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在通化的山沟里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这个第三次退位的“皇帝”,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日本人投降之后,自己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树倒猢狲散,可是,自己这个被日本人牵着演了多少出闹剧的猴儿,真能平平安安地“散”去吗?……
浩子探了探婉客的鼻息,摇了摇头。一代皇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也许,直到临死的那一刻,她还在怨恨着那个男人,那个把她娶进皇宫、却又从来没有给过她真正的爱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又何尝领受过别人的爱呢……
历史长河中的一九四五年,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一年,但对经历过多年浴血奋战、反抗法西斯侵略、争取民主自由的世界人民来说,却是捷报频传、激奋人心的一年,当然,这一年也是曾经猖狂不可一世的法西斯分子走向穷途末路的一年。
一九四五年初,世界反法西斯盟国在欧洲、亚洲太平洋地区进一步对法西斯分子发动致命的打击。欧洲战场,美英盟军和苏联红军分别从东西两线进入德境;美英盟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和日本展开逐岛争夺战,并对日本的东京等重要城市的工业设施、军备设备、桥梁、码头、铁路等,实行狂轰烂炸。
一九四五年二月,为进一步协调反法西斯国家的行动,苏、美、英三国的巨头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聚会雅尔塔,通过了彻底击败德国、根除德国法西斯、重建民主德国的宣言。表达了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决心,同时美英为换取苏联在欧战结束后参加对日作战,借以减少美英的牺牲,同苏联达成了牺牲中国的秘密交易。
一九四五年四、五月间,曾被末代皇帝溥仪顶礼膜拜,奉为圭臬的墨索里尼,也被意大利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逮捕处决并暴尸于米兰街头,落得可耻下场;挪威人民的头号敌人,被法西斯德国扶植为傀儡统治挪威的吉斯林也在人民群众的正义呼声被处决,结束了其罪恶的一生。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五日,美英盟军和苏联红军这两种不同意识形态的军队在易北河的托尔高一带实现了历史性会师,完成了对德军实施最后打击的准备。美英盟军和苏联红军作了分工协调,美英盟军重点进攻德国的鲁尔工业区,以彻底击垮德军进行最后垂死挣扎的物资基础;苏联红军作攻克柏林的最后准备,以啃下法西斯德国这最后一块硬骨头。一九四五年四月三十日,苏联红军攻克了柏林,把胜利的红旗插上德国的国会大厦,同一天梦想建立千年帝国、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希特勒在总统府的地下室和其情妇埃娃·布劳恩一起饮弹自杀。五月八日,法西斯德国宣告无条件投降。
一九四五年七、八月间,苏、美、英等国在德国柏林郊外波茨坦召开会议,中、美、英三国联合发表《波茨坦宣言》,再次重申《开罗宣言》的精神,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但日本法西斯分子仍执迷不误,负隅顽抗,企图作最后的挣扎。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八月八日,美国把它刚刚试验成功不久的、还仅存的两颗原子弹分别投在日本的广岛、长崎,不仅给无辜的日本人民带来了巨大的杀伤,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也给日本统治集团造成极大的震摄;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凌晨,苏联政府宣布废除《苏日中立条约》,同日本处于战争状态,并且苏联的远东军以摧枯抗朽之势向日本的关东军发动了攻击;毛泽东也发出了《对日寇最后一战》的声明,朱德总司令则命令全国的八路军、新四军向日寇发动全面反攻,使中国战场的日军遭到致命的打击,昔日猖狂不可一世、自诩不可战胜的日本皇军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深处内宫,被严密封锁和监视着的中国末代皇帝溥仪可能不会完全知道。一九四五年八月初的新京的日伪官吏们照常上班,报纸和广播仍在宣传皇军的“辉煌战果”,伪政府的《公报》继续公布法令和官员的任免名单,但伪帝宫的康德皇帝及其皇后和贵人等却不时地要躲进防空洞逃避空袭,这不能不让康德皇帝感到异样。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八日,虽然没有人预约晋见,溥仪却像经常要接见某人似的,于上午十点钟前起床,在随侍的扶持下用了早餐。用过了早餐,溥仪皇帝一反常态慢步走向他那名为办公,实则无公可办的办公楼——“同德楼”。
同德楼位于伪宫“勤民楼”东侧院外。这是一座由日本人设计、监工建造的黄琉璃瓦顶的二层宫殿,其建筑风格可谓不中不日、不土不洋,按照我国传统的建筑艺术风格,以黄为尊。黄色象征着帝王的至高无尚,但同德殿的黄色的瓦脊和滴水处却是日本式的,其整个建筑的外观也没有中国古典皇宫建筑的传统风格,实际上是一座规模不小的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层楼房,其突出的特点是宫殿的瓦当和滴水处都有“一心一德”的字样。那是溥仪在一九三八年为讨好其日本主子特意命令烧制的。
溥仪皇帝来到同德殿的觐见室,在那刻有兰花御纹章的宝座上坐下。望着那空荡荡的房间,阴森森,满壁生寒,博仪本来瘦弱的身子缩在彻座上显得更为瘦小了。
“报告,吉冈安直求见。”
近传一声长长的、尖尖的呼喊,不仅打破了同德殿的寂静,也使溥仪激凌地打了个冷战。溥仪睁开了本来已闭上的眼睛,但这次溥仪没有像往常那样从御座上站起,而仅仅是在御座上直了直腰身,有气无力地望了望御座前的吉冈安直。
“皇帝陛下,日本皇军的英勇的大大的,皇军的武士道的大大的,日本皇军的男子汉的大大的,他们不仅打败了美英盟军,而且、而且也打败了苏俄老毛子的、老毛子的……”
“苏俄老毛子。”溥仪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
“苏俄老毛子”这个字眼可是以前吉冈安直的军情评议或日军事汇报中从来没有过的。难道日本人又和苏联人也交上了火?溥仪的脑海里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但望着御座下站着的令溥仪胆寒,但又如挥之不去、抹之不掉的沾在溥仪身上的橡皮泥的吉冈安直,溥仪也不敢打探虚实,只得口是心非地说:“是的,皇军的大大的,皇军是战无不胜的,天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上,事情的没有了。”吉冈安直的话今天虽然和往常的汇报一样,都是皇军的辉煌胜利,但明显的是语速快了许多,也没有了惯常的“嗯”“哈”等;这一点,溥仪似乎也感觉到了,用他那高度近视镜片后的眼瞅了瞅吉冈安直有气无力地说了声:
“下去吧。”
夜晚,寂静而又深沉。东北八月的夜晚虽然给人带来应有的一种凉凉的秋意,但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的晚上,给溥仪带来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郁闷,而这种郁闷又似乎笼罩了整个伪满洲国都“新京”长春城。十一点多种,虽然有“内廷学生”毓嶦等族侄和近侍的侍候,也有往常那样的满桌满桌的佳肴,溥仪只是草草的、蜻蜒点水式地吃了几口,就回到缉熙楼的寝宫躺下了,随即,毓嶦等人散去。
溥仪刚躺下不久,那双长期戴近视镜面凸起的眼球还没有完全闭上,脑海中尚残留着白天会见吉冈安直的情形。突然,“新京”西南上空传来了几声巨大的轰鸣声,好几架苏军轰炸机呼啸而至,在“新京”城上空如入无人之境地大胆盘旋低回,猛地又调头飞往东北,直朝伪满的皇宫俯冲下去,紧接着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许是因为这是苏军的首次轰炸,目标不甚明确,也许是黑夜的掩护影响了苏军技术的发挥,炸弹没有落在伪皇宫。长春城的东北角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几乎烧红了“新京”的半边天。
苏联轰炸机的几枚炸弹的几声爆炸声,对于长春市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尽管早些日子长春市民已在关东军淫威的逼迫下进行过防空演习,但真的实炮实弹的轰炸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整个长春市,上至伪满洲的皇帝的上上下下,下至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恨不能立刻全钻进地缝,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无可防空,有的钻进床下,有的钻进桌下,还有的只能把窗户、门关紧一点,借以寻求点心理安慰。当然,溥仪皇帝与那些普通老百姓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立即翻身而起,也顾不得皇帝的尊严,衣带不整地就赶往那同德殿院内的防空洞。这同德殿的防空洞全名为“御用防空避弹室”,在同德殿东南角的一座假山下的三丈深的地下,是钢筋水泥结构,其外装三道铁门,内装换气设备,生活设备一应俱全,可容纳数十人,由于避弹室上方有一座假山,即使炸弹直接落在防弹室的正上方,避弹室里面的人也可确保安然无恙。
正当全城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为躲避轰炸而抱头鼠藏,恨不得爹娘能给多生两条腿以跑得快些,但这时从二道街通往皇宫的路上却有一人在拼命踏着自行车狂奔不止。此乃何许人也,如此不要命!此人乃康德皇帝溥仪最为信赖的近侍——李国雄。
李国雄,北京市人,一九一二年生,因生活所迫,李国雄于虚岁十三岁时进入紫禁城,当上了溥仪的童侍。进宫不久,因溥仪被冯玉祥驱逐出官而随之出宫。由于李国雄凭着忠诚、勇武、机灵,深得溥仪的信赖,最后一直跟随在溥仪左右。到伪满时期,李国雄不仅继续担当着溥仪近侍的角色,而且还兼任宫廷护军的中校队长,并且随着溥仪对摄影的爱好和对电影的偏爱,李国雄又凭着他的聪明,很快地成为一名摄影的行家里手,兼为溥仪称心如意的摄影师。伪满洲国垮台后,李国雄曾随同溥仪一起逃走,在沈阳机场被苏联红军俘获,解往苏联。一九五○年初,他又随同溥仪一起被遣押回国,同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后来获特赦,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名普通公民,这是后话。
苏联飞机投下的几枚炸弹轰隆炸响的时候,作为溥仪皇帝最为信赖的随侍李国雄,刚刚和毓嶦、毓嵒等人侍候完溥仪的晚餐,从伪皇宫内返回其二道街的官邸,洗完脚后正欲上床熄灯就寝,突然而来的爆炸声使他打了个寒噤,但他头脑还算清醒,不禁高叫一声:“糟糕!大事不好!”李国雄随即翻身下床,连军装也顾不上穿,随手拿了件便装随意穿上,迅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外冲去,直奔车库而去。事该凑巧,越忙越生乱,李国雄的那辆“卡德那”牌轿车似乎此时专门要和他捣乱似的,怎么也打不着火,李国雄急得满头大汗,眼中冒火。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此时好似要吊到噪子眼上,他干脆抓过一辆自行车,飞一样地冲出了门,直奔伪皇宫方向疾驰而去。李国雄此时可谓脚、手、脑并用,一边用力猛蹬自行车,一边焦灼万分地朝起火的方向眺望,一边在心中祈祷:“佛祖保佑,保佑我皇万事大吉,龙体无恙!阿弥陀佛。”急驰一段路后,李国雄凭着多年来他对长春市各地理方位的了如指掌,他判断起火的地点大约在监狱或者是东天街、洮源路一带,而不是“皇宫”。“但愿佛祖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长期生活在溥仪身边深受影响的李国雄不禁又打起了佛号。
不大功夫,李国雄气喘吁吁、汗流泱背地赶到皇宫,他来不及和守门的护军打招呼,凭着他那张脸作通行证,急急忙忙地跨进“莱勋门”,又经过“兴运门”,再穿“迎晖门”,最后通过“中和门”,直奔溥仪的寝宫“缉熙楼”。李国雄闯进这座平时不经允许任何人也不得随意进入的皇帝寝宫的正门。他这时感到的不是神秘,而给他带来的却是一片黑暗。李国雄顾不得这些,三步并作两步踏进楼梯,先来到二楼西侧,见溥仪“寝宫”的门紧锁着。李国雄的心不禁又骤然紧了一下,但他仍然不敢高声呼喊,轻声细语地唤道:
“赵连升、赵连升。”
赵连升乃伪满皇宫中仅存的几名太监之一,专门负责侍候皇后婉容的生活起居。
李国雄见仍然没有人回答,他不得不又心情急切地返回一楼,寻找近侍处长毓崇,仍然是人影不见,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楼内已是荡然一空。俗话说: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生智。李国雄立即推断,溥仪和皇后婉容等人应该是躲进了同德殿院内的“御用防空避弹室”里去了。李国雄恼恨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自责道:“你怎么这么笨蛋呀!”他随即返身退出“缉熙楼”,沿着东墙的角门,经过同德殿,向避弹室飞奔而去。
李国雄很快来到避弹室的长方形大铁门前,仍不见护卫和当班近侍的踪影。这位忠心耿耿的近侍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骂道:
“你们这些龟孙王八羔子,皇帝老子有难,你们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是什么混蛋护卫,近侍!”
李国雄狠命地一脚踹开室门,顺着台阶进入了“二室”。这是一间方形的临时居室,室壁由钢筋水泥砌成,并且全都挂上了墨绿色的挂毯,尽管也安上壁灯,但此时并没有亮,整个房间显得更为阴森的。室西侧陈设着两对西式沙发,地上铺着灰色的地毯,沙发前摆着条型的茶几,茶几上燃着几支蜡烛,似乎由于氧气不足而有气无力的燃着。整个室内显得格外的昏暗,李国雄借着微弱的烛光望去,只见溥仪身着晚礼服,瘦弱的躯体深深地埋在沙发之中,紧闭双眼,口中含混不清、有气无力地反复地念诵着佛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李国雄顾不得此时身着便装,“君前失礼”,忙上前打了个“立正”,恭恭敬敬地声细若蚊地说道:
“老爷子,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来晚了,御体没受惊吧?奴才万万不该回去,奴才不该回去,老爷子,惩罚奴才吧。”
听了李国雄半晌的絮絮叨叨,溥仪这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用一种异常恐怖的眼神看了看李国雄,像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口气也不像是皇帝似地说了句:
“李国雄,你可来了……。”
李国雄见皇上老爷子没有责怪的意思,忙趋步上前,双手扶起溥仪,轻声说道:
“老爷子,没受惊就好。现在空袭警报已经解除了。请老爷子起驾回宫吧!好生好生休息一下。”
溥仪喉管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吩咐李国雄说:
“你去照看一下‘福贵人’她们吧,让‘二嫫’陪她们回去吧。”
“二嫫”,即王连寿,溥仪的奶妈,溥仪吃其奶一直到九岁。溥仪小时捣起蛋来王爷拿他没办法,师傅们无可奈何,但只要“二嫫”慢声慢语地几句俗语俚语一说,溥仪就温驯得如同羔羊一般,他们虽然不是母子,但却比母子有更深的情,溥仪被逐出宫后,王连寿曾一度失散,后溥仪在满洲做皇帝后,又千方百计地打听到王连寿的下落,把她接到皇宫,直到后来王连寿死于伪皇宫。
溥仪吩咐完毕,扶了扶近视镜,理了理晚礼服,便起身离开了。王连寿扶着“福贵人”李玉琴也跟在溥仪身后向外走去。即将走到门口,“二嫫”回身向李国雄使了个眼色,李国雄会意了。
李国雄在二嫫的授意下开始寻找皇后婉容。他沿着走廊来到防空避弹室的第三室,刚一推开门,室内那凄惨的景象把那自小生长在宫中不知经过了多少人间未遇惨象的李国雄也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婉容那昔日如同瀑布般的黑发此时被剪得短短的,且凌乱不堪;昔日穿上凌罗绸缎现出美妙曲线的身段,此时却被一袭折皱肮脏的红色睡袍包裹着,形同干尸;昔日如同嫩藕般,能够给人以无限遐想的一双美足,此时却沾满污垢赤裸着,昔日丰满无比,此时瘦骨嶙峋的身躯半躺在室内灰色的地毯上。皇后躺在地上时而翻过身“咯”、“咯”地傻笑,时而又左右摆头,时而又用那芦柴棒似的手揉搓着头发,时而又用那瘦弱的手捶打着地板,“呸、呸”地吐着唾味,嘴里还不住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今天闹鬼了,今天闹鬼了。那些大坏蛋,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不就是几声‘鬼嚎’吗?不就是几声公鸡叫吗?就没命地跑,就跟没了魂似的,就吓破了胆,钻那些鼠洞,连老祖宗都不要了,连老祖宗都不顾了……今天闹鬼了……闹鬼了。”
说着说着,她便伸出那芦柴棒似的手,从上向下猛地抓去,每抓一把,口中就念念有词:“抓鬼了!抓鬼了!”
看着眼前如此惨状的皇后婉容,看过宫中多少人间悲剧的李国雄,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怜悯之感油然而生。他轻轻地来到婉容身边,压低着声音说:
“主子,我是李国雄,我是李国雄呀,那几只‘大公鸡’。已经被我们赶跑了。主子,与‘二嫫’起驾回宫吧。时间长了,要着凉的,身体要紧啊!”
婉容听到呼声,猛地抬起头,睁大了那两只呆滞失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李国雄,胳肘支在地毯上,身躯在地毯上艰难地移动着,口中还不住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李国雄,李国雄是什么东西?!出去、出去,你这个鬼!你就是鬼,抓鬼啊!”
她边说边竭尽全力支撑起身子,瑟缩成一团,朝黑暗的角落中躲去,似乎要寻个老鼠洞钻进去。
“主子,你别怕,你别怕,我是李国雄,我是国雄呀!主子,您回宫吧!”李国雄尽可能轻柔地说。
婉容似乎被这轻柔的声音所感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国雄,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然后侧身贴着墙壁,旋风般地跑了出去。李国雄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处理才符合自己奴才的身份。
望着旋风般而去的皇后婉容,李国雄陷入了痛楚的追忆和思索。
昔日那美丽、端庄、风采怡人的面容,如今已变得苍老、惟悴,麻木不仁;昔日那泉水般甜美的声音,如今已变得嘶哑、低沉,如断了弦的琴;昔日那婷婷玉立、曲线天成的身段,如今已变得枯瘦、佝偻……刹那间,李国雄的眼前,出现的仿佛是街头流浪的疯婆,那剪掉了鬓发的秃头,那呆滞的眼神,那瘦脸上流泪后的泪痕,那龆龊的双脚,那疯狂的笑声……李国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摇头自语:“昔日的‘皇后’不见了,美丽的‘皇后’不见了,她全变了。”
正在自言自语的李国雄,忽然听到避弹室门口有人传呼:
“李国雄,上边让你给严胖子(即严桐江,负责司房的随侍)打电话,让他马上到近侍处取枪,然后每人发一支。”
李国雄简单地回应了一声,走出避弹室。此时天已放亮,经一夜折腾的李国雄,一夜未能合眼,疲惫不堪,但经外面的凉风一吹,睡意全无。望着经过初次空袭的长春城的街道,虽然还没有给人满目疮痍的感觉,但他分明感到苏军正逼近“新京”。想着避弹室中的皇上与皇后,特别是皇后婉容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不祥的、悲凉的预感:伪满洲国快要完蛋了,日本关东军也快要完蛋了!”
八月九日清晨约五时许,按照日本主子的意思,长春的日伪电台正式对外广播了苏军越境的消息,然后又反复广播军乐曲,那纯粹是为了拿“雄壮的歌声”去刺激那萎靡不振的士气。然后,无论那军乐声是多么的“雄壮”,那些身在“满洲”的日本兵士以及伪满的日伪官员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他们的面容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完全没有料到日本武运的末日竟这样快地来到了。尽管伪满的广播里三令五申让人们保持镇静,但长春街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马车,满载着日本人的行李物品向市外驶去。这自然是为求生而逃难的。
经历首次空袭而折腾半宿的“康德”皇帝此时刚进入梦乡,自然无从知道这让人难以预料的一切。
但到了上午九时许,缉熙楼上西前间的那台电话骤然间响了起来。按照惯例,这台电话在这个时刻是不会响的,因为按溥仪的作息时间,他这时正在酣睡,谁敢来这样不识趣地惊忧“圣体”呢?但这次电话不仅响了,而且长时间地鸣叫,直到把溥仪弄醒。被惊了好梦的溥仪不耐烦地拿起话筒,但电话中传来的消息却让溥仪皇帝的惺松的睡眼睁大了许多。
“陛下,皇军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将此时正在由大连返回‘新京’的飞机上,回来后马上要到皇宫,向皇帝陛下通报重要情况,请陛下作好准备。”原来,这是关东军司令部打来的电话。
“是。马上准备,请到同德殿。”
溥仪选择在同德殿接见,也不知是为了躲避空袭方便,还是为了在这紧急关头,向其日本主子表明其无论何时都要和其日本主子“一心一德”的忠心。
溥仪不得打破作息规律而提前起床。洗漱完毕,在随侍的侍候下开始进餐,尽管此时的早餐和往常一样的精美丰盛,但溥仪仅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就传令撤了下去。
饭后的溥仪皇帝踱步走向同德殿。溥仪无意间抬头向天空望去,整个“新京”城上空晦暗昏黄,不时地有成团的乌云乘风翻滚,有的似凶猛的野兽,互相追逐,互相厮杀;有的似蟒蛇,互相挤缠、拧作一团;有的似乎张开血盆大口,向伪官方向狂奔而来,似乎要把皇宫一口吞下去。这使得溥仪皇帝那颗本来就充满疑惧,笃信神灵的心更加害怕,脚下不由得加快步伐奔向同德殿。顷刻间,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夹杂着狂风的大雨猛烈地抽打着同德殿的黄色琉璃瓦顶,冲刷着瓦当滴水处“一心一德”的字样,似乎老天爷也要嘲弄这不肖的“天子”,要让那代表着屈辱的“一心一德”变成“离心离德”。整个天地间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云气、水气混浊着,万事万物都笼罩在灰蒙蒙之中。同德殿也仿佛在暴风雨中震颤、摇七晃动着,康德皇帝的宝座也似乎摇摇欲坠。
中午时分,滂沱的大雨仍没有停息的意思,继续不停地下着。那每丝雨都好像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溥仪的心,那瘦弱的身子缩在御上显得更为憔悴了。
“笛,笛……”
随着几声在雨中显得沉闷嘶哑的喇叭声,有四辆深灰色的小轿车冒雨驶进伪皇宫的同德殿,在同德殿前门的滴水檐下停了下来。只见从轿车里钻出一群军人打扮的日本人,走在前面的矮小枯瘦的老头儿,就是刚从旅顺飞抵“新京”的日本最末一位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将,昔日的山田乙三,个子虽然矮小,但手握那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力,再加上一双鹰隼般的眼,还是给人一种不怒而威、杀气盈面的感觉,但今日却显得神情沮丧。刚下轿车,山田乙三猛地打了个趔趄。如果不是身边的随从眼疾手快,那山田乙三非要倒在水中变成个落汤鸡不可。山田乙三大将后面紧跟着就是外号“秦大耳朵”的秦彦三郎,再就是“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以及其他随行人员。山田乙三等人匆匆走进同德殿大门,来到“候见室”,未作停留就由一位侍从武官导行,经“广间”东行,登上三层铺着红色毛毯的大理石台阶,进入了皇帝的觐见室。
早已等候在觐见室的溥仪皇帝正昏昏欲睡。他坐在觐见室的正面的沙发式“御座”上,那张憔悴的面容不时地流露出恐惧不安的神情。他见到山田乙三等人走进觐见室的大门时,竟顾不得例行接见时的礼仪,以往那种虽说是主子和奴才之间,但那表面上还表演着的相互客套、寒暄的场面这时都不见了。溥仪只是在“御座”上稍微欠了欠身上、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无奈而又痛苦的笑来。此时的山田乙三尽管面临着的是即将到来的败亡,还是要在奴才面前表现出主子的气势来,还未等落座,便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皇帝陛下,苏联政府背信弃义片面撕毁条约,大日本皇军不得不与苏联军队开战。苏军凭其高度机械化的大兵团部队,强大的、密集的炮火,强行推进,速度迅猛异常,对皇军大大的不利。目前,皇军如固守南满,将影响到整个东亚圣战的大局,不利日满亲善。为此,从全局考虑,皇军准备放弃新京,放弃新京。”
说到这里,山田乙三不知是为了强调,还是为了换口气,稍作停顿。
就在山田乙三稍作停顿的时候,日本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放弃新京,撤退通化,这是关东军的决策,陛下一定要执行的!嗯。”
人们不禁惊愕,迅即向那个声音望去,原来是具有关东军高级参谋、“帝室御用挂”双重身份的吉冈安直。按照惯例,关东军司令讲话时,参谋是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胆量敢插话的。吉冈安直今天的举动似乎有两种用意,既要向溥仪皇帝表明他在关东军的不同寻常的地位,又要借此向山田乙三表明他这位关东军安插在溥仪身边的耳目对溥仪的威摄。
讲话被部下打断的山田乙三没有像往常那样对部下进行一番痛斥,仅不经意地看了吉冈安直一眼,就继续讲话:
“皇军准备放弃‘新京’,这是从全局考虑的。这是为大东亚圣战取得最后胜利而作的决策。放弃‘新京’,皇军将在通化和奉天一线阻击苏联军队,固守东边道防线,给苏军以毁灭性的打击,根据这一作战方案,‘满洲帝国’政府要员需随军迁都通化。请陛下尽早准备好,务必于今日晚间动身,不得拖延,以免延误战机,不利大东亚圣战全局。”
听了山田乙三的话,溥仪像触了电似的,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急切地说:
“‘御前会议’的决定朕是赞许的,关东军的决策朕是拥护的,大东亚圣战是要坚决进行到底的,迁都也是一定要迁的,但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动身的。”
“皇帝陛下,请你要明白,迁都是我大日本皇军的既定决策,这是不可更改的,而且,我大日本的天皇陛下不久也将迁来通化,和‘亲邦’一起共同把大东亚圣战进行到底,彻底打败美英盟军及那可恶的苏军。”山田乙三边说边瞪了溥仪一眼。
正如山田乙三所说,迁都通化是日本“皇军”的既定决策。这个计划早在1945年3月左右,由日本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和伪满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主持,有日本关东军的各军司令官和伪满政府中司以上的日伪官员参加,在‘新京’军人会馆召开秘密会议,经过十余天的密谋,制定了周密的放弃‘新京’,退走通化的垂死挣扎计划。
这个计划的大致内容是:苏日开战以后,日军将放弃东北的大部地区,而把日伪的主要机关迁移到通化。以奉天、吉林、延吉这一道线为抵抗线,先将苏军引入东北内地,继而断其后路,再展开游击战,实行焦土政策,无限制地屠杀民众。
对“新京”这个特别市更是采取以下措施:破坏“新京”的主要建筑物;从吉林、哈尔滨发射长距离大炮,射击解放“新京”的苏军;破坏吉林水坎,阻击苏军进击。
看着溥仪还在犹疑不决,站在山田乙三身后的吉冈安直向前跨了一步,习惯性地挺了挺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陛下如果不走,若是落到苏军手里,其后果难以设想,呵——嗯——”
说罢,吉冈安直狠狠地瞪了瞪溥仪一眼,心怀叵测地奸笑了一声,面部肌肉不住地抽动着,眉毛又向上挑了两挑。
溥仪见吉冈安直的态度如此强硬,心中的恐惧感又增加了几分。他暗自寻思:“满州帝国”大势已去,日本人如果恼怒于我的不肯迁都,怀疑我与“亲邦”存在贰心,按日本人的惯常手法,那必欲杀我灭口,那真是“后果难以设想”。何不……何不……以忍为先。于是溥仪扔掉了皇帝平日的所谓“尊严”,不顾君臣礼仪,向山田乙三哀求道:
“拥护迁都,朕决无二心;支持‘亲邦’进行圣战,与苏军周旋到底,朕责无旁贷;我满洲国人民也必会作出最大的牺牲。只是宫内财产及亲属,既有老,又有少,总该料理料理,仅限半日恐怕过急,忙必出乱,忙必出错,还是请将军再宽限几日为佳!”
溥仪的话音刚落,只见山田乙三沉默了片刻,略为思忖,慢慢地举起了三个指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陛下,三天,就三天!”
溥仪见不能再做争执,即使争,也只能自讨没趣,但毕竟有所缓和,于是就借梯子上墙,向山田乙三请求道:
“多谢将军的宽宥,但这迁都之事非同小可,又加上这兵荒马乱的,朕还请求能让拙弟溥杰、内弟润麒和妹夫万嘉熙等人和朕在一起到通化大栗子沟去,帮朕料理宫中上下一切事宜。”
山田乙三感到他的威胁已经奏效,转脸望了望吉冈安直一眼。吉冈心领神会,不紧不慢,阴阳怪气地说:“既然陛下已经同意迁都,这就大大的好,对于陛下所提的要求,我们大日本皇军是不会为难的。我将立即通知满洲国军事部,让他们和满洲陆军高等军事学校协商,把溥杰、润麒和万嘉照调到皇宫内府担任侍从武官。”
没有多余的客套和寒暄,同德殿的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待山田乙三、秦彦三郎等人走后,溥仪从御座上走下来,静静地环顾四周,他的眼光最后集中在那用明黄色丝绸装裱的墙壁中央,那里悬挂着他身穿陆海空大元帅正装的绿色绣像。绣像上配挂着他第三次“登极”时,由日本天皇裕仁赐给的“菊花大绶章”,绶像下面的刀架上还放置着“皇帝”佩带的金柄兰花佩刀……这一切将再也不是溥仪“尊威”的象征,而将成为卖身投靠的历史罪证。溥仪看着想着,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不禁喃喃自语:
“出宫了,出宫了,又要出宫了……难道……难道我多年来苦心孤诣的追求就要这样完了吗?完了吗?老祖宗,你们能回答我吗?”
溥仪毕竟还算清醒,等情绪稍稍安定了下来,立即吩咐把毓嶦、毓嵒等几个所谓的“内廷学生”找来。毓嶦等人刚跨进觐见室的门,立即跪下,齐声高呼:
“恭祝圣上御体安康……”
还未等他们说完,溥仪十分不耐烦地把手一挥:
“免礼!平身。”
毓嶦等人还没在他们该站的地方站好,就听溥仪语气急促地说道:
“要上通化大栗子沟了,赶快收拾东西!”
“什么?上大栗子沟?那不是要迁都吗?”几个内廷学生简直被那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震惊了,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一个个大眼睁小眼地望着溥仪,当然他们是不敢和溥仪争辩的。
“是的,确实是要迁都,你们也不要多问什么了!”溥仪也不愿作进一步的解释。
接着,溥仪又亲自向几个“内廷学生”和亲信随侍具体布置了收拾哪些东西和怎样分类装箱等事。刚吩咐完,溥仪又出人意料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比划一下说:
“情况紧急!你们每人都带上一支,以防万一。”
按照分工,溥仪最为信赖的近侍李国雄和毓嶦、毓嵒等几个“内廷学生”在同德殿收拾。溥仪差不多一直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待内侍打开库房以后,望着满屋奇珍异宝,真让人不知从何处下手,还是有过一次出宫经历的溥仪有经验,他指挥近侍和族侄们(即“内延学生”)先把那一幅幅堪称旷世精品的手卷画都展开,由他挑选精品。溥仪足足挑了大半天,然后由毓嶦等人细心包装,小心翼翼地装进长条木箱。毓嵒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只照相机的镜头,不知是由于毓嵒不识货,还是毓嵒要讨好溥仪(溥仪对摄影有特殊的偏好),毓嵒对溥仪说:
“带着它吧!”
溥仪很生气地一把抓过来便往地上一扔,很不耐烦地说:
“拿它干什么?”
是呀,在这种时候,一架高级相机的镜头又值几个钱?就是库房里的许许多多衣服,不少对服装有特别偏爱的溥仪精心挑选而来的,溥仪也只挑选了两身西服和一双皮鞋,其余的衣料、长筒靴,短皮鞋统统不要了,在华丽的大厅里乱扔一气。接着又去收拾中、西药房,挑了些鹿茸、羚羊角和犀牛角,东北虎骨等最珍贵的药材带上。当然,溥仪每天离不了的男性荷尔蒙也是必带的,其余的全部扔了。
缉熙楼里的存放和同德殿不同,那是许许多多、数不尽的细软物品,如珠宝首饰、金壳手表、钻石、翡翠、玛瑙等等。考虑到今后的生活需要,溥仪指挥众人尽可能多地把这些东西装箱带走。
一切显得是那样的慌乱,一切又显得又那样的满目狼藉,尽管天已黑下来了,也无法掩饰这一切。
十日上午八时许,只有一行人不同异常地一起来到皇宫内府,这行人分别是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伪尚书府大臣吉兴和伪侍从武官张文铸等五人,原来他们是被宫内府大臣熙洽传谕而来的。
待大家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后,熙洽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地而又无奈地开了口:“诸位,嗯,诸位都是我满洲帝国的精英,是我满洲帝国的中流砥柱,是康德皇帝的忠臣良将,为我满洲国的兴盛不遗余力、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我满洲国的兴盛也与‘亲邦’大日本的鼎力相助分不开的,我满洲国人民应该对大日本帝国感激不尽。今天,由于世界形势风云变幻,战争局势变化莫测,我‘亲邦’所进行的大东亚圣战出现了不利的局面,况且苏联政府又背信弃义对我日满正式开战。据最新战报,苏蒙军队昨天晚上已突进境内,并且苏军的轰炸机已把炸弹扔在我新京的南岭附近,虽然没伤着人,但现实告诉我们,形势已相当危急。为了扭转这种不利的局面,我圣明的大日本天皇和英明的关东军作出决策,要我满洲国放弃‘新京’,迁都通化大栗子沟,以利再战。”
战局不利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还是一件秘密,但对伪满国务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这一类人物来说已算不得秘密,但立马要“迁都”,还是让他们感到意外、惊愕。
“迁都?”
几乎在同时,在座的人发生同样的声音,且他们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认识似的。
就在大家惊愕不已时,作为国务总理大臣的张景惠首先从惊愕中镇定下来。这位奉系军阀出身,以大老粗闻名的国务大臣,向来以对日本人忠诚出名,也深得日本人信赖。他摸摸自己光光的秃头,拖着肥胖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
“我是个大老粗,大道理讲不出多少,但我知道仗是要打的,而且打仗我也可算得上是一个老手,但打仗不一定非要迁都呀!”
张景惠的话音刚落,又一个文绉绉的声音开了口:
“迁都事关国家大事,事关千家万户的黎民百姓,都城是国家的千秋基业,这样的大事怎能不经商议,就擅自决定呢?”
不用点明,大家自然知道,说这话的是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想来也让人感到可笑,自从当上参议长,也没“参议”过几回国家大事的参议长先生,这时怎能突然冒出了要“商议”、“商议”的念头?即使是要“商议”,又去和谁商议呢?
“国都乃国之根本,随意动迁,那不利于国之根本,也不好向黎民百姓交待啊!”这是内务府大臣吉兴的话。
“那大家说说该怎么办?请大家拿个主意。”熙治又把球踢给了这些“国之栋梁”们。
“你说该怎么办?你这宫内府大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近水楼台先得月。”狡猾的张景惠又把球反踢给熙洽。
熙治见无可回避,便说:“依敝人愚见,不迁都恐怕是不行的,据说这是关东军决定了的。”
“那皇帝有没有最后决定呢?”吉兴似乎找到了根救命稻草,立即向熙洽发问道。
“这个,这个吗,我也不知道。”熙洽也只能如实答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好,那就好。”张景惠接过话头说。
“不知道怎么个好法?”侍从武官张文铸没好气地问道。
张文铸的一句问话,骤然改变了会场的气氛,有的人甚至为张文铸的浅薄而露出轻蔑的笑意。
“不知道怎么个好法?”张景惠尽管也是个大老粗出身,他还是对这位头脑,仅靠四肢发达而当上侍从武官的同僚感到不屑,“不知道,就说明皇帝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就还有转圜的希望。走,我们求见老爷子去。”
“走,见老爷子去。”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此次觐见,也不用内务府的侍从官导行,由内务府大臣熙治本人走在最前头,匆匆忙忙走向康德皇帝的寝宫——缉熙楼,足可见此次觐见的不同寻常。
缉熙楼内的溥仪皇帝,正仰卧在寝宫的安乐椅上,微闭着双眼。溥仪自从经历了首次空袭后已经两天未能宽衣就寝了,也完全打破了原来的作息时间。此刻他真想躺在咖啡色的钢丝床上,就着明黄色的被子,舒展一下疲倦的身躯,松弛一下紧绷着的神经,清理一下以往的世事,为未来设想一下。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连日来所发生的空袭,威逼“迁都”的局面,问题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搅得他六神无主,烦燥不安。
“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等人求见。”
近侍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溥仪的思绪,他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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