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一群人,如果是一个个的数过来,大概要从天亮数到天黑也不一定数的清楚。
其实不用去数,已经有人说过了,这有一千人。金口玉言、皇室威仪,他说的应该没错。
但我还是听到了,人的名字一个个被叫着,然后叫到名字的人是干脆的一个“到”字做着回应、然后一番小跑着奔向自己该站的位置。
还是有人为我做了证明:一千人的名字全部提起、队列整型完毕之后,却也没有用到天黑。
“大人,已经点名完毕,请卫大人指示。”
指示吗?也好。
只是,要用多大的声音,才能让这千百人都听的见,只怕是卫青拼了命扯开喉咙喊也未必人人都能听得见。
所有人都在看。
看他们年轻的皇帝陛下派来的这太大中大夫大人何其年轻稚嫩,比不了韩嫣的绝美非凡,也没有东方朔的聪明通透,他是怎么做到那秩比千石,位列四品的太中大夫?
我也在看。
看高台下这黑压压的人群里有几个人在认真等着听我开口发言,看那些兴奋非常的眼睛里想要窥探的究竟会是什么?
“今天就到这吧,吩咐大家去用饭,明日辰时三刻在此集合。”
其实,卫青可以不需要很大的声音,他只要用平时的语气对站在他身边的副将吩咐一声就好。
“卫大人?”
那人在喊,看来他似乎还有疑虑。
“苏大人,大伙已经站了不少时辰,也该是饿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苏建,苏建。几次微行认识了他。知道他以后会随着卫青沙场征战,两人交情也算不错。我却没想过在今日他就成了卫青的副手。
“苏大人也该累了,早些用了饭,好好休息吧。”
这个人还真有毅力,整整念完了一千人的名字,怎么说也该是口干舌燥了,他却风波不显。
转身,迈步。
别人站着,所以我也不怎么好意思让自己一直坐着,所以我也就陪着这些人站着,站了那么久,我也该歇歇了。
“你们看,卫大人他怎么走了?”
“是啊,不是要带着我们练兵吗?才刚点完名字,他怎么就走了?”
“练兵,你们还真相信,我看这个卫大人分明就是在耍着我们玩的。”
“不能吧,好歹我们也是陛下亲自挑选出来的,那天陛下不是也说对我们寄予厚望吗?”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在陛下眼中,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哪里比的上这个卫大人和那位韩大人。”
“不会吧,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兴许,不过是比我们生的好命一些,有一个深受陛下宠爱的好姐姐。”
“是啊,若不是那位卫夫人为陛下生了第一位公主,这小子凭什么升的那么快?”
“你们小声点,被卫大人听到了不好。”
“你怕什么?那么多人都在说,他听得过来吗?再说了,他听到了又能怎么样?那小子看起来没有几两肉,还不够本大爷两下收拾的。”
……
很多人在说。有的低声细语,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听的清楚,有些却很是模糊。
其实,没必要很认真去听,那么多人,即使有些人不曾开口,但大致的想法也与这些侃侃而谈的人差不了多少。
建元三年九月二十二,十七岁的卫青。外表还稍带着稚嫩孱弱,看起来弱不禁风,又哪里有什么威严可畏、气势逼人?
刘彻,你真的以为卫青可以管的了你的这些期门军吗?
……
今天的天气可不怎么好,似乎有些闷热。乌云压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一千多的人若是一起在此淋雨倒也快哉。
只是,这雨似下非下着,这天一直阴郁着,让人不由地看着天,一直揣测着。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只是不知,在一些人的眼中卫青算不算得上这蔽日的浮云?
“大人,已经点名完毕,请卫大人指示。”
这个苏建倒真是懂得持之以恒。
点完名了吗?
估计此时应该还不过未时,他点名的速度似乎又快了些。
“好了?让大伙散了吧,明日辰时三刻在此集合。”
说完了卫青要说的话,我也该走了,估计今天这雨是淋不上了。
“大人,明日恐怕有雨……。”
是吗?原来这人也懂得观测天象、预言风雨。
“明日辰时三刻全体在此集合,苏大人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卫青这样日日站着,是真的有些累了。
跨步走着。我还能听的清身后有人高声说着我吩咐的话:“全体都有,明日辰时三刻在此集合。现在,解散。”
当然,我也能听到人群中已不算私语的附耳低言:“已经五天了,这个卫大人一句话也没跟我们大家说过,倒是难为了苏大人点名辛苦,我看这个卫大人也就是来混日子的。”
“说的就是啊,我们可是要在这里待上三年,你说这三年,这个卫青是不是真的就打算这样过去啊?”
“你傻啊,这样过有什么不好?这里吃的、住的哪样不好?还有俸禄领着,每天只要这样站着几个时辰,一切就高枕无忧了,这种好事,可不是人人都能碰着的。”
“可是……!”
可是什么,卫青是真的听不见了。
脚步未见迟缓,我离那些人也是越来越远,只怕人群此时也散的差不多了。
五日吗?
原来我已在这上林苑里待着有五天了。
可是吗?
一切高枕无忧有什么不好?你可知道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将卫青留在这上林苑里看似委以重任的真正原因何在?
三年吗?
还真是个想起来不算太短的年月,若是告诉你们,这三年卫青真的打算这样悠闲来过,你们又当如何?
可是——可是?
原来,还有些人懂得说“可是”二字……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
只怕此时,这站在雨中的众人没几个体会得了这久旱逢甘霖的喜悦之情吧。
秋雨也是纷纷、润物无声,却因为时节不宜远比不了那春雨之贵。
其实,卫青还是喜欢雨的,他很想享受那种“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的感觉,也不在乎什么“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
其实能看到雨,就好。
细雨纷纷,不大也称不上小不大,没让人太过于模糊了视线,还看得清每一张脸。
“武可发。”
“到。”
“辜奇。”
“到。”
“吴明夏。”
“到。”
最后的一个名字,也被苏建叫到了,今天算是点名完毕了。
“大人,今日点名完毕,请卫大人指示。”
这个人放好了竹简,离开了雨遮,走到了我的面前,说着每日必有的重复。
“苏大人辛苦了。”
连续点了六日的名,他还真是辛苦的紧。
看他抬起头,眼带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卫青说了一句比平日不一样的话,值得你那么讶异吗?
“这是卑职的职责所在,称不上辛苦。”
这句话说的好,明明很是有礼恭敬,我怎么就是听到了他话中对我的浅浅不满?
“苏大人,劳烦你查一下,看看今日有多少人未到?”
我问着。我等着他整理出个人数报给我听。
“回大人,卑职已经合计过了,今日共有七十三人未到。”
这个苏建,倒也不错。
“苏大人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这个自然。”
“那就劳烦苏大人列出个名单交给卫青。”
“是。”
该说的话卫青似乎都已说完,也许他该说散队离开了。
“卫大人,要吩咐众人解散吗?”
这个苏建,卫青不过才沉默一会,他就知道如何以对。他对卫青似乎真的不报什么希望了。
“不,麻烦苏大人,喊几个人出来。”
卫青不想喊破了喉咙,失了风雅。所以,他请别人来替他喊。
“是。”
“陈可宁、汪直、瞿或。就是这三个人,有劳苏大人了。”
“是。”
这个苏建,与卫青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该问的他也知道不去多问。
有这样一个副手,卫青这三年里应该活的更能轻松些。
“陈可宁、汪直、瞿或,叫到名字的三个人出来拜见卫大人。”
有个不错的嗓子,真是好,办一些事时也相对轻松许多。
点到名字的那三个人,果然很快就走出了队列。
“拜见卫大人。”
这三个人声音整齐划一,倒是有些默契。
“你是陈可宁是吗?”
“小的正是。”
“你是汪直?”
“小的是。”
“那么你就是瞿或了?”
“是。”
“看来本大人的记性还不错,没将你们记得混淆了。”自夸自褒,难得卫青还有如此作风。
“大人博闻强记、出众非凡,我等实在佩服之至。”
伶牙俐齿,这个汪直倒是有副不错的口舌。
“本大人博闻强记,自然非凡。”我赞同着他的话,却也没忘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既然本大人没记错你是汪直,那么本大人好奇地问你一句,唐侃、郭孝、区求,这三人又是谁?你一个汪直怎么就有四个名字呢?”
那人的惊慌是必然的,讶异也是必然的。卫青用了五日的时间,方记下这一千人的名字与相貌,他的辛苦若是没有些收获,该是多不划算!
“大人,小的——!”
看那人满是惊慌,扑通一跪。倒也算是个诚实之人。
“你很有义气,不错。”
卫青简单的一句话,他应该是当做称赞来听了。脸上的惊慌退了,要说的话也没再继续。
“陈可宁,宁何,孙茂,这两个名字是你帮忙应该答的吧!”
“小人知错,请大人恕罪。”
很好,卫青的一句话,又跪下了一个。
“瞿或——!”
“小的有错,请大人恕罪,小的以后不敢再犯。”
这个瞿或,更显通透。
“是吗?你替几个人应了到,说来给本大人听听。”
“三,三个。”
是吗?三个?
“柳蒙山、韩青和、郅誉、路统、严嚣、袁诚,本大人很好奇,这六个人里你忘记算到的人是哪三个?”
“小的知罪,小的真的知罪,请卫大人宽恕……”
这人的这次的磕头认罪,想来算是真心的吧。
“你们有什么错?本大人说过,你们三个是义气的人。”
“是,大人说的极是,卫大人明察秋毫、慧眼独具,小的们以后必为卫大人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明察秋毫、慧眼独具,马首是瞻、肝脑涂地?看来,这个汪直学问也是不错。
“可惜的是,本大人的期门军里留不下你们三位这种“义气”之人。”
“大人?”
是啊,你们三个该是惊讶的。
“苏大人,将那未到的八十四人还有眼前的这三人,列出名单后张贴出去,这八十七人限令今日戌时之前全部逐出上林苑,再不是我期门军之人。”
卫青呵,卫青。倒也算是有些为将模样了。
“是,卑职领命。”
这个苏建,答应的还真是快。这雨,不知明日是否会停。
“今日就散了吧,明日辰时三刻,在此集合,苏大人不会忘了卫青要说的这句话吧?”
我问。
“卑职明白,卫大人走好。”
卫大人走好——既然别人已经说了,卫青想来也是该离开了。
这个苏建,我是该找个人替他喊上几天了。这样下去,只怕这副嗓子,离毁不远了。
“大人?”
我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叫着卫青。
停了步,转了身,我看向了那个唤我的人。
“苏大人,还有事吗?”
看来,应该是有事吧。
看那人匆匆地向我走来,他似乎是有话要说。不然,怎么会刻意着拉开卫青与众人的距离,到此时才想来说。
“卫大人,”
他的声音很低,怕是除了卫青和他自己,其他人是无从窥探了。
“苏大人有事请说。”
“卫大人,您刚刚提到的那十一人里,有几个人还请大人再斟酌一下。”
斟酌吗?卫青为什么要斟酌?
“苏大人不妨直言。”
说的那么隐晦,你以为卫青是神、可以通晓一切吗?
“唐侃、郭孝、韩青和、郅誉、路统、严嚣、袁诚,这几个人家世渊源颇深,只怕大人不易草率处置。”
是吗?
家世渊源颇深?
“卫青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掌管期门军,若是做不到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只怕有负了陛下圣恩。至于苏大人提到的这几个人,还是辛苦苏大人,别让卫青成了无信无威之人。”
杀一儆百、肃立军威,这倒是个好机会。
苏建,多谢你的提醒了。
不过,也要辛苦你了。
卫青他可是和柔温雅之人,雷厉风行这种事还是旁人帮着做就好。
吃的好、住的好。
也许,有些人说的没错。
住的好,卫青自己是身有体会。至于这吃的好,如果只是针对卫青而言,已是上乘。至于其他人,眼前的这种吃食应该也是上佳了吧。
第一次,卫青走进这间可以容纳千人同膳的大屋里。看着别人由原先的嘻闹喧哗、笑语欢歌到看到卫青进来后的沉默拘谨、鸦雀无声,才发现卫青这人对别人而言还是有一些威信的。
看着别人默默吃饭如坐针毡,看着别人眉来眼去做着旁人一看就懂的交流。卫青没打算开口,也没打算为他们解答疑惑,消除拘谨。其实,不是卫青故作清高,而是卫青,他也没想好该用怎样的方式对待这群他要相处三年的人。
“卫大人,您怎么来了?您的饭菜下官已经派人送去您房里了。您这是?”
我没打算做什么,真的。如果让任何一个人连续吃上五天的荤腥不沾半点素淡,估计谁也受不了。我只是来此换换口味。
“有劳卜大人,卫青今天想在这里用饭。还有吃的吗?”
我一边问着一边找了一个无人落座的位置坐下,单独的一个几案,怕是为那位还未现身的苏大人准备的吧。
“有,下官为苏大人还留了些吃食……大人,下官这就命人将您的吃食送过来。”
我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应允。只是还要吃那些所谓的“饕餮”之食,卫青怕是已无福消受。
“烦劳卜大人将苏大人的那份饭食端上来,卫青今天想分享一下苏大人的美食,至于我的那一份,苏大人这几日辛苦非常,就留给苏大人吧。”
我说着,其实只是陈述,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卜大人会因为卫青的这句话而覆上满脸的慌张之色。
“卫大人,是不是下官为您准备的吃食您不满意?大人有什么要求请明示下官,下官这就命人重做……!”
人有九等,以贱侍贵。在一些人眼里卫青是贱,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卫青却是贵了。
“卜大人,将苏大人那份饭食端上来吧,我没别的要求。”
也许有时候,解释这种事情是无效的,还不如以势压人、用命令来解决事情会快一些。
果然——“是。”
很好。
看着那人行过礼转身匆匆而去,须臾之间,又领着人端着饭菜匆匆而来。
有荤有素,这才称得上真正的饭食。
“卜大人去忙吧,对了,别忘了,让人到我房里端来那份饭食给苏大人留着。”
“是,下官这就命人去办。”
弯身行礼,恭谨而退。这个人,他也曾是未央宫里的尚食丞,如今被皇帝陛下亲自委派主管这上林苑里的所有膳食饼饵,他也算有个是个不小的官职。实在没必要对卫青如此谦卑拘谨、惹人揣度。
两荤三素,这个苏建,好歹也算是卫青卫大人的副将了,饭食与其他人却没什么不同。
同甘共苦、礼贤下士,他做的不错。
不理会其他人是否因为卫青的前来而食难下咽,卫青拿起了竹筷开始大块朵颐。
转世投胎,已经做了十七年的卫青,原来不仅是身份会变、容貌会变、心会变、连习惯都会变。喜素厌荤,活该了卫青这一世的奴臣之身。
“卫大人,您的吃食已经端回来了,您——”
“先放着吧,等苏大人来了,再呈上来。”
“下官知道了,下官告退。”
“辛苦卜大人。”
“能为卫大人效些犬马之劳是下官的荣幸,何来辛苦二字?卫大人抬举下官了……”
官场上的话,原来有很多人比卫青说的更好。
卫青没再搭话,估计我要是再回应下去,这话说完就要到天黑了。卫青现在只想吃饭,没想与人打着官腔、套着虚词。
“下官告退,卫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再传令下官。”
他终于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他终于决定要还卫青清净了。很好,卫青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杜绝了那人再次开口的可能。
我以为我可以清静很久,直到这顿饭我享用完毕,没想到又有人来了。
“卫大人?”
“苏大人。”
他怕是辛苦了好久了吧。
“卫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卫青想好好地吃一顿饭值得你们如此惊讶吗?
“苏大人辛苦了,快请坐吧。”这人怕是将闲杂人等驱逐完毕才赶来用饭的吧。
那个卜补还真是懂得随机应变,已经开始有人架来了几案,摆在了我的对面。后边,有人开始将饭菜一一呈上。
“卫大人,这是?”
你也觉得奇怪吧?其实卫青第一次见这种饭食时也是震惊非常。淳熬、淳母、炮牂、擣珍——这做菜的人若不是考虑到卫青一个人吃食有限,只怕这八珍之味就要齐全了。
“苏大人这几日辛苦,卫青没什么好犒劳苏大人的,就用这顿饭菜作为卫青的一点心意吧。”
这话说的可真是冠冕堂皇,果然换来那人的一脸感激动容之色。
“卫大人,卑职——”
不用猜,我大概也知道卫青将听会到的是一些类似于卑职无胜感激、受之有愧之类的话。这种话卫青也会说,实在不想听别人一再地重复。
“苏大人快用吧,其实卫青的话说的有些虚词。是因为我占了苏大人的吃食心中有愧才以此交换的。苏大人如果不吃,卫青就成了蛮横无礼之人了。”
也许是因为听某些人的话听的太多,所以有些话卫青也可以侃侃而出。
“卫大人的心思,卑职明白,卑职愧领了。”
别说什么愧,只要你领了就好。
卫大人的心思,卑职明白?其实,卫大人的心思,你哪里明白?他没你想象中的光辉灿烂,他只是将自己不想吃的东西找了个借口转嫁给别人。
终于,卫青吃完了他想吃的食物,美美饱餐了一顿。
比别人来的晚,却比别人吃完的早。不是卫青吃饭太快,只怕这些人看着卫青丢了食欲吧。
好了,卫青没必要为难别人,所以他决定离开了。
“苏大人慢用,我先走了。”
“是,卑职恭送卫大人。”
他站起了身,行起了礼。
他似乎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卫青若是与他你来我往一番唇舌,只怕这些所谓的珍馐佳肴也会因为放了太久,而尽失了美味。
其实,卫青偶尔也懂宽容厚道。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卫青决定迈步离开。
“卫大人要走了吗?”
这个人还真是耳聪目明,深懂得见微知着。
“是,今日辛苦卜大人了。”
“下官做的都是份内的事,下官命人从苑内刚摘了些快果,过会就送去给卫大人品尝。”
吃行无忧、衣寝无虑,果然这是一份旁人享用不到的美差。怕是卫青也会因为这番周全想要在这上林苑中待上一世不肯再离了吧。
“卜大人,卫青只要一个要求,可以说吗?”
“卫大人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卫青没别的要求,只有一点:凡是卫青能吃到的希望期门军中的所有人都能吃到。或者换句话来说,卫青没什么特别,兄弟们能吃的饭菜他也能吃,他也该吃。所以,就有劳卜大人了,从明天开始,卫青就在这里用饭了,麻烦你给卫青准备和大家一样的吃食就行。可以吗?”
“可、可以。下官明白了,下官记下了。可是——!”
你明白了就好,还哪里来的可是二字?
“卜大人如此豁达,卫青多谢了。”
“下官不敢。可是——!”
他的可是还真是多呵。我确定,我没兴致再聆听下去。所以卫青选择了不理人言、径自迈步。
礼贤下士、甘苦与共,这个卫青也会。
几句虚词卫青也可以说的冠冕堂皇、让人铭感五内。
虽然,卫青仍然学不了声如裂帛、让人如雷贯耳,只怕听到卫青说话的那几个人也能让卫青的那几句话传扬四海吧。
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
踏出屋门,我才发现原来雨已经停了,原本我还以为这雨会下很久。
“卫青——!”
我的双脚才踏出门槛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雨后美景,没想到就有人迫不及待前来迎接卫青了。
粗略看来人数应该不少,大致有六七十人。
“各位是来同卫青辞别的吗?”
我问,谦和有礼,泰然相问。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你的一句话,我们就要离开上林苑?”
对着我说话的这个人,他叫郭孝,他的语气似乎很是不善。
“本官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太中大夫,奉了陛下圣旨前来全权处理期门军务,各位应该还记得吧?”
“太中大夫,我家祖父以前还做过御史大夫呢。小小的一个太中大夫,让你有什么好了不得的?”
“是啊,想当年,我家先祖追随高祖皇帝征讨天下、封侯拜将,小小的一个太中大夫怕是给他老人家提鞋都要排着队等。大伙说我这话说的有理吗?”
“当然,青和的这句话可是十分在理……!”
有人在笑、有人在应,附和着别人的那番说词。
韩青和,他倒是有个不错的姓氏。
也许吧,封侯拜将,小小的一个太中大夫卫青怎么比得了?
“卫青——!”
终于,有人觉得热闹够了,想到了还有话要说,走上前了一步,唤起卫青的名姓。
“卫大人,我们这些人来此不是为了为难卫大人,我们只是希望卫大人能卖给我们一个面子,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卫大人怎么说,我们就跟着怎么做。”
这个郅誉,他的一番话说的倒是十足的客气,只是卫青还没来得及回语,就有人抢先开口了。
“郅誉,你说这些干吗?也不怕丢了你爹的面子。”
“唐侃,我……”
“不用将他当成神仙,他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中大夫,能把咱们怎么着了?”
是啊,小小的一个卫青又能将你们如何呢?
那个郅誉似乎已经想通,没有反驳,也不再言语,只是朝后退了退,再次隐没于人群之中。不过,换成了那位唐侃趾气高昂、走上前来。
“卫青,告诉你,收了你的告示,我们大家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否则,我们这群人不好过,你也不见得能好过到哪里去。”
他这算是威胁呢还算是在陈述事实?虽然以现实来看后者居多但看他的神色怕是前者的可能会大一些。
“我想请问一下,阁下是哪位?”
我问着那人,谦和依旧。
“我是哪位?你不是号称能认清楚我们一千人吗?怎么,你不认识我吗?”
“还请指教。”
对上那人的一脸得意,卫青温和依旧。
“原来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姓唐名侃、字随乐,你可要记住了。”
“唐侃是谁?”
卫青继续问道。
“唐侃是我,不是刚刚告诉你了吗?”
“你又是谁?”
“我?卫青,我可没兴致跟你逗乐子。你说吧,你要怎么安置我们这帮弟兄?”
“卫青不是想跟你逗乐子,我只是想知道除了唐侃这个名字外,你又是谁,有什么身份?”
卫青,他想知道你凭什么如此嚣张?
“除了唐侃这个名字外我又是谁?你这句话问的可真是有趣,好,我就好心点再告诉你些,免得你记不住。不要以为只有你和陛下渊源匪浅,论起来我唐侃不比你卫青差。陛下和我虽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陛下与我可是喝着一个女人的奶水长大的,那个女人你知道是谁吗?”
他在问我,我似乎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显然,他也没想过让我回答。
“那个女人就是我的亲娘,当今陛下的乳母。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好了,弟兄们,卫大人似乎听明白了。弟兄们也别在这站着了,我们赶快进去吃饭吧。走——”
“走喽……!”
一人说着,众人和着,好不热闹。
只是,卫青他听明白了又如何?
“这顿饭大家可以用,只是各位别忘记了务必在今日戌时之前离开上林苑。”
我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很奇怪还是盖过了那片热闹,带来了一片冷寂。
“卫青,你这话什么意思?”
终于,有人开口了。那个唐侃。
“国有国法、军有军令。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希望各位明白。”
一字一句,卫青继续保持着他的谦和温雅。
“这么说,你是执意不给我们弟兄面子了?”
唐侃,你若真的要如此这般认为也成。
“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卫青,不是我们威胁你,我们这么多弟兄在这,若是动起手来,你可没什么好看的。”
这句话听起来更符合“威胁”这两个字吧。
“卫青的提醒希望各位务必记得。”
威胁吗?卫青似乎不怎么害怕。
不过,与这些人过多纠缠却是无趣。也许,卫青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卫青,你站住。想跑吗?今天你若是不给我们兄弟一个满意的说法,这路你是走不成了。”
是吗?好大的威胁。
我似乎听到了有人拔剑的声音。
转身回视,果然。唐侃的这把剑,剑身修长、剑锋凌厉,也属上品,我似乎曾在未央宫里看见过。
“出来。”
卫青的这两个字说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也没特别嚣张、威严。可幸的是,那个人为卫青挑选的这四十人真的很好,听力很好、行动极快。仅凭着卫青冷然出口的两个字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样做。
一时间,风声水起、人群如涌,刀剑相持、一触即发,场面极是热闹。当然,门槛处闻讯聚于饭堂前的旁观者也不少。
“卫大人?”
属于苏建的讶异呼唤。
“这是怎么了?”
慌然而至的人,大概还没来得及分析事情的起因大概,便已奔至我的面前焦灼询问。
“没什么。”
我说着,对他解释。这个人怕是饭菜还没吃上几口,就又要殚思极虑、以尽为臣之道了。
“唐侃,你的这帮兄弟看起来都挺不错,我的这四十人也不太差,我给你个机会,要不要你的这帮弟兄与他们比试一下?”
我问,问向那个最先对着卫青拔剑的人。
我不介意看一场混战,我也想知道唐侃这群所谓的“弟兄”有多少可以与披肝沥胆、生死与共;当然,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个人为我挑选的这四十人有什么样的价值可以做到让卫青直面千人还可以令那位尊贵的皇帝陛下无所忧虑。
可惜,似乎没人想打上一场。
面对着这四十人的出现,眼前的这帮“义士”们,有的人惊慌、有的人诧异,更多的人是困惑茫然不解,然后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开始很自然的畏缩着向后退着。曾经将剑尖直指向卫青的那位唐侃脸色变了又变,眼中诧异复杂挣扎交替着出现了很久,最后颓然放下了手中的剑。
“卫青,我不服。”
不服什么?若是不服,拿起你的剑拼死一战就好了。还没打起来你就丢了剑没了气势,你又有什么可不服的?
“拢珛,你要为了这个人对付我吗?”
唐侃他没解开我的疑惑,反而是直直对视着站在我的身旁那个刚刚用剑为我挑开他剑锋的人。
疏楼色,字拢珛,长平人氏,年二十一,卫青可以信任的人。
其他,不详。
不详是因为刘彻在向我介绍这人时除了这句话,其他什么也没说。也许,卫青还清楚的一点就是他是这四十人的头领。
更也许,卫青如今又揣测出了一点,这个疏楼拢珛似乎与唐侃颇有些交情。
“为什么?”
有人说着,问着最简单的质疑,却牵扯出自己太多的情绪。
“圣令。”
有人答着,做着最简洁的解释,却是在掩藏着自己的情绪。
“圣令?”
有人在重复着,眼底带着浅浅的嘲弄。
唐侃,“圣令“这两个字就让你觉得如此可笑吗?
“卫大人、太中大夫,你这位大夫比韩嫣做的可强多了,让陛下连他从不离身的第一影卫都派了出来隐身在这期门军里只为保护着你的周全。人都说韩大人深得圣宠,现在我才知道真正深得圣宠的人是谁。卫大人,唐侃有眼无珠、得罪了。”
从不离身、第一影卫。
卫青倒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刘彻的身边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深得圣宠、有眼无珠。
如果卫青将这番话当成了唐侃的道歉词来听,只怕会有不少人要在心里嘲弄卫青了。
也许我该说些什么,生气或者恼怒都好;也许我本该申明些什么或者我该解释些什么,因为这里有太多人在听着,等着卫青即将出口的话。
“今日戌时之前,请各位务必离开上林苑。”
卫青没解释更没有愤怒,他只是很平静地重复着他几次三番必有的重复。
唐侃,卫青忽视你说过的话,我饶过你。
“卫青,我不服。”
唐侃,这是你第二次说了。卫青听的见。
“你想如何?”
卫青他在问。
“我要和你比试?”
比试吗?
“比什么?”
“有人说你射术不错,我要和你比射箭。”
是吗?比射箭?和我?有人说我?
“随乐——”
卫青还没回答,倒是有人先忍不住开口了。
疏楼色,你果然在卫青察觉不到的时候已存在很久了。
“你敢吗?卫青?”
卫青敢吗?
“如果你输了,你就不配再统领期门军。若是你连和我比试都不敢,那么你只能让我更加认定你卫青不过是一个只懂得在陛下面前献媚乞怜的男宠而已。”
献媚乞怜、男宠。
唐侃,你可真懂得挑战卫青的忍功呵!
“如果你输了呢?”
我问,并尽量让自己做到神色自如、语气安然。
“如果我输了,我的命给你。”
你的命给我,这倒是个不错的决定。
一直站在我身旁的那个疏楼色,喊了一声“随乐”之后就再没开过口,从他那张声色不露的脸上旁人还真是窥探不出什么。不过他那握着剑柄的右手看起来倒是颇为有趣,那一直僵直着的食指到现在也未有丝毫的动摇过。
他也在担心吧。
“说吧,你想怎么比?”
我的提问,当然也是决定。
卫青不是诸葛亮,不必做什么挥泪斩马稷,但卫青也需要树立军威,有些人甘愿来成全卫青,卫青岂有不识时务之理?
“我们各取一枝箭站在百尺之外与对方互射,射中对方的那个人就算赢。”
他说的很是认真,当然也透着自信。
唐侃,你想杀卫青吗?也许,卫青没那么容易被你杀。
“好!苏大人,麻烦你找两副弓箭来。”
“卫大人——!”
这个苏建,应该是在劝我吧。
“不必了,我自己有弓有箭,你准备好自己的弓箭就成。郅誉,你到我的房里,将我的弓箭取来。”
“唐侃——!”
这个人似乎也想劝说。
“你快去。”
唐侃简单的三字回复,宣告了旁人的劝解无效。
这个唐侃,倒颇有些男儿志气。
“好……吧。”
劝解无效,无可奈何,那人去了。
“拢珛,烦劳你了,去我房里,取我的弓箭来。”
既然苏大人不愿去,卫青也不是善于与人为难之人,所以就劳烦你辛苦一趟了。
“是。”
果然,卫青的命令还是有人会听。
我听到了答复。
这个人,不仅面无表情、宛如石砚,连声音都不现一丝波动起伏,用他来当影子还真是合适。
“卫大人,这么做恐怕不合适吧……。”
有人在说,紧皱着眉头。
“看来,苏大人对卫青的射术似乎没什么信心。”
卫青的回答,淡然依旧。
“卑职不敢。”
不敢就好。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打消卫青的坚持。起码,你不行。
“唐侃,你何必如此?赶紧向卫大人认个错,凡事还可商量。”
劝解卫青无效,有人又转移了目标。
“苏建,唐侃下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所以你不用说了。”
苏建?能够这么泰然的直呼其名,怕也是有些交情吧。
原来,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是自以为是的卫青无法揣测的。
“唐侃,你——!”
要说的话,欲语还休,没人打断他他也没坚持着说完。不过,他留在腹中的怕也不过一些类似担心的责备而已。
他,应该不打算再开口了吧。
人很多,天下的人很多,卫青周围站着的人也不少。
此刻,却连一个能出口喊一声“卫青,不要比”的人都没有。
天气不错,刚下过雨,看起来万物清新。太阳去了又回还真是执著,虽然没了艳阳高照已是到了残阳如血,但也因为那份血红更显着此刻的天地一番独特之美。
是啊,景色如画、颇得自然。才用过饭,水足饭饱,闲着也挺无聊,倒不如看一番你争我斗来得热闹。
也许,每个人都对此观点有所认同吧,所以每个人都沉默着、驻足着。期待着他们想象中的那番生死之争尽快上演。
“将你们的剑收起来。”
我的话,是对那三十九人说的,已对着别人举了半天剑的他们也该累了。
“是。”
很整齐的声音,很一致的行动。
这些人挥剑入鞘,整齐列队,静站在卫青身后两尺之外。
“大人,您的弓箭。”
疏楼色,字拢珛,果然是卫青可以信任的人。他回来的还真是快呵。
“有劳了。”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人递过来的弓箭,原以为还要再过几天才能用到的东西,没想到今天就可以粉墨登场了。
不过,卫青怕是还要再稍等片刻,等待那个为唐侃去取弓箭的郅誉的归来。
很好,手足之情、朋友之义,看来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径相同,每个人能够为此付出的也不相同。
刘彻,我似乎能够理解了,为什么你愿意为一个曾经肯为你舍命的卫青付出那么多了。原来“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八个字不是每人都能做的到。
卫青,他很伟大吧!
“拢珛。”
“在。”
我喊着,有人应着。很好。
“若是卫青不幸丢了性命,还劳烦你向陛下交代一句,这是卫青自己的决定。”
刘彻,将卫青留置在这上林苑,你很安心吧!
可是怎么办?世事难料,这上林苑似乎也没你想象中的悠哉安乐。
“卫大人不必挂心,陛下对卑职等已下过口谕。”
口谕吗?说的是什么?他似乎没打算再开口继续说,所以卫青想知道就必须问。
“陛下的口谕,说了什么?”
因为很想知道,所以我问了。
“陛下口谕:若是有人敢有伤卫大人,我等可格杀勿论;若是卫大人在上林苑中遭遇不测,上林苑中所有众人包括我等为卫大人偿命。”
格杀勿论、所有众人、为卫大人偿命。
刘彻,你这个命令,可是真懂得如何让人寒心。
很重视卫青吗?可是你让别人怎么办怎么想?
“卫大人!”
已经有人双膝跪地,唤着卫青了。
你没看到吧?有很多人用他们的方式在劝着卫青不要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因为他们还不想死,不想因为卫青死。
刘彻,你可知,若这真的是你的圣旨,卫青要为此得罪多少人?即使不得罪,卫青要为你的这句话沾惹来多少的碎语闲言。
我是真的不知道,是卫青足够了解了你,还是你已经看透了卫青?
“唐侃,你看见天上那两只雁了吗?”比翼双飞,它们可真是自在。
他没回答我,怕是理解不了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只用一枝箭,你可以射中那两只雁吗?”
“不能。”
他的回答倒是干脆。
“你能吗?”
他的反问也不加犹疑。
“我能。”
卫青的回答也不失果断,很轻易地震住了所有众人,只是那惊愕之后的怀疑之色虽是一闪而过却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
也难怪他们要有所质疑,那留下“一箭双雕”美名的长孙晟要等到几百年之后才能出现,此时卫青口中提起的“一箭双雁”在旁人听起来更像是传说吧。
“如果你不能呢?”
如果我不能,我对不起前世娜木钟的性喜狩猎,我也对不起郭解那四年对小五的“谆谆教导”。
“如果我不能,我就不配再掌管这期门军,我会努力去做到你口中那个献媚乞怜的男宠。”
唐侃,卫青的答复,你可满意?
估计别人是觉得此提议不错,因为卫青这句话那跪着颇久的三十七人似乎稳定了心神纷纷站了起来。
“好,如果你能,唐侃的命还是你的。”
这句话说的痛快。卫青就收下了了。
唐侃,你等着。
上箭拉弦,弯弓饮羽,卫青高举起弓箭对向了那双飞依旧的大雁。
它们很悠闲,徜徉于黄昏残日之中不知归去。它们还很自在,时而前呼后应、时而并身比翼。感情很好吧。
别怪卫青的残忍,同生共死,可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奢念。
你们也是生灵,虽不通人语、不懂人世,但也该拥有属于你们的“情”字吧。
“嗖——!”
是箭矢离弦、迅疾而发的一道声响。
“嘎——!”
是双雁中箭后的齐声哀鸣。
“呵——!”
是众人看到卫青一箭双雁后发出的一声整齐惊叹。
卫青,他应证了他开口说过的话,所以,他应该是胜利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果然是。
“卫青,我输了,我的命你可以拿去了。”
那个人很干脆的一句话,当然他举剑相付的动作也很果断。
是吗?你的命我可以拿去了。
接过了他手中的剑,我细细观测。
铜柄铁剑,剑柄上有个大大的“锐”字。应证着我的猜测没有错,这把剑是我曾经在未央宫里见过的那把剑没错。
“卫大人——!”
有人在唤我,只是不知道他是想来阻止我,还是想着劝解我。
“苏大人有什么要交代卫青的吗?”
我问着,温文有礼地问着。
“没,卑职不敢。”
不敢就好。
“卫青知道吗?这个锐字让我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倒是担得起这个锐字,只是他还颇显浮躁,须待磨练。”
刘彻,你提起的那个披坚执锐之人可是卫青眼前看到的这个?
唐侃,也许有一点你是说对了:和陛下渊源匪浅的并非只有卫青一人,你和他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也是同一个女人喂养长大。
“拢珛。”
“在。”
一声唤一声应,这种感觉还颇为不错。
“卫青无旨不敢杀人,劳烦你将唐侃带回宫中交由陛下处置。”
“是。”
很好,我喜欢这种毫不犹疑的答复。
这说明,眼前的这个是非之地卫青可以离开了。
“苏建。”
第一次,卫青开口直呼这人的名姓。官大一级,卫青也该有些为官模样了。
“卑职在。”
“刚刚跪下的那三十七人本官都还记得,相信他们自己也没忘记。今日戌时,本官希望在这上林苑中不用再看到他们。所以辛苦你了,一百二十四人,还要烦劳苏大人亲自清点。”
“卑职明白。”
你明白了就好,想来这次卫青是可以轻松离开了。
也许我从来没有说过,但卫青的期门军里最不需要的就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一朝风雨一朝晴,日脱浮云又一重。
今天似乎是不错的天气。艳阳高挂,阳光灿烂。
只是,没了浮云蔽日、没了凉风飒爽,怕是会让站在它底下蒙它普照的这群人辛苦了些。
八百七十五人恭谨而立着,卫青看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浨齐。”
“到”
“司莽。”
“到”
“戚扬名。”
“到”
……
有人在喊,有人在应,有人在听,有人在看,有人在闲闲旁观。
也许,今天,也该这样过吧。
“苏大人。”
卫青还是忍不住走到那个人的面前,打断了那人已是辛苦很久的点名过程。
“卑职在。”
他很好,很快的转身,对卫青恭敬回应。
“问一下,他们之中有没有声音大的,让他们出列。”
“是。”
很果断的答复。
“韦产、戚扬名、武鸣、辜奇,你们四人、出列。”
“是。”
一唤一应间,就看着队列中有四人开始规步出列。
“卫大人,这四人的声音是所有人中最大的。”
苏建在说,原来他也是下了功夫的。
——“韦产”
“戚扬名”
“武鸣”
“辜奇。”
——“见过卫大人。”
原来,这世上懂得规矩的人看来颇多。
刘彻,让卫青慢慢地开始学会自我膨胀逐渐地懂得了权利诱人,是不是卫青就更能够彻底地臣服于你的脚下更懂得向你摇尾乞怜着以便确保着你给他的一切他不会弄丢你不会收回?
刘彻,我该这样想你吗?
也许,只是卫青他想的太多。
“戚扬名,以后你就跟着本大人负责替本大人传话。”
“是。”
“你们三个以后就跟着苏大人,替苏大人点点名,传一下苏大人想对大家说的话。”
“是。”
苏建,你累了颇久,实在该有个人替你分忧一些,卫青很大方吧?
“苏大人,今天的点名就到此吧。”
“是。”
“天气这么热,大家一直站着恐怕也难受了半晌。”
“卫大人此言甚是。”
苏建,你很懂得接话。
“卫青有一个提议,不知苏大人意下如何?”
“卑职不敢,一切但凭卫大人吩咐。”
一切但凭卫大人吩咐,这句话不错。
“苏大人会泅水吗?”
“卑职稍会一些。”
稍会一些。
“卫青想带着大伙去东陂池里耍耍水,苏大人觉得如何?”
“一切但凭卫大人作主。”
一切但凭作主,如此说来你是不反对了?
“戚扬名。”
我唤,用着卫青固有的语气。
“在。”
“告诉大家,我们要去东陂池了。”
“是。”
“众人听令:卫大人有令,众士即刻列队前往东陂池,不得有误。”
有人在喊,喊声不错,很有气势。
这个戚扬名,看来苏建挑的不错,卫青选的也没错。
* 东陂池怕是建池以来,到今日才体现出它的真正价值吧。
有人游的很不错,有人看着也挺快乐。
喊声叫声,此起彼伏,不间断着。
因为,池子里有人在进行着卫青发起的一场所谓的比赛。
现在在池子里你争我抢拼命游着以争输赢的是据说精于水性的那四十三人,聚集在池边拼命呐喊助威着的是那些所谓略懂水性的三百二十九人。剩下的,是那些说是不识水性根本不会的四百六十四人。他们奉了卫青的命令,站在一旁整齐列队,静默以观。再然后,就是站在卫青身后说是保卫更像是保障的那三十九人。最后就是这些人口中所谓的“大人”的卫青还有苏建。
八百七十七人,聚集在这东陂池边,似乎也是个不小的人数。
新建期门军,以卫青统帅之。
期门军。
除了那位尊贵的天子陛下赐给卫青的四十人当然还包括那位去了未央宫暂时还未归来的疏楼色,再除去那已经被卫青驱逐离开上林苑不知去向如何的那一百二十四人,眼前这号称千人的期门军,现在还留着八百三十六人。
八百三十六人,这会是卫青以后要统领三年、相处三年的最终人数吗?
其实,卫青也不能确定。
他只能慢慢观察着,他只能慢慢考量着。
“卫大人擅长泅水之术吗?”
有人,一直站在卫青的身侧,也许是觉得呆站了太久,该找些话题出来与卫青话话家常,所以他开口了。
“稍会一些。”
我说着这人不久前对我说过的话答复着这人的询问。
那人没再开口问,我也没再开口说。也许,他与卫青都是习惯了少言寡语之人,真要勉强说些什么还真是不太容易吧。
转了头,我继续看着东陂池里顽强拼搏奋勇依旧着的那群人。
辛苦已久,彼岸在即,那些人怕是快要分出胜负了。
卫青会泅水吗?卫青当然会。
七岁多时认识郭解,十一岁多时离别郭解。在认识郭解的那四年里,小五因为郭解没少在水里泡过。
因为,郭解说,将来想要有大出息的人精通某些东西是必须的,其他一些基本的东西也都应该会。
所以,小五爬树掏鸟蛋的本事必须精上加精,这样小五才不会因为没有吃的、偷东西的动作又没别人快而被饿死,就算被人发现了追着打也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在树上藏身;所以,小五必须习惯冷暖、适应炎寒,无处可住、无衣可加、无被可盖的日子小五现在经历着也不能保证以后就不会有,只有习惯了适应了小五才不会轻易成了短命之人;所以,小五骑马射箭必须精通,天赋是一定的,但有很多人通过努力就能达到小五的这种天赋,小五只有靠着天赋再加上刻苦不断地习练才能成为将来的“天下第一”成为小五日后想要天下扬名的根本;所以小五精通些武功招术是必须的,没人会整日拿着弓箭招摇四方,就算是天天带着弓箭万一招惹的人比你手中的箭多的多,懂得了武功小五才不会轻易被人打死;所以小五熟识水性善于泅水也是必须的,如果不会水,若是他郭解的徒弟哪天不小心掉到了河里被淹死就白费了他郭解的这番功夫;所以字是要识书是要读的,这样他郭解的徒弟才不会因为不识字被人骗,才不会因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被人笑话;所以……
来到了这一世的十七年,如今我才发现:原来给卫青最多的却是那个叫郭解的人。
“卫大人,你看。”
身旁的人,在向我做着提醒。
其实,卫青他在看,他一直都在看。
他看到了,有人赢了,第一个到达;有人饮恨,屈居于二、三。
他看到了,那四十三人中起码有二十七个是水性不错之人。
他也看到了,让这八百多人在还没荣升为陛下的贴身禁卫之前全部学会泅水并保证不会因为水淹而丢了性命,也许比他想象的要容易些。
“苏大人,都快过哺时了,传令大家回去用饭吧。”
有些事,卫青不想做,能做的人又暂时离得太远,所以也只能有劳他了。
“是。”
看那人传令,看众人匆匆整衣慌然列队。
建元三年九月二十九,卫青住进上林苑掌管期门军的第七天。
有些事,也许,他该着手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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