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沧池边。
有人在灿然笑着。
曲曲绕绕、迂迂回回。终于,还是到了要来的地方。
“卫青,可终于等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在这站了有多久。都快看木成林了。”
看木成林,这个词还真是新鲜。这个公孙敖,好大的学问。集夸张为能事。
“有事吗?”
“我叫公孙敖,你还记的吗?”
笑容顿住了,他换成了有礼的自我介绍。
“我知道。”
“还以为你忘记了,我们好歹也在一起喝过酒吃过肉,陪着陛下出游微行,你怎么还是冷冷淡淡的。”
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接着脖颈处多了一只手臂。人与人的距离就这样被他轻易拉近。
虽然,我很少再去回忆从前,但有些事,有些感觉不是说能忘就能忘。我会想起白绫绞颈,那意味着窒息。
我错开了身体避开了他,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够礼貌。
“我还有事,失陪了。”
我说着,迈出了脚步。
“等一下,是陛下他要见你,说是给你哥哥备了份新婚大礼,让你去看看。”
迈出的脚收了回来。那个人真是有心。
“走吧。我领你去见陛下。”
“多谢。”
我很有礼貌道声谢,尾随在他的身后,穿行在这对我来说太过陌生的宫殿。
在宫里待了六个月,除了几次随刘彻出行,大多数时候我是待在建章宫里看守着门楼。能见识这皇城中心的机会基本没有。
“卫青,你们卫家人是不是都那么少言寡语不爱说话?你哥哥卫长君也是,我见他的次数比你多的多,好歹他和我哥也有些交情,每次见到我也不过点个头,难听到他开口说上半句话。我觉得,你们不如姓墨好了。也符合你们的脾性……!”
沉默不语,有什么不好。言多必失,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句话。
“嘶——!”
为什么,我似乎听到了马嘶。
“公孙敖,未央宫里有马吗?”
“有啊,你来的时候不是去过马厩,你没在那里看到马吗?”
看来我这个问题是白问了。也许,我只是幻听。
“嘶——!”
好凄厉的马嘶声。他没听到吗?
“你听到马嘶声了吗?”
“这里怎么可能听到马叫?马厩离这里可不近。”
是啊,离得那么远怎么可能听到马叫,我从来也没可能成为千里耳。
“是我听错了。”
“好了,走吧,在磨蹭下去,又不知道该到那个宫里找陛下了。卫青,你别在乱想了。”
“嘶——!”
不,我不是乱想,我真的马嘶。
那是小青声音,我不会听错。
为什么,它出了什么事了吗?
风,真的不大,而且很小很小。
却只是一阵微风,一棵不算弱小的欃檀就那么轻易被从中择断,摔落枝节。
前路被挡住了。
不想再听公孙敖的抱怨,也不再理会他越来越远对我呼唤。
有一种预感,似乎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
会是小青吗?
我将它好好地拴在马厩,不该发生什么事情才对。
可是为什么,心,越发的慌乱?
我必须去找它。
我必须证明我只是多想。
如果只是我的无端猜测,如果只是我的可笑妄念该多好。
这样我就看不到那流了一地的鲜血染红了一方黄土,这样我就看不到浑身是血的小青躺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再没了气息与知觉。
如果只是一场我做的恶梦,如果没有今天醒来就能回到昨日该有多好。
“小青……!”
我唤,一声接一声地唤,可是它听不到。也许它听得到,可是,它不能再给我答复。
“小青……!”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只是离开了一会,明明说过,要和你一起去看卫青来到这个世上后看到的第一场婚礼。
“怎么样?卫青,失去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这种滋味不错吧!”
不错吗?若是不错,你又何必有如此的举动?
韩嫣,韩大人!连一个敷衍的借口你都懒得来说,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承认了你的作为了吗?
“你恨我吗?卫青,我杀了你的马?”
我恨你,当然恨。
它是谁?它只是一匹无辜的马,它不懂世态炎凉,它不察生死无常。它不体善恶良丑,却无辜被你摧毁,扼杀了生命。
“你要替它报仇吗?来呀,卫青,让我见见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报仇吗?
双手猛攥,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我无意重复着我的伤心,其实很想告诉你:韩嫣,我想杀人,真的,我很想杀了你。
我有一双手,并不纤细柔弱,它可以摧木断石;我有着强健的身体,它曾经耐严寒、忍酷暑,足够敏捷有力;我有一把剑,它并非举世无双、削铁如泥,却也称得上锋利,足够割头穿胸;我有弓有箭,我有着不错的射技,我要射到什么,到今日为止还没失手过。
我没什么太大的能耐,可我能做的却不少。
真的。我能够杀一人,很轻易地做到。
可我是什么?我是卫青。
我不需要仁善退让、和柔媚上,可我却少了太多的“厉”,多了太多的“恕”;少了太多的“为”,多了太多的“感”。
韩嫣,我宽恕你。
我宽恕我自己。
你杀了我的小青,而我曾经杀过一个婴儿。
我也曾得意张狂,狂傲不羁,不知是错。
我和你,是同一种人。
我宽恕我自己。
我有一双手,并不纤细柔弱,它可以摧木断石,当然它也可以挖土成坑。
小青,我知道你通人性懂灵性,我也知道这世上最无私对我的是你。
卫青是谁?他曾经是一个十一二岁卑微清贫的喂马少年、一个奴隶而已。他对你笑,你抬头望;他喂你食物,你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他的手掌;他轻抚着你的头颅,你凑近他以示亲近。你有倨傲的脾性,却轻易为他就低了身躯,任他驾驭。
他也许不凡,却是在将来。
他或许伟大,却不是在现在。
所有人都在掂量着他真正的本质,所谓的价值。
只有你没有任何目的的与他亲近。
你不是人,却比卫青认识的任何人还要容易接受亲近。
小青,徒手为你挖着葬身之地,这是我为你唯一能做的事。
“卫青,你还真是没种,挖那些土能做什么?泄恨吗?连与我对骂一句都不敢,你算是什么东西?”
那个人——韩嫣,在不远处高声喊着,一句一句传入耳中,他没有走,他甚至没有动,他的话语我却一句比一句听得模糊不清。
愤恨沉淀于心底,回忆清晰于脑中。
驰骋于旷野的感觉有多好,散漫于空谷的感觉有多好,嬉戏于溪流,畅饮着泉水的感觉有多好。
明明只是一匹马,听到不高兴的你会生气,说些好听的哄着你你会开心,别人寂寞着你会安慰,别人倾诉着你懂聆听。
小青,你陪着我有多久?
十二岁到十六岁,好短暂的四年。
“滚——!”
是谁在拉扯着我的身躯,阻止着我的行动?
不要在我耳边说一些我停不清楚的话,不要对着我做着这些无意义的纠葛,不要在碰我、惊扰我、打断我对小青的怀念。
“滚开,不要碰我。”
不要打断了我所能为小青做到的唯一回馈。
听不懂吗?
我不是不会愤怒,我不是不会生气,我不是不会杀人。
韩嫣,我不是不懂威胁。
拔出的剑,寒光凛冽着,它有多锋利,我不介意让你尝试。
只是,这人是谁?
我的剑尖指到的人为什么是他?
匍匐一地的众人彰现着他身份的尊贵。刘彻,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此刻的神情冷肃拔剑相向,值得你如此震惊吗?
知道“罪魁祸首”的意思吗?我想我是明白的,我想我理解的足够深刻。
所以,我并不想见到你。此时此刻。
手掌很容易松弛,“咣”的一声,是剑身落地发出的声响。
也是这声响,驱走了所有人的迷离,唤回所有人的清醒。
“卫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意图刺杀陛下,你们快抓住他。”
韩嫣在喊。
他口中的“你们”——那些侍卫很快包围了上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意图弑君——好大的罪名,我却真实地演绎过。
“住手!”
有人在说。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说的更有权威,更有威慑。
没人再动。有人即使一脸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卫青,你有什么话要说?”
要说什么?解释吗?解释我想拔剑相向的人原本不是你,我想要杀的人不是你。
其实,无论剑指的是谁,想杀的是谁,我已然动了杀念,不是吗?
我没什么可说。
前世的三尺白绫,了断的不光是娜木钟与福临的爱恨纠葛,我想要结束的还有娜木钟越加狠厉冷酷的心胸。
不了结她的生,抑止不住她的怨,总有一天她也许连她最爱的福临都不会放过。
因为不想,所以了断。
因为断了,所以结束。
“请陛下让微臣安葬了这匹青骢马。”
“你不知道吗,卫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朕擅动了刀剑,都可以谋逆罪论处。”
我知道。
“请陛下容微臣安葬了小青,这是微臣最后的请求。”
“它只是一匹马而已,已经死了,难道你也要陪着他去死?”
我要跟着去吗?本来没有想过,现在想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微臣犯了死罪,不求赦免,只求陛下能容臣安葬了小青,再任凭陛下处置。”
“卫青,抬起你的手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
手指鲜血淋漓,白骨隐约可见着,看起来似乎很是恐怖,其实还好,我并不觉得痛。
“为了一匹马,值得吗?”
值得啊!
可是说这些无意义的话有什么用,你能明白吗?
已然忤逆当诛了,又何必在乎再多添上一条。
我厌了,我烦了,我累了,我怠了。
我不想再答了。
转个身,双膝触地,我继续着我的挖掘。
你们所说的,我不想再听。
你们所做的,我不想再看。
一生一世,尚且烦恼难堪。
我已然过了两生两世,我还需在乎什么,我还要承担什么?
“你这样只用手挖,知道要挖多久吗?”
不知道,可是我会坚持。
“即使废了你的这双手,你也给它挖不出一个葬身之所。”
我不在乎。
“卫青,它只是一匹马,也许通些灵性。它不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要做的事很多,你都要放弃吗?”
放弃吗?
卫青从来未有过追求,又何谈放弃?
“够了,你的手还要不要?”
身体拉拉扯扯,行动再次被人中断,身体被人强拉着站起。
我不是推不开你,可我只能任你攥住双肩怒目而视。
命都不想要,一双手又有什么可重视?
“这是我唯一能为小青做的事。”
你不懂,若不是我,它不会死。我觉得愧疚,我想要弥补,可我能做的很少很少。
“什么是唯一可以做的事?韩嫣,你过来。”
“诺。”
“你若想为小青报仇,韩嫣的命我可以给你。”
一句话,煞白了一张脸,惊呆了一众人。他却说的坚定认真,毫不犹豫。
要报仇吗?可是我要他的命做什么?
人常说一命抵一命,可是换不来一条生命的重生,抵又有何意义呢?
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紧咬的唇渗出了血。韩嫣,你一定很痛吧。
我也曾痛,痛的绝望。我也曾恨,恨过我爱的福临薄情寡义。
你一定也有恨吧,你爱的刘彻似乎更加的冷血无情,将你视若草芥。
这样活着,你一定会很辛苦吧?
韩嫣,知道吗?死了很容易,真的。活着却很辛苦,也是真的。
我不要你的命。
我以为天空足够晴朗不会也不可能下雨,没想到雨还是下了。
我以为九月的雨不会如此波澜壮阔有如瓢泼,但这场雨下的真是很大,也很突然。
有人去找伞,有人踮高了脚尖为一个人挡着雨。
有人在劝:陛下,雨下的太大,请陛下屈尊,先到屋舍里躲躲雨吧。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必要的忙碌着。只有一个人,保持着原状好好地站着。
也许,我也没动。我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也或许是在紧紧地盯着他。虽然,他并不看我,眼神一片空洞。
韩嫣,我不知道你有多痛,你现在是不是比我还痛。但我能肯定,我会让你的这种痛尽我最大的可能一直持续着。
“卫青,别在这里站着了,你的小青我会找人安葬。我会给你找到一匹比小青好上百倍的马。”
“没有,没有马会比小青好。”
他的声音很大,震耳欲聋着。我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刘彻,你所拥有的太多,你曾失去的太少。你不了解什么是“珍贵”。你不懂。
“我保证,我一定给你找到一匹比小青更好的马。”
是吗?我不辩驳了,就让你这样以为好了。
雨下的还真是大呵。
从来不否认,韩嫣,你有着极好的容貌。我懂得你的骄傲,所以我也懂得如何摧毁你的骄傲。
站在你面前。
难得,你终于看到了。
难得,你眼中的冷寂重新覆上灿亮。
韩嫣,我不会问你,我不会问你杀了小青的理由,问个清楚明白也没有用,它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但你还活着,我也活着,刘彻他也会好好地活着。
伸出的手掌上有泥有血还有水。
“啪——!”
很响的一巴掌。我没想过,我的手即使受伤了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让你瞬间红肿了脸颊。
“我不会轻易杀一个人,每个生命都有他活着的意义。小青也有,虽然它不是人,但它有。这一掌算我替它的命换回的应有代价。我不要你的命。”
我知道你很愤怒,我也知道你因为一个人的存在敢怒不敢言着。
我知道,这一掌下去你会恨我入骨。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可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做这些无畏的纠缠。
小青它还在雨里,雨水太大,天气太凉,它会冷。
我的手做不到,我可以去寻找铁具,我要将它安葬。
“卫青,你要去哪?”
身体被拉住,转身,很轻易对上一张满是关心的脸。
“我去找铁具,我要安葬好小青。”
“别去了,我让别人去做。别忘了,后天你大哥就要成亲,你要健健康康地去参加。”
刘彻,你还真是懂得怎么去安慰一个人。
知道吗?这是你在做了皇帝以后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对卫青称你自己为“我”。
也许你不明白,一个君王暴露了自己太多不该暴露的情绪,只能成为别人利用的武器。
其实,卫青不是你想象中的卫青。
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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