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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十八章

  这一天很不寻常。

  决定杀死郭解,还要把他送到茂陵去转一圈儿,在茂陵处死他。这是刘彻的决定,任何人也无法违逆。张汤请北军使者任安带三万兵,先用一万占住茂陵周围的隘口、山脚,再用一万兵看守入出茂陵的主路,又用五千兵一层层围住行刑台,最后用五千兵押解郭解。

  早晨天一亮,长安城就变了,刘彻从宫墙向下看,大吃一惊,满城皆白,连树上都披着白色丝纱。角楼、街头都垂着吊唁的纱球,人们站在街上,穿着素孝衣服,手举香火,等着送郭解。不独是受过郭解帮助的人,就连那些与郭解素昧平生的人,也都愿意送他一程。

  押送郭解的刑车从廷尉府出门,路边跪着的男男女女大声地喊着:轵县郭解,轵县郭解!把手中的花扔向郭解,花散落在路上,车轮碾轧着花,碾着人们的心意,向茂陵行进。八十里路的两边都站着人,有的人随着囚车送郭解,一些人接受过郭解的帮助,决心一直送郭解上路。有人在路边高喊:郭大侠,喝酒啊,抱起酒罐,用力一掷,酒罐摔破,囚车轮上就沾满了酒香,酒气就随着车轮滚动,直行八十里。

  郭解两手扶着囚车车栏,眼也不眨地望着人群流泪,不吭一声。

  刘彻与司马迁站在宫墙上,他很生气,他的生母王太后逝世那一天是举国哀痛的日子,他曾经想把长安城弄成一片孝素满城哀声,但他做不到,长安城还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忙忙碌碌的生意,早出晚归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儿,不与他一起哀痛。可这个郭解算什么?整个长安城皆染雪色,如同刘彻小时见过的那长安城几十年惟一的一场大雪。郭解为什么这么有人缘呢?他真的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吗?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为什么这么张扬?

  司马迁想对刘彻说,天下庶民是水,是黄河之水,是大海之水,而君王只是一条船,你要让水推着你的船走,不能让水淹没了你的船。水很柔顺,可一旦发怒,比刀剑还猛。历代帝王渐渐地忘了,水是最凶猛的,恐怕只有治过水的禹才明白“水火无情”这一句话为什么先说“水”。司马迁说,很多人恨,恨贪官污吏,恨富人骄横,恨官兵欺诈,他们来送郭解,就是因为有“恨”。

  刘彻沉思着,认为司马迁的话有道理。郭解的死是对他的示威,李陵在,他就会去为郭解送行。李广利在,他也会去。就是窦婴、灌夫也会欣然前往。就是眼前的司马迁,你要让他随自己的心意,怕他也会去送郭解。那么,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因为能够与郭解亲近,就跟他日渐疏远了呢?

  刘彻问,要你是平民,去不去送郭解?

  司马迁不敢抬头看他,说,我去。

  送郭解的人想出了一个主意,把身上的粗布系带解下来,一条条结起来,悬挂在囚车上,顿成了长长的挽带,人们就上来扯着囚车。兵卒们紧紧地护着囚车,怕生意外,长长的挽带上,挂满了手臂。囚车被千百个人挽着,向茂陵而去。就是当初送王太后葬茂陵,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挽棺。有人唱起了《诗经》,这是《国风•秦风》中的《黄鸟》,哀悼子车氏兄弟三人被杀的。人们的歌声低沉、雄壮,挽着的囚车与笔直的道路直射向长陵,如箭矢,缓慢又沉重,歌声低沉哀痛:

  交交鸣叫的黄鸟啊,落在荆棘上。

  谁为穆公陪葬啊?是子车家的老大。

  这个人是英雄呢,百个人也不敌他。

  看那墓穴啊,心真悲凉。

  苍天啊,杀掉这么好的人?

  要能替他,用上百个人也愿意啊。

  从长安城北门西角出发,一路车马大道,笔直如箭,直射茂陵,这是刘彻的生命所寄,他与生母王太后有着八十里路的生死距离。王太后一死,便剪断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依赖,剪断了他对生长于斯的大地的迷恋。他成了特立独行的男人,不再依赖女人,迷恋女人。刘彻凝视着,眼看着郭解走向茂陵,一刹那间有点儿后悔,让郭解重走他母亲的黄泉路,而且风光无限,使他有一种挫折感,隐隐地感到失落。他想跟司马迁说郭解,但又不想说。他看到上千人挽着囚车奔向茂陵,明白这是庶民的心,他们情愿把郭解送向死亡,把对大汉的仇恨埋在心底。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人最大年纪能活多少岁?

  司马迁说,皇上问的是古籍上所言,还是事实上的人寿?

  刘彻沉默了,司马迁是在提醒他,事实是残酷的,他不喜欢司马迁,正人君子是帝王最不喜欢的,甚至比不上东方朔,还会插科打诨,逗你开怀。正经人是最无趣的,除了活得板板正正,还剩下什么呢?

  少翁来了。

  少翁说,他这回炼了丹,可以给皇上吃了,吃了后就可以长寿,而且可以与神仙见面。

  司马迁从不相信少翁的鬼话,这人要刘彻在皇宫内养许多头牛,蒙住牛头,让牛在皇宫里走动,说是这样就不像大汉宫室,有些牛耕于野的气象。后来又说人与牛在一室,可多取仙气,少些富贵、奢华。有一夜,他还让刘彻与牛一起同卧,躺在牛身边,睡了一夜。刘彻先时睡不着,后来太困,就睡着了。一梦醒来,已是天亮。少翁踊跃起舞,神色大动,说是见到了神仙。

  刘彻对少翁说,我告诉你,今天我就要见神仙,不让我见,我就要杀了你。刘彻说得很冷酷,神色很疲惫,显得衰老,可能是有些心急,怕自己万一不测,像秦始皇一样,丹药也没熬成,神仙也没见到,岂不是一生遗憾?

  少翁说,这么急,恐怕神仙不太方便。

  刘彻说,我不急,足等了他一年;今天他不急,我急。到今日午时三刻,你要是不能把神仙给我找到,我就砍了你的头。

  少翁只好匆匆去办。他对司马迁说,中书令大人,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急了?神仙又不是我们的家人,怎么是你想见就见得到呢?

  司马迁笑嘻嘻地说,你说是今天神仙想见皇上,那肯定就见得到。

  囚车进了茂陵,茂陵人全都离开家门,来到陵门外,迎接郭解。从神路起始,一直到茂陵长街,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孩子们骑在神路的石翁仲上,迎接郭解,迎迓心中的英雄,也送别心中的英雄。郭解站在囚车上看茂陵,茂陵是群山,山势如龙,逶逶迤迤、扬头曳尾而去。已是秋凉,山成五花,霜点的树叶便浸了血,眼前就是陵山,刘彻的母亲王太后就埋在这里。

  囚车站住了,五千兵卒感到心慌,围观的人不知有多少,人一层挨一层,一双双眼睛怒视着,看着他们把郭解押到陵山前。郭解被放出了囚车,拖着沉重的镣铐,回头看着两个儿子,从另一辆囚车上走下了郭解的母亲与妻子,老母已经年近七十,像郭解一样瘦弱,身子挺得笔直。

  郭解跪下,说,娘,你受儿连累了。

  娘说,你活得值,看这么多人来送你,送娘。娘说你活得值。

  郭解说,娘,儿子背着你。郭解跪下。

  老太太说,好,好啊。

  郭解就背着娘,两个儿子就扯着母亲,向陵山走去。陵山前的人全跪下了,一刹那,山下的龙尾似乎起伏了,又匐匍了。

  刽子手举刀砍人,先砍死了郭解的娘。

  郭解向天振臂呼吼:啊———所有的人一起呼吼,茂陵为之颤抖。

  刘彻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一声呼吼响在他心底。他轻声说,郭解死了。他张大了嘴。司马迁看到,他的下巴没有了那坚强的咬肌,显得松弛。下巴一拖,人就更显衰老。刘彻这会儿觉得,他已经无法求仙了,像秦始皇一样来不及了,有许多的来不及,使得他无法再做什么。司马迁心里对他有恨,可这会儿感到悲凉,觉得他是那么可怜,再无精力去面对纷繁的世事。

  少翁来报说,一切都弄好了。

  刘彻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

  刘彻说,司马迁你就跟我一起去,人活一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么大的幸运,能见到神仙的。

  司马迁问少翁,我去能行吗?

  少翁笑一笑,神仙会愿意见你的,你是皇上的心腹,又是写史的史官。其实从远古时起,你跟我是同一路人。少翁说得对,自古以来史官就是主祭祀、主巫觇的。

  少翁这一句话是想笼络司马迁,司马迁心里大不舒服,伤了自尊,心想,我和你怎么能成一路货色呢?

  三个人进了一间宫室,这里是“牛室”,十几头公牛在室内来回踱步,身上披着锦袋。少翁说,不能声张。几个人只能悄悄地坐在这里,看着烟雾缥缈中来去走动的牛。

  少翁忽地在牛中间匆匆来去,脚步轻轻,若飘若飞;忽地站住,大声对一头牛说话,说的话语若蛮若夷,声似鸟啼。

  少翁这时过来说,皇上,神仙来过了,说是给皇上留下了书信。

  刘彻笑,好啊。神仙不见我,还跟我有书信往来了?好啊,拿书信来看。

  少翁指着一头牛,说是在此牛腹内。

  命人当场杀牛,果然在牛腹中找到了一团帛。展开这帛看,还真就有字,字有点模糊,但还能认得出。问少翁,这是什么字?

  少翁说,这是神仙使用的文字,凡人是认不出的。

  司马迁在旁边笑了。

  刘彻问司马迁,笑什么?

  司马迁说,请皇上恕罪,我才能说。

  刘彻说,好啊,恕你无罪,你说。

  司马迁说,皇上,这文字,我认得。司马迁真就认得这文字,指出这文字其实只是东夷的一国文字。说着司马迁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这一笑,把少翁的脸笑成了猪肝色。

  少翁说:中书令大人,神仙做事,岂能开玩笑?

  司马迁说,这字恐怕不是神仙写的。

  刘彻问,你怎么知道?

  司马迁又笑,说,皇上,这几个字上说的意思是“猪狗成群”,说罢又笑。司马迁这会儿真痛快,痛快极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快活地笑过,他是笑少翁一个愚蠢的人,以为蛮夷之言无人能懂,竟然用“猪狗成群”几个字来伪说是天书。他也是笑皇上,弄出这么荒唐可笑的事儿。

  刘彻满脸肃然,说,司马迁,你说这几个字不是神仙所书,去找来我看。

  寻找罪证是文人的本事。司马迁很快地就从皇宫所藏典籍中找出文景时代蛮夷小国送来的国书,从中画出两个字来,说:前面的这个“猪”字,是说他们愿意送大汉这种家畜,以供肉食。后面这个“狗”字,说他们愿意像狗和马一样供大汉驱使。司马迁说,这几个字不像是神仙所书,是不是少翁自己写的?

  少翁这会儿有点哆嗦了。他说,不是不是。

  刘彻大怒,说,拿帛来,让他写。你给我照着写,就写这几个字。

  少翁就坐下写,写了几遍。拿给刘彻看,果然很像。

  刘彻不语,看着屋里的牛,突然觉得有点怪异,这牛怎么不停,总是在屋里奔走呢?刘彻问,你怎么弄的,这牛在屋里来回不停地走?

  少翁不得不说,它不走,就打它,它走快了,也打它。

  刘彻笑一笑,不看司马迁,不想对司马迁说话,也不想听司马迁说什么。他对少翁说,你今天能不能把神仙给我招来?

  少翁嗫嚅着,皇上,神仙他今天不在家。

  刘彻笑了,你跟神仙见过面吗?

  少翁点头。

  刘彻再笑,说,好,见了面一定认识吧?

  少翁只好再点头。

  刘彻说,来人,把他的头砍了。

  少翁叫,皇上,我不能去啊,不能死啊!

  刘彻说,不是要你死,是要你去请神仙。

  正要把少翁架出去,刘彻又喊了一声,回来。吩咐说,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要让人见着,悄悄地杀了他,埋了算了。

  刘彻急忙跑出来,这间牛屋空气污浊,让人无法忍受。他走出来,站在宫殿外,望着长安宫逶逶迤迤的殿群,向着远处茂陵方向眺望,能看见茂陵的山影,群山就像一块巨石般压在刘彻的心上。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彭祖活八百岁,这件事可信吗?

  司马迁说:传说而已。

  刘彻说:只要是传说,就能给人希望。你就想那可能是事实,你就盼着能做到,盼着会出奇迹。我活不了八百岁,也可能活不了一百岁。你在殿上跪着,喊皇上万岁,心里怎么想?

  司马迁能看透皇上的内心,这时刘彻的心最软弱,觉得很无力,也很无助,杀了郭解并不能使他轻松。他像是郭解的亲人一般,关顾着郭解,思念着郭解。他无时不在想着郭解,一旦郭解死了,那一份思念没了着落,心便无所凭依。

  刘彻说,传说给人希望,有了希望,才有可能,是不是?

  司马迁想说,传说极多,大都是给帝王一个神奇,那多半不可信,你怎么能相信那传说呢?

  刘彻说,郭解不像是一个神人,他太平常了,一看就不像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相信人的相貌给人福运这说法,你信吗?

  司马迁想到,他小时来探望他父亲的人都夸他相貌非常,是上天给的星宿模样,一定会兴大汉,掌史官大位。但他们可没料到他会成一个阉竖,成为一个不男不女的中书令。他说:我不相信。

  刘彻明白,司马迁与他有仇恨,这仇恨就是他被阉割,司马迁永远不会忘记他受过的屈辱。刘彻觉得司马迁的仇恨有点意思,当司马迁执拗地要用典籍和儒学要旨来匡正他时,他就觉得好笑。把司马迁弄成阉人,这不是他的过错,是大汉刑律规定的,是张汤做的。要说宫里的阉人像吴福和那些阉竖,他们来宫中是服侍皇帝的,阉割了他们就是为了侍候皇上,可以勉强说吴福是他阉割的。司马迁可绝不是,司马迁被阉割,与他无关。他有时想告诉司马迁这个道理,但做皇帝的自尊使他不屑分说。凭什么要向司马迁解释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司马迁是他的奴才,即使是像刘屈氂、田蚡那样的大人物,也只是他的奴才而已,他要做什么,用不着向他们解释。

  他觉得嗓眼儿有点不舒服,跟郭解喝酒,他只吃了几粒稻谷,便生些感慨。稻谷入嗓眼儿,使他的嗓子受伤,一定是被稻壳弄破了。在他此后余生的日子里,嗓眼里总像有物,吞不下,吐不出。像他这样贵为天子的人,是不该吃什么稻壳的。刘彻要司马迁讲些古人的故事。司马迁就讲许由,说他是一个隐士,常在深山里放牛,尧听说了,就去找他,求他替自己当皇帝。许由不愿意,说尧要自己当皇帝这些话,弄脏了溪水,牛都不愿意喝了,他要把牛赶到上游去喝水。

  刘彻说,你想写这个人吗?你会写他吗?

  司马迁说,会写。

  刘彻站起来,很认真地告诉司马迁,你不该写许由,庶民百姓有一句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许由做过什么?做过官吗?管过人吗?有过让你佩服的经历吗?没有。这世上有一种人最可恨,他什么都不干,却总假装自己比任何人都聪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种人最可恨。

  司马迁事后反思,不能不承认刘彻的话有理。假如他把许由写入了《本纪》或是《世家》,他就错了。除了笑话尧,他确实什么都没做,这种人很难说有什么作为。他真就听了刘彻的话,在他的《太史公记》中没有详细地写下许由。

  刘彻问:你会写郭解吗?

  司马迁说:我写,我一定写。

  刘彻说,写他时,别写我。写我时,别写他。

  司马迁听清了刘彻的话,这声音很温和,像是劝告。他能看到刘彻受到了震撼,成千上万的人去送郭解,长安城一片哀声,这就是郭解。刘彻不由得把自己和郭解相比,他比不过郭解,人心向着郭解,所有憎恶贪官污吏的人,所有仇视大汉刑律的人,所有憎恨汉武帝刘彻穷兵黩武的人,都喜欢郭解。

  刘彻说,你给我讲些郭解的故事。

  司马迁讲得很流畅,说话声音不高,但话语很有激情。讲述者被故事感染,沸腾了热血,迸发了激情。轵县人从前不尊敬老人,不喜欢老人。轵县县城外有一条河,河边有堤,郭解就从远处买来了柳树,把它们种在河堤边。郭解每天去河堤边修路,两排柳树中间修出了一条平坦的路。有人想帮郭解,郭解命人在所有的树上都挂上木牌,上写:求告乡亲过路人,此路是为郭解所开,一土一木皆是亲手所为。若有人插手,只能重新破土移树,望能成全郭解心愿,多谢。郭解就自己修好了这条路……

  刘彻闭着眼睛,枕着凭几,说:郭解修这条路,是为了让他的母亲来这里看河吧?

  司马迁点头,又接着讲:路修成了,人们看到郭解大太阳天背着母亲从轵县走出来,来到河堤路边,他指点母亲看河水,看柳树。微风吹拂,柳枝飘摇,老太太满脸笑纹,满头银发。轵县人很感动。后来又见郭解背着老太太去,以为还是他母亲,一看不对了,这老太太身上衣服极脏,又是一个瞎子。郭解背着她去做什么呢?有人跟着,看他做什么。郭解背着老太太,走在柳堤路上。郭解说,左边是河水,河水很清,很亮,太阳照在头上,不热,是不是?路两边有柳树,是我亲手种的,就晒不到你的头,有风吹来,是不是很凉快?柳枝飘拂,碰到你的脸了。老太太说,我能听见,我能听见,郭解就背着瞎老太太,像背着他母亲一样,在柳堤路上走一路唠叨一路。

  刘彻说,好,好。

  司马迁说,刘屈氂会说,郭解这种做法乃小术也,使奸巧收买人心,君子不屑为。只做这种小事,会坏了朝廷大度,让你的眼睛只盯在小事上,婆婆妈妈的。

  刘彻笑笑:刘屈氂有他自己的主张,他这个人是“蓑衣”。

  司马迁顿时领悟了,“蓑衣”这个词一定在刘彻心里存了许久。想想真是恰切。什么是“蓑衣”?看上去臃肿,不便;穿上去麻麻扎扎,你不可能视而不见,它一存在,一上身,就最打眼。但它有用,只要下雨,它就有用。雨浇在它上面,不管怎么浇,就是浇不透。刘彻说的意思是,你交不透这个人。

  司马迁说,太尉田蚡说,郭解这种人,净给人添麻烦。

  刘彻一咧嘴,他懂什么?!

  这天夜里,刘彻几乎一夜没睡,他听郭解的故事,很惊讶,不知道司马迁从哪儿听到这么多郭解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神奇,一个比一个富有色彩。他问司马迁这些从哪儿听来的?

  司马迁说,茂陵。

  司马迁就讲茂陵,从天下各地迁来的豪强,都是人中龙凤。聚集在茂陵,坐在酒馆里,说人生,讲人物,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拍案而叹。刘彻说,我也想去茂陵,坐在酒馆里,听别人讲故事,听郭解的故事。你听过别人讲我吗?

  司马迁点头。

  刘彻沉思,说,别讲了,别讲我了。他有点儿不舒服,不想听别人是如何讲自己的。

  刘屈氂问家人,郭解死了吗?家人告诉他,郭解死了,是真死了。一路上有人挽车,比太后送棂还有声势。只是很奇怪,皇上没说要怎样处置郭解的尸体。郭解一死,尸体就放在茂陵山下,如今有两三千人在山上枕苫守灵。张汤和任安带着人在坡下看守,局势很紧张。有人说,要是北军敢上去夺郭解的尸体,他们就跟郭解同归于尽。这两三千人把郭解的尸体放在一个巨大的柴堆上,柴堆四周挖了地沟,地沟后就是一处处篝火,只要北军扑入,就点火自焚,准备与郭解的尸首一起焚烧。

  张汤问刘屈氂、田蚡,这件事怎么办?

  田蚡说,算了吧,就让他们把郭解的尸体弄走吧,爱埋哪儿埋哪儿。

  刘屈氂说,不行,要是他们把郭解的尸体抬回长安,在长安城边或是长安城里埋葬,你怎么办?你是掘了他的坟墓,还是让他们每天闹事?

  张汤说,皇上只说处死郭解,可没有说怎么处置他的尸体。但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想要去请旨,又怕刘彻发怒。

  吴福告诉他们,皇上心情不好,杀了少翁。皇上一连几日吃不好,睡不着,就是与那几个小妃子在一起,也不能入睡。这几天皇上总是与中书令在一起,跟他说话。

  田蚡问:说些什么呢?

  吴福说:不知道。

  几个人无计可施。

  张汤说,还是去见皇上,请皇上下旨。

  刘彻满脑子都是郭解,司马迁讲得生动,郭解就像活人一样,活在他的梦里,活在他的眼前。他最苦恼的是,郭解不怕死。面对死亡,没一点儿怯懦,也没有犹豫。最可恨的,是郭解无怨无恨。想想那一夜,他在牢中与郭解喝酒,郭解就该斥骂他,喝吼他,说大汉朝的不是,骂他残暴,穷兵黩武,一心打匈奴,弄得国疲民弱。可郭解什么都没说,还唱了一首歌,这歌是他写的,他几乎忘了,在治瓠子决口时,他率领千军万马,打了一个大胜仗。他不记得了,可郭解记得。

  三个人对他说,讲茂陵,讲从长安一直走向茂陵的八十里,讲挽车而行的上千人,讲跪在茂陵前泣不成声的人群,讲郭解的死尸还躺在大柴堆上,讲有两三千人愿随他一死。

  刘彻越听越生气,怒火一直涌向头顶。郭解是什么人,凭什么有上千只手上前挽车?那些卑贱的庶民懂得什么叫恩情?郭解做了什么大事,能得人这般爱戴?他打败过匈奴吗?他治理过黄河吗?他兴盛了大汉吗?凭什么这么拥戴他?还有几千人甘愿随他一死?!刘彻大声说:派北军上去,用箭射,射死他们,有谁愿意跟郭解一死的,就让他得偿心愿吧。

  司马迁觉得脚底冰凉,他看着刘彻,刘彻很威严。他不是听过了许多郭解的故事吗?他不是也称赞郭解吗?死了的郭解不再剽悍,不再刚健,已成为大汉的一段往事,何必非要它灰飞烟灭呢?他想说话,可是头脑又制止自己。心告诫他,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文人在生死关头,选择保存自己,且一次次使自己降低人格,丧失勇气,终至于把自己弄得面目皆非,持两重性格,反差越来越大。理性的道德的观念上的文人侃侃而谈,理直气壮;行动的事实的生活的文人卑卑琐琐,怯懦徘徊,无所适从。

  司马迁终于没说话。

  刘彻带着司马迁来到了宫殿西北角,从这里望去,那条笔直的车马大道直射向茂陵。似乎能看见茂陵山下巨大如山的柴堆,能看见那两三千人与郭解一起躺在柴堆上,烈火熊熊,五花山给烧成了巨大的坩埚,上千人被烧没了肌肉,只剩下惨白的骨骼,横躺竖卧,万分痛苦地挣扎在茂陵山下,成为烙印在心底无法挥去的梦魇。

  刘彻突然问司马迁,你写《太史公记》,要写这件事吗?

  司马迁点头。敢于表态是文人最大的抗争了。

  刘彻问,你怎么写?就说我残忍好杀,说我不体恤人情,是个残暴的皇帝吗?

  司马迁不回答。沉默也是文人的表态,表示意志上的固守。

  刘彻咆哮了:别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你司马氏自诩是黄帝的子孙,也是贵族的后裔,要是你做了皇帝,你怎么办?你也得杀了他,烧了他。不管是成百人,还是上千人,只能焚之一炬!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吗?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皇帝的人性。吴福你带他去。

  刘彻的手指哆嗦着,用手指点戳着司马迁,你带他去韩城,去看看那儿的人。告诉他,不许他说一句话,给他换衣服,换成你手下人的衣服。

  刘彻走近,说:你要是多说一句话,小村所有的人,全都得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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