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整师东下的时候,却突然又从半路中杀出个多隆阿,令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多隆阿,字礼堂,呼尔拉特氏,满洲正白旗人。咸丰元年,多隆阿任盛京工部笔帖式,在京察未过堂之先,深夜至工部侍郎培成家,恳求优评。培成为人较正派,当面训斥他这种行为,并将他前次京察时所得之“卓异一等”考评亦予销除。多隆阿不死心,又在工部堂上当众哀求,培成大怒,上奏朝廷。多隆阿遭革职处分。多隆阿十分狼狈,到处托人找路子,结果投靠科尔沁札萨克多郡王僧格林沁行营,在与林凤祥、李开芳统率的太平天国北征军的战斗中,多隆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得到僧格林沁的赏识重用。僧格林沁打败太平天国北征军后,自以为天下无敌,眼角里非但没有太平天国数十万大军的地位,也没有朝廷的江南大营、江北大营的地位,江宁将军都兴阿原先也是僧格林沁的部下,僧格林沁便把多隆阿派到都兴阿那里,以加强都兴阿的力量,日后争得攻克江宁的首功。湘勇攻下武昌、汉阳,这是僧格林沁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对曾国藩十分妒嫉,密奏咸丰帝,要谨防这支掌握在汉人手中的人马,并建议速派多隆阿带一支部队赴武昌,名为加强东进兵力,实际上充当朝廷的监视人。僧格林沁的密奏深合咸丰帝的心意。一道密谕下来,多隆阿立即以副都统的身分统带三千精兵,星夜出发,从六合进入安徽,再由英山进湖北境,然后从黄州溯江赶到武昌。
尽管曾国藩对多隆阿从江宁赶来的意图很清楚,但他却不能得罪这位当今天子表兄手下的红人。湖北巡抚衙门花厅里,曾国藩摆了十二桌丰盛的酒席。鄂省绿营都司以上的将官,以及湘勇所有营官都前来赴宴。主宾席上,除多隆阿外,还坐着荆州将军官文、湖广总督兼署湖北巡抚杨霈、固原提督桂明和盛京兵部郎中德音杭布。曾国藩举杯向多隆阿敬酒,说:“多将军谋勇双全,这两年来在山东、河北一带屡败长毛,拱卫京师,功勋赫赫,现长毛林凤祥、李开芳已粮尽弹绝,毙命在即,多将军盖世之功,将永垂史册。”
一贯以英雄自居的多隆阿骄矜地笑道:“这全是托皇上洪福、僧王伟谟,多某何功之有!”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官文也起身向多隆阿敬酒:“这次我军东下,还须仰仗将军倒乾转坤之力,我敬将军这杯酒,但愿借得将军虎威,一鼓聚歼窃据江宁群丑。”
“多谢,多谢。”多隆阿又昂然站起说,“多某和三千江宁绿营将士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长毛末日已到。多某为激励士气,已许下明年上元节,将江宁全城歌女载到秦淮河上,为立功将士唱曲侑酒。”
多隆阿话音未落,花厅里的绿营将官们早已欢呼雀跃,杯盏相碰。桂明接着说:“鄂省兵力单薄,经验不足,一切都要靠多将军指教。”
多隆阿带着几分醉意,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彼此一家,何必客气。”
说罢,又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随着官文等人的频频举杯,出席宴会的绿营将官纷纷站起,呼喊着向多隆阿敬酒。
多隆阿的倨傲,以及官文等人无视湘勇的神态,使得湘勇营官们大为恼怒。这些营官全坐在凳上不动,无一人站起。曾国藩见此情景,忙起身端酒杯,望着一动不动的湘勇营官们说:“诸位,我全体将士即将誓师东进,多礼堂将军亲率精兵前来,大增我军声威。今日此酒,一来为多将军等接风洗尘,二来也为诸位壮行色。各位请起,让我们为东进胜利满饮此杯!”
湘勇营官们见曾国藩如此说,只得站起来,互相敬酒。酒席上重新响起一片吆五喝六的喊叫声,气氛渐趋热火。曾国藩见时机已到,满脸高兴地对大家说:“为助多将军和各位的酒兴,我请大家看一件稀世珍宝。”
多隆阿最是贪财爱宝,一听这话,大添兴头。他放下酒杯,急切地问:“侍郎公有何珍宝,快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
这边王荆七已将申名标所送的紫檀木匣捧进花厅。曾国藩从中把玛瑙取出。
“好一颗光美的玛瑙!”多隆阿情不自禁地赞叹。
曾国藩笑着对大家说:“诸位看看,这玛瑙里面有什么?”
多隆阿从曾国藩手里将玛瑙一把夺去,仔细看了一眼,大声说:“这里面有一朵好看的红牡丹。”
官文、杨霈都凑过来,一齐称赞:“这朵红牡丹就像生成的真花一样。”
玛瑙在酒席桌上传递,大家纷纷夸奖它的光泽之亮和颜色之纯,尤其对里面那朵鲜嫩欲滴的红牡丹赞不绝口。申名标坐在桌边,装出一副第一次看到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得意。
玛瑙最后又传到曾国藩手里,他诡秘地对大家说:“请各位将桌上的蜡烛吹熄。”
众人都不知何故,遵令把烛火吹灭。曾国藩说:“请大家再看看这颗玛瑙。”
借着月色,多隆阿好奇地再看时,那朵红牡丹早已蔫落,就像遭了霜打冰冻似地枯萎下来。多隆阿好生奇怪,揉了揉眼睛,拿着玛瑙走到窗边再看,红牡丹的确已凋谢!多隆阿这一惊非同小可。官文、杨霈、桂明、德音杭布及各位将官传看着这颗玛瑙,都对红牡丹的凋谢摇头不解。这时,曾国藩又吩咐再点燃蜡烛,灯火通明的酒席宴上,众人再看玛瑙时,都惊呆了:红牡丹又娇艳地盛开了。
“稀奇!侍郎公,这可真是一件盖世奇物。”多隆阿不胜感叹。他家中收藏了不少珍宝,现在与这个玛瑙比起来,那些珍宝都成了废物。全花厅的人大大地开了眼界,申名标很快活。罗泽南纳闷:涤生一向不喜珍稀,今夜如何将一颗玛瑙当着多隆阿和各位将官的面如此炫耀,难道是武昌的胜利使他昏了头?
“侍郎公,你这个宝贝是从哪里得来的?”多隆阿的眼神是毫无顾忌的艳羡,仿佛只要说出宝贝的出处,他就立即会到那里去寻找!
“我手下一个营官送的。”曾国藩笑着回答,“他从长毛那里获得,又转送给了我。”
“难得这样有孝心的部下。”多隆阿感慨起来,望了一眼坐在另外几桌的他的部属。
“多将军,这正说明你的廉洁无私,你一身正气,部下不敢冒犯。”曾国藩一本正经地夸奖,使多隆阿心中一丝由嫉妒而生的怨怼化除了,高兴地笑道:“侍郎公过奖了。”
“多将军,在你的面前我感到惭愧。我想请教,这颗玛瑙,我应怎样处置?”曾国藩的态度是认真的,多隆阿不得不放下酒杯。官文、杨霈、桂明等人也一齐放下酒杯。
“我看你还是收下,别冷了部属们的心。”多隆阿竭力做出一副为他人着想的神态。官文、杨霈、桂明也都说:“收下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申名标听了,喜得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又忙着给自己倒一杯。
“各位不知,他这颗玛瑙要换我八千两银子哩!”
“不是说送给你吗?”多隆阿先是一怔,立即又说,“那也值得,值得!”
“八千两银子易得,稀世珍奇难遇。”官文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以略带夸耀的神色说,“去年暹罗一个珠宝商人向我兜售一个径长一寸的夜明珠,他开价就是三万。”
“官将军家还有这样的奇宝,我一定要去看看。”多隆阿嚷道,眼色很贪婪。
官文见状,自悔失言,忙赔着笑脸说:“不知多将军会来,我在上月让家人带回京师家中去了。下次再请你鉴赏吧!”
“可惜上月没来得!”多隆阿很遗憾,转过脸又对曾国藩说,“官将军一颗夜明珠花三万,我看这颗玛瑙也不亚于他的珠子,八千两银子算是太便宜了。”
“多将军你不知内情呀!”曾国藩收起笑容,正色道,“倘若此人像官将军刚才说的暹罗商人那样,明码实价,莫说八千两,就是八万两也由他漫天要价,买不起我不买就是了;倘若是真心真意敬重上司的僚属,为感激知遇之恩送来,也可说在情理之中。但此人不然。他去年利用监造战船之机,谎报工价物价,多领三千两银子,这次报开支单,又多报五千两。他想用这颗玛瑙来堵住我的嘴,不说出这八千两银子的冒滥,又想以这颗玛瑙为钓饵,以后好不断地从我这里把银子钓走。骗我私人的银子可恕,骗皇上的银子,国法难容!”
酒桌上的军官们都不去管主宾席上的对话,依旧是一片乱糟糟劝酒劝菜的吃喝叫嚷。申名标却时刻在留心倾听,听到这几句话时,一颗心像被曾国藩抓住似的,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坐在那里,如同受审一般。多隆阿、官文等人心里想:他不想得好处,白送给你?拿皇上的银子换来自家的财富,只有傻瓜才不干!但嘴巴上都说:“此人手段卑鄙!”
曾国藩说:“所以我正要与多将军你们商量下,我有个主意,看行得通不?”
“什么主意?”众人都凑过脸来问。
“我想这种行贿受贿的风气,一定要在我湘勇中根绝,我今天正要借多将军虎威为我壮胆。”
“侍郎公,你只管放心干,本都统为你撑腰!”多隆阿气壮如牛,俨然一个扶正压邪的英雄。
“我要就多将军坐镇的好机会,当众将这颗玛瑙砸碎,以示国法军纪不可亵渎。”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申名标觉得一把铁锤正击在他的头顶上,嗡的一声,眼前全变黑了。多隆阿忙说:“侍郎公,不能这样干,不能这样干!”
官文等人也说:“矫枉过正了,矫枉过正了!”
曾国藩说:“多将军,不如此不可根绝呀!”
“侍郎公,这样的稀世珍宝不可多得,砸了可惜。将送玛瑙的人撤职查办就得了,玛瑙无罪,千万别迁怒于它。”
官文等人忙附合:“砸了可惜,砸了可惜!”
“好一个为国惜宝,多将军说得是。”曾国藩转怒为喜,对着满厅人说,“我湘勇全体将官听着,刚才多礼堂将军说了,今后若再有人学这个送玛瑙的人的样子,一概撤职查办;在座各位若有索贿受贿之事,一经查出,也严惩不贷。这次我听多将军的,为国惜宝,不砸了,请多将军代我将这颗玛瑙转给大内珍藏。”
说完,曾国藩双手捧起紫檀木匣送给多隆阿:“多将军,拜托了。”
多隆阿大出意外,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忙站起双手接过,连声说:“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旁边官文、杨霈、桂明、德音杭布一个个眼红得不得了。
那边申名标恨不得一头钻进地下去躲起来。酒席散后,他赶紧跪在曾国藩面前,坦白认罪,请求宽大处理。曾国藩撤了他的营官之职,留在亲兵营以观后效。
这天半夜,德音杭布的卧室还亮着灯光。原来,德音杭布和多隆阿在盛京共事过一段时期,深知他的底细,鄙视他的为人。德音杭布并不知多隆阿奉密谕而来,在今天这场酒席上,他既看到曾国藩的不受苞苴,又看到多隆阿的贪财好货。他想了很久,决定向皇上上一道密折,把到湘勇大营这几天来所了解的情况作个禀报,既称赞曾国藩廉洁奉公,治军严明,又将多隆阿收下红牡丹玛瑙的事也写了进去。德音杭布睡着之后,蒋益澧把密折偷出来,送给曾国藩。曾国藩看完密折,露出快意的微笑,对蒋益澧说:“把它放回原处,让皇上早日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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