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很喜欢自己的新师傅,东方朔能够让一切跟他接近的人快乐,刘弗陵忘记了白天、黑夜,玩得不知昏曙。
司马迁在宫里看见东方朔和刘弗陵在一起,两个人正头抵着头,在玩弄一只蟋蟀。东方朔说:我跟你说,我发现这玩意儿有一个习性,像男人似的好斗,只要是两只蟋蟀碰到一起,又都是同性,就会斗得乌眼鸡似的。他用草棍拨弄蟋蟀,说,那个就是匈奴大单于,这是你的舅舅李广利,斗啊,斗啊,打上他一百个回合,不打出个输赢,绝不罢休。
刘弗陵咧着嘴笑,乐得很开心。
司马迁非常生气,扯起东方朔说:你过来,你过来。
走至无人处,司马迁说:你这个混蛋,想害大汉天下吗?
东方朔扑哧一乐:别说得那么可怕,大汉这么好害,早给人害过好几个来回了。
司马迁说:皇子是要管天下大事的,你这么教他,能教出什么来?
东方朔斜眼看着司马迁,他有时觉得文人太傻,好像脑子不够用,怎么就不知道,人和人相处有许多技巧,有许多争斗呢?他笑着对司马迁说:你没见过蟋蟀相斗吧?
司马迁大喝:我跟你说正事。
东方朔也说:我跟你说的也是正事。
司马迁恨东方朔这种人,一条巧舌头能游说天下,混吃,混喝,混身份,让这世界上黑白混淆,是非难辨。要是没有东方朔这种小人,世界一定会比现在更可爱。
司马迁说:我要去禀告皇上。
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东方朔叹息一声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皇上会笑话你的。
司马迁心有块垒,一定要让刘彻明白,他是一个忠正耿直之臣。史官描述世界,方的就是方的,圆的就是圆的,绝不模棱两可。他要让刘彻后悔,后悔当初对他实行腐刑。他也一直认为,刘彻让他受了委屈。文人的胸怀是坦荡的,你给我受了委屈不要紧,我受了许多的苦难、磨难,也不要紧,只是你得说一声,你错了,只此一句就够了。
刘彻坐在回廊里,听司马迁说东方朔的过失。司马迁越说越生气,说得慷慨激昂。刘彻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听。司马迁蓦地感觉到,无论怎么渴求仙方,如何礼遇道士,也无法阻止他的衰老。
刘彻看着司马迁,问:就这些了?
司马迁想想,想得很认真,又强调一句,这是大事。刘彻看着司马迁。司马迁能写出很有智慧的文字,他写高祖,就把高祖的聪明、狡黠、机智写得淋漓尽致,也写得无赖气十足。你读这些文章,觉得执笔的文人有无穷的智慧和深邃的目光,他能看透历史,看透人。可要是接触这个文人,你就会发现,事实远没有想象那么完美。他不那么聪明,不那么有智慧,甚至有点迂腐。
刘彻笑一笑,不忍心拂了司马迁的好意,就说:弗陵还小,是不是?
司马迁说:皇子再小,也担着国家重担呢。
刘彻说:有人担着担子,不是有太子吗?
司马迁想说,刘氏诸王中除了一个淮南王刘安,没有谁有一点才能了,人才平常,大汉天下就多了许多荒唐。但面对着刘彻,看到刘彻的疲惫与苍老,他心一软,就说不出来了。
刘彻说:弗陵还小,东方朔做他的师傅,就应该教他一点轻松的、玩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吴福来找司马迁,扑通一声跪倒:中书令大人,中书令大人,你救救我。
司马迁很怜惜吴福,他是皇宫里最忙碌、天天忙些琐碎小事的人。司马迁问:你有什么事?说吧。
吴福说:我犯了大罪,犯了死罪啊。
原来,皇宫里大清理,宫人就把阿娇生前所居寒宫内的那间小金屋子搬出来了。说金屋子没用了,可以化出金子来作别的用。当时就自作主张把这金屋子烧化了。吴福知道了这件事,急忙赶去,金屋已被烧化,只剩下了一条屋檐。吴福当时就坐在地上,垂着胖肚皮,放声大哭:混蛋,混蛋,这下子完了。
吴福对司马迁说,那金屋子动不得,是皇上小时候答应陈皇后,长大了就娶她,就“金屋藏娇”。皇上娶陈皇后时只送了她这间金屋子。金屋子很大,里面摆着木俑式的小玉人。陈皇后给打入冷宫,也没忘了把这金屋子带去。陈皇后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念想。这些混蛋、王八蛋干什么不好,怎么想起来拿它化金子?吴福说:中书令大人,你帮帮我吧?不然我就死定了。
司马迁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吴福说:我一求东方朔,他就跟我开玩笑,不说正经的。在皇宫里,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不管你怎么看不起他,他对你都是那么恭敬。你得帮我,求东方朔在皇上面前为我说个情,不然的话,我死定了。
司马迁答应了吴福,帮他求东方朔。
刘彻大怒,变了脸色,难道宫人还有谁不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他小时候只有五六岁就创出了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就决定娶阿娇,用一间金屋子藏起阿娇,让阿娇成为自己的女人。五岁时他就是男人了,就知道占有女人了,他们怎么就不懂得这是皇上的过去,是男人的历史?他喝令要把那几个焚化金屋子的人斩首,要砍去吴福的脑袋。
东方朔就拍手大笑:对啊,对啊。一定要砍了他们的脑袋才行,而且得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这下子就有大结局了。
刘彻看着东方朔,只有这个小人儿总跟他玩玄虚,弄聪明,耍诡计。他能容忍东方朔,因为东方朔的聪明总是被他看破,他就显得更聪明,是天下少有的智人。
刘彻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东方朔说:一个小孩儿说了胡话,说要金屋藏娇,长大了就娶了那个女孩,后来不喜欢人家了,就给了她一间金屋子,那金屋子修得再大,也不过是一只鸟笼子,活人是钻不进去的,更不用提在那里过日子了。照这么看,那小孩儿说的金屋藏娇,他是没做到,是糊弄人家,把人家扔在冷宫里。这种事说不得,说不好,说不清。不说它,人家也就渐渐地忘了。只记得小孩时,那是个良好的愿望,不算是说胡话。谁知道后来那个女人死了,还烧了金屋子,再杀几个人,这故事也就完全了。你要听说这故事,觉不觉得这个人是个暴君?吴福呀!你这个人真该砍头,让有情有义的皇上成了一个无恩无德的暴君,你可是罪该万死呀。司马大人,你要写《武帝本纪》,肯定从“金屋藏娇”写起吧?本来,那故事没有结局,这会儿可有结局了。
刘彻瞪眼看东方朔,好半天才说:吴福,带着你的人,给我滚下去!
这一天晚上,刘彻手里握着酒觯,来回踱步。他脊梁弯了,人也老了,想着过去的故事,儿时的欢乐如潺潺溪水流淌在心田。阿娇很任性,她总说我是小屁孩儿,到我二十岁,她还说我是小屁孩儿。在宫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叫我,连母后都不这么说。阿娇喜欢我给她梳头,我答应过给她梳一辈子头,可是你别忘了你是一个皇帝。最可悲的就是你是皇帝,连一件最平常的事也做不到……
司马迁就看到了,刘彻衰老、懦弱,渴望强健,渴望年轻,渴望用金钱换来生命,渴望神仙方士能给他带来活力,那些神奇的传说与古老的故事使他分外激动。他像秦始皇一样步入了一个怪诞的世界,渴望虚幻,拒绝真实。
刘彻用手捧着金屋檐,翘出的檐角还在,屋檐下的房屋化成了梦,黄金屋没了主人,成了悲惨结局的牺牲。那个“金屋藏娇”的故事作为一段历史将永远流传。刘彻声音喑哑地说:阿娇是我的,她是我五岁时的女人,你明白吗?
司马迁很少回家歇息,在家时他总写书,苦思冥想,写他的《太史公记》。妻子依偎在他身边,很小心,脸憋得潮红,不咳嗽,咳血,一片片儿地整理着竹篾。每逢司马迁写完一段文字,她就抄写一段。还有外孙杨恽,也跟着抄写一遍。杨恽用小片儿的竹篾抄写,让她的母亲用金丝彩线编起来。他拿来竹篾给司马迁看:外公,你看我的《太史公记》,是个小的,跟你的不一样。司马迁笑一笑,妻子抚摸着竹简,像与司马迁交流,像与他亲热。妻子说起《太史公记》里的故事,跟他交流。书中的人物又鲜活地在司马迁眼前走动着。他对妻子讲张汤,讲张汤小时审老鼠,讲张汤在狱里的所作所为,也讲张汤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问,你说,这种人值得一写吗?
妻子是才女,声音很温柔,总用她的温柔使司马迁坚定。她说:大汉王朝有皇上,有刘屈氂、田蚡,也有窦婴、灌夫,更有李广、卫青、霍去病,还得有一些女人,有张汤、东方朔,也有你。有了这么些人,才是大汉王朝。
司马迁坚定了主意,要写《酷吏列传》,他原来有点担忧,从前人们写史,只记载那些堂堂正正的大事,史官不写卑鄙、龌龊,不写乱伦、淫乱,不写宫闱秘事,不写朝臣谋逆犯上,历史就蒙上了面纱,变得羞涩正经,像是处女。司马迁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历史。
每逢睡下了,妻子就用手去抚摸他,抚摸有了变化,抚摸他的头发,头发花白了,渐渐地白发越来越多。抚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变得宽阔了,能容纳下天地,容纳下历史,只是容纳不下邪恶和苦难。他的脸变胖了,没了胡须,脸相也变得如豪富人一般。妻子抚摸着他的胸膛,手轻轻地抚摁他的心窝,心跳慢了,血流得不那么急了,没有了冲动,没有了欲望,没有了对于生殖的迫切渴望。皮肤变得细腻了,说话的声音也尖细起来,自己也知道这声音不是他的,他很少说话,或是压低了嗓音说话。他在府内沉默着,来去踱步,似乎只是寄居之人,而不是这府邸的主人。他用钱买了一些花,种在府内,他的手颤抖着,抚摸着这些花,心跟花一样感受抚弄。妻子留意不抚摸他的下体,那会让他羞怒。司马迁有时睡得很熟,睡梦之中他就又是一个刚健的男人,用一生跟刘彻拼争,争着做一个叱咤风云、主宰历史,把握命运的男人。恍惚之间他就是陈涉、吴广,就是刘邦、项羽,就是韩信、张良。他比刘彻更有智慧,更雄悍,更刚强。睡梦中的司马迁是奇怪的,头脑是男人的。梦想是粗犷的,眉头紧皱。身体却仍是女性的,斜卧着的身体像女人的屈就,等待着男人来顾盼。有时司马迁佯睡,妻子的亲密他能一点点儿体会到。妻子是渴望,渴望他的爱抚。司马迁就回过身去,似梦若醒地搂住妻子,抚摸她感受她,手是细腻的,像女人般细腻,那抚摸就温柔,就体贴,没有男人的粗暴与狂热,也没有蹂躏,没有强暴,失去了两性间的感受。妻子就身体觳觫着,体验着珍贵的温存。
司马迁喜欢美色,能注意到生活中一些细微的变化。他挑剔着妻子的衣着、佩饰;挑剔着她的音容笑貌。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精细、做作、小心,他会替妻子理下一根乱发,为女儿置办一件新衣,给外孙弄几支蒙恬笔,而且要唠唠叨叨地告诉外孙,蒙恬笔要比别的笔好用许多。司马迁吃东西变得挑剔了,用筷子挑拣鼎里面的肉,尖声地说:太腻了,太腻了。他会每吃几口就左顾右盼,用手小心地擦着嘴,再也不允许衣服溅上油污。他有时令人不能容忍,为一件小事发脾气,对着妻子和女儿尖声吼叫,眼睛就眯着变小,嘴里不断地、尖刻地吐出一串串的话来。他是骂人,骂人时总骂出道理来,用文章典籍来骂。他会说愚蠢,会说可恨,但不会骂市井俚语。骂得累了,就闭眼歪头叹息。这时夫人就安慰他,劝他别生气了,他就说这个世界太污浊了,简直让人不能忍受。他吵着骂自己的女儿,夸张地用食指指点着她,说:别人给我气受还行,你就不行!你就不能给我气受,你是我的,你为什么要把鼎里的汤弄得那么多,那么烫,那么油腻?你不知道我不喜欢油腻吗?
他有时高兴了,就把妻子和女儿叫来,要她们穿上衣服,在室内走来走去。这做法有点像刘彻,但又与刘彻有根本的不同。他会唠叨着说,衣领要开低些,显得女人丰满些,走路和姿势要华贵些。皇宫里的女人,要想看哪一个高贵,看她走路就可以了。卫子夫不行,她走路是走给别人看的,一看就知道她出身卑微。李夫人也不行,一走路就知道,她骨头轻,不凝重,就不隽永。都说走路最好看,一看就知道祖先三代一定是贵族的,是陈皇后阿娇,可惜我没见过阿娇。司马迁很细腻地同妻子、女儿讨论衣服,说衣服的式样,说衣着佩饰。一旦他高兴起来,声音就尖尖的,话说得很快。
司马迁要写书了,就把自己关在室内,一个人来回踱步,越走越急,对自己呼吼,跟自己说话。他说,皇上,这件事做得不对!田蚡有意派人在颍川散布儿歌,陷灌夫于死罪,这是诬陷。原因是窦婴与灌夫上过折子,说田蚡不治黄河,淹了几省良田,死人万千。田蚡有罪!司马迁再学着皇上的语气说:司马迁,这是你说的吗?这是你该说的吗?他又说,是,我是史官,司马氏是有虞时代的史官,圣上杀我砍我诛我九族也没什么。他又低声自语,我没有九族了。说了这些,再大声地说,皇上,田蚡是佞臣,是大汉的佞臣啊!他又盘诘自己,司马迁,你有这个胆量吗?你连卵蛋都给人割了,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看你老婆和女儿瞅你那神态,你就知道,她那不是看男人,不是看女人,整个就是看一个不男不女。好啊,好啊。你阉割了我,我就阉割你大汉历史。你是男人,看谁是男人?
他像疯子一般来来去去,用笔向空中指指点点。看吧,不管你用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你也会死掉,等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你也看不到《武帝本纪》。
任安从不来看司马迁,自从司马迁出了狱,就再也没与任安来往过。司马迁的妻子说:你如今是吏禄两千石的高官,任安倾其所有,拿出十万钱来救你,这是情分,你要不要还他钱?司马迁说:一定要还钱,还要去道谢。
司马迁就给任安送去了十万钱。任安家府第很小,他在家,但打发家人出来说,请司马大人回去吧,他不想见司马大人。司马迁有点疑惑,为什么不见呢?任安的家人说,司马大人如今是皇上身边的要员了,大人是北军使者,不方便与司马大人见面。
司马迁很失望,一边回头走,一边说:就这么不见了?就连面也不见了吗?他觉得任安有点小心,而且小心得过分了,做北军使者,小心是必要的,可不至于连面都不见吧?想想也可能有原因,他知道司马迁不会老老实实,也许还会因写书再获大罪。司马迁说,我不会连累你,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好好做你的北军使者吧。
家人问任安,大人最该见的就是中书令,如今中书令大人跟东方朔一样,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宠臣,皇上有时还把他们带入内宫呢,还有谁能得到这般荣宠?大人对中书令有恩,他一定会关照大人的,何不与他好好交纳呢?任安说:他欠我一份情,就让他总欠着吧。
皇上命令李广利来宫中,要跟他说征战匈奴之事。
李广利踌躇满志,说:要是兵分三路,用三十万大军,就可以把匈奴单于赶到大漠深处。要是皇上愿意,可以把匈奴人都擒获回来,要他们做汉人的奴隶,那样匈奴就更弱小了。刘彻倾听着李广利的话,说:是个好主意。身边的东方朔和司马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皇上说:你这次不是要消灭匈奴,把匈奴单于给我打走就足够了,你带三万兵去。
李广利愣了一愣,再问一句:大将军不去吗?
刘彻说:大将军生着病呢。
卫青是在生病,但是还有别的将军呀。李广利不敢再问。司马迁想说话,东方朔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司马迁就没出声。
李广利走了。
刘彻问:司马迁,你想说什么?
司马迁说:有那么多次征伐匈奴,如今匈奴已弱,再打下去,就要劳民伤财。从前用李陵、霍去病轻骑远袭,是要威慑匈奴。如今匈奴已弱,何必再战呢?消灭不了他,又杀不死单于,再战就要劳民伤财,有什么用呢?
刘彻笑了笑,看着司马迁,挥了挥手,要他和东方朔退下。
司马迁问东方朔:你为什么不说话?三万人征匈奴,不是战败,就是徒劳,这种事怎么能干?
东方朔说:这一战,只为一件事,就是杀死李广利。
司马迁心一凛,马上明白了,东方朔的话是对的。但他又来了犟劲:为什么这么做呢?要想治李广利罪,就治罪好了,何必用三万人去陪死?
东方朔没了嬉笑,说得很认真,没了嬉笑的东方朔,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好笑:李广利教李夫人一件事,就是给刘弗陵请老师。他不该教李夫人请我做老师,他这是韬晦之计,想要刘弗陵只学玩乐,不图大业,这样太子可以放心,皇后可以放心。只是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就惹起了皇上的反感,李广利也只能一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东方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司马迁,司马迁没想明白,蓦地想到,他与东方朔同处事件的中心,只是他与东方朔不同,两个人一样看着,听着,东方朔却比他聪明许多。
东方朔告诉他:皇上有废太子戾的心思了,不然他不会这么看重刘弗陵。皇上有这种心思,是因为太子戾年纪大了,做太子好多年,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登基做皇上了。可皇上心里又不想老,不想死,那太子的年纪就显得大了点儿。如果太子还是一个孩子,皇上是不是还得撑着,做着,等儿子长大成人呢?还是不是要想着自己还不老?他不想老啊,不能老啊。
司马迁听明白了。
东方朔的话,惹他生一身寒战,他能清醒地看到,宫闱内将会又生剧变。
东方朔说:皇上有心事,小人就会下手。小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完成你那卑鄙心思的。耍阴谋射暗箭,太子必然会被废,皇后也不会有好命运。你知道大将军卫青为什么病了吗?他是害怕,害怕自己不得好死。你知道皇上在等什么吗?等着卫青一死,卫青一死了,太子肯定被废。
司马迁头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也头一次这么佩服东方朔,他蓦地明白,东方朔的嬉笑嘲谑每一步都有深意,谈笑之间规劝刘彻,诙谐之中给刘彻一个主意,用他的浪行努力地保护一些人。
司马迁心里忽然对东方朔大大地敬佩起来,他冲动地说:我要写,我要写《滑稽列传》,一定要写你。他以为这句话说得很感人,很理直气壮,东方朔会像张汤一样感动。
东方朔却说:你写什么?你写用讨好,谄媚,也能获得正直,善良吗?你写一个滑稽、卑微的小丑如何劝皇帝手下留情吗?你要这么一写,天下还能伸张正义吗?还能指望有一个正气浩然的大汉王朝吗?谁正直谁就得一死,谁是男人就得给阉割,都说这会儿是大汉盛世,你不觉得要盛极而衰,不觉得大汉会一步一步地衰亡吗?
东方朔走了,只扔下一个深思凝重的司马迁。
李广利去看大将军卫青。他从卫青口中从来得不到赞许,卫青与公孙敖这一些老将根本就不拿他当自己人。他们觉得,李广利更像是一个披着战袍的商人。有一次射猎,皇上让卫青先射,卫青射了三箭,头两箭是老老实实射的,射第三箭时看了皇上一眼,见皇上比划着叫李广利接着射,卫青就手一偏。刘彻让李广利也射三箭,李广利射了三箭,三箭都没射中。皇上就哈哈大笑说,看来你的射术不怎么样啊!李广利说,臣的功夫不在射术上,臣所带的军校,人人都有百步穿杨之能。刘彻笑了笑说,那你的功夫在什么上?李广利说,圣上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一打必胜。李广利说这话时,有点心虚,看看卫青,卫青面无表情。李广利心想,你不说话,就是看不起我,你面无表情,就是没把我当一回事儿。
卫青躺在床榻上,问:皇上要你带兵去打匈奴,为什么打这一仗?
李广利心里明白,可嘴上绝不肯那么说,他说:皇上要再给匈奴一个教训。
卫青说:教训,教训。就再也不说话了。
卫青病得很重,他太累了,吐了血,只能躺在床榻上。躺在床榻上的卫青对皇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卫子夫每事必问卫青。卫青心里猜测,李广利只率三万兵进攻匈奴,能打胜仗吗?不是为了打一个胜仗,是为了什么呢?卫青熟知刘彻的脾气,只要深思熟虑就能想明白,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青突然振作起来,喊一声:来人哪!
家人、侍妾过来听卫青吩咐。
卫青说:扶我起来。
家人不敢劝,只好扶他起身。
卫青说:摆酒,我要与贰师将军饮酒。
李广利心头一热,几乎流泪,说:大将军,你的身体不好,还是别喝了吧?
卫青手一挥,豪气地说:不,我要送你,为将军饯行,岂能无酒?
摆上了酒,李广利要坐下座。
卫青说:不,不,你来坐我身边。
李广利听命。
家人都退下去了,门已关好,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心知肚明,卫青是太子戾的舅舅,李广利是刘弗陵的舅舅。一个是大汉的大将军,身经百战。一个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深知宫闱秘事。两个人喝酒,说些什么呢?
卫青说:我先敬你一杯,我们都是武人,性子直。我说得不对,话不是从心里说的,你就不饮。
李广利一笑,知道大将军来了豪性,就点点头。
卫青说:我姐姐是平阳公主的家奴,给人跳舞、唱歌的,是个奴才。我是给平阳公主赶车的,也是个奴才。我出身贫贱,还赶不上你。
李广利微笑,饮下一杯酒。
卫青说:我感谢你,你率兵去大宛征战。大宛不好打,但你夺来了三十匹汗血宝马、上千匹劣马。你要不去,只能我去,你替我干了一个苦差事。保住了我一世英名,我感激你。
李广利又喝了一杯。
卫青又说:你带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凶多吉少。咱们带兵的人不把生死放在眼里,我再敬你一杯,为这一战壮行。
李广利不饮这一杯酒,他笑笑说:大将军,我也说句实话,我这一去,有去无还。
两人的酒杯都放下了,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想一想,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也未尝不可。
卫青起身,安抚地拍拍李广利的肩头,说:保重。卫青慢慢走去,又回到床榻上,躺下了,闭上了眼睛,他说:我会比你先死。
李广利来到床榻前,向卫青行礼,他流泪了,热泪直流,因为卫青,更因为自己。
李夫人很想去看李广利,但她不敢,她问刘彻: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哥?刘彻说:看吧,看吧,不看一看,怎么放心呢?去看吧。
李广利与妹妹对坐,李夫人还要像往常一样依偎在哥哥的腿上,那是从儿时就有的习惯。李广利就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两个人是一母所生,长得很相像,贰师将军的长相就像个女人,骨骼很小,骨轻,也像妹妹一样长着一双小脚。兄妹两个最亲昵的举动是脱下靴鞋,解下长袜,脚心对脚心,脚抵脚地坐着,两手拉着不放,说话。
李广利说:我要走了。
李夫人笑,笑得没心没肺:你又不是不回来。
李广利无话可说,说:也许我会兵败,那就回不来了。
李夫人转过来,偎在他怀里哭起来。李广利从小就没有了父母,他背起这个妹妹,闯长安。妹妹的两只小脚扯他胸前,用一条带子绑着,他看不见妹妹的神情,总能看见她的两只小脚。
李广利很冲动,突然扯住妹妹的双手,说得很急迫: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你听我的。要有点心思,有点心眼儿,遇事想一想。明白吗?
李夫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上天给了她美貌、伶俐,就是没给她聪慧。
李广利说:你记着,在宫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听。明白吗?
李夫人想跟哥哥说,东方朔不合适做弗陵的师傅,她就把这担忧说了出来。
李广利叹息,说:只有东方朔能教好弗陵,你明白吗?你听我的,要善待东方朔。拿他当自己的亲人,恩人。
李夫人双眼眄斜:他怎么会是我的亲人呢?
李广利说了最重要的一句话:如果我死了,你就像对我一样,你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他。
卫子夫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她想请皇上来,好好地与皇上叙一叙,说说太子。但不知道说什么,她决定去看卫青,想请卫青去跟皇上好好说说,请皇上善待太子。刘彻已经很久不愿意见太子了,每逢太子戾到宫中去请安,刘彻常让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叩几个头,问几句话,就挥手让他走。太子每一次都想了许多深情话语,可来不及说,只能怏怏而退。刘彻与太子的距离就越来越远,这让卫子夫心中不安。她就去探卫青,想问卫青怎么办。
卫青说:刘屈氂是太子的师傅,他怎么说?
卫子夫说:刘屈氂说,要孝顺,要孝顺呢。卫青说:说完了?是,说完了。卫青心里很担忧,李广利带三万兵去打匈奴,如果一败,皇上就会大举倾兵去打匈奴了。李广利一败,就会自杀,或是像李陵一样投降匈奴。皇上要的就是李广利的失败吗?为什么呢?卫青能想明白,一旦李广利失败,下面就极可能是李夫人的失宠。李夫人一失宠,刘弗陵会怎么样呢?或者会被皇上疏远,再不就是废了太子,用刘弗陵做太子,这件事关系太重大了。卫青敢想,但不敢说。
卫青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之前,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愿意我去求皇上,对太子好一些吗?
卫子夫说:是啊,是啊。你应该去,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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