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晚,平时该要东方朔、司马迁去睡,刘彻也回后宫歇息,他挥挥手说:从前,我们常倚马待旦,枕戈而眠,今天也就来一次这个吧?说罢,他就要东方朔、司马迁在旁边凭几假寐。三个人睡不踏实,都因为宫外有一个跪着的张汤。
司马迁看着东方朔,突然想到,东方朔的处世之道是对的,面对着一个喜怒无常的皇上,怕你也只能用嬉笑嘲谑来应付了。
宫殿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百官也上朝了,吴福拿来了盥洗家什,请皇上洗漱。
刘彻说:不必早朝了,告诉他们去替朕看张汤,要他们每一个人都站在张汤面前,历数张汤的罪状。数落完了,请中书令大人来向我重述,看百官都说他有什么罪。
东方朔和司马迁来到了殿前。
张汤的眼圈有点眍着,人也没精神。可一看见司马迁和东方朔过来,又强挺住,用手支撑着腿,看他二人。司马迁站在一旁,手中握着笔,头一次感到记录这个差事不那么光明磊落。
百官都过来了,当先者是丞相刘屈氂。
刘屈氂看着张汤,用食指点他两点,说:你呀,你呀。
司马迁写完了这四个字,竟没了下文。
刘屈氂颤颤地抖着身子过去了。
再就是田蚡。田蚡看着张汤,两人面对就有趣儿了。这两人长相接近,胡须也长得差不多。
田蚡指着张汤说:你做了错事。窦婴是三朝老臣,又是皇家贵戚,是打不得,关不得,杀不得的。你杀了窦婴,有罪呀。
再上来了卫青,大将军卫青有点老了,又多病,近来很少出门,只是坐在家里,呆看着墙上的一幅大汉匈奴边境图。只有大将军卫青才有和皇上一模一样尺幅一般大小的地图。卫青看着张汤说:你是廷尉,我佩服你。可你杀了窦婴,我恨你。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自己的判断。有的人怒斥张汤,说他草菅人命,说他十恶不赦。这些人平时见了张汤总是言笑甚欢,十分亲近,这会儿觉得张汤已经失势,皇上不杀掉他,也一定会罢免了他,又是皇上要大家斥责他的。趁势做出个正义在胸、义愤填膺的样子,有什么不好?
司马迁记下了许多话,越写心里越明白,原来皇上是要他来看百官丑态的,众人之中,只有平时与张汤素无来往的卫青等人还能说几句正直的话。否则,天下可就只剩下刘屈氂、田蚡之流了。
众官正斥责张汤,就见吴福从宫中急急而来,他来到张汤面前,问:张汤,皇上问你,你有罪吗?
百官听得清清楚楚,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要议张汤擅杀窦婴之罪,百官鱼贯而入,一个个不敢喘大气。只有田蚡与卫青还算镇定,卫青身经百战,对于朝廷之中生议死决,早就不大在意了。田蚡是每逢大事,总要拿出自身的分量来给皇上看,给百官看。
刘彻看着司马迁。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质问张汤的话语。
刘彻说:窦婴是谁?是我的舅舅。张汤有本事,他一个人就把大汉朝的大事给办了?把我的舅舅在监狱里给弄死了,你们听听,听听张汤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是为我干的,我要你们去问罪。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司马迁,你给我念念。
司马迁不愿意做中书令,把皇上的口信学说给大臣,让大臣们去办事,或是把大臣们办的事儿学说给皇上,这活儿,让许多人垂涎不已,但司马迁不愿意干。文人的骄傲让他看不起谄媚讨好、说话低声下气的人。可他这会儿偏偏就是他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
一听说丞相刘屈氂,刘彻就很认真地抬头看。这个丞相是一个从不出错的人,刘彻是不是希望这一次刘屈氂会弄出点错儿来?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你呀,你呀。
刘彻瞪着眼问:完了?
司马迁也几乎要笑,强忍住笑说:丞相一字千金,只说了四个字。
刘彻就站起来,看看刘屈氂。叹了一口气,就又坐下了。问:田蚡说什么?
司马迁说:田太尉说,你做了错事。窦婴是三朝老臣。又是皇家贵戚,是打不得,关不得,杀不得的。你杀了窦婴,有罪呀。
刘彻说:说得好,说得好啊。太尉看,该议张汤一个什么罪呢?
田蚡说: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刘彻说:我想让窦婴活着,行吗?你看行吗?
田蚡说:我看不行。
刘彻斜眼看田蚡,看了许久。田蚡低头顺眉,可跟刘彻较着劲呢。
刘彻问:大将军,你怎么说?
卫青站出来说:臣说过了,张汤是廷尉,我佩服他。可他杀了窦婴,我恨他。
刘彻要过来司马迁手中的竹简,痴痴看着。而后,把竹简扔在地上,十分生气。
司马迁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皇上痛恨李陵,喝问朝臣们谁还有话说。他就是那一次不合时宜地说了话,就是那一次他成了阉竖,与文武百官不一样了。他们是人,是男人,也许没有男人的雄壮、粗悍,不敢担男人的责任,但毕竟还算是男人。皇帝把竹简抛弃在地,还有谁敢出声呢?司马迁平时最看不起东方朔,这时也想,或许这个谄媚讨好的人,能用嬉笑来平息这紧张,但东方朔微闭着双眼,不想出头,在雷霆霹雳面前,他不想给炸得焦头烂额。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没想到竟是田蚡说话了:皇上,老臣还有话说。
刘彻看看田蚡问:太尉想说什么?
朝臣们都知道刘彻不喜欢田蚡,大汉天子不愿意眼前晃动着一个舅舅,他再来指手画脚,就更令刘彻讨嫌。田蚡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呢?
田蚡说:皇上要众大臣去议张汤之罪,依我看,张汤无罪。
司马迁有点疑惑。田蚡怎么了?难道他真想倚老卖老,在刘彻面前挣一个舅舅的威风吗?他就没看见老舅父窦婴诤谏直言,在狱中惨死吗?文人的直觉是聪明的,也是人性的,但永远不是智谋的,他根本就没看明白,此时需要有人说话,需要有人去救张汤,这个人只能是刘屈氂或是田蚡。田蚡是聪明的,他看透了这一点,他要给刘彻一个台阶,帮刘彻救下张汤。
田蚡说:皇上,廷尉张汤无罪,反是有功。
刘彻怒吼:他有什么功?你说,你说吧。要是哪一天张汤这个混蛋把你这个舅父给我杀了,你也说他有功吗?
田蚡仍是不慌不忙,说:皇上,窦婴犯了死罪,皇上又不能去杀窦婴,那就只好由张汤去杀。张汤敢为皇上下手杀人,无罪,有功。
刘彻说:窦婴没有死罪。
田蚡说:他拿出伪诏,就是死罪。
刘彻问:你怎么知道是伪诏?
田蚡说:他的诏书说,先帝留下遗诏,要他看皇太后是不是能护皇上,使大汉基业永固。这说法荒唐,难道皇太后是卑鄙小人吗?难道皇太后不是天下女人的楷模吗?要不是这样,皇太后怎么会成为大汉的贤良太后?一个大臣他可能贪一点儿,占一点儿,他可以好色,可以好酒,但绝不可以好权势,坏大汉的祖宗大业。窦婴知道自己错了,他对张汤说,情愿自缢。可他自缢,他的过错就能免了吗?不管他是谁,就是我田蚡哪一天犯了大汉的刑律,想要图谋不轨,那就只能一死。张汤是廷尉,就是替皇上杀人的。他杀了窦婴,无罪有功。
田蚡侃侃而谈,司马迁心里就浮现出负薪塞河时田蚡抱着一个小袋泥土在河堤上来来去去的身影。他有点惊讶,吃惊一个人在朝堂上用这么大义凛然的话语来说一个极为残酷的恶行。他想高呼,不是这样的。一旦他呼喊,所有的人都会注目,看他怎么说。他坚信,一旦正义与邪恶交锋,正义必胜。但他怎么说不出话来,难道他惧怕了?手有点抖,目光有点迷离,心里闪着无数的主意,理直气壮的辩驳喷涌而出,两条腿也站不直了,手心里捏出一大把汗水。但司马迁就是没出声。有人把文人的勇于思而怯于行的品性说成是痼疾,从司马迁时,文人便不能叱咤风云,站立在历史舞台的中央,成为弄潮儿,只能做粉饰太平的角色,这大概也是一个根本的原因。
刘彻低下头,沉默了。没人知道他这会儿的心境,他想哭,他恨田蚡,但恰恰是田蚡给了他一个台阶,帮他救下了他的苍鹰、他的獒犬张汤。
朝臣们没看明白,一直以为田蚡会在为张汤的申辩中倒霉,也许给罢官,也许给杀头。就是没想到田蚡是帮了刘彻一回,帮他救了张汤。
张汤昏倒了!
呼声传到了朝内,刘彻急忙起身,这一起身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也让一些朝臣看明白了,这次田蚡摸准了皇上的心思。
皇上说:把他扶进殿来。
众朝臣七手八脚地扶进来张汤。
刘彻喊:让开,让开,又命宫人送汤来。
田蚡要喂张汤。
刘彻说:用不着你。刘彻就喂张汤。
张汤悠悠醒来,瞅着皇上,嘴张了几下。
刘彻说:你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汤说得很艰难:我……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的眼睛湿润了。
司马迁跟东方朔成为一对冤家,两个人总是在宫内值更。司马迁是中书令,是皇上最放心的人,常在宫内处理事务,帮皇上审读公文。东方朔什么都不用干,只是呆在宫内,说说笑话,替皇上解闷。这两个人成了刘彻最亲近之人。漫漫长夜,两个人对坐,闲极无聊,总得说些什么。
司马迁说:我以为你是一个正直之人,谁知道你不是。灌夫死得冤枉,窦婴更是直臣,你为什么不说话?
东方朔露出很少见的神情,不笑,很认真。他告诉司马迁:害死窦婴的是田蚡。他想杀了窦婴一家四百余口人,灭绝窦氏。张汤明白皇上的心意,就只杀一个窦婴,救下窦氏一族。这时候能饶过张汤的,只会是田蚡。田蚡不说,别人怎么说?
司马迁讥笑东方朔:人人以为,你只是给皇上开心解闷的,谁知道你这么世故?像你这种人,究竟算什么呢?你不是文人,不是循吏,不是酷吏。整天在皇上眼前摇来晃去,算是什么?
东方朔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也不想让你在《太史公记》中写我这个小丑。
司马迁佩服东方朔,这人读书、行事都与他不同。司马迁读书只读正史,对那些历史长卷中叱咤风云的弄潮儿十分熟知。而东方朔读书,却只看那些好玩、好笑、好说、好闹的故事。东方朔知道孑孓是怎么来的;知道仪狄造酒是喝了三天两夜,还是喝了两夜三天;知道古人造车,最早时轮毂的辐条是用八根还是九根;他懂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有些不是学问的学问。
司马迁说:你是不务正业。
东方朔说:你是傻读书,读傻书。
司马迁说:人活在世,身正不怕影斜。
东方朔说:身子歪不歪有什么要紧?影子斜不斜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走路,能走到你要去的地方,歪着走,斜着走,横着走,都没关系。
司马迁说:人正,心正,文字正,你才是好人。
东方朔说:好人没等做好就给人杀了。本来能做大事,却只是一个短命鬼,好人有什么用?灌夫好,颍川人没了灌夫;窦婴好,却不知道保住自己。
司马迁说:世上都是你这种人,还有什么正义?
东方朔反问:世上都是你这种人,男人就没了。
司马迁正义,说得理直气壮。东方朔敏捷,说得伶牙俐齿。正义给诙谐淹没了,调笑把正义搞得不伦不类。司马迁想郑重,想一本正经,想理直气壮。东方朔就嬉皮笑脸,诙谐嘲谑。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东方朔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他凝视着司马迁,目光中有深情:要不要我告诉你,你哪一点比我强?
司马迁愣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东方朔说:你要活下去,把你的正直,你的刚强,你的道理,都写在《太史公记》里,写出一本惊天地、泣鬼神的书,你就活在世世代代人的心里。东方朔算个什么?跟你无法相比,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虫子罢了。
张汤病了,病得很重,躺在床榻上,茶饭不思,眍瞜着双眼,向远处凝望。家人一个个来看他,张汤不说话。他们想安慰张汤,却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让张汤高兴。张汤回家一般都不说话,家人也很少跟张汤说什么,这是一个无言的、默默地生活着的家。
张汤的妻子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张汤摇头。想不想喝点什么?张汤还是摇头。想见什么人吗?就把他平时抚摸着头的小儿子推上前。张汤不看,却从浑浊的两眼中流出两滴泪来。妻子慌了,咋伤心了呢?咋伤心了呢?你想做什么?要啥?说话呀。张汤无语,还是不吃不喝。
刘彻问吴福:张汤病得怎么样了?
吴福说:病得很重,不吃不喝好多天了。
刘彻说:派太尉田蚡替我去看他。
田蚡来看张汤,说:你的担子很重,是皇上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你是最好的廷尉。杀了窦婴,你做对了。本来窦婴那一族都该死,可你放过了他们,我也不怪罪你啦。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好好养病,好起来吧?廷尉府那些事,还等着你去忙呢。
张汤不语。
田蚡踱来踱去,说:皇上心里有数,像你这样的大臣,一朝一代也可能只有一人。先皇有郅都,当今皇上有你。皇上要我看你,你好好养病吧!
张汤还是一言不发,田蚡退出来,对张汤妻子说:病得不轻,病得不轻。把皇上赏赐的东西留下,张汤府中大人、孩子眼睛都盯着那些东西。田蚡笑一笑,走了。一路上田蚡自言自语:张汤,张汤啊。忽然又扑哧笑了,想起了刘屈氂,那真是个蠢材。你做大臣的,是干什么的?就是大将军身边摇旗呐喊的走卒,该摇旗时你不摇,该呐喊时你无声,你有个屁用?像刘屈氂这种人能做丞相,真是一件怪事。只是张汤这人,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刘彻问吴福:张汤病得怎么样?
吴福说:病得不轻,太尉去看他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刘彻说:好啊,我去看他。
这天傍晚刘彻带着几个随从,让司马迁、东方朔跟着,就来张汤府中探病。张汤躺在床榻上,家人也不大理会,反正什么也不要,就不用照顾了。刘彻悄悄推门,示意东方朔、司马迁跟着,三个人站在床榻前。张汤瘦了,真瘦了,一看张汤你就明白,人的头骨跟下颌骨是分开的,张汤都没法让这两块骨头很均匀地咬合起来了。刘彻蓦地感到悲凉,心里就闪出父皇抚摸着郅都后背那情景。张汤啊,你怎么了?飞不起来了,不能吼叫了?刘彻就低声唤道:张汤,张汤。张汤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眼睛看到了刘彻,干吧嗒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司马迁以为他快要死了,脸上浮现出的潮红,只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刘彻说:张汤呀,我也不想让你跪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混蛋,混蛋,怎么就没人出声呢?你跪得太久,累坏了。刘彻的眼里噙着泪,他从不流泪,就是王太后病逝,刘彻也没流一滴泪。
张汤伸出手,真像鹰爪,爆着青筋,指骨瘦瘦的,这是一双杀人嗜血的手,抓住了刘彻,轻轻地握了握。
刘彻问他: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张汤示意东方朔,要东方朔扶他起来。东方朔扶起张汤,张汤看着刘彻流泪,好半天长喘,说不出话来。
张汤家人听说皇上来了,门里门外的跪满一地。张汤就说:我为皇上做事,图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问……司马大人怎么看我?
司马迁还真就说不出来,他怎么看张汤,真是难以启齿。张汤亲手杀死了窦婴,杀死了灌夫,杀死了李陵一家人。而且,他还会杀人。他怎么看张汤,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张汤双眼看着他,很殷切,有期待。
一时间,司马迁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说:你是一个酷吏……
没等他再说,张汤就笑了,说:好,说得好,我就是一酷吏,一个酷吏。
人总会有目标,屈原就曾在大地上彳亍,且歌且吟。因为没人赏识他这个人,他感到万分痛苦。他眷恋着自己美好的品行,怜爱着自己美丽的身影,欣赏着自己高洁的品行,叹息着没人关注自己。得到君王的宠爱、男人的赞许,成为屈原一生的目的,连最后投身汨罗江,也只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清白与高洁。
张汤也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得到世人的认可,得到历史的认可。认可他是称职的,是不凡的,他就是一个酷吏。要人们记住他,哪怕是仇恨他、鄙视他都行,但必须要记住他。
司马迁从张汤身上悟到了,人是媸妍不一的。有美好也有丑陋,丑陋之中也蕴含着美好,美好之中也可能包含着丑陋;人的复杂,人的性情就是如此。当司马迁再提笔时,就真成了一个圣人,他用悲悯之心凝视着笔下的大千世界,注目着历史人物,他赞赏他们,理解他们,体味他们,追随他们,与他们的生命同在。
刘屈氂听说了田蚡探病的事儿,就笑说,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总是以为他是皇上的舅舅,其实皇上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舅舅,他自己就是他的舅舅。刘屈氂从不对田蚡的事儿说三道四,他对别人说,田蚡是一个好大臣,是皇上的心腹。这会儿有人问他,田蚡为什么要跟皇上对着干,他不是傻了吗?像他那样,每件事都与皇上对着干,早晚会被皇上杀了。刘屈氂说,我怎么就看不出来田蚡会被皇上杀了?依我看,皇上不能缺了田蚡这个人,没有田蚡,他的日子不好过呢。下人请教,为什么这么看?刘屈氂慢悠悠地说,告诉你,每一个大臣在朝廷上自有一个位置,站在前站在后,先说话后说话,都有讲究的。你要是看不清这个,你还有站处吗?田蚡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从窦婴离开了朝廷,他就是那个劝谏皇上的人,与皇上对着干,皇上心里才有他的位置。田蚡是找定了他的位置的。下人恍然,再问,丞相为什么不替张汤说话呢?刘屈氂说,不是我该说的,我要安定江山社稷,这种小事不是我干的。
刘屈氂对太子很好,从来都不避讳与太子交往,他没对下人说,他从前是太子的师傅,如今对太子也不那么在意了,他有时对太子说,要太子少插嘴皇上的事务。他说,皇上虽然年纪大些了,但身子健旺。要太子向皇上讨一个差使,去管选贤能才士,做皇上的大臣。太子不愿做这种事。刘屈氂说,你该做。你还该做一件事,替皇上找几个方士,要他们来帮皇上寻求长生不老之策。太子戾大怒,说刘屈氂是胡说,都是那些江湖术士弄鬼,要是太子得了势,一定会把江充这种小人千刀万剐!刘屈氂说,你凭什么?就凭你是太子?知道不知道,皇上喜欢这个,你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喜欢什么,你就该喜欢什么。你要明白这个,才是一个好太子。太子不明白,就与刘屈氂争辩,刘屈氂说,我不跟你说,你想一想,就明白了。太子对母亲卫子夫说,刘屈氂老了,他有一点儿糊涂了。卫子夫说,你不听他的,他会不高兴的。太子戾说,他说的办法,对江山社稷有好处,我才会听;他说的办法,对父皇有好处,我才会听。他要我替父皇找几个方士,讨好父皇,这种事我决不干。
刘彻听说了,说,是吗?太子是那么说的吗?他不愿意帮我找方士?有人说是。刘彻说,他不信这个,那也不能勉强他。但刘彻心里不喜欢太子,更喜欢幼子刘弗陵。李夫人说,弗陵太小了,不能太娇惯他,会惯坏的。刘彻大笑,有什么不能娇惯的?我也是给娇惯坏了的,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李夫人说:你有太子了,剩下的儿子,就不必那么聪明,能懂事理就行了。李夫人和弗陵到李广利家。李广利又要去征匈奴了。李夫人说起,皇上越来越喜欢弗陵了,他要找老师教弗陵。你说宫里哪一个人才,合适做弗陵的老师呀?李广利打起仗来没多大本事,但对宫闱之争却看得明明白白。他想了一会儿,说,只有一个人合适,知道是谁吗?李夫人沉吟许久说:皇上身边的人和朝廷众臣,除了刘屈氂就是田蚡,你说的是田蚡吗?李广利笑着摇头。李夫人恍然大悟,那你说的一定是司马迁,他这个人有学问,又正直。李广利说:胡扯。你听说哪一个皇子是跟没卵蛋的人学出来的?司马迁是阉人,绝不能做皇子的师傅。
李夫人问:那会是谁呢?
李广利说:东方朔。
李夫人哭笑不得,千选万选,也选不上这个东方朔呀。在宫中女人眼里,最没地位的就是东方朔了,他是皇上的宠物,跟那些汗血宝马,跟宫中的女人,跟一块玉璧、一件珠宝没什么两样,怎么能让他做皇子的师傅?他做谁的师傅,谁就只能学得油嘴滑舌,卑贱下作,怎么能成一代帝王呢?
李夫人问:哥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李广利说:你要是让东方朔做弗陵的师傅,那就有未来,就会有希望;要是用别人,他就有性命之忧,你明白吗?
李夫人不明白,不明白也愿意听李广利的。
刘彻不大到李夫人宫中来了,他喜欢那些更小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骨血旺,人也疯狂。刘彻就用暮年去体味童贞,体味青春,汲取童贞与青春,试图不老。
他问李夫人:给弗陵选好了老师没有?
李夫人说:选好了,非东方朔不可。
刘彻瞪着眼看李夫人,像看一个陌生人,好久没说话,过一会儿才说:好啊,行啊。
宫中人都笑话李夫人,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女人,王子想成人,想将来做皇帝,第一重要的就是选老师,他的师傅必然是来日的丞相,是大汉的栋梁。像刘屈氂,走路眼睛都不往旁边看。像田蚡,下颏儿向上举着,一看就知是首辅的料儿。东方朔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就会说笑嘲谑,凡是女人会的事儿,他都会;凡是男人会的事儿,他都弄不好。他怎么能做刘弗陵的老师?
这事传到皇后卫子夫的耳中,也觉得荒唐,对太子戾说:李夫人有点失心疯,他给儿子请了个师傅,你都猜不出是谁,东方朔。你信吗?他能教王子什么,教他怎么耍,怎么逗吗?真是荒唐。
太子戾说:我去跟父王说。
太子戾来到刘彻身边,很认真、很郑重地说:父皇,有一件事,不知我该说不该说?
刘彻很慈爱,说:你是太子,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太子听了很振奋,说:不该让弗陵拜东方朔为老师。
刘彻哦了一声,细看太子。这是一张诚实、急切的脸,没什么机巧。刘彻有点兴致了,起身踱步。皇上踱步时,每一步都是策略,每一步都是计划,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他回过头来,目光炯炯,问太子:东方朔有什么不好?
太子戾说得很深刻:东方朔是一个好人,但也是一个小人。皇子是大汉的皇子,要拜师傅,就得学刚正,英明。弗陵很聪明,将来一定是大才,怎么能用一个小人教他?再说东方朔知道些什么?他好旁门邪道,能教弗陵的都是些怪诞的东西,弗陵跟他,岂不是要学成一个插科打诨、嘲谑笑闹的小人?
刘彻想了很久,踱步的脚步更慢了,他回头问:你母亲也这么想吗?
太子戾说:母亲也有担忧,也认为东方朔教弗陵不合适。母亲还说这事荒唐。
荒唐,荒唐……刘彻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有些心力交瘁,一时间心头涌起了好多事。看着眼前的太子,突然想起了江充的话,江充说,秦始皇能活下来就好了,那样刘邦根本就没有机会,只能做他的亭长,天下就是秦朝的万世基业了。他这会儿更是心生感慨,太子啊太子,刘屈氂那么聪明,你都跟刘屈氂学了些什么呢?
刘彻这天晚上早早就来到李夫人宫中。李夫人抱着刘彻的脖颈,身子斜在他怀里,跟他说笑话。她骨轻,抱着就不嫌太沉,刘彻也乐意向女人表明自己是很心疼女人的。
李夫人说:你越老,越喜欢小孩儿了。皇后老了,我也老了,不能再使你有激情了。你可以不来看我,我要想你,老远地看一看你的羊车就行了。
刘彻笑着说:我想来看你,就来看,羊车也不能命令我去哪儿。我要吴福扯着羊,不是上天命令我,我让上天听我的。
李夫人笑:我早知道这对你没用。
刘彻问:弗陵请老师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夫人喜滋滋地说:明天就拜师了。我怕东方朔又搞笑,今天就派宫人给他送去了几件长衣,让他选一套,好好穿穿。
刘彻笑说,好。又随意地问:这种主意可不是你能想出来的,是不是李广利让你这么做的?
李夫人忙掩饰:不是,不是,我哥哥可不敢插嘴宫里的事。弗陵太小,我也不愿意他做什么,有什么帝王之才。能开心,活得好好的就好。
刘彻笑了说:我还是相信这是李广利的主意,不错,是个好主意。
李夫人很开心,也有些失落,皇上不在意弗陵,这让她很失望。
这天晚上,李夫人偎在刘彻怀里睡着了,刘彻用他的左臂抱着女人,右手不时地捏着她的眉尖。他向外眺望,从巨大的窗上能看到夜空。夜空中有许多眨着眼的星星,只有一爿月亮,月亮是残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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