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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疾风知劲草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只是不知,卫青已经枯等了三日换来了疏楼色今日相告的“赦免”两字,若是再过了几年我又能看到什么?

  忍让、忍让,卫青可怜你一世功名,全赖于这忍让二字。

  你学的可真是好呵!

  “韩信忍胯下之辱而终以封王拜将,勾践卧薪尝胆而以三千越甲吞吴。生存之道:能忍耻者安,能忍辱者存。卫青,这个道理你懂,不是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不是吗?仁善退让——那可是你坚持一辈子的信念。”

  是在笑吧,我一个人自说自笑。

  ‘卫大人、太中大夫,你这位大夫比韩嫣做的可强多了,让陛下连他从不离身的第一影卫都派了出来隐身在这期门军里只为保护着你的周全。人都说韩大人深得圣宠,现在我才知道真正深得圣宠的人是谁。卫大人,唐侃有眼无珠、得罪了。’韩嫣吗?深得圣宠?

  没想过有一天,卫青也会在旁人眼中沦落到与韩嫣相同的处境。

  是啊,卫青他年仅十七尚是寸功未立就一朝得道做了太中大夫掌管了这一千人的期门军让陛下连他从不离身的影子侍卫都派了出来隐身在这期门军里只为保护着他的周全,若清白如水、无暇似镜,倒真成了旷古未有之奇谈。

  ‘如果你输了,你就不配再统领期门军。若是你连和我比试都不敢,那么你只能让我更加认定你卫青不过是一个只懂得在陛下面前献媚乞怜的男宠而已。’献媚乞怜的男宠!

  这人,说的还真是透彻。

  有多少流言蜚语传来传去,有多少暧昧心思窥探揣测,又岂是他一人之言、一人之感?

  “卫青,卫青……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看来也不过玩笑而已。”

  若还是娜木钟该多好。福临虽然气我怨我恼我,却除了他,没人敢对我有任何不敬。福临总是那样,舍不得放不下,明明该是十足果决的事情,他非要拖泥带水、欲断还留,不管我做过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他可以骂我,别人不可以,别人说一句我的坏话都不可以。

  多可笑啊,明明说过一刀两断,明明说过再无牵挂,明明说过任我自生自灭,却一次又一次他做了不该做的事,维护着不该维护的我,让我抽不出心,枉送了念……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倒是真的忘记了,我是卫青,堂堂男子,不该对别人产生了希翼。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扰。

  唐侃、乳母、皇帝乳母之子,好大威风呵。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似乎是有人看我一个人放火太过寂寞,想与我共同完成这完整的一句。

  身后的脚步声轻轻浅浅,来人似乎是不想被我发现,但可惜卫青却还是听见了。

  握着剑柄的手由松至紧,却还是紧了又松。

  夜风吹得不算小,将一些东西沾染吹送,空气中隐略传来的那人的气息,是我熟悉的。

  我没回头,如果他希望的是直到他走上前来站在卫青面前我才能发觉的话,我该是成全他的。

  只是没想到,还没看到人,反而是一件披风先落在了我的身上。

  转头,对上那人黑亮的眼。站起,面对那人挺拔的身。跪下,因为那人尊贵的体。

  “微臣拜见陛下。”

  刘彻,他来了。

  “起来吧,今天风凉,注意些身子。”

  “谢陛下,微臣紧记。”

  “卫青的手艺,朕可是好久没尝了,不介意让朕分享一二吧,朕可是老远就闻到了这香味,卫青烤的是什么?”

  “回陛下,是兔子。”

  他问了,所以我答了。

  “兔子?”

  以为卫青不会杀兔子吗?除了马,他似乎没什么是不敢动的。

  “朕记得卫青是不怎么喜欢射杀小动物的?”

  他还是问了。

  所以,我必须回答。

  射杀吗?

  “微臣没有用箭。微臣只是在这里闲坐,就看到这只兔子跑了过来,兴许是有其他的动物在追赶它,它跑得很急,没看到这边有树桩,一头撞了上去,微臣去看时,它已经死了。”

  守株待兔,原来这个词也不尽是完全的传说。如果,从此我也愿成为那个守株待兔之人的话。

  “卫青倒是好运气,兔肉好吃吗?”

  不知道,我还没尝上一口。

  他似乎很有兴趣一尝,吃遍人间美食的人,真的没吃过兔肉吗?

  “刚刚烤好,微臣先请陛下试尝。”

  将烤兔挪离火堆,我拿出了匕首割下了一块,香味漫溢,只是不知这尝起来会是如何?

  他接了过来。他礼教太好,从来不是狼吞虎咽之人,只是轻咬了一口,留在口中慢慢咀嚼着。

  过了一会,似乎咀嚼够了,他喉咙滑动了一下,将兔肉送进了腹中。

  “卫青少用了一样东西。”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晴朗,似乎要做一番评价。

  “请陛下明示。”

  少了一样,是什么?

  “盐巴,你没放盐巴。”

  没放盐巴,应该是吧。随机而遇的兔子,一时兴起的炙烤。哪里会想要准备的齐全?

  没有咸味的烤肉,不知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别尝了,那种味道不太好。”他阻止着我准备实施的行动。

  “春陀,去取些盐巴来。”他侧身,向别人下达着他的圣旨。

  “诺。”

  那人很听话,恭敬地应着,恭谨地退了。

  卫青没那么恭敬,还是违抗了圣旨,举高了手中的兔肉偷尝了一口。

  很腥又有些寡淡,真的不是太好的滋味。

  “你啊,”他发现了我的举动,却只是一声轻笑,带着些愉悦,“好吃吗?”

  不好吃。

  “吃不下,就吐了吧,不用跟我逞强。”

  逞强吗?其实不算是。他不知道卫青曾经生食过羊肉、生饮过羊血。那种味道,才是至死难忘。这算不得什么。

  我还是吞了下去。

  “这兔肉细品之下别有滋味,请陛下容臣再尝一口。”

  没等到他回答,我又吃了一口。

  除了腥,似乎还有些苦。可我觉得,这味道还不够苦。

  于是一口之后又一口……似乎是有些习惯了,也没再觉得有多难吃。

  “别吃了。”

  他就那么突然夺去了我手中的兔肉,那可是一条兔腿呵!这么扔了,你就不觉得浪费吗?

  刘彻,你干嘛紧盯着我看?卫青的模样你认识也有五年多了,还没看够吗?你为什么不再笑了,你笑起来很好看啊,除了冷硬竟显温和,会让人觉得温暖,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会杀了他。别难过了。”

  刘彻,是什么时候起?搂我入怀、轻声安慰,已成了你的一种习惯?忘记了吗?卫青他也是堂堂儿朗、七尺男子。

  如果我说我没有难过,我也没有自虐,你会相信吗?

  搂了如此之久,怕是我即使解释,你也不会相信吧!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刘彻,你不知道,如果用那些洋人的所谓的“时钟”来算,你抱着卫青已经有一分钟了!

  “表妹,别和我治气了,我累了……想你,很想你……我的娜木钟,原谅你的福临,好吗?”

  那时的福临,声音有疲惫有无奈有妥协却有着更多的温柔,足够融化娜木钟不够坚强的心,听他说着、任他抱着,就那么几句话,她原谅了她的福临对她第一次的背叛。

  可如今物事人非世事休,已没有了福临,我也不再是娜木钟。

  我是卫青,抱着我的人是那光耀史册的汉武帝刘彻。

  同为男子,一君一臣。

  这样的两个人,连拥抱都显现不出一丝温存,而显得过于扎眼怪异。

  “呃……!”

  有人轻呼。

  想来旁人看到这番景象也是不能适应,难免惊讶。

  终于,卫青被放开了。那人与我拉开了君子间的距离。听觉真是敏锐呵。

  “陛下,盐巴取来了。”

  那人收住了惊愕,低眉顺目,语气泰然。

  “春陀,将盐巴给朕。你回去休息吧,朕同卫青要在这待一会。”

  “是。”

  恭恭敬敬的声音,卑卑怯怯的人,波澜尽掩地回应,毫不犹疑地离去。

  很聪明的一个奴才。

  也许一切尽知,却选择一切默然,连疑惑都不过轻轻一语,皆不再起。

  也或许,这种场景,他在别处也看见过。

  “交给朕吧。”

  他说着话伸出手,在向我索要已在我手中举起多时的那只烤兔。

  “是。”

  我将剑柄交给了他,连同穿插在剑身之上的那只少了一条腿的烤兔。

  “文人的笔,武人的剑,这可是一些人看的比命更重的东西,难得,有你卫青拿着一把名剑做起烤肉的器具。”

  他一边在肉上撒着盐巴,一边不忘开口说着近似打趣的话。

  比命还重的东西吗?文人武人又如何?

  文人的笔,武人的剑。即非文又非武,卫青学武更多的是一种被迫,卫青知文更多的却需要掩藏。

  男子重誉,女子重节。只是这不男不女的卫青,重视的又该是什么?我还真的没想过。

  “找不到东西,一时就拿来用了。”

  我应该算是解释吧,本来不想开口,却还是说了。

  “是吗?原来卫青也有随性而为的时候?很生气吧,唐侃说的话是不怎么好听。”

  他又在笑了,和煦的笑。也许是因为火光、也许是因为他的笑,突然就觉得这天其实也没那么冷。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唐侃说的不过是些虚幻妄言之语,他的话还入不了微臣的心。”

  笑了笑,我应该是扯动了嘴角,对自己嘲弄着一笑。是什么时候起,卫青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也能让人揣测中其中的端倪。

  气动其心,亦蹶亦趋,为风为大,如鞴鼓炉。养之则为君子,暴之则为匹夫。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欤?

  明明该紧记于心的话,卫青他似乎又忘记了。

  那个人没注意到卫青的笑,他很专注地在火上翻转着兔肉,他的动作称不上娴熟,却也不显得有多笨拙,聪明天生的人,学什么都能很快掌握。

  望闻问切,那属于医家的学问。此刻用不着,只需要“望闻”二字即可,接下来就是“尝”了。

  很香的味道,尝起来也应该不错吧。

  果然,他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

  “滋味不错,没让朕丢脸,卫青尝尝看。”

  “谢陛下。”

  我恭敬地应着,接过了那人的赏赐,在那人的关注下,将兔肉送进了口中。

  “滋味如何?”

  “好。”

  咸味适中,本是不错的,可惜只是停留于表面还没能渗入肉中。

  “好吗?卫青来吧,这种事朕不是行家。”

  “是。”

  我重新接了过来,用匕首在兔肉上划出了几道口,又取出了些盐巴撒在那新割的刀口上。

  他不是行家,其实卫青也不是。不过,相比他而言,卫青的厨艺似乎强了些。

  “卫青可知,朕为何一直称呼你“卫青”而不直接称“你”吗?”

  没想过,也许是因为,卫青这两个字比较好叫吧。

  “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风助火燃,火势有些大了,我将兔肉与火的距离拉远了些。

  “因为,在朕看来,卫青是独一无二的“卫青”,不是一个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到的“你”字可以代替。”

  是吗?手不由地颤了一下,还好,我攥得还够紧,没让兔肉沦陷于火中。

  “陛下抬爱了,微臣受之有愧。”

  半晌没听到那人的再次开口,怕是在等着我的回应吧。于是,卫青如是说。

  “看来卫青又成了卫青了。如此说来,朕倒是要感激那个唐侃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激怒卫青的本事。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有幸可以听到卫青说出这样的话。”

  是吗?原来,他比我察觉到的,似乎来得还要早。

  “微臣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我该是这样答的,我也该是这样跪的。只是,某种属于温暖的东西冷却了。

  刘彻,你感激他吗?

  其实,你最该感激的人是你自己。

  很好!卫青的失态,很好笑吧?

  “卫青,生气了吗?”

  没想过,这个人会毫无章法地半蹲在我的面前,带着满脸的笑容探着脑袋盯着我看。

  “微臣不敢。”

  我应着,端跪依旧。他倒好,也不嫌脏,竟盘起腿坐在了地上。

  “陛下——!”

  他这副举动,即使不是那个直言敢谏的汲长孺,怕是别人见了也要谏言一二。

  “别和朕说什么于礼不和。”

  他抢先开口,倒是颇有些自知。

  算了,他觉得舒服,就坐着吧。我是卫青,是眼前的这位天子可以“据厕见之”的卫青,不是可以让他整衣束冠、遵行守礼的汲黯。

  “诺。”我道。

  “你也坐下吧。”

  “是。”

  这个人。

  卫青不同于某人,依旧维持的是卫青会有的坐姿。

  “卫青是个沉闷少言的家伙,他似乎有很多秘密不予人知,他高兴时不会笑,难过时也不哭,看起来温和有礼,其实更像是在带着面具,拒绝着他人的接近;卫青是个委曲求全的家伙,他总是奴才该死、微臣知罪说个不停,被夸赞了不会骄傲,被误解了不去辩驳,看起来似乎很伟大的一个人,其实只要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有多冷漠;卫青是个残忍凉薄的家伙,别人为他痛的要死他不知道,别人为他牵牵挂挂他也不知道,只懂得用命去偿还别人对他的好,却不懂得用心;卫青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不在乎是非黑白,只是一个人冷冷在看、暗中揣测着,以自己的想法解读别人……如此说来,卫青可没什么好,尽是缺点,我说的对吧,卫青?”

  很长的话,他自以为是的对卫青做着总结。

  也许,在你看来卫青很大度吧,对着别人的指责也能微笑接受。

  “陛下所言极是,微臣死罪。”

  我答着。本不该起来,否则又怎会再有此一跪?

  “虽然以我来看,卫青没什么优点可言。可是卫青这个人是刘彻认定的生死之交,是刘彻可以将性命交付于他的人。所以,刘彻似乎容忍不了别人对他的贬低侮辱。卫青,你说怎么办,我想杀了他,可是他的母亲却是我的乳母?”

  他很认真在对我说,他很认真在向我寻求意见。

  你想杀了他吗?那么卫青从疏楼色口中听到的“赦免”两个字算什么?

  刘彻,你都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我了,你又希望我怎么作答?

  好一张无辜真诚的面孔呵。

  “仅凭几句薄语妄言伤害不了微臣,微臣已经忘了,也请陛下忘记吧。”

  我说着。还真是大度能容的卫青呵。

  “你要宽恕他吗?”

  那人问的很认真。

  “请陛下饶恕唐侃,他只是一时无心之言。”

  “起来吧,朕答应你就是。”

  那人说的很大方。

  “谢陛下隆恩。”

  我想,我回答的也足够认真。

  卫青只能做个卫青,哪怕是明知道别人挖好的陷阱,也只能毫不犹疑地跳下去。

  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苏东坡这句话说的真好。

  “卫青要喝酒吗?喝酒吃肉,可是人间一大乐事。我今天可是带了壶美酒想与卫青分享。”那个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壶酒,高举着,脸上不忘挂着笑。

  “军中禁止饮酒,微臣是制令之人必当遵守,请陛下见谅。”

  “那我就自己喝了。”

  他倒是不客气,昂头痛饮,好不快哉。只是缺了些礼数,不该是一国之君该有的做为。

  “酒饮多了会伤身体,请陛下保重龙体。”

  话是说了,却不见得有人会听。

  整整一壶的酒,那个人一饮而尽,想来酒量也是非凡。

  “陛下吃些兔肉吧,大概已经入味了。”

  那人倒是不客气,接了过去,只是吃时却不见狂野,文雅地咬食着。原来他的礼数还没全丢。

  火势有些减弱,他似乎未有离去的意向,我拾起了几根干柴放入了火堆。

  噼里啪啦。

  听不到别人咀嚼的声音,只能听到干柴燃烧的声响。

  夜越发清凉,倒也越发寂静了。

  火光浓艳,将人的脸孔也映的分外通红。只是那幽深璀亮的双眸怎么也改变不了。

  “对不起,即使我是皇帝,有些事明明很想却也不能去做。”

  他在说,似乎很真诚地在对我说着抱歉。

  他怎么了,酒喝的太快,所以醉了吗?

  做皇帝,哪里有向人道歉的可能?

  “皇姐她说,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要杀人的皇帝是夏桀、商纣那些昏君才会做的事。姐姐说,如果我杀了唐侃,得罪的不仅会是我母后,也会给卫青带来更多闲言碎语、会给卫青树立更多敌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只能看到我对卫青如何如何?为什么他们看不到卫青为了我差点丢了命、卫青他是可以为了我连性命都可以丢的人?抱歉,卫青!皇姐她说的没错,我是个很幼稚的人,非要听到卫青对唐侃的亲口宽恕才能心安,明知道那对你是种为难……!”

  他说的很认真,微笑没了,目光冷凝,却语音轻和,带着歉意。

  明明是一个骄傲至级、飞扬跋扈的人物,何必让自己蒙上这并不适合的温和愧疚?只怕是自己不习惯,别人看着也不舒服。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的《离骚》我还知道一些,大概有几句是如是说的,没想到,本来明志的句也可以让我拿来当做安慰别人的话,看他抬起头,眼看着我带着疑惑,“陛下,卫青说过的话虽然还做不到九死无悔,但卫青所说的确是真心,唐侃若是因为对臣几句无心之语妄丢了性命,怕是微臣也要自责,请陛下明鉴。”

  我想我说的足够认真。所以看他化解了眉间的悒郁,重又舒展了双眉。

  “如此说来,卫青也不怪我将你安置在这上林苑喽?”

  安置吗?不觉得用囚禁更贴切些吗?

  “陛下对微臣的抬爱之举,微臣感激尚属不尽,岂敢有怪罪之理?”

  “你说的不怪罪,我可信了。即使心里在抱怨着也没用了。反正,卫青说的话我已信了。走吧,卫青,我们去喝酒。”

  这个人,嘻笑怒骂还真是容易。

  伸出的手掌,这么拉着别人的手臂不会觉得突兀吗?

  “陛下,军中禁止饮酒。”

  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手掌,却似乎没什么成效。他的手劲不大,想要明目张胆地摆脱也不是不可能。可我也没忘了,我是卫青。

  “军令很大是吗?”

  他转了身,直直望我,神情很是认真。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

  “那朕的圣命算什么,与你的军令哪个更大?”

  “圣命如天,当然是陛下圣命最大。”

  踟躇着,最终开口的却是卫青会说的话。

  “原来朕的圣命最大,那么,卫青可以陪朕饮酒了吗?”

  “是,微臣遵旨。”

  君君臣臣,只怕会是一世的孽缘吧。

  只是又能如何?

  “走吧。”

  “诺。”

  一应一和,一前一后,亦步亦趋,渐行渐远,只是不知这纠缠着的手何时才能分开。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卫青,悟了那么久,只怕也只是你的空谈而已吧。

  “卫青,你可真是有能耐呵,才不过几日就驱逐了朕一百多名的宫中侍卫。”

  他是在抱怨吗?

  “微臣罪该万死。”

  我说,没有跪。那人的手没有放开,似乎拉着我更紧了些。

  “我不会让你轻松的,明日朕再给你调来一百七十四人补充你的千人之数,既然朕调给你的那四十名影卫身份已经暴露了,就让他们留在你身边帮着你处置一些不听话的侍卫吧。”

  “诺。”

  “记住了,朕交给卫青的期门军,是有着整整一千人的期门军,卫青可以选择优胜劣汰,朕也可以重新挑选人选替你填补人数不足。”

  “微臣明白。”

  “卫青,”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所以停住了脚步。

  “微臣在。”

  既然你停下了,想认真对卫青说些话,你不觉得松开握着卫青手臂的你的右手也该是必然了吗?

  “你留下的那八百多人里,有几人日后可以领兵征战,为朕迎击匈奴?”

  领兵征战吗?那应该不是一般的兵士所能做到的吧!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句话你也该听过吧。

  “微臣目光短浅,尚无所察,有负圣恩。”

  “和朕说这些虚词很有趣吧?走吧,朕不问了。卫青看着办就好。”

  “诺。”

  重新的迈步。

  在卫青一声“诺”后,换来了难得的一阵沉默。

  他不问了吗?

  刘彻,你想过没有,其实你交给卫青的权利太重,也许,你本不该给。

  他们是期门军,以后会是你最贴身的那群侍卫随从,他们的去留却源于卫青的选择。

  若是真的再从他们之间挑选出一些人做你日后杀敌退寇、拥兵自重的一方将领,你知道,卫青将来的势力会有多大吗?

  一步一步,他走的很是安然。

  并肩而立,他也不觉突兀。

  我的左手,他的右手。

  从手腕到手掌再到十指纠缠,那人的动作还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不会觉得奇怪吗?两个男人,十指相扣,这样并肩而行着,怕是旁人看到了又少不得一番流言再起。

  我一直在想,想那个人何时会放开,一直想。也许是想的太过专注,所以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开口,自己还可以拒绝。也或许一直沉默着只是想寻求,寻求一个答案,看这个人能这样拉着卫青有多久,需要多久他会放开。

  却没想到,虽得到了答案,却发现最终先撒手的那个人会是卫青。

  其实也没什么,卫青虽然发呆了许久,但双脚还在走、双眼还在看。他在向承光宫的方向逐渐走着,当然,他也看到了承光宫外迎风而立的那抹身影。

  卫子夫。

  “卫青?”

  你觉得很奇怪吗?是因为卫青的撒手吗?

  “陛下,明日就是霍去病的生辰,微臣想告假一天,恳请陛下恩准。”

  作揖行礼、词卑意切,卫青用着最好的方式给了他答复。

  “不准。”

  不准。

  很简洁强硬的答案。

  很好! “微臣明白了,谢陛下。”

  “卫青生气了吗?抬起头看着朕。”

  “是。”

  我做着卫青会有的回应、卫青会有的举动,我抬起头看向他。

  很熟悉的容颜,很璀璨的眼,却是那个人不多有的深沉缄默。

  为什么不说话?刘彻,你想让我看你什么?或者我该问,你还要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卫青多久才算完?

  “三年,朕只有三年是吗?”

  他的问题,是在问着卫青,却不是卫青所能回答的。

  “三年就三年吧,朕不能困着卫青一辈子……走吧,再不走等着卫青的那些人也该着急了。”

  说完,他不再看卫青。转身、迈步,他走的从容淡定。

  卫青没有唤,卫青只是沉默着跟着那人的步伐再次迈步。

  那些人,应该是不止有卫子夫吧。

  “陛下,青儿,你们回来了。”

  越发接近,很快走至了宫门前,也应证了卫青的眼力依然很好。那个人是卫子夫没错。

  “微臣拜见娘娘。”

  我行着礼,向那人问安。

  “好了,青儿,别多礼了,快进去吧,大家都等着呢。”

  卫子夫温柔笑着,柔声说着。

  “是。”

  等着卫青的人,卫子夫用了“大家”这个词的人,其实不用猜,我也该知道是谁。

  “陛下,外面风大,小心身体。”

  卫子夫对着我身后的人盈盈笑着,体贴地关怀。

  “陛下,娘娘,微臣先进去了。”

  也许,别人郎情妾意的地方实在不该有卫青掺和。

  “你去吧。”

  “是。”

  得到了答案,卫青迈开了步。

  跨过了门槛,踏入了宫门,我看到了所谓的“大家”。

  “小五回来了,这下好,我们大家可以不必再饿着肚子了。”

  这是卫少儿,灿笑依然,看到了卫青,翩然向前。

  “二叔。”

  这是林巧儿,娴静端淑,目视着卫青浅浅笑着。

  “小五,冷吗?”

  这是卫君孺,亲切和煦。因为已怀有身孕,所以她慢慢踱着步,走到了卫青身前,伸出手覆上卫青的手,因为卫青的双手冰凉而轻皱了下眉头。

  “二哥,你回来了。”

  还有卫步广,他跑的最快,他喊的声音最大,却只是静站在卫君孺身后,眼望着卫青。

  “二姐、大嫂、大姐、步广、姐夫,你们都来了。”

  卫青一一打着招呼,当然也包括那一直静站远观向卫青点头示好的公孙贺。

  “那当然,我们也要知道我们的小五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啊!”

  卫少儿的话,仍是明朗爽快着,却最是一语中地。

  “二姐,去病呢?”

  有卫少儿的地方一定会有霍去病的,那小家伙不会没来吧?

  “他啊,玩的太累了,在内殿睡着呢。”

  很简单的解释,卫青似乎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

  “你们来多久了?”

  “未时到的,等你半天了。去病吵着要去找你,只是这上林苑太大,找了你半天也没找到,不过去病玩的很高兴。”

  卫少儿的话,语气轻松。却似乎,卫青又让他们担心了。

  “步广,去你二哥房里拿件厚些的衣服过来给他。”

  想要用双手给卫青传递温暖的可能性不大,卫君孺开始选择别的方式。

  “好,二哥,你的房间在哪?”

  我的房间,离这里可不近。

  “不用了,我不冷。只是有些饿了,用些饭就会暖和了。”

  我笑着,对着我的家人温和地笑着。

  “传令下去,上膳吧。”

  卫子夫的声音,在卫青的身后响起。

  “诺。”

  有人应着,接着退去。

  “拜见陛下、娘娘。”

  因为那两人的进来,众人止住了闲谈,统一了行动,恭敬行礼。

  “都坐吧。”

  那人的声音冷寂威严依旧,却也简短。

  “是。”

  众人遵着这句话依次坐下,却很有默契的一同沉默。

  “青儿,在这里还习惯吗?”

  卫子夫的询问,是对卫青的。

  “还好。”

  她也是我的家人,我的三姐。

  “似乎比前些日子看着又清减了些,青儿,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是,微臣记下了。娘娘,公主没同着一起来吗?”

  她是我的三姐,却早已不再是你和我的称呼可以代替了。

  “没有,太后她不放心姜儿出宫,怕她冻着了,将她留在宫里由乳母照顾着。”

  她眉眼轻柔、浅笑依然。明明是产后不久该是心宽体胖的人,她却怎么将自己弄得如此消瘦单薄?

  “娘娘也要保重好身体。”

  卫青的话,透着关怀、带着真切。

  “我记下了,我会的。”

  转了头,她不再看我,温柔的目光,转向坐在她身侧的那人。

  “陛下,青儿眼看着就到十八了,还望陛下能给他些时日让他处理些自己的事,那姚家的女儿只怕也等着急了。”

  “是啊,”卫子夫的话音刚落,没想到,卫少儿就接着开口了。“小五,你这样不上心,也不怕你未来的娘子许给了别家,让你后悔莫及。”

  “成亲的事过些日子不迟,先下了聘,定了亲事,也好让我们两家人都安下了心。”

  卫君孺的话,随之而来。

  一字一句,透着对卫青的关怀,当然也隐含着对那人的恳求。

  什么时候起,我的三个姐姐们,有了如此的默契一致?

  没听到那个人的开口,也许卫青该做答了。

  “姐姐们不用挂心了,大哥他才刚去没多久,我的婚事以后再说吧。”

  卫青的话,淡然依旧,陈述的却是他不想再碰的伤口。

  “青儿——!”

  卫子夫的眼睛带着讶异,声音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姐姐们放心,三年之后,卫青一定给你们娶来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做你们的弟媳。”

  “国色天香,小五,这话我可是记下了,你可不能食言。”

  卫青的一句,卫少儿最先接下。

  “国色天香?二哥,那是什么?是不是很美的女人啊?”

  卫步广的疑问随之而来。

  “不管是怎样的女子,小五,你自己中意就好。”

  卫君孺的话,轻轻出口,却最是深远。

  “我知道了。”

  我答着,却不知道是在对谁的答复。

  “好了,既然大家都饿了,先用膳吧。”

  沉默了许久之后的那人的开口,对着这番对话做着最有效的结束。

  “是。”

  于是,众人只能虔敬地向着那尊贵的天子做着必然会有的回复。

  一时间似乎有什么沉静了,却又有什么似乎要被掀起了。

  卫青不知道,他也没办法阻止或者带动。

  他只能安安静静,做着他该做的卫青。

  因为,他答应过一个人,他给那个人三年,让那个人能够将卫青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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