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与刘屈氂在殿前相遇。
田蚡笑着说,回来了?出去走一走好啊,脸色也好多了。
刘屈氂说,不错,太尉也好吗?
田蚡说,好是好,就是总给人家惦念着,不那么好。
刘屈氂扯着田蚡的手,两个人很亲热,像是披肝沥胆的朋友,向殿上走。田蚡说:人呢,据说心上有心眼,心上心眼多了,这人就聪明。我估摸着,这人要出去走走,看看河流、山川、大地的美景,能长点心眼儿,丞相有没有这想法?
刘屈氂说:听说太尉把钓上来的鱼都用鱼竿串着,有时一连串上几条,真是大手笔、大气度啊。
田蚡问:什么意思?
刘屈氂说:有时候人太贪,就想一次多钓几条鱼,其实一次钓一条也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田蚡瞅着刘屈氂,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主意。鱼池塘里的那个“刘屈氂”好钓,眼前的这个刘屈氂可是奸猾得多。
刘屈氂说:我告诉你一件事,这回在淮南王宴请太子和我的席上,中书令司马迁站起来念他的《淮阴侯列传》,你猜他念什么?他开始吟诵起来,那神态、那气势,都仿佛是司马迁在淮南王府的宴席上。刘屈氂站在殿前,手一挥,高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刘屈氂很激昂。田蚡看着他,越看越乐,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他明白了,假如刘屈氂不出手拦他,先把司马迁钓起来,串在鱼竿上,可晒成一条鱼干。只是他不明白,刘屈氂怎么肯跟他一个心眼了呢?
司马迁回到了家里,妻子的病更重了。她说,你要小心些,如今长安街市都传看你的竹简,一篇《淮阴侯列传》有多少个人在传抄?皇上要是知道了,他会生气的。
司马迁说,我就是怕,怕哪一天皇上一下令,《太史公记》这部书就没了。我每写一篇,就把它传出去,有时是女儿抄,有时是恽儿抄,像《淮阴侯列传》,街上好多人能背下来,再也没人能把它焚烧掉了。他说起在淮南王府自己念那篇《淮阴侯列传》,念那很有名的一段话,就大是得意。
妻子很忧伤地看着他,说:不能这样,淮南王虽说是一个王,但皇上心里根本不待见他,你在他那儿念这段话,合适吗?
司马迁的心咯噔一下就跳快了,猛地觉出来妻子说得对。但他嘴还硬,不想承认人真有那么坏。他只是一个残疾,一个半死之人,还有人盯牢他的一举一动吗?他说:淮南王刘安是一个文人,他是爱才的。丞相刘屈氂也是一个文人,他也跟我一样,是修董仲舒老先生《公羊春秋》学的。太子戾是个好人,不会说我的坏话。谁都知道,我只是得意那一段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文人的心是警觉的,说着这话,心里却惴惴不安,越想越怕,怕这一次会惹祸上身。经历的祸事多了,在皇上身边看别人设置的陷阱看得多了,自然就明白,如果有人陷害他,那他就又会坠入深渊。
朱乙来了。朱乙说,司马大人,我跟你住在一间监牢里,不知人活着干吗。出来后,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我要上你家,做你的车夫,你不用给我工钱,只要天天跟着你就行。
司马迁说,我有车夫了。
他乘一辆破车,那样儿也不像一个二千石的高官。
朱乙咧咧嘴说,我把你的车夫给辞了。
司马迁觉得奇怪,张大了嘴,不明白朱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把车夫给辞了?他怎么能辞车夫呢,他有什么道理辞退司马迁的车夫?
朱乙说,我给他找了一份活儿,比在你这儿赚钱还多,我让他走了,说我要来司马大人府中做车夫。
司马迁心里还是瞧不起朱乙阎煲铱闯捎问趾孟兄鳎裰煲艺庵秩嗽趺茨馨残淖霰鹑说某捣蚰兀?
司马迁说,我不用你。
朱乙跪下,说,我求你,我求你了。我不会说话,但我明白,一个人活着总得做点儿什么。像郭解这一辈子活得值,死得也值。我不能天天做酒囊饭袋,你答应我,我不光来做车夫,这辈子要用我的命来做一件大事。
司马迁问,你要做什么大事?
朱乙说:我要保住你的《太史公记》,就是丢了命,我也要保住它。
司马迁很感动,血热起来,但他又笑了,朱乙不识字,怎么能保住《太史公记》?
朱乙说,我不必识字,我记性好,你新写下一篇,有人给我念几遍我就记住了。你写的书说得明白,我能听懂。我这一生不想干别的,就想保住一部《太史公记》,死了都值。朱乙为了证明自己,站在司马迁和他妻子面前,像一个开蒙的学徒一样,一字一句地背诵《淮阴侯列传》,他背诵如流。在背诵到“漂母给韩信饭吃”的时候,朱乙流泪了,泪水流淌在脸上,全然不顾。他瞪眼看着司马迁,说:别说是为了《太史公记》,就只为了你将来写了一篇《郭解列传》,我就肯为它死。
司马迁说,你做我的车夫,得学会忍,我不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高官,只是一个残疾,人家会笑话你的。
朱乙说,没人敢笑《太史公记》,谁笑谁就是傻子,我就要做车夫。
司马迁府里就有了一个新车夫,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瞪圆了双眼,盯着司马迁,那目光是钦佩,是羡慕,是景仰。司马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服侍着司马迁。每逢司马迁走到人流簇拥处,朱乙就像一面山似的在他的身前身后替他挡人,每逢有急难,朱乙就会站出来。他平时看司马迁,比痴汉看自己心爱的女人还纯情。
刘彻接到田蚡的奏章,说司马迁在淮南国煽动诸侯王谋反,在淮南王宴请太子的大宴上,当场惑众。这是叛逆大罪,当诛九族。刘彻心里最在意淮南王刘安,他跟刘安就差一岁。两个人小时曾经在皇宫前见面,两个孩子对面,像乌眼鸡一般。刘彻说,见了我为什么不跪?刘安说,我比你还大一岁,要跪就你跪。刘彻说,我是太子,你得跪太子。刘安说,太子不是皇上,你做了皇上,我才跪你。就这么僵了十年,到刘彻十六岁时,刘安做了淮南王,才来跪刘彻。刘彻当时说了句“你还是来跪我了”,就笑了,两个人都大笑。刘彻最担心的就是刘安,他愿意听刘安做些什么,愿意知道刘安怎么想,认为刘氏诸王中,刘安离他的龙榻最近。
他把奏章放下,问刘屈氂:田蚡说你们在淮南王府,中书令大人又发了一回痴?
刘屈氂说:是啊,我都没想到,他怎么在淮南王府念了那一通话,我不想说。
刘彻问:你说司马迁有罪吗?
刘屈氂说:比李陵降匈奴那一回更严重。
刘彻不出声了,跟刘屈氂都站在那里看茂陵。刘彻养成了习惯,每一次从宫中出来登上角楼,都会沿着宫墙走一圈,然后站在这里,看那条笔直的大道,看茂陵与长安间这八十里路上人来人往。有一天他突然下令,茂陵人可以做生意,并要刚刚上来主事的治粟都尉领大司农桑弘羊去茂陵宣布减免茂陵人十年赋税,这是郭解死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桑弘羊回来之后,他面无表情,问桑弘羊,茂陵人有什么反应?桑弘羊说,他们很平静。刘彻没说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失望。茂陵人对他有仇恨,随着郭解一死,一切都该烟消云散了,还恨什么呢?这会儿他站在宫墙上,问刘屈氂:你认为该治司马迁的罪吗?
刘屈氂说,说得深思熟虑:自古以来的史书,都写得十分正经,都把帝王写成了刻板的、没有任何错失的人,为什么这样?是他们没有智慧吗?我想通了,就应该是这样。史官写史就应该记下帝王的大事,政权兴衰、宫廷变故这些是要记的。像司马迁这样写,把帝王写成了有血有肉的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有什么好?帝王不能跟平凡人区别开,他还是帝王吗?司马迁写史像野史,不足表明大汉的继往开来。他不在意皇上的文治、武功,而着意皇上的错误和过失,我们要留给后人的,可不是这个。
刘彻说:你认为司马迁该死?
刘屈氂说:人不该死,他写《太史公记》就该死。
刘彻点点头,他觉得有点儿意外,不用想他也知道,在朝堂上田蚡与刘屈氂是对立的,两个人各自东西,不会搅在一起。这一次怪了,田蚡要弄死司马迁,刘屈氂也肯出手帮忙,这是为什么?一个司马迁,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吗?
太子戾来见刘彻,刘彻心里忽地涌上许多话,想对太子戾说,他想最好是两个人坐下来促膝而谈,想对太子戾说明白他周围的人怎么样。刘屈氂说话很慢,慢可不是他脑子转得慢,脑子转得快,话说得慢,这种人就挺可怕。田蚡转得也快,话也快,这种人就很讨厌。你要的是有脑子的人。像桑弘羊,他的脑子转得飞快,能把事做好,能替你弄来许多钱财,这种人就最有用了。但是他没法向太子讲这些,有很多事是说不清的,得靠悟性,太子就没有这种悟性。刘彻问他:淮南王刘安怎么样?
在说到诸侯王的时候,刘彻可是有不同的提法。他有时说淮南王,有时说刘安,有时说淮南王刘安,可惜太子没注意到这种极细微的区别。
太子说:他很好。
刘彻问:他怎么个好法?
太子就讲,刘安身体好,刘安文采好,刘安兴致高,刘安聚许多文士。
刘彻问,听说司马迁在淮南王府有些得意忘形?
太子说,中书令喝醉了,很得意,念他的《淮阴侯列传》。
刘彻说,他念些什么?
太子戾笑,只不过是念韩信立了大功却又被杀害这一段事,司马大人写了一段文字,很精彩,真的很精彩。太子戾竟然高声吟哦起来,像司马迁一样大声吟诵。
刘彻瞅着他,像看一个白痴。
太子戾住口,注意到刘彻的神态,从心底里涌上了一份柔情,他看儿子的神态有点发呆,呆呆地,好像没那么精明了。
刘彻说,太尉田蚡奏说司马大人宴上念这段,是煽动刘安造反,他说得对吗?你怎么看?
太子很生气,他那次下去巡视,诸侯王对他很尊敬,说他聪明,能干,是大汉朝的未来。司马迁只不过读了几句自己的文章,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像田蚡这种人,真的是无事生非。他说:这没什么,他只是念了一段话,怎么能是煽动刘安造反呢?淮南王又不是孩子,他喜欢这一段话,有什么不好吗?
刘彻说:你看一看田蚡的奏折,再告诉我,假如你是皇帝,你怎么处理这件事?
太子戾坐下,仔细看田蚡的奏折。刘彻站在殿前向前望去,大臣们要上殿,每一天都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极目远望,他能看见宫殿的前门,那里站着的虎贲执戈肃立,人的身影只有手指那么长,大臣们从那里走到宫殿来,会有好几里路吧?他突然想到,像刘屈氂、田蚡这样的老臣可以不走这段路,就赏他们坐兜轿,抬到阶下,从阶下走上来。他回头看太子,听太子讲他如何处置这件事。
太子问:刘师傅怎么说?
刘彻说:他说绝不能让司马迁再写什么《太史公记》了,自古以来写史的人从不写帝王的个性,他这么写史是邪说,趁此时机处死他。
太子皱了皱眉,没想到刘屈氂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刘屈氂和田蚡会一起出手,先把司马迁串在鱼竿上,在太阳底下晒。他说:大汉天下传到父王,都是盛世,没有谁能像父王这般创下惊天动地的大业……
刘彻皱着眉头,他喜欢听这些,但这些绝不该从他的儿子太子戾的嘴里说出来,这是奉承话,是官话,在刘彻听来也是屁话。
太子戾说,就像太阳悬挂中间,星辰月亮怎么能和它争辉?司马迁再怎么写,也是父王打败了匈奴,使天下稳定,四海升平的。这没错,大汉盛世功归父王,一个司马迁能够诋毁得了大汉吗?
刘彻等着,看太子戾怎么说,怎么处置司马迁。他觉得他等得太久,太子戾也说得太多。忽然想到太子戾出生的那一天晚上,卫子夫的身体是熟悉的,那肌肉那骨骼就是在梦中也抚摸过。但这一天不同了,流着汗,叫着疼,头发汗湿了沾在脸上,一双眼睛更大了,瞪着他。浴血之后生出了太子,朝阳一下就跳出来了,在床尾前后跳跃。刘彻那时就相信,一个帝王的诞生,必然会有吉祥的兆瑞。他对卫子夫说,我要立你为皇后,立你的儿子为太子。他抚摸着卫子夫的胸乳,感受到母亲的力量,女人努力把自己变成源泉,把鲜血化成乳汁喂养后代,生殖改变了女人,她把自己的心撕开了,扯碎了,一部分给自己的骨肉,另一部分给自己的男人。他那天给儿子取名叫做“戾”,有人说“戾”是灾难,他说“戾”是一股气,可以冲破一切灾难。他又给儿子取名叫“据”,要他用手把握天下。
太子戾也就是刘据,他会怎么说呢?
太子戾说:我要申斥田蚡,要他别再攀扯司马迁,不要再挟私愤图报复。我要告诉刘师傅,不能跟田蚡一样去害司马大人。
刘彻慢慢坐下,他感到失望。
太子戾问:父皇,你累了吧?
刘彻说:是啊,不是累了,是老了,你走吧。
刘彻有好长时间不常与东方朔见面了,他与司马迁坐在一起,讲自己十六岁就继承帝位做的一些事儿。讲的时候没什么激情,只是回顾自己的平生。
司马迁心里不安,知道田蚡想要他一死,也知道有人附议,他怕忽然有一天刘彻就会把他处死。也许会像郭解一样,被用一辆囚车押往茂陵,在茂陵街上转几圈,再被赐死。他心里很紧张,每一天离开家,都有一种悲凉感,觉得他可能回不来了。
最紧张的是他的车夫朱乙。朱乙像疯子一样,几乎夜夜不睡,他能够背诵下来司马迁的许多作品,能够一边背一边在竹简上刻字,刻下了字就认识了这些字。朱乙是这个世界上认字最快的人,他通过司马迁的一篇篇《太史公记》,认识了文字。他认识的文字是有生命力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写,那些《列传》、《世家》刻在他的脑子里,刻在他的血液里。他的眼珠子是红的,无论司马迁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惺忪着双眼,总是没有时间睡觉。司马迁对老妻说,也许那几句话就成了我一生的谶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老妻说,那不是你的终局,你的一生还有许多东西要写。他夜里睡着了,一醒来,看见老妻一双明亮的双眼正凝视着他。他的头正枕在老妻的腿上。
老妻说过去,说他作品里的人物,说他们的女儿,说外孙杨恽。
司马迁好几次都很冲动,想要对老妻说长安城外那个韩城,说那个小村子,说姓同和姓冯的三个男孩子,但他还是忍住了。老妻瘦骨嶙峋,体内的血都熬干了,不想让她再承受痛苦,也不想让她再知道一些秘密。他不想告诉世上任何人,心里很怕,怕刘彻在最后关头不光杀掉了他,还把韩城小村的那些人全都杀死。
人有惧怕,行为便卑琐,司马迁近来就小心翼翼的。他刚写了一篇《平准书》,写道:由于秦亡汉兴,经过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武帝时,与民争利,竭力使用天下财富。指明秦始皇就是无限度地耗费民力,违背了经济发展的规律,对生产有极大的破坏。他说,一是粗暴地干预经济,这叫“与之争”;一是“因之”,就是放任商品经济的发展,这是两个极端。
司马迁说:
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司马迁对治生之术有两个理解:一是考察商品流通,总结财货增殖的经验;二是考察自然地理经济和民俗,总结商业活动推动生产。这两个方面都是司马迁先提出来的。他说,要知时;要知物;要无息币;要择地择人。
朱乙说:司马大人,你写的这篇《平准书》,我最看不懂了,我也背不下来,一点儿都不好。不知道街面上那些商人怎么那么高兴,他们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背。他们抄了你的书,还给了我一些钱,白给的。这大概是文人的第一笔“稿费”,朱乙作为他的“经纪人”,把他的《平准书》卖给了商人。
司马迁说:你不懂,这一篇作品是我写得最难的。
刘彻这一天问吴福,你说,像司马迁这样的人,他要是死了,能像郭解那样轰动吗?
吴福说,奴才可说不好。吴福有点儿伤心,皇帝身边的人,只有这个司马迁跟他最好,每次见面都笑着说话。司马迁对他的笑与别人的笑不一样,是真正的笑,是从心底笑出来的。这样的好人又要一死了吗?
就在这时刘彻读到了司马迁的《平准书》,刘彻是在晚上读的,一直读到天亮。读完了走出去,仍是站在那里看茂陵,茂陵就渐渐地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出了轮廓。刘彻很震撼,司马迁是一个天才,他在《平准书》里句句说的是秦始皇,但每一件事都跟他施行的“盐铁平准”有关。司马迁说得很对,但似乎没人能够说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大汉王朝,一切经济行为都是为了大汉。但在司马迁笔下,这些看上去的经济繁荣只是一个灾害。他说,汉兴七十年,“民则人给家足,都鄙禀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国家储备钱财以亿计,连编钱的绳子都烂掉了,无法重新收拾,太仓里的粮食多得陈的再换陈的,到最后都腐烂了,没法儿吃。难道国家储备极多就是国富了吗?
刘彻也问自己,他知道庶民百姓穷苦,但是他有桑弘羊,国家就有钱财。他一方面恨司马迁,在心里咒骂他,其实文人这么说话都是屁话,有人天天说国富民强,刘彻明白这道理,可是你先要国富后才能民强,得一步步走。文人的眼睛就盯着“民不强”,盯着贪官污吏,对你的“国富”也不看在眼里了。司马迁说得也有道理,司马迁在《平准书》一再暗示“物盛而衰”,难道大汉从今天起就要衰落了吗?这个站在他身边每天不说话,不害人,不写奏折,不想争强好胜,不想参与权力倾轧的人,竟然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这让他惊讶。他说,司马迁,有人要杀你,我不想杀,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刘陵和田蚡找到了他们的情爱。在阁子里,在密室中,刘陵与田蚡成了赤裸的先民,两个人练习一种早年的舞蹈。据说这是夏桀时代的舞蹈,叫“骂日”。庶民们痛恨夏桀,他是一个暴君,人们骂他:这个太阳快死亡吧,我们情愿跟你一起死。刘陵很有天分,田蚡也很有男人味,两个人赤裸着相偕起舞。每一次起舞,田蚡就说:你去死吧!再一次起舞,他又叫:你快去死吧!两个人斜身指天,跪地诉天,回手向天,捶地斥天,就骂那个太阳。田蚡越骂心里越痛快,刘陵也觉得解恨,两个人心是相通的。他们不知不觉就成了夏桀时代的人,指斥天上的太阳,那太阳太毒了,烤得他们汗流不止,让他们活得不自在。
田蚡命府里所有的女人都来,都赤裸着,不管多大年纪,命她们在身后起舞,要她们唱,反复唱着两句歌:你怎么不快快死了呢,你死了我情愿跟你去。女人们有的笨拙,有的羞涩。田蚡很正色地对她们说:古时的人没有衣服,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就当你是古人,就这么跪着,再抬头,斥责天上的太阳。众人学着斥责天上的太阳,心底里觉得不该斥责太阳,而该斥责田蚡。田蚡就跟刘陵手拉着手在人群中傲然挺立,发觉刘陵的身体有香味,就抚摸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是乌黑的,说:你的血太足了,这些长在头上的草,长得这么好。他一松手,头发就刷地散开了,炸开了,像流水一般从手心流淌下去。他抚摸着刘陵的脊骨,每一个骨节都会动,脊背上的肌肉就风光无限,风情无限。他抚摸着她的尻骨说,人呢,知道害羞,就把尾巴棍弄没了,人一没了尾巴棍儿,还真就不好看。于是他就弄了一条长尾巴系在刘陵的身后。他说:古人说“狐媚偏能惑主”,说的就是你这个臭女人。两个人就当众伏地交欢。田蚡说:你别让老人为难,让老人发狂。
田蚡说:为什么要老呢?男人有野心,就不会老。
他们有时也很沉静,去那巨大的泉石里洗浴。田蚡在水中抚摸刘陵,叹息,能生出这样女人的男人,还写什么书呢?什么《淮南子》?狗屁!他就抱起刘陵,把她放在轩窗旁,为她穿衣,要她抚琴,田蚡就唱歌。他喜欢唱屈原的《九歌》,喜欢扮神,扮一回大司命,少司命,山鬼……
刘陵说:山鬼是女的。
田蚡说:好啊,你就来扮山鬼。于是就唱,田蚡是好嗓子,唱起楚歌来,一吼三叠,十分动听,太尉府里的山石、楼阁、丫头婆子都驻足凝听。
他们被自己的歌声陶醉,在自己的快乐里沉溺,田蚡竟忘了上朝,忘了去跟刘屈氂斗,忘了去做一切别的事儿,宾客来访也不想见,人们都摇头叹息而去。不老的田蚡,不屈的田蚡,在哪里呀?田蚡甚至忘记了他要置司马迁于死地,忽然有一天想起来了,他对刘陵说,你在府里等我,有许多事儿要办。
刘陵说:你不想当太尉了,皇上他会不用你的。
田蚡说:要是把他这个舅舅也给踢了,他娘家就再也没人了。这样收拾齐整的田蚡就进宫去了。
皇宫里有了些改变,田蚡到了宫门,有人抬来了一乘轿子。其实也不算是什么轿子,就是车棚一样的玩意儿,人可以坐上去,几个虎贲抬着,直抬到宫门的台阶下。田蚡说,这很好。他就站在刘彻的面前。
刘彻看田蚡,田蚡也看刘彻。好几天没见到田蚡了,田蚡的脸瘦了,人也精神了,一说话脸颊两面的胡须都在动。他说:皇上是不是想好了,怎么议中书令司马迁的罪?
刘彻这会儿看他,心不顺,知道他跟刘陵在一起,竟隐隐生恨。刘陵很美,从宫内翩然而去的背影,在他心中停驻。他做梦是从来不梦见女人的,可是竟有好几次梦见了刘陵。他恨田蚡,我不敢要的女人,你怎么敢用?最好的珠宝玉器是给帝王用的,帝王不敢用,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祭上天,祭祖宗。怎么能做他用?谁用谁就是亵渎帝王!听说他和刘陵昼夜贪欢,一个老人竟然敢这么做,不顾脸面了吗?只要想想刘陵,想想她的音容笑貌,刘彻心里便大燃怒火。他心里无数次咒骂田蚡该死,可是从来没动真的,只有这一次瞪眼看着田蚡,很仇恨他,他真该死。他问:你想杀司马迁?
田蚡一愣,这是什么话?他说:是司马迁该死,不是谁想杀他。就像郭解一样,是他自己该死,不是皇上想杀他。
刘彻说:我想杀郭解,不是郭解该死。你想杀司马迁,也不是司马迁该死。你记住了,你要想杀司马迁,就告诉我。
田蚡来劲了,说:既是皇上这么说,我就说,我想杀司马迁。皇上杀不杀?
刘彻说:你想杀谁就杀谁?我不想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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