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你觉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些?”
有人很殷勤,每日来看我,每日如是问。
好吗?
每日都答着挺好。其实本来也挺好,有吃有喝有人服侍,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只要在这软塌上安躺着就行了。这种舒服日子,做了卫青还是头一次过。
可是,他拍我的这一下力道算不得轻,打在了伤口上,还是会痛。
已经三天了,这伤处让人碰一下还是会有一阵痛,看来这未央宫里养着的也不过是群庸医饭桶。
“挺好!”我能怎样答?反正伤在自己身上,别人如何也不会觉得痛。
“你小子可真有福气,不过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伤,就有太医每天问诊,宫女日夜服侍,陛下还特赐了偏殿让你养伤,你若是个女人倒也罢了,偏偏怎么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韩大人他可不好惹。”
玩笑的话,他倒是说的毫无顾忌。
“怎么不说话了,你小子变哑巴了?”
卫青没变成哑巴,却也不想开口。韩嫣他不好惹,我赞同。
“知道吗?卫青,你被大长公主抓走的那天,陛下对韩大人发了很大的脾气。韩大人他其实挺奇怪的,明明不是他做的,他不去辩驳解释却偏要承认,还说些不该说的话故意刺激陛下,陛下挥剑要杀他他也不躲,若不是……若不是有人斗胆拦住了陛下,韩大人那天就要命归黄泉了。”
是吗?靠着激烈如火的脾性、针锋相对的言语,有着过多不该有的倔强骄傲、誓死不肯低头的执著,韩嫣,你如何能够得到自己渴求的爱情?
“韩大人,他说了什么?”
难得,因为一句话就让别人有了杀了他的心思,想来,这韩嫣也很有语言上的天份。
“他说……世上已经没了卫青这个人……他让陛下不用再找了……。”
韩嫣呵,你说出这样的话,卫青他不知道该是要可怜你呢还是要将你当成知己来看?
“卫青,你喜欢陛下吗?”
好突兀的一问,难得他的神情很是认真凝重。
“可以像韩大人那样喜欢陛下吗?”
他很有探究精神,随之又是一问。
不能。卫青不是娜木钟,刘彻也不是福临。
“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公孙敖?莫名其妙。”
卫青他其实也懂得避实就虚。
“其实,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这事初听起来我也会觉得恶心。可是,当看到韩大人那样喜欢陛下,又觉得他很可怜……其实,男人女人又如何?真心的喜欢着一个人能有什么错?”
难得,他有如此的胸怀见识,还真是有点脱离我所认识的公孙敖。
“卫青,你真的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你想要我明白你什么?
“明白什么?公孙敖,你是想告诉我你是喜欢上韩大人了,还是你看上我了?”难得,我还有心与这个人开起了玩笑。
“卫青,你呵!”
这个人应的似乎很无奈。不会是我一语中地了吧?
“公孙敖,我可告诉你,若是你喜欢上了韩大人,那还好办,你的娘子我勉强可以接手,你不用担心后顾之忧。若是喜欢上了我,也好办,请尽早了断,也许你还来得及投胎转世成为女子下辈子做我的第十二任娘子。”
“看不出,你小子原来是第二个东方朔,暗地里也想学着他一年换一个娘子。”
看他开怀朗笑,兴许这一段也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东方朔他确实挺有眼光,他今年娶的那个老婆可真是出奇的水灵,我自从三个月前见过她一眼,现在有时候做梦还梦到她呢?”
说起女人,他倒是很有兴致。
“卫青,你为什么都不问我梦到了什么?”
有什么好问没?你是要想我详细解释你的一场春梦吗?可惜,我没兴趣听。
“没兴趣。”
我很轻易地出口,很容易地摇头。
“你啊,好歹也有十六了,怎么对男女之事一点都不好奇?你是不是男人啊?”
他似乎很理所当然地向我质疑,我该如何答?
“你的眼光太低,我可不是,我想要的可是绝色倾城的女子。”
“绝色倾城,有这样的人吗?”
“有啊,你没听说过: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呃,他是没听说过。李延年还没出现,这话说的有些早。
“你别以为能骗住我,我可是在北方待过的,那边的女子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不少,我可没见过什么倾城倾国的佳人。要说这美人,天下最美的女子大概也都在这未央宫了。连普通的宫婢侍女看起来也个个貌美如花,卫青,你在这也住了三四天,就没动什么心思?说出来,哥哥我帮你出出注意。”
这个人越说越过,说话还真是没个分寸。
“公孙敖,这里是皇宫,说错话可是会被杀头的。”
“嘿嘿,只有你听到我听到,你不说我不说,也没人听到不是吗?”
他啊,傻小子一个。
“我这几天神智不清,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有说什么吗?你小子还真被打傻了。”
这个人呵!我怎么就和这个人喝上了酒聊起了天,成了朋友?
“好了,我傻我傻,你公孙大人聪明绝顶。”
“本来就是。”
朽木不可雕也,这人不可理喻也。
“卫青,你知道那四个家伙,陛下是怎么处置的吗?”
能怎么处置?砍头呗。
“怎么处置的?”我还是配合着,问了问。
“陛下让人数清了你身上的鞭痕,你挨了多少下,那四个人每个人也挨了多少下。然后陛下赐了他们死罪,秘密腰斩了。”
腰斩?那人也真的下得了手。
“怎么,你还要同情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人?我觉得可真解气,那些人的族人也全被发往边疆戍边为奴了。”
同情吗?到不至于。
若是我有能力,我也会让他们尝尝我所受的罪,他们打我多少下,我会还给他们多少下,只会多不会少。腰斩吗?我不会。我会选择凌迟,一片片地将他们割皮去肉,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什么是极至的疼痛、什么人他们不该惹。
但他们的家人,总是一群无辜者。本来日子就不见得好过,还要由此遭罪。那个人,“连侏”倒成了他的拿手好戏。
“卫青,你又在发什么呆?你这人要是女人就好了,总是有用不完的妇人之仁。”
女人吗?也未必有你想象中的善良仁慈。不说则天女帝,就说说汉高祖的那位吕皇后,那也是青史永垂,威名不坠。
“公孙敖,你不用回家吗?就不怕冷落了你那个新娶的娇妻。”
这个人,成亲还不到月余,每天就知道在外天南海北的胡侃闲聊,可怜的是那独忍空闺的新嫁娘。
“若不是父母之命,我才懒得娶妻,每天面对着那个羞答答半天说不了一句话的人,你不知道有多闷。哎,若是哪天我也可以享受一下这温床软枕的待遇,死也无憾了。
我笑,别人以为是暖风和日,只有我知道这种笑容有多冷有多寒。
想尝试吗?也不难,等我伤好以后,也给你五花大绑,也给你来个鞭笞棒打,这种待遇也让你享受个够。
“是吗?那好,朕派上几个人好好地打你一顿,然后让你来给卫青做伴如何?”
这话不是我说的,虽然我也这样想。
看清楚了来人,免不得的要有一番行礼。
“陛下——!”
倒是公孙敖动作敏捷的先跪下了。
“卫青,你别动了,小心伤口再裂了。”
“谢陛下。”
“公孙敖,你觉得朕的建议可行吗?”
“谢陛下隆恩,但微臣尚有新婚娇妻在家守侯,微臣一时还不能够与卫青在此相伴。陛下明察。”
“既然还有娇妻在家等着,你就先回去。”
“诺。”
这个人,原来也知道怕。走得仓促,落荒而逃一般。
那个人在床边坐下了,神情自若,态度自然。
“若是累了就睡一会,静心养伤伤才会好的快些。”
他的声音很温和,应该不是什么不满。
“谢陛下隆恩,微臣的身体比昨日又好了些。”
“卫青有恨吗?”
恨什么?要恨谁?
“朕知道你是在替朕忍着,也许再过不了多久,朕就可以替你讨回公道。”
是吗?难得看到他的眼中闪着希冀之光。
“朕还真没想过,仅凭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一些对朕来说的难题就那么轻易给解决了。”
“陛下,是不是微臣的三姐可以从永巷出来了?”
我问,其实不需要答案,也该知道。卫家人命运转折的时候到了。
“你的三姐,太皇太后在昨日已经下旨封她做了美人,住进了昭阳殿,又赐了四十名宫女来侍奉她。”
“微臣替三姐谢太皇太后与陛下隆恩。”
我该是这样答的。
卫子夫,我的三姐,你终于还是把握住了机会,记住了卫青的话。
“卫青,你是真的高兴你的三姐有了朕的孩子、朕的第一个子嗣?”
他的语气不怎么好,脸色也透着凝重,前一刻还那么兴奋这一刻却已冰山覆面,他是不是变得也太快了?不高兴吗?你的第一个子嗣?不喜欢卫子夫吗?她有什么不好?
“当然,微臣替姐姐高兴,也为陛下高兴,陛下有了下一代皇室血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也就安了心。”
换言之,你的江山从此也就可以坐的安稳了些。
“如果怀了朕第一个孩子的女人是别的妃子,你也会为朕高兴吗?”
原来,你想要说的是这个。
“当然,大汉朝后继有人,是普天同乐的大喜事,不管是谁有了陛下的龙血,微臣都为陛下由衷欣喜。”
“是吗?替朕由衷欣喜?卫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别说微臣惶恐,朕不想听。”
“是。”
“卫青,朕一直有个疑惑藏在心底得不到答案,你能给朕答案吗?”
若是我知道答案,我应该会给你解答吧!
“陛下请说。”
“那夜,你为什么宁愿舍了性命也要救朕?”
“陛下对微臣恩重如山,圣恩浩荡,只要陛下得以无碍,微臣愿意舍弃了性命回报陛下对微臣的恩宠。”
这个理由足够让你感动了吧,瞧,卫青是一个多么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因为朕是皇帝吗?”
什么?
“因为我是皇帝,所以对你的一点点好就变成了天那么大,让你舍了性命也要还?”
“陛下?”
“如果我不是皇帝呢?你还会舍了命救我吗?”
打断了我的话,这样直直地望着我,刘彻,你想要的又是什么答案呢?
“陛下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很认真在问他,我很认真与他对视。
“卫青,你救我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我是皇帝?”
这句话问的有够直白了,我要怎么答,你想要我怎么答?为什么,不是要听我的答案吗,又何必转个身留给了我一个背影?
你是皇帝这改变不了,皇帝就是你也改变不了。
“陛下曾说过在心里将微臣当成朋友,其实微臣在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微臣虽然不通儒学,但也听说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八个字。陛下那日停下马车想要换来臣的平安是为了朋友之义,微臣想救陛下也是一样的心情。陛下想救卫青,是因为卫青就是卫青。微臣想救陛下,是因为陛下就是陛下。”
“好一个“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卫青说的可真是好。卫青,朕后悔了,不该因为你开口叫了朕一声“彻”就决定了与你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刘彻,你知不知道?这四个字太重不该你说,也不该让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落寞。
“陛下还有天下黎民、万里江山,陛下不该轻言一个死字。”
“死有什么不好?若是那天赶来的不是我姐姐家的侍卫,而是那三个蒙面人,我们就真的有机会同生共死了。”
刘彻,你是在说负气的话吗?
你可知,汉武帝一生巡游访仙,寻求着成仙长寿之道。你却想着同生共死,你太不像他了。
“陛下!”
我知道我不该跪,不该强忍着一身的疼痛爬下了床去向他跪。
“如果陛下觉得卫青无意中喊到了陛下的名字犯了大忌,请陛下赐臣死罪。其实,卫青那次用剑指着陛下就该杀了。”
“卫青,你是在给朕说笑话吗?你——!”
我?我很好,虽然端正的跪姿扯疼了伤口。似乎,感觉到了血液从伤口处流出。
“起来,你不知道你的伤口才刚合缝,身体不能乱动?”
我知道。可是我更知道你在发着不该有的脾气。
卫青是唯唯诺诺、以天子之命是从的臣子,你生气了,他能如何? “以后朕没开口让你跪,你不准再跪,明白了吗?”
“微臣明白。”
从来不知道,从跪着到站起竟也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你的伤口裂开了,是吗?”
应该是吧。
我也看到了那包裹着身体的厚厚白布上开起了好几朵鲜艳的血之花。
“微臣没什么大碍,只是流了一点血,陛下不用担心。”
“是吗?没什么大碍!我为什么要担心?”
他的目光透着清冷,他的语气也很是冷漠,当然他的拳头更是很有力度。
“呃——”
我的呻吟。好快的一拳打在了我的腹部,当然很痛。我下意识地弯腰捧腹,却感觉到背部的伤口一个个崩裂。刘彻,你真的、越来越像刘彻了。你还真是下手不留情。
“很痛吧?”
他在问,他在笑。
“其实痛痛也没什么不好。”
他在说,还在笑,但笑容太冷,带着煞气。
很容易地转身,很骄傲的背影,很决绝地离去。
他不打算替我找太医吗?
“宣太医。”
“诺。”
殿外,有人开口说着话。虽然语气很冰冷,但是总算还知道替我找个太医来看。
“好好侍侯着,他的伤口若是在裂开,你们全部驱除出宫。”
“诺。”
无辜的一群人,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能恭敬柔顺地承受着莫名的责难。
人有十等,以贱事贵。意虽难平,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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