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消雨霁,斗转星横。
日子一天一天,将发生过的一切慢慢地变成了回忆,无数个今日今时变成了昨日那刻,而那些回忆逐渐沉淀加厚,凝聚在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说是避之不及的人,哪一次不是纠缠在一起骑着马射着箭,谈着天说着烦恼?也不管明天如何、以后怎样,肆意着一起天南地北地跑?
认识太深了,其实未见得好。有些信念执著会随着动摇不是吗?
也会忍不住奇怪,明明他还是个聪明绝顶开朗健谈的少年,又哪来的原因理由成就了日后的专横跋扈、奢杀成性?
果然,有些人接触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说的果然不假。
算了,明日之愁明日再愁好了。能不想的,还是不要再想了。
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心思再想。
在外忙碌了一天,终于可以回府了,却不料天空不作美下起了雨。雨下的不算小,宛如黄豆大小的颗粒,落在人身上还能听到声响。没一会功夫,全身的衣裳淋了个通透,没有一块是干的,贴在了身上还滴着水。
人都说春雨细如牛毛、连绵而至,哪曾想也会有这样的磅礴之势。天有异象,人间有乱。想来,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了吧。
庚子年,汉景帝后三年正月,刘启驾崩的年月——应该是这几日没错了。
还是没了机会见识一下,那个当了十六年皇帝、打造了“文景之治”之一的汉景帝刘启。
刘彻,不用再过多久,你就真的可以登基为帝了。
真是的,躲雨还来不及,我想这些有什么用。
我以为我已经淋的有够通透,却没想到原来有人比我淋的还要湿透。
我以为我最笨不过忘了带上雨遮,活该淋雨。却原来有人比我还要笨,有伞不知道遮,有房不知道进,站在这磅礴大雨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彻,他怎么会来这里?似乎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如今他头上已经带起了长冠。只是,他何时行了冠礼?他的父皇,已经不在了吗?
“殿下——!”
怔愣是一瞬间的事,行动却是毫不思考无所犹疑的。我飞奔而至,跑到了那人面前,拾起了地上那把无人问津的雨伞,遮住了他的身体,为他挡雨。
“卫青?”
这个人一定在雨中待的够久,浑身淋了个通透。目光迷离着,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他受了不小的打击。
如此神伤,他的父皇已经驾崩了吗?只是为什么,他会站在这里?
“殿下,雨势太大了。快进屋吧。”
一个人淋雨本没什么,淋病了也属于自找。但让一大堆人跪在这里陪你一起淋雨,你又于心何忍?
其实,你有时候也会像娜木钟,做错了事也不会觉得是做错了。没办法,位置太高,权势过大,平常人家的痛苦辛劳,又哪里能够体会得到?
呃——?
这算什么?一个无害的拥抱吗?
若我是女子,这一抱算得上无礼,因为男女授受不亲。
若我是男子,这一抱也足够莫名,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这种场景怎么看怎么怪。这不,我就看到了不远处跪着的曹管家一脸惊吓的模样。
我要推开他吗?
他很用力,搂的很紧。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他似乎是在哭。
很伤心吧?至亲的人就这样没了性命从此长眠,真正对你好的人本就不多,何况他还是你认定的明君慈父。
很彷徨吧?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这万里河山、天下黎民突然就要担负在肩上,即使钱粮满仓,牝者为耻,但这隐藏于后的内忧外患,该要多大的坚强执著才能支撑的起?
“殿下——!”
明知道该推开他,这种举动太过骇然、不合礼教。
明知道雨伞掉了要拾起来,不然我们会淋的更湿。
明知道这样两个人一直抱着,若是传了出去,他也许不会有什么,对卫青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身体却仿若僵硬了一般,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
那个少年,骑着马立在月光中,会对我说:卫青,你知道吗?你有一双好眼睛,看着你的眼睛就会让人觉得你的每句话都说的很真诚,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少年,会漾着阳光一般的笑容对我说:以后你所有人的话都可以不听,但不能不听我的,让你骑马你就要骑马,让你陪我坐着你就要坐着,总有一天,我要改了你这奴才的自称。
那个少年,会与我并肩而坐,目光灼灼地认真对我说:卫青,我可以慎重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周亚夫。
那个少年,会一本正经地自嘲:逼死了太子刘荣,害死了他生母栗姬,拉拢了馆陶公主,做上这个太子,似乎很多人都怕着我,连你也是。真不知道以后我若当了皇帝,我身边是不是再没了一个敢说话的人?
他还是个孩子,即使张狂任性、不知顾忌,但也还是个没有足够成熟的孩子。
就像福临,他也会害怕,也会难过,有些事他也会轻易红了眼圈,无助时他也会去找可以给他力量的人。可惜,福临他要找的那个人,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是我。
刘彻, 抱的那么用力,抱了如此之久,卫青他能够带给你力量、给予你安慰吗?
“彻儿?”
很突兀的一个女声。却在这一年多的接触里熟悉了这个声音。不用回头,我也清楚了她是谁。
平阳公主,她回来了。
这下可好,这种场景,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
“彻儿,母后她快要来了,别胡闹了。”
这句话真的很管用。原本紧窒的怀抱有了松动,然后整个身体获得了自由,终于我不用再面对这尴尬异常的场景。
丢弃到脚边的伞再次被我拾起,举着雨伞,我再次为他遮雨。
一只翠戒易布匹,荒冢之旁委屈了赤足妇,皇后勿自误——这首童谣我偶然间看到过,没想到还会记得如此清楚。
说的似乎是一个人,一个女人。那个为了一枚翠戒就可以轻易委身于人的王娡,刘彻的生母,当今的皇后。
很懂阴谋也有手段,抛夫弃女入了皇宫,瞒天过海当了美人,生了三女一男,联亲拉拢了馆陶公主,用计除去了刘荣、栗姬,一朝称后荣冠后宫,唯一的儿子稳坐上太子之位。这个女人,有狠心也足够野心,够聪明也用到极至。若是生的逢时,她也可堪与吕后比肩。
若是有机会,这个女人我还真想一见。
“殿下,快进屋吧,小心别染了风寒。”我重复着我必然而然的重复,换来了他意料之外的凝神而视。
“卫青,为什么?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却只想来见你?你究竟给我下了什么盅?”
下蛊吗?我不会做了。很久以前,做娜木钟的时候,恨极了一个女人,也曾那样做过。没有害到她,反而被姑母狠狠地骂了一顿,福临也对我冷到冰点,不加理会了。
那个什么巫蛊之术,我已经证明它真的什么用也没有,我又怎么可能再会用第二次?我也许不够聪明,但也没笨到极至,不是吗?
如此专注看我,你想说的又是什么?不是已经将我当成了知己至交了吗,想要来找我倾吐你的悲伤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吗?你又有什么好奇怪,又有什么好思索?
什么都没有只想来见我。刘彻,你这话说的终究还是大了。
“殿下?”
“我没事了,我想我应该只是悲伤过度……你不用管我,你的衣服都湿透了,赶紧回去换了吧……这里有人会服侍我。”
他的神情由怔忡恍惚到平静安定再到冷漠疏离,变化的飞快。他的话说的很清晰,身转的很绝决。伞还攥在我手中,他已迈开步伐融入了雨幕。步伐顺畅平稳,也没再回头看我,义无反顾地离我越来越远。不用我无趣凑前,自有人上前为他撑着伞,遮风挡雨。
刘彻,你这是何必呢?若是想逃避,该逃避的那个人也该是我。
刘彻,你这是何苦呢?知道吗?不用你来推,我也会自觉地离你越来越远。
知道吗?在你千年之后,有个宋朝,有个诗词高手,他叫苏轼,他有一首诗,写的可真是好。诗大概是这样说的,有机会,我念给你听: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如何?说的很在理吧!也许,我更该念给你听的是这首诗的下四句: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卫青——”
似乎,又有人再叫我。
离得不远,转个身,我已看清了她。
“公主。”
我恭敬行礼。
“没想到,在我府中倒是养了一个好奴才。来人,拖下去,鞭笞一百。”
为什么?我想出口问,那个人已从我面前翩然而过。
身体被人拖拉着,不是没想过挣脱。鞭笞一百,这般无缘无由,我为什么活该承受?
人有十等,以贱事贵,耕樵为奴,织爨为婢。富侮贫,贵侮贱,强侮弱,我能如何?
这一生,不是没挨过打,从六岁多开始,到十一岁多,身上多的是棍伤殴痕,青红交替。
六岁时,身体弱小,打不过别人,只能由得别人用巴掌扇着,用污言辱着,拿着随手捞起的东西用力打着,那时候我不觉得自己没用,只是我还太小只能咬着牙忍着,忍着伤痕累累,饥寒交迫。
七八岁时,磨练多了,力气大了些,开始了报复,挑些那个凶悍女人看不到的地方,对着她那几个前来挑衅的儿子也是野蛮的一顿乱打,无奈双拳难敌众手,他们每天好吃好喝身体比我壮太多,每一次都以我的奋勇迎敌开始,以他们的凯旋而胜结束。再然后,我还要拖着一身的伤被关进柴房受罚思过,再次挨饿。
慢慢的,我不躲了,不争了,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没有人会怜惜我,他们骂我我听着,他们打我我忍着,总有一天他们觉得无趣了,就不会再招惹我。
遇到了郭解,学着所谓的功夫,才发现,以前所受过的所谓折磨真的不算什么,这个人才是最大的恶魔。可是,我打不过他,我躲不了他,我无可奈何跟着他学着功夫。
天下无敌吗?谁又知道!可是我现在不能用。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一边有人在挥着鞭子用力抽着,一边还有人认真记着高声喊着。
“四十九、五十……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似乎结束了。
“这小子,年纪不大倒挺能忍,挨了一百下鞭子,居然一声都不吭。”
“别管他了,我们回去向公主复命吧。这雨真是大的离谱。”
“说的也是。卫青,我们也是听命行事,你可别怪我们。我们要回去复命了,至于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还要听公主怎么说。你就在这里等等吧!”
等吗?等到的又该是怎样一个结果。
娜木钟她也曾下令鞭笞过他人,是个宫女吧,年纪还很小,十三四岁,偏偏有双勾人的大眼,福临每次看到她都要失神片刻。虽然最终也没做什么,但我还是寻了个借口命人鞭笞了她一百。
其实后来是想补偿她的,赏了她一百两黄金,让她出宫,本是想让她养好伤回家过上安稳日子。没想过,那副身体还真是柔弱的不堪一击,没过几天就死了。也没想过,那一百两黄金竟招人垂涎,她的全家因此命丧。
其实,那时我也愧疚我也后悔,却受不了福临的咄咄逼人,最后什么愧疚的话也没说错也不认,就那么理直气壮地与他顶上了。
他说我心性恶毒,狠如毒蝎。
我说他风流成性,一个没几分姿色的小宫女他都能看得目不转睛,她死了还要为了她打抱不平,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一条贱命罢了。
他说娜木钟我错看了你,我以为你只是小小的任性,你的心思还是善良单纯的,原来你不是,你不配做我大清朝的皇后。
我说是啊,你说的没错,我不配做这大清朝的皇后,可你能怎么样,你有能力废了我吗?连皇位都是别人不要了让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你说,你等着,我一定废了你。
我说,好啊,表哥,我等着看你如何废了我。
我等着,我还是等来了,那纸诏书。
原来姑母永远只是姑母,不是我的母亲,她是福临的亲娘,她的儿子几天的不吃不喝就足以让她忘记了她最疼爱的这个侄女。
降为静妃,改居侧室,搬出坤宁宫住进永寿宫吗?我才不在乎呢! 想要用这种方式让我低头吗?我才不会认输。
你问我悔不悔,我怎么可能对着你说我后悔呢?福临,你果然还是不了解我。
你说至死不悔是吗。连“死”你都用上了,福临,你可真懂得如何伤我的心。
我说我不悔,至死不悔,既然你可以废了我,杀了我也不是没有可能,表哥,我等着你来杀了我。
我不再理你,我很幸运,我看到了餐桌上有那么一个食器不是金的,我找到了我发泄怒气的方式。
你拂袖而去,我放声冷笑。你看不到,我笑的出泪的双眼;你看不到,我疮夷出血的心。
福临,你还是不了解我。
我懂得用我的骄傲狂纵惹怒你,你却不懂得如何让我向你低头。
其实,我要的只是你的温柔专注。可是,你却给不了我。
“卫青,卫青……!”
似乎,有人又再唤了。
谁是娜木钟?这世界早没了娜木钟,不是吗?
我早已是卫青了,娜木钟的种种早已与我无关了不是吗?我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忘记?
“卫青,你还好吗?”
我好吗?我不好。
雨下的那么大,一滴滴打在伤口上,我更痛了。你是鞭打我的人,用力那么狠,造成的结果,你会看不到吗?
“公主命你回去疗伤了,你自己能够回去吧。”
“能。”
“公主还有事吩咐我做,我就不陪你了,见了你家大姐,千万别说你是被我打的,知道吗?”
“知道了。”
没有软瘫在地,我还能高高站起。没有痛不欲生,我还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卫青,卫青呵!
我究竟要为这个名字付出多大的代价。
“卫青,你小子行!这个给你。”
一个圆形的小盒子,说话间从他的手中到了我的手里。
“这是什么。”
“药膏,治疗鞭伤很有用的。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这把伞给你留着。”
肩膀被拍了一下,有伞落在了脚边。那个人匆匆跑开。
这算什么,打几鞭子再给颗甜枣吗?
公孙贺,在平阳侯府认识你也有不短的时日了,真不知你是如何做了宫中太仆的?
以前很多次,问过自己什么最重要,总是得不到最准确的答案。如今可以肯定了,有一个健康无伤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起驾回宫。”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太监,也不知为何这些太监们的声音总是拔尖忸怩,却也就这样成了一种特色。让人一听,就知道是谁在喊。
回宫了吗?也好。
这里本不该是你来得地方。这里本来就不该成为你我交集的场所。
我能走吧,我应该还能走。
可是,为什么,走上一步会如此艰难。
伞吗?我连弯一下腰都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我要伞有何用?
是谁,扶住了我将要倒下的身子,给了我个依撑。
“小五——”
“大姐?”
没想过会是她,卫君孺,卫青的大姐。
“你怎么全身是血,究竟怎么了?长君找人传话让我快来这里,我还觉得奇怪。小五,你不是出府办事了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是谁出手那么重,你告诉我!”
究竟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如何向你解释?
是谁出手那么重,要我如何告诉你?
那把辗转于地面上的雨伞在风雨中还很真是飘摇可怜呵。
卫君孺,我想我该成全你的爱情。有些话,我不会说了。
“姐,我困了!”
好简单的字眼,不再理会你惊惶失措的神情,不再理会你惊天撼地的呼喊,我闭上了眼,全身的重量依附于你身。我的好姐姐,记得,要将弟弟我带回我们的家。
“小五,醒醒。”
抱歉,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想醒。
“小五,不要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忘了告诉你,我没什么大碍,至少,卫青他没那么容易死,可是我不想说。因为你会发现我的装蒜。
“长君,你来了。快,快,小五他昏过去了……”
似乎,来帮手了。
这很好。
真的很好。我终于可以,安心睡去了。什么伤痛,什么寒冷,没了意识,它们都远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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