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乡下有躲生的习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国藩进四十三岁的生日。自从道光十九年冬散馆进京,他已是十二个生日没有在家过了。父亲和弟妹们暗暗在准备为他热热闹闹办一场生日酒。远近的亲朋好友早就在打听消息。他们中间有真心来祝贺的,但更多的是借此巴结讨好。
曾国藩童稚时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时候,后来弟妹渐多,父亲馆运常不佳;叔父成家后亦未分興,叔母多病,药费耗去不少。到他十多岁后,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从小养成了俭朴的生活作风。回家来,他看到家里的房屋起得这样好,宅院这样大,排场这样阔绰,又惊异又生气。母亲的发丧酒办了五百多桌,惊动四乡八邻,也是曾国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几个弟弟重重地责备了一顿,为着表示对他们这种讲排场、摆阔气的不满,他决定不办生日酒,并到离家十五里路远的桐木冲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对此很感动。外甥回家两个月来,不知有多少阔亲朋来接他去住,他都谢绝了,唯独看得起自己这个穷舅父,一住便是几天,给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国藩也的确敬重这个既无钱又无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国藩母亲的嫡堂兄弟。他也读过几年私塾。后来父亲死了,家道中落,他辍学在家种田,过早地肩负起家庭重担。南五舅为人忠厚朴讷,从小起就对国藩好,人前人后,总说国藩今后有出息。国藩两次会试落第,心里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冲,一住就是半个月,常鼓励他: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要怕挫折,多几番磨练,日后好干大事业。
丁酉年冬,曾国藩第三次进京会试。家中七凑八拼,总共只有二十千钱,向人借贷,一个铜子也没借到,曾国藩心里难受极了。忽然,南五舅喜冲冲地跑来:“宽一,我这里有十二千钱,凑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节省点用,也可以到达京师。”
曾国藩高兴得直流泪,一把收下,当时也没问:南五舅怎么一下子会有这多钱。到了京师才想起,写信问家里,才知道南五舅把仅有的一头小黄牛卖了!
曾国藩始终记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从四川主考回来,得了三千两银子的程仪。他寄回家一千两,特别指明从中分出一百两给南五舅。以后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两银子年礼。
这几天,他和南五舅谈年景,知道荷叶塘种田人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很艰难,田里出产不多,捐派却年年增加。遇到天灾人祸,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几年来减少十多户。自从四月来,又增加办团练的捐派,每户见人捐五百,百姓怨声载道。南五舅还悄悄告诉国藩,荷叶塘还有人希望长毛成事,好改朝换代,新天子大赦天下,过几天好日子。这些都使国藩大为吃惊。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静。一早起来,曾国藩按惯例临了半个时辰的帖后,开始给京师的朋友写信。随后,又给儿子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长子纪泽今年虚岁十四,该让他慢慢学习办事了。曾国藩将家眷离京回籍前应在京师办的事,一一写给纪泽,写好了,又细细地从头至尾看一遍,数一数,一共有十七条。正准备封缄时,又拿出一张纸来,补充三件事。
一是告诉儿子如何处理家里的三车三骡,大骡子小骡子当初买时用了多少银子。二是家具都送给毛寄云一人,不要分散了,因为家具少,送一人则成人情。三是要儿子做一套新衣服,以便在祖父面前叩头承欢。
他将这张纸连同刚才写好的六大张纸一起折起来,放进信套里,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笔写封面,江贵进门来:“大爷,巡抚张大人来了一封信,老太爷请你老回家去。”
曾国藩忙与南五舅告辞,和江贵回家。刚进家门,四弟便喜滋滋地说:“哥,听说是张大人的亲笔信!”
说着,把一个尺余长的大信套递给国藩。由于曾国藩的身分和地位,使得他在诸弟中有着崇高的威望。对大哥,弟弟们敬若神明。尽管信使说信中讲的是张大人请国藩晋省办团练事,荷叶塘都团总曾国潢急于知道内中的详细,却没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国藩拆开信封,果然是张亮基的亲笔。巡抚的信写得很亲热,先是对国藩丧母表示沉痛哀悼,说自己当时远在昆明,不能前来吊唁,后在战火中来到长沙,又抽不出身,心里很觉得对不住,只好明年清明再到荷叶塘来扫墓;继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说了一番。最后讲到此次长沙被围,好不容易才打退长毛,请国藩为桑梓父老着想,出山来长沙办团练。信的末尾这样写道:亮基不才,承乏贵乡,实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国之栋梁,皇上倚重,百姓信赖,亟望能移驾长沙,主办团练,肃匪盗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虑;亮基也好朝夕听命,共济时艰。
曾国藩将信细细地看了两遍,又重新放进信套里,锁进柜子中。这几天和南五舅扯家常,越扯越对湖南吏治的印象坏。早就听说湖南官场腐败,两个多月来的所见所闻,果然如此。这种环境怎能办事!何况张亮基、潘铎等人都不熟。练勇在几十年前平白莲教造反时,为朝廷立了大功。白莲教事毕,练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几年来,云贵一带地方不靖,又相继在各州县办了一些团练,但鲜有成效。听南五舅的口气,百姓似乎并不拥护。为验证南五舅的话,国藩将四弟唤进内室。
一听哥哥招唤,曾国潢便进来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国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爱出风头。罗泽南要他当个都团总,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员,得意洋洋,在乡民面前拿大装腔,趾高气扬的。曾国藩有点看不惯,回来这么久了,有意不问他办团练的事。国潢想在哥哥的面前卖弄,见哥对此毫不感兴趣,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现在哥主动来问他湘乡办团练的事,这下正搔到他的痒处。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哥:“今年四月,长毛攻破广西永安,窜至全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县举办保甲,并令练族练团,互相保护。一族议定族长、房长,或四族,或五族合为一团。团议定团长、练长。各家各户男子年满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一律入团练。每人自制号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贼警,由团长、练长、族长、房长带赴有事之处。平日无事,各安本业。团长、练长等每月会议两次。”
“经费怎么来?”曾国藩问。
“团练一切由各家自己开销,不要多少经费。”
“总要点钱吧!团长、练长每月聚会两次,在谁家吃饭?”
“当然是要点经费。各团各族自己规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两百文的,有的则由几户殷实人家出。”
“你说一人出一百两百,南五舅说他们一人出五百,怎么相差这样远?”
“有的族长黑心,想趁这机会捞一把。”
“澄侯,看来这团练中有弊端。刚建不久,就有人想从中谋私利。再办些时候,会干更多坏事。”
“是的,有的团丁还借机做坏事。如借禁赌行敲诈,借查夜行奸淫。听说添梓坪就发生了几起。”
“你说早晚操演,我回来两个来月了,怎么没见过你们操演?”
“刚成立时,操演过几回,后来渐渐懒散了,再加上长毛又没来,有两三个月没练了。说早晚操演,那是写在纸上的规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吗?”
“有。县城附近几个都,由罗山带着璞山、希庵兄弟等亲自指挥,据说蛮像个样子。”
“澄侯,你说团练办好,还是不办好?”
“我看还是办好,至少可以对付小股土匪、抢王。不过,按现在这样办下去,可能怕只是神气了几个长字号,百姓得不到多少实惠,大家也不齐心。弄不好,过几个月就会散伙。”
“要怎样才会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专练一支队伍,也要吃粮吃饷,那样才练得好,免得心挂两头。”
“粮饷从哪里来呢?”
“就是因为粮饷无出路,才办不起来呀!”
兄弟俩就团练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国潢走后,国藩摇摇头,心里想:看来这个团练没有办头。再说,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热孝在身,若仅因一巡抚之相邀,便出山办事,既有失自己的身分,又招致士林的讥嘲。这事如何办得!
曾国藩给张亮基写了封回信。诸多原因不能写,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制。在一大通客气话之后,他写道:
国藩自别家乡,已历一纪,思亲之情,与日俱增,几欲长辞帝京,侍亲左右,做一孝子贤孙而终此生。岂料今日游子归来,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弃养,远驭仙鹤。百日来,忧思不绝,方寸已乱,自思负罪之深,虽百死亦不能赎也。明公雅意,国藩再拜叩谢。然岂有母死未葬,即办公事之理耶?若应命,不独遭士林之讥,亦己身所深以为耻也。国藩此时别无他求,唯愿结庐墓旁,陪母三年,以尽人子之责,以减不孝之罪。乌鸟之私,尚望明公鉴谅。
晚生曾国藩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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