也不能再在茂陵杀人了。

  刘彻站在刘屈氂府前,说,刘屈氂住得这么差?堂堂一个丞相,怎么能住这么差?他不是给我丢人现眼吗?

  有家人飞报,刘屈氂从床上挣扎爬起,说,不知皇上能来,请皇上进屋歇息。

  刘彻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去见太子?

  刘屈氂喘息着,说,太子仁义,一定会为淮南王一家说话,我怕他伤皇上的心,就是累死我,我也应该爬去告诉他,他该做什么。

  刘彻笑笑说,你可别累死,你要是累死,我可就没有丞相了。

  刘屈氂说,老臣老了,请皇上用公孙弘做丞相,这个人可是董仲舒的忠实弟子啊。

  刘彻说,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就一起对付着弄吧。你还是来做我的丞相,你就是站在朝上,一言不发,我也心里有底。

  刘彻这会儿对刘屈氂很好,简直太好了。刘屈氂已经六十多岁了,从来没见过皇上这么对待他。

  刘彻很热情又心不在焉,心好像飘得很远,心在何处呢?

  城南的刑场上是不是已经开始杀人了?刀光一闪,鲜血迸溅,地上的衰草沃血,从此就不再长旺,半死不死的衰草长不大长不高,血淹没了它的精气神儿,一到夜晚,死人的冤魂就在衰草上翩翩起舞。刘彻看到了这些吗?

  他说,你是当朝丞相,还住这么破的房子?不行,不行,我今天就带你去,去看田蚡的美宅。你知道吗?田蚡在长安城里有十几处美宅,庭院深深,树木幽幽,真是好去处,比我的皇宫好。走啊,去看,去看。

  刘彻很急,扯着刘屈氂的手,急着给他找一个好宅院,家人跪在院内,眼巴巴地看着刘屈氂上了皇上的马车。几匹汗血宝马拉着车,飞驰而去,就来到了一所宅院,门上写着两个大字“静庐”。

  刘彻说,这名字不怎么样,改叫“钟鼎府”。你是丞相,必须要敲钟、打鼓才能吃饭,我回去就送你三十个宫女,送你一些宫中宝物,你看行不行?

  刘屈氂流泪,叩头说,皇上,还是把这宅子卖了吧?要不就把钱入宫中银库,要不就去赈灾,有那么多人要用钱啊。

  刘彻大笑,急匆匆地笑,还用得着你这点儿钱?大汉这会儿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看库房里米太多了,都喂虫子了。你看库房里的钱,拿不成个儿,串钱的绳子都烂了。太平盛世啊,你是太平盛世的首辅,不过好日子,谁过?

  他回头命令司马迁,去告诉有关人,要他们马上把丞相家搬过来。原来那府第,不要了。

  很快地人们就把丞相刘屈氂的家搬来了。刘彻说,来,来,在正堂上写上字,作一副正堂大字。司马迁,你就写一句赋,说丞相心胸,说大汉旺事。

  司马迁很得意,说,云蒸霞蔚兮揽四海波澜,巧目顾盼兮接甘泉天露。这句话是用了典故,说的是大禹治水,是一个天大功劳。又说秦始皇销天下兵器,铸十二铜人,承接天露的故事。

  刘彻拍案大呼,好。还是中书令有本事,太好了,他有点儿兴奋。他从来不这么兴奋的。

  行刑台上先杀随从,再杀豪强,又杀淮南王、衡山王的文武百官。正杀着人,淮南王的相靳夷就受不住了,他从人群中扑上来,直闯台上,大呼:你们看哪,我就是淮南王的相,是我跟伍被一起告发淮南王的!我是个坏蛋,猪狗不如的坏蛋!

  连刽子手都看不起他,吼他:你滚,滚下去,别站在这儿,这儿不是狗站的地方。

  他就下台去,围观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他说,不是我,不是我要这么干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但人还躲着他。他突然笑了,看着台上的孩子,说,这么小也要砍头?太小了。你那么沉的刀,怎么砍他?说完这话,他回身直扑,一头撞在台石上,当即死亡。

  一个母亲抱着襁褓之中的婴儿,跪下了,说,放过他吧,他不姓刘了,行不行?随便姓什么,谁愿意要,我就把孩子给他?!

  围观之人纷纷举手,喊着要救下这个孩子,但北军兵士围着,冲不过来。这母亲大笑道,我儿子不姓刘,不姓刘了,行不行?给他一块地,还做什么淮王,他懂什么?你听说过连奶都吃不上的淮王吗?给你吧,给你吧!

  她突然用力一掷,人都惊叫起来,孩子飞向台下,有多少人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但没人能接得到,没人能接得住,太远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孩子叭的一声,摔在石阶上。他是生命,该摔疼啊?但没声音,无声无息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女人大笑:拿回我的孩子,拿回我的孩子!孩子给抱回来了,已是死了。女人笑了,笑得很痴很甜:你这会儿不疼了,他们再砍你,你就不疼了,砍吧。

  刽子手的刀举起来了,这个婴儿也免不了受一刀。

  刘彻很满意,他最留心刘屈氂的厅堂和书房。说,我要亲自为你布置厅堂和书房。书房里的屏风是貔貅,张牙舞爪的貔貅。刘彻说,这个不要,貔貅是勇将,卫青啊,李广啊……什么的用还行,你不能用。你应该用鹿,用松。他说,都弄完了吧?明天我会送你几个大鼎,用来装绢帛什么的。刘彻坐下,说,太累了,太累了,忙了这一会儿,太累了。有没有酒?

  就拿来了酒。

  刘彻说,我们三人来做一游戏,你们看做什么好?

  刘屈氂说,投壶行不行?

  刘彻摇头,太老了,没意思,那是女人玩的玩意儿。

  司马迁说,要不射箭?

  刘彻笑,不,不,不。射箭我就跟李广去比,可不跟你们这两个整天捧竹简的人比。不如咱们就比写文章吧?一个人说一句赋,说得不好的,罚酒。

  司马迁和刘屈氂点头。

  刘彻饮一杯酒,说,东方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种果实叫做橘子,生在淮南国,那种果实很甜很好吃,后来有的淮北人就惦念上了,用马车拉了几车,把它种到淮北,你说怪不怪,这果实就变味了,它怎么就苦了?也皮糙肉厚了呢?刘彻就吟道:

  橘生淮南兮美味甘甜。

  移栽淮北兮苦涩辛酸。

  刘屈氂说,我也就说一段事儿,再来作赋。高祖皇帝听人说韩王韩信想造反,天天跟九江王英布商量密谋造反。高祖皇帝听说了,这天就喝醉了,高祖皇后吕后说,人家不醉你醉,人家不疼你疼。高祖皇帝说,心不疼手疼,酒不醉心醉。刘屈氂就作赋:

  酒不醉人兮心当先醉。

  手不依心兮其人残废。

  刘彻不抬头,皱了皱眉头,他不想听韩信的故事,心里有点儿反感。天下怎么尽出韩信这种人?你是勇将,能帮皇上打天下,就也能帮皇上坐天下,要不你就滚蛋,像张良似的,一走没了踪影,那多好。高祖皇帝把张良的画像挂在阁楼上,过一段日子就去看,越看越想,越看越挂牵。高祖皇帝都要痴迷了,心里尽想着张良的好处,张良就很完美。人怎么不能像张良那样完美些,可爱些,召之即来,拂之而去,善解人意,知人心思?他想到司马迁也写韩信,而且在淮南王府上念那什么“狡兔死”突地脑袋轰响,好像淮南王太子刘迁和那五千人都在一起念着“敌国破,谋臣亡”那一段文字,拿它当号子呼喊。最可恨的,其实还是这个司马迁。

  司马迁可不知道皇上这会儿心念百转,他在想着如何作这句赋,文人的心性是高傲的。当年司马相如就用一篇《上林赋》才惊天下,他想着如何作赋,能够让皇上吃惊,也能让刘屈氂折服,一心沉浸在作赋上,根本就没看到皇上的脸色。

  司马迁说,我也说一段事儿,然后再来作赋。他说,高祖皇帝曾经跟韩信聊天,问韩信众将都有什么才能。韩信说,做将军的就以能领兵多少为限。高祖皇帝就问,像我这样的,能领多少兵?韩信说,皇上能领十万兵。高祖皇帝又问,跟你比怎么样?韩信回答说,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兵越多越好。高祖皇帝笑着说,你兵越多越好,怎么还被我捉住?韩信说,皇上不能领兵,可善于管理大将,所以韩信就被皇上捉住了。司马迁就作赋说:

  月下追信兮萧何贤能,

  一代将才兮终被诛灭。

  刘彻不语,心里有点感动。司马迁不像刘屈氂,他知道要劝告自己,要自己宽心些,即或是才能如韩信,也会生出叛逆之心,刘安等人图谋叛逆,也就不足为怪了。司马迁是在为他着想,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体谅刘彻,有一种女性的细微。而刘屈氂就不是这样。刘彻有点恨自己,此时此景,最应忘情,何必心里那么清醒呢?他说,太累了,我们不作什么赋了,做这种事儿,是司马大人的特长,不是我们的本事,我们就只饮酒吧。喝一杯酒说一句话,说自己最想说的。

  刘彻就说,北望茂陵苍山滴翠。

  刘屈氂说,良宅美景深沐皇恩。

  司马迁说,文章从心心力从骨。

  刘彻又摇头,不行,不行,太累了。什么都不说,就只喝酒,我喝多少,你们二人就喝多少。刘屈氂你先看一看,要是你家没酒了,就叫人去买,今天要喝个烂醉。

  一觥一觥饮酒,三个人都不说话。

  南刑场上的屠杀已经快要完了,最后押上来淮南王太子刘迁和淮南王后,两个人昂首挺立。刘迁大呼:大汉天下姓刘,我是淮南王刘迁,从刘彻逼死我父王的那一天起,我就是淮南王了!

  台下众人肃立,没人出声,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刘迁。刘迁真是贵族,是帝王之子。他过去跪在淮南王后面前,说,娘,我走了。淮南王后笑一笑说,好,好。

  刽子手砍刘迁的头,血向上喷涌,一蹿丈余,人们齐声吼喊:啊———

  淮南王后看看台边,从来没见过死这么多人,就是在战场上也不会这么死,那时会死的死,伤的伤,死亡的姿势会很生动,不像这里每一个人都被砍掉了头,身躯扔在台下,几乎要跟行刑台一样高了。十几个石头台子,台前堆满了尸体,台侧的悬杆上吊着一簇簇人头。

  长安庶民惊呆了,足有四五十年没见过战争了,早起晚睡,日夜劳作,成了长安人的正常日子。偶或也能看见一个残疾人在长安街市上晃,拄拐的,掉一条臂的,或是脸上有伤疤的。这些人会告诉你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告诉你在大草原上,大汉骑兵与匈奴骑兵的一场场生死搏斗。但这一切都离你太远了,你没有眼睁睁地看见死亡,没闻过血腥。这会儿能看见,能体味到活生生的人一眨眼就变成了死尸,尸体不能放在断头台上,三个人抬着,两个人在两边扯臂,一个人抱着双腿,向台下悠两下,扔出去。生命宣告了死亡,尸体就成了废物,尸体仍流着鲜血,血就流成了河,向人群浸淫,逼近。人们惊呆了,很紧张,心跳慌了,跳累了,腿发软,大气不出。

  刘彻喝醉了,他摇晃着起身去拍树,像先帝拍着“苍鹰”郅都的后背,像拍着廷尉张汤。他说,小时候看上林苑的树那么大,高。头向上抬,脖子就酸软,太阳在树梢上跳,从这棵树梢跳到那一棵树梢。等到真长大了,才知道树也不怎么高。你知道怎么看树,树才矮吗?

  刘屈氂看着皇上,听着他说话,像听不清,神情专注又听不清,有点吃力的样子。

  司马迁说,站远些。

  刘彻笑了,对。我后来就明白,看这棵树太大,你就往远走,走一段再停下来看,它还是很高大,就是说你离它不够远,你再走远些,就行了。一棵参天大树,你伸出手指来,它都没有你一根手指大,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它完全遮住,厉害吧?

  司马迁说,皇上,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刘彻笑了,你能管得到我?你是个中书令,不假。传我的诏令,你去告诉那棵树,让它离我远点儿,让它们远一点儿,不然我就杀了它们。

  司马迁说,皇上,树不会走,走不动。

  刘彻冷笑,别以为我不懂,树是能走的,它们不离开,就是不肯听我的,不肯听我的,必死无疑。还用一遍一遍地说吗?刘屈氂,你说,是皇上走开,还是你这些树走开?

  刘屈氂说,当然是树走开。

  刘彻说,那好,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让这些树走开。刘彻真就坐下看着树,等着这些树向他躬身施礼,然后默默地走远,从他眼前消失。

  司马迁说,怎么办,不然就让吴福劝皇上,请他回宫?

  刘屈氂说,皇上醉了,但也给了你命令,你没听见他说什么吗?刘屈氂命令家人去叫工匠,赶快进府来砍树。

  刘陵坐在空无一人的牢房内,悄语说,我也要死了,你虽然老了点,奸了点,猾了点,对我还不错,我死了,就可以同你见面了。一见面我们会唱什么呢?一定要唱诗歌吧,我们就唱那首《匪风》吧:

  北风吹哟,

  车轮滚哟。

  张望路哟,

  心悲伤哟。

  想吃鱼吗?

  先洗盆吧。

  回头走吧,

  报个信啊。

  刘陵说,田蚡,我唱得好不好?你总说我唱得不好,不像阡陌井田之上农夫、农妇唱得那么粗犷,那么纯情,总还有点儿做作。这回不那么做作了吧?要不要我给你跳个舞,跳一个农村女孩的采桑舞。刘陵就舞蹈,身姿婀娜,脚尖轻轻地探出去,踩在日光梦影之上,踩在阡陌小路上,桔槔汲水浇出了生命的嫩绿,乌发成丝飘荡成万千心绪。舞者如桑,舞者如绿,在大地上飘荡,这是诗魂,是歌魂。刘陵的头高昂着,好像从井栏边汲水,袅袅地走向田舍,要洗净自己。洁白的身躯,是吸了浓浓的翠绿养出来的。流畅的鲜血,是喝饱了日光酿成的。灵与肉的身躯在飘移,飘不出监栏,飘不出牢墙,飘不出监狱。刘陵没有看见,一个人蹲坐在牢门,双手捧着脸,在呆呆地看刘陵,像看一个精灵,像看招魂者招来的魂魄,怕惊动她。这个人满脸是泪,不知羞耻地哭着。

  这人是张汤。

  刘陵的眼睛仍在梦中,悄语说,你怎么了,哭什么?你的心不是没有心眼儿了吗?有人说你很聪明,心生九窍,可是渐渐地一个一个都给堵死了,你就没有人心了。

  张汤点头,很沉重地点头。

  刘陵说,杀过那么多的人,你累了吧?她伸出手去摸着张汤的额头,无数条细碎的皱纹长在额头上,长在这张脸上。这张脸写尽了风霜,浸染风霜又不留风霜。

  刘陵说,人都说你小时候聪明,没有人说你从小就心眼儿窄,你嫉恨那老鼠,也想偷肉吃,想得厉害,可你的胆子连老鼠也比不上。人都说胆小如鼠,可你是胆小不如鼠,你有点儿恼羞成怒,你恨老鼠,才把老鼠都打死了,是不是?

  张汤像孩子一样直点头。张汤觉得刘陵美极了,美得像母亲。他愿意对刘陵说自己的心事,他突然明白了,当他坐在家中看着自己的家人,老老实实吃饭时,就有一种愿望,一种勇敢地跑出去偷肉回来的愿望。刘陵一针见血地说出他的心事,他心里就轻松了,亮堂了,不愿意再多说话了。他隔着监栏把手伸向刘陵,最盼望刘陵能抱着他的头,抚摸他几下,他的心就会熨帖不少。

  但刘陵没这么做。刘陵说,张汤,你为什么没去杀人呢?你那么喜欢杀人,怎么不去杀呢?足有几千人要杀,你为什么不去?

  张汤说,杀人太累了。

  刘陵苦笑,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张汤说,皇上用朱笔勾决人犯,在你的名字上只点了一个红点儿。

  刘陵说,张汤,你不知道他,他也是一只老鼠。不对,他像你一样,也是胆小不如鼠。

  刘彻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睡得很香。

  吴福过来,轻轻地抱起他的头,把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让他睡得舒服点儿。一会儿,吴福腿就麻了。吴福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腿也麻了,不能麻呀,你是给皇上做枕头,皇上枕你这个奴才,是看得起你,你麻什么?麻就是不中用,就是老了。

  司马迁站在一边,觉得吴福跟睡着的皇上是一幅和谐的图画。

  天黑了,举起火把,人们还在锯树。锯树总会有声音,刘彻惊醒了,看着眼前,不知道是在哪里,以为是在上林苑,是在射猎。他就轻轻呼唤:卫青,卫青!没人敢回答。他又呼唤:霍去病,李广!还是没人敢回答。死去的人早死去了,活着的人不敢答应。刘彻再看看周围,看明白了,眼前是刘屈氂,是司马迁,抱着他头的是吴福。刘彻说,这是在哪儿?你们在干什么?

  刘屈氂说,皇上刚才要让这些树走远点儿,要我砍了它们!

  刘彻大叫,你傻呀你?这么好的树,这么好的庭院,你砍它干吗?我不是喝醉了吗我?

  刘屈氂说,皇上喝醉了,要砍谁,我也砍了他。

  司马迁突然看到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刘屈氂,这个人不老啊,还有劲头,站在皇上身边,站得笔直。司马迁想,只要站在皇上身边,有人就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刘屈氂就是这样。窦婴没了,灌夫没了,卫青死了,李广利降了,刘屈氂成为朝臣中说话最有力的人,刘屈氂成了皇上的股肱之臣。

  刘彻没说话,只呆呆地看着那些倒霉的树。刚才怕惊醒皇上,砍树就悄悄地做,这会儿又拽,又劈,就轰地倒下一棵棵树。刘彻清醒了,他问,吴福,你怎么不站起来呢?

  吴福急得几乎要流泪,说,皇上,我不中用了,我的腿麻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刘彻说,别急,要是找到了长生不老药,我就让你也吃点儿。我来扶扶你?

  吴福急坏了,不,不。司马大人呀,你就来扶我一下。皇上来扶我,我会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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